第4章 第 4 章

赵娘子让沈乔在家待着,追过去一张望,发现顾老太太还没走远,就在墙根底下坐着剥鸡蛋。

顾老太太垫着个小脚,边剥鸡蛋边呸呸着骂人:“那赵娘子就是个木头驴,天杀的屁都不敢放一个。我就是拿了她两个蛋又怎么样?她敢说吗?”

“乡亲们都要饿死了,你们家还吃鸡蛋!我拍拍老脸做不出来这种事,我嫌羞!”

顾娘子直劝:“娘,别说了。可别说了,是咱拿了人家的东西。”

顾娘子后悔不迭,一开始她是听她娘说要来沈家道谢的,结果没想到她婆婆一见到这碗鸡蛋就走不动道了,一把从乔丫头手里抢走了。

原先来道谢的话当然就不作数了,婆婆还骂她好打发,人家有鸡蛋都没给她,她却感恩戴德地抱一点人家不要的糙米回家去了。

想到这里,顾娘子其实心里头也有点芥蒂。

沈家既然有这么多鸡蛋,都不肯匀一个给她,还做出那副家里也没有粮的表情,让她心生愧疚了好半天。

顾老太用力推了她几把,叱骂道:“乡里乡亲的,吃她家点东西怎么了?都是一片地里长出来的,指不定还有我屙的肥的功劳,你抖什么猫尿?”

顾老太口中的一片地,估计是说的整个竹溪村的地,照她这么个理来说,这天底下的地都是她的。

赵娘子面色苍白,柔柔弱弱地喊:“顾奶,那是我家的鸡蛋,你快还给我!”

瞧见沈乔娘追出来了,顾老太赶紧将鸡蛋往怀里揽着,自己躲在顾娘子身后,怕被抢走。

“我呸!什么你的,在老娘我这里就是我的!”

她大骂沈乔娘不仁义,就拿那二两糙米来打发叫花子,自己躲在家里吃香喝辣,吃鱼吃肉!

嘹亮的大嗓门把附近的乡邻都招来了,在雪地里冻得缩手缩脚地朝着外头看。

众人都是知道顾沈两家是有恩怨的。

沈乔她娘嫁过来时候十里红妆,抢了同一天出嫁的顾老太女儿的风头,顾老太便要事事挑她的毛病。

在乡亲们看来,这么多年赵娘子一直忍着,一定是觉得亏欠,然后就是一直受罪。

有村里的婶娘招呼着跑来的沈乔问这是什么事。

顾家这几口人一直是她娘的玩具,她沾不上手,这次终于有了自己的机会,哪能放过。

沈乔先瞟了一眼,瞧自家娘还在那里玩得开心,似乎对她粘手也没什么意见,便一拍大腿,朝着那顾老太一边哭一边喊:“我们家昨天明明还喝的稀水,这是我爹跟牛二叔上山打熊才换来的鸡蛋!你要是有本事就自己去打熊啊!凭什么抢我家的!”

顾老太太骂道:“编!你还给老娘胡编,就一个晚上还能打到熊?谁不知道这大冬天的,熊都在树窝下藏着?这外来的娘们都是白眼狼!生出来的丫头是小白眼狼!”

乡亲们没作声。

要是以往,大家能帮忙说理的肯定就帮了,但是今年的冬天各家都不好过,本以为各家都是如此,没想到沈丘家里却如此阔绰,既然是这样,少一两个鸡蛋又有何妨?

反正人家家里定然是有鸡有鸭。

因此一个个都是冷眼看着,唏嘘着情面上的劝两句赵娘子莫要在意,顾老太年纪大了,便稍微低头让些。

听着这些话,赵娘子咬着牙关,面上仿佛受了百般耻辱,却不得不将苦果下咽的样子,任谁看了都觉得可怜。

沈乔也望着明抢东西的顾老太,气得像是只小牛犊一样,想要再抢过来,却被她娘死死拽住。

若是去抢回来,怕是不仅仅有这个吃独食的名头,还会有个抢长辈口粮的名头,她家乔乔可担不起这罪名。

当然,沈乔也并没有用力去追。

谢源已经穿好了衣服从屋子里出来,想要逆着人群趁机离开,却发现这条路无法避开沈家母女。只能紧张地从人群之外走。

他冷眼看到了这场闹剧,反应淡漠。

这世上本就人心险恶,王孙贵族会为了权利争来斗去,乡下小民也会为了几只鸡蛋而争闹不休。

只是百姓若丢了这几个鸡蛋,可能就会没了命。

沈乔感应到了蛊虫在附近,偷偷往外一瞧,就看见最外的一抹浅浅碧空色的衣角。

她咧了咧嘴角,指着谢源的方向就喊:“我表兄就是我爹去打熊遇见的!我表兄可以作证!”

人群纷纷避让,将神色僵硬的谢源暴露了出来。顾老太一看,吃的鸡蛋卡在了嗓子里,猛咳了几下。

没料到居然还真有人能作证,而且瞧着确实是一个眼生的孩子。

沈乔见他不动,跑过去拉住他的袖子。

被发现了。

谢源皱着眉,反手甩开沈乔,转身回去。

顾老太一看噗地笑出牙:“不知道哪里捡的野孩子,就跑家里认祖归宗了,我看啊,是那她守不住男人,让外头的小娘皮勾引了,才得了这个种。”

“现在好了,外头的野种也管她叫娘,平白得了个大儿子。”

赵娘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咱回去吧。”

她不忍再听,拦着冲着顾老太拳方向打脚踢的闺女往家走。

听到这示弱的话,谢源却动作一顿。眼前这幅画面有些似曾相识。

是他那昨夜死去的娘。

谢源的母妃王氏,是清河王氏贵女,在大部分时间里,她都一心扑在他父王和宅斗上。

直到他被送到京中的时候,面对着一众莺莺燕燕和绝情的父王,她说过这句话。

她眼中含着泪,说:“源儿,咱回去吧。”

然后本应该独自进京的他,有了永安王妃同行。

得意地占有着鸡蛋的老太太,她的身影仿佛和多年前那位姨娘交叠。

是他最讨厌的嚣张小人。

谢源心里莫名升起了一股烦躁。

就当是报那两个鸡蛋的恩吧。

少年转身,脸上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但不知为何隐隐透着一股压力。

就好像少年本就是天生的贵人,从上至下地睥睨。

村里人俱是一怔。

谢源淡淡道:“连沈丘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还在这里大放厥词。”

顾老太被他的气势震慑得心中微微颤了一下,呸了一声:“这村里谁不知道谁家底!他沈丘不过就是个吃老婆嫁妆的莽汉,打得二两鸟肉的破落户儿,在老娘面前装什么!”

谢源不语,他只静静地注视着她。

顾老太这鸡蛋剥不下去了,瞧着那黑黝黝的眼神心里头莫名有点慌。

村里人不安起来了,难道说沈丘还有什么别的本事?

又想着,这大荒年的,沈丘家里还能吃鱼吃肉。难道……

有莽汉耐不住了,直接扯着嗓子发问:“小子,他到底是什么人?”

“真没想到你们连他都不知道。”谢源微微勾了勾唇,扬声道:“沈丘是知县的亲眷。”

哄堂大笑。沈丘不过一介白丁,怎么可能和那种大人物有关系,在他们眼里,知县大人是天上的星君下凡,掌管着他们这群百姓。

那沈丘!就是个平头小民,怎么可能沾上官气儿?

到底是个娃娃,张口就开始胡乱诹。

有人已经忍不住笑了,手搭在窗户口,调笑着问:“你怎么知道的?骗我们也得找个好听的借口。”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少年身上,而谢源只是轻轻地抬起了下巴,就那样随意地道:“我骗你做什么?现在沈丘就在官府中,等会封赏就下来了。”

顾老太心里扑通扑通跳:“什么,他……他怎么可能……”

若沈丘真被官老爷封赏,那可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人物。

好汉不吃眼前亏。

老太太做下决定,缩着脖子想要溜,却被人提着衣领拎了起来。

谢源习武,即使染了风寒,将一个矮小妇人提起来也不费多少力气。

“你,你干什么?”

“鸡蛋,赔钱!”谢源伸手。

“去去去!我没钱!”

谢源又把视线看向顾娘子。

顾娘子吓得忙把钱掏出来,给了谢源。

谢源直接伸手夺走了铜钱,这才把人丢下。

下一刻,忽然就有个黑影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谢源脖子,他身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定睛一看,原来是沈乔。

她一双杏眼溜圆,高兴地喊着:“表兄,多谢你解围!”

赵娘子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嗔道:“你这孩子,怎么胡乱编造?唉,罢了。赵姨也要谢谢你。”

谢源目光从沈乔亮晶晶的眼睛移开,将银子还给赵三娘。

“区区小事,赵姨不用在意。”

谢源发现这声称呼比想象中的更轻易出口。

“那也要谢的,走,咱回去,赵姨给你做顿好的。”

正要离开,赵三娘子忽地面色一变。

“有人来了。”

沈乔眨了眨眼,侧头看向村口,不久后,几个红衣打扮的官差出现在了路头。

官差?

谢源心里惊了一下,这几个月养成的反应让他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可在他要避开前,沈乔纤细的手指牢牢抓住了他。

谢源低下头,只对上了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睛。

小姑娘缓缓绽开微笑。

“……为何要跑呀,表兄?”

在这带着丝兴奋的微笑中,谢源缓缓地僵直住动作。

一阵寒意从脚底板升起。

这几个差役是奉知县之命来查人的,为首的官差几乎是立即发现了远处的少年。

远处的少年身形挺拔,雪地之中,一身清隽身影卓然而立,整个人都透露着与这小小的竹溪村格格不入的气质。

他双眼不自觉眯了起来,径直朝着他大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