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邵氏拜见太子妃,见过各位娘娘。”
邵玖走到屋子正中,盈盈一拜,语言婉转,宛如轻莺初啼,山间清溪冲刷石头的清音般清脆悦耳。
南音和北音是不同的,特别是百年前,王朝南迁后,南北不通已有百年,受地方方言影响,南音普遍要软糯许多,许多发音都带有了明显的地方特色。
而北音则受胡语影响,也大变了风貌,胡人会说汉话的不少,但发音却大不相同了,再加上百年战乱,民不聊生,诸侯林立,各自为政,且多贪杀暴敛之徒。
邵玖初至北朝时,语言并不相通,后来在辗转流离中,渐渐学会了北朝官话和一些胡语,尽管学会了,但腔调中仍不免含有些南朝语音的软糯,听起来比北朝人说话要轻柔许多。
“起来吧,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回太子妃,已无大碍。我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崔良媛,”
邵玖见着的是一位明媚鲜艳的美人,微微福身,口中道:“妾见过崔良媛。”
崔良媛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心里五味杂陈,脸色自然不怎么好看,一股强烈的危机意识从心里升起。
“这位是兰良媛……”
太子妃一一为她介绍了殿中的各位美人,太子入主东宫不过三年,有位份的妃嫔不多,除太子妃外,便只有,两位良媛,两位孺人,一位昭训,这些人中,除了兰良媛出生不高以外,其他的大多有着不错的家世背景。
邵玖一一给她们请安,努力记住她们的模样,但邵玖心里清楚,一旦出了这个门,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她就会分不清谁是谁的。
对于记人,她的记性是出奇的差,这一点是自幼她就知道的。
“你身体不好,先坐下吧。”
“是。”
邵玖坐下后,众人打量的目光才依依不舍地收回,崔良媛率先难,对于邵玖的容貌,她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神韵,若这人不是太子的女人,她必定是欣赏的,可她偏偏是太子的新宠,这可就不怎么舒服了。
比起容貌,她更在意的还在于家世,毕竟红颜易老,家世还是要可靠许多。
“你既是南朝人,不知在南朝是何出生?”
“鄙陋之人,不敢言出生,以辱先人清德。”
邵玖轻飘飘就怼回去了,这话在崔良媛看来就是不给她面子,故意顾左右而言他,不正面回答问题很明显就是在和她作对。
崔良媛的问话一下子就触及了邵玖的软肋,她自觉自己流落至以色侍人的地步,掳至北朝曲意逢迎,违背了本心,却是无面目面对先人了。
“哼!”
“邵昭训,不必在意,良媛就是这性子。”
兰良媛替崔良媛开解,她不清楚这位邵昭训性情如何,但看其面相,似乎是个宽容瞻淡之人。
“姐姐,你们南朝有什么好玩的,可以给我讲讲吗?”
“南朝风物却与北朝不同,以后有时间,拓跋昭训可来【松菊苑】,妾一一为昭训说道。”
拓跋昭训年纪尚小,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这个年纪,在战乱时代,却是已经达到了婚配年龄的,但整体看起来仍是小孩子的模样。
邵玖想起自己,若是按南朝婚俗,自己这个年纪也是该定亲结婚的,只是因为体弱,便一直推迟,直到如今被掳至北朝。
邵玖本身是不赞同豆蔻年华就为人妻母的,她亲眼见过自己长姐十四岁嫁为人妇,十五岁怀孕生子,生子时因难产而亡,一尸两命。
但乱世之中,人命危浅,朝不虑夕,早定婚嫁,以延子嗣,却是一种必然,家族传承,国家延续,这些都是需要新生儿来绵延的。
这次会面不过混个脸熟,不至于以后见面不相识,弄了笑话,众人虽对邵玖好奇,却也不会在明面上深究,不过片刻就转移了话题。
“前些日子永宁寺举办讲经会,妾因为身子不顺没去成,太子妃殿下不如为我们讲讲呗,也好让我们涨涨见识。”
邵玖静默听着,佛教自传入中原来,百余年间发展得很快,无论是南朝,还是北朝,都有着众多的信徒,自然寺庙也是不少的。
其中尤其以北朝最为突出,北朝战乱频繁,佛寺林立,无论是王公贵族,抑或平民百姓都喜好佛法,而讲经盛会更是贵族百姓喜闻乐见的事了。
不过这些,邵玖都只是耳闻,并不曾亲见。
但对于佛法,她却是有些了解的,南朝好清谈,尤其喜好玄理,对于士大夫而言,佛、道虽非正途,但从游者甚众。
不巧的是,她的父兄皆好佛道,更与慧明和尚私交甚好,常聚在一起讲经论道,谈论佛理,虽然观点未必赞同,但争辩也是饶有趣味的。
邵玖受父兄影响,虽不擅佛理,却也读过一些经文,对于其中玄妙,常常向往之至,而心不能达。
听着太子妃讲述盛会的状况,哪怕是邵玖这个不喜热闹的人,也会惊叹这样的场面,太子妃的讲述绘声绘色,使人如亲临其境。
这一讲一个上午便过去了,太子妃留下众人午饭,不过大部分人都因为午后有事,拒绝了,邵玖因为精力不济,也告退了。
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邵玖因和崔良媛恰好同居于西殿,被迫和她一同走在回去的甬道上,一路上,崔良媛的脸色都臭臭的,让落后半步的邵玖一直有些不安,唯恐对方发难。
可崔良媛一直没有说话,只是要到自己院子使,邵玖刚要舒口气,崔良媛却开口说:
“我不管你什么身份?但我警告你,别妄想抢走殿下,如果你敢和我作对,我不会让你知道厉害的。”
随即趾高气扬地带着宫人离开了,只留下了一脸莫名其妙的邵玖。
听了这样一段明目张胆的警告,邵玖是一点都不害怕,反而觉得这位崔良媛有些可爱,这样直白的警告,却是挺别具一格的,就像小孩子抢玩具一样。
“昭训笑什么?”
翠微被崔良媛这一警告吓得魂飞魄散,留意着观察自家主子的情况,生怕自己这个风吹吹就倒的主子因为这番话,又心里想不开病倒了。
结果自家主子竟然笑了,而且笑得很开心,看样子完全没把那番话放在心上。
“翠微,你不觉得崔良媛很可爱吗?”
“可爱?”
翠微一头雾水,怎么会有人觉得崔良媛可爱了?她可是出名的脾气大、不好惹得主,这宫里的人哪个见了她,不得避让三分。
“殿下,会做南朝菜的奴婢,奴可算是找到了,是三月前从南朝掳来的一名妇人,殿下可要见见?”
宪忠带着给布衣素钗的年轻女子候于堂下,他为了找这位美人可费了不少力气。
虽说如今北朝汉人不少,也有不少汉族世家在当年动荡时留在北方,不过要找一位会做南朝菜的人可不容易,毕竟这世道,谁会没事往战乱之地跑。
好不容易,他才寻到这样一位庖厨,更何况这位庖厨颜色殊丽,虽略逊于邵昭训,也是难得一见的容貌,他敢肯定,这位美人,日后的福分必然不浅,自然得意地要去向太子邀赏了。
不过这时的刘瑜可没心思去看什么美人,他正在为出兵燕国的事焦头烂额,美人于他从来都只会是消遣。
“你自把她带去给邵昭训吧”
“是。”
宪忠无奈带着人离开了,丽娘好奇地打量着太子府,想起幼时,有相士曾说她,眉眼宽阔,他日必贵不可言。
那时她自不相信,只当是相士讨好说的话,也没放在心上,后来丈夫于乱军中死去,她也被掳至异国他乡,命运苦悲,也不存什么希望了。
可是今日进了这太子府,那个早已被她忘在脑后的谶言却浮现在她脑海中,近在咫尺的泼天富贵,怎么能够不让人动心了?
“奴见过昭训。”
“原来是孙内监。”
宪忠来的时候,邵玖正在院中作画,她让人在院中放了一张案几,铺开白纸,调试颜料,开始作画,画得正是眼前秋日菊兴的景象。
“昭训这是在作画?”
“闲着无聊,打发时间罢了,内官这时候来倒是稀客,翠微,备茶,内官怎么没去陪殿下,倒来我这院里了?”
“昭训不用忙,奴是奉命给昭训送给人,丽娘,上前来,让主子好好看看你。”
丽娘走上前两步,微微抬头,小心翼翼看了这位所谓“主子”的人物,这一看,心中一直惊讶,这莫非是神仙下凡来了不成?
“你唤丽娘?”
“是。”
“人如其名,果然殊丽。我听你口音不像是北朝人,你家乡在什么地方?”
“义阳。”
“原是故乡人,也是可怜人,你不用担心,既然来了就留下来,与我做个伴吧。”
邵玖扶起丽娘,拍着她的手轻轻宽慰着对方,心中也是一片凄苦,却强忍着眼中的泪水,欢笑道:
“劳烦内监替妾谢过殿下,妾感激不尽。”
内监离开后,邵玖方才问丽娘,她原本的姓氏。
“祖籍东城,穆青青,后来因容颜姣好,遂人称丽娘。”
“穆青青?”
“是的,义阳城的穆青青。”
邵玖眨着眼睛,一字一字念着这三个字,就像蜜糖入骨,心中仿佛有个浮梦,似乎触手可及一般。
“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故乡的声音了。”
“昭训在思念故乡吗?”
“无时无刻。”
邵玖伸手想要去触摸射入屋内的夕阳,橘色的光芒落在她的手心,似乎只要用力就能将那美好的色彩拥入怀中,可一移动,那光就消失不见了。
邵玖忽然笑了,她的人生就如这浮光一般,可望而不可即,她还有可能回到故乡吗?家在东南,常作西北别。
“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