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城,乌云压城,又是一场风雨欲来。
距上一场暴雨才过去五天,再下不知道又该死多少人?
正值夏天,却不觉热,风吹过来甚至有点阴冷。
萧誉站在城墙,看着城外试图想冲进来的难民有些头疼。悟城离受灾的五城相距二十里远,他们与悟城为点收匿粮食和药草。
他三日前还在云井城安置难民,一切都在预想中发展。被毁村庄的农民安置在五城中,其他受灾小镇的人也陆陆续续逃了过来。
城中混乱有序,广施薄粥派放衣物。
但是,难民中开始有人患上疫病,大灾后必有大疫,他也料到了,故而早在城中安排一处地方封禁起来,患上疫病的人关进去,定时送吃食和汤药。并命人不停巡查严加看守,死了的尸体在义庄当场烧掉。封闭城池,只进不出。
死的人越来越多,也幸而封城的缘由没有波及附近其他城镇。
直到昨日,萧崇看守的暮城有难民造反冲了出来,百数十人直奔悟城而去。那时候解辛在悟城清点物资,得了消息当机立断带着人出去拦着,把带头闹得最凶的人杀死在长枪之下。
又有好些人勇猛地试图冲破防线,解辛没有手下留情,一枪一个刺穿心脏,没挣扎几下便闭上了眼睛。不多时一下一个好几具尸体,暗红色的血流了一地,被吸进土地里。
难民被满地的鲜血和死人吓得不敢动了,过了一会才传来哭天抢地的声音,说自己只想活着,不想死。
滴血长枪指着地下,一身盔甲的少年郎大声喝道,“大家的命是命,城中百姓的命也是命。今日我就站在这里,看谁不想活了。”
萧誉得了消息来到悟城城门口时看到的便是两方对峙的景象。
解辛站着不动,身后同样是拿着弓戟的守卫。五丈开外是衣衫褴褛蠢蠢欲动的人。难民不敢动,只要敢上前,解辛的枪便如长了眼睛一样精准地刺入胸口。
萧誉命人把城墙里用木桩隔开五尺,令城中百姓不能靠近城楼。今日守城的士兵近距离接触过逃难来的人群,人群中有没有染上疫病的谁也不知晓。故而,他让守城的守卫全部在城外扎营轮流看守巡视,不能回城中,也不能让难民靠近。
他吩咐下去,命人拿了锅白粥和几桶馒头给城外的人分发。大约这些人在暮城时习惯了排队领饭,一阵混乱过后,便安安静静地排着队领吃食。
不消半个时辰,锅见底,馒头也分完了。前方的人吃得狼吞虎咽,甚至有没吃饱的壮汉想抢旁边的女人没吃完的。
解辛看见了,拎着枪就往前了一步。壮汉顿时就不敢动了。
萧誉看他们吃得差不多了,便好声好气地劝诫道,“诸位,悟城是不可能进去的了,与其在这里风餐露宿,不如回去暮城去,至少有瓦遮头。”
人群里有人不服气地反驳,“你们这些做官的就是贪生怕死不管我们的死活。”
“你们在城中吃香喝辣,我们无处可归。”
“对。”
“就是。”
萧誉冷笑一声,“既然不想回去,就下黄泉吧。”他转头看了一眼解辛,“杀。”
他说这个字的时候面无表情风轻云淡,仿佛只是来看了一场闹剧,并不把人命放在眼中。难民们开始慌了,惊慌地退后,又不甘心就此回那个人间炼狱。便在那里踌躇不敢向前。
直到傍晚,天边黑云散开,竟露出一丝橘光。
金光敛下,暮色四合。有些人三三两两地走了,还有些估计是无家可归的,还在这里不肯离去。
萧誉命暗卫去通知其他城镇不允许难民进城,只留下开阳替代解辛原本的工作,看管粮仓分发粮食。
他在悟城城墙站了三日,看着难民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不少反增。
他瞧着天边的黑云,估计今夜有雨。其实他不会观气象,如果天下雪在便好了,她肯定知道哪个时辰开始下雨。不过这里饿殍满地,瘟疫横行。她那小身板,啧啧,在这熬不了几日。
他又想起八年后的第一次相见,她在灵鹫山的半山淋了一会雨就发高热了,身体真是娇气得紧。
不过嘛,身体娇气,性格倒是硬气。
他其实已经好久没有想起她了,他这段时日忙得脑袋都未曾空闲下来,不知道为何今日就很想再见她一面。大概是因为,他开始发热,身子也越来越沉。
大概是染了疫病。到目前为止,染了疫病的人不是病死了,就是要死不活。他不敢倒,他死了也就死了,那些受灾的百姓便要苦不堪言了。也不知道他死了她会不会哭?
暴雨以来,他投身救灾每日都睡不上两个时辰,刚合眼便要起了。与漠北军营相比不分伯仲。
他叹了一口气,便打算回云井城了。他染疫病的事不能传出去不然军心不稳。他牵着马匹走到城门口,叮嘱解辛守好悟城便可。
解辛拿着长枪巡守,闻言问道,“殿下是要回云井城吗?”
“云井城不能无主。”云井城的城主十日前救被困在树上的孩童落入水中不知所踪。
“属下一定会好看这里的。”
萧誉去漠北军营历练的时候才十四岁,那时候解辛还是个七岁孩童。他父母是个往来漠北运货的商贾,路上被土匪杀死货物被抢夺一空。他无处可去,便偷偷在军营偷东西吃,还是萧誉发现了他。
七岁的解辛瘦小,睁着大眼睛害怕又懵懂。萧誉便让他加入伙营打打下手。他不到半年个头拔高了不少,跟萧誉说要跟他一起上阵杀敌。
萧誉在漠北军营三年,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他离开漠北回京的时候解辛已经是个小将领了。
他仿佛生来就是为了保家卫国的。兵法学得快,听话又能打。把他留在这里守悟城,怎么能不放心呢?
萧誉上马前瞧了一眼在不远处席地而睡的难民,大约是他三日前的狠厉让大家惊入骨髓,他停下来时让原本低声说话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他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今夜恐有大雨,愿意的人可跟我去云井城。”
他骑着马头也没回慢慢渡走,仿佛不在乎他们要不要跟着他走。有人想了片刻,便爬起身跑着跟上他,渐渐地,竟有数几十人之多。
他回到云井城,让守城将领把这几十人安顿下来。
他找了一家空屋舍,打算凑合一晚。他之前一直住在城主府,很多事要他安排处理,而如今,他不敢回去了。他不敢想如果城主府全部人都染上了疫病有多可怕。云井城已经沦陷了,不该放人进城,但是不让难民进来,那些流离失所的人又该如何呢?风餐露宿,不出几日便全部饿死了。
真是头痛。
也不是,全身的骨头都痛。
萧誉一夜未归,在城主府的天玑慌了。昨夜悟城传信是说主上回云井城了,他以为他有要事要忙,也没有太在意,怎知今日起来才发现他们主上压根就没回来过。
天还没亮透,他便出去找寻,一间一间屋舍找过去,每条小巷都认真看。
直到天色大亮,他路过一间茅草搭建的棚舍时,便看到他们主上坐在里边的一套破烂桌椅里。
“主上,你怎么在这里?”他急急忙忙地便要进去,萧誉赶紧拦住。
“别过来。”
天玑顿住,顷刻便明白了。“我去找大夫。”
萧誉吩咐天玑,“你回去先找一处僻静的卧房把我的床褥搬过去。”
天玑顿时红了眼眶,哽咽了半晌,终究道一声,“好。”
萧誉其实明白天玑害怕什么?这场瘟疫来势汹汹,传染极快。城中的大夫已经被聚集在城主府上,日日研究药方,集思广益,看能不能写出一张药到病除的方子。
可惜,已经这么多天了。他们每日就是聚在一起,然后反驳别人的方子不行,最后集所有大智慧写出了一张药方,熬了药分发下去,有的人症状轻了,有的人死了,反正没有吃了药好起来的。
天玑能不慌吗?
天玑走了后,他又去处理了些事务。喝了药病情有好转的人又安排在一处,又扩大了关押的地方。
天玑汇报说粮仓快要告急了,问粥是否要熬薄一点?
这半碗粥还要多薄?再薄就要饿死人了,他不允。算算时日,三日后开阳就该回到了,按照预期,粮食能够熬到开阳回来,纵然有事阻隔一到两日也没问题。
他处理完这些已经头晕目眩了,多日没有好好睡觉,喝了半碗粥,便想去睡觉了。
天玑安排的厢房在西苑,西侧门一进来就是,荒废了些时日,刚好他用上。
晚些时候,天玑送来了熬好的药和晚饭,萧誉没让他进门,让他放在门口,他过会去拿。
天玑欲言又止,看着药在门口踌躇了很久。但是事务太多,容不得他在这耗时间。
这碗药是今日下午,他押着所有大夫改良药方熬出来的,当时他把长剑往桌上一丢,什么都没说。大夫们就瑟瑟发抖地继续研究方子。他其实不信这些大夫的医术,如若是好的,怎么至今没有一个人好起来?
他怕主上喝了这碗药便要一命呜呼了。恨不能替主上承受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