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色帐幔掩了窗外月色流淌,院中银杏花枝摇曳,卧房帐中人影交叠。
左手揽过不盈一握的腰肢,右手抚过背脊,一串一串数过骨节。怀中美人抬起头,樱桃色的唇张合,她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
“嗯?”一室寂静,唯有他沙哑的嗓音低哄。
“萧誉。”美人音声轻柔,仿若带着暖意的暮春微风,拂过皮肤酥彻百骸。
他闭着眼,呼吸一滞。骨折分明的大手抚过美人发端,轻按下,咬上那娇嫩津甜的唇瓣。
她双手抚过他的脸颊,唇瓣微微退开。温热的手沿着下颚线落在颈脖,她用力,耳畔是她温软的话语,“我们不可能的。”
他骤然惊醒。
卧房冷清,只有他一人。温热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是趴在他脖子的雪狐。他一把拂开富贵,坐起身来,周身的躁意快要压抑不住。
他这一生中所求不多,却从来没有什么得不到。
如今他求而不得,她却敢翩然入梦。温软的婀娜身姿覆在他身,语气轻柔,醒来却只道是梦,一室缱绻具是假象。
唯有窗柩外的月色是真的。
但,那又如何?
春猎的第一日,他便以有要事在身回了王都。
回去的第二日,便被父王召进了王宫。身旁的宦官拿过一青木匣子,翻开,是国占那日天下雪写的卦书。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沉默不语。
萧君论挥手,宦官收好卦书,盖上匣子退了下去。
“明日春猎结束,天下家主便回延殇城了,赐婚的圣旨会一同到达。”萧君论揉了揉额头,轻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沉默不语的萧誉又继续道,“联姻的人选明日定了便不能改了。”
“成大业者不能优柔寡断。”他看着自己杀伐果断遇事从未犹豫的儿子,劝诫道:“我在这个位置上也孤独了几十年了,很快便能去陪你母后。”他一生只立了一个王后,而那个为他生儿育女的女子已孤寂地在鹿鸣山帝陵躺了二十年了。他们在鹿鸣山初遇,最后一起葬在那里,想想好像也不错。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却一日比一日期待他们相见的日子。他这辈子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对她的亏欠。所以,他不能看着他们的儿子行差踏错一步,不能看着他走进深渊埋没了自己。
“你知道从小到大,我都对你从无要求,因为我知道你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离这唾手可得的位置只差一步之遥,你要放弃吗?”
“你一直都很懂事。”
“儿臣明白。”
其实这个不可能他已追逐多年,他一步一步往前,退无可退,但是,依然想求来慰藉那个荒芜孤寂的灵魂。
鹿鸣山的天峰崖别后,是天璇送她回营地的。
一路上天璇都欲言又止,最终一路沉默。
其实天下雪知道天璇想说什么,但是她与萧誉隔着天河,这不是谁能妥协就能成全的缘。贪欢三载,她碧落黄泉,他又如何?得到过再失去还是求而不得更让人痛不欲生?她不知道。
当晚的营地,一群人围着篝火烤肉,喝着鹿血酒大声唱歌。异域舞娘在高台上跳舞。
弦月高悬,好不热闹。只有她一人兴趣缺缺。
他们分别以后,萧誉再也没有出现过。
九月给她取来了一只烤鹿腿,她摇摇头,刚吃完兔肉不久,实在不饿。
“看今天的情况,估计彩头要被崇王得了去。”
她抬头去瞧抱着美人热舞的萧崇,“确实。”最能与之匹敌的萧誉猎到一半跟她烤兔肉去了,赢的概率不得大幅提升。
“今天好玩吗?”她看着九月问道。
“还行,没猎得什么东西,但是在林中肆意奔跑确实美妙。你不去可惜了。”她大口咬着鹿肉,给天下雪的青碧酒盏斟满鹿血酒。
她端起,与九月碰杯,衣袖轻纱滑落露出莹白手臂,叮当双镯宛若一湾清泉缠绕腕间。
九月执起她的手,细细地打量她手里戴着的手镯,好奇道,“你不是一贯不喜爱戴这些金银首饰么?”
她淡定地收回手,“旁人送的。”
“哦~旁人。”九月的表情一脸玩味。
这对玉镯,是在玉璧山镇买下的。他们到玉璧山镇的时候典当了萧誉的玉佩和玉簪,走的时候萧誉带着天玑去赎回来。
大约是店里的掌柜见他们穿着华美气宇不凡,便拿出了一对玉镯推荐给萧誉,说这是他们的镇店之宝,寻常人都看不着,就适合他们这样的贵人。
萧誉伸手摸上去,触之冰凉。天玑说:“主上,我不懂女儿家的饰品。”
掌柜笑呵呵地介绍道,“这对镯子可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就像条小溪流,又清又澈。”
大抵是这句话让萧誉想起了天下雪,清澈冰凉。他买下了,送给天下雪。
从此清溪在她腕间流淌,他亦欢喜。
九月没陪她坐多久,宴景山就过来把九月拉走了,说抓了几只稻香蛙,再不去就要分完了。
九月拉上她一起过去,分食了烤得香脆的稻田蛙,一群人击缶歌舞,她在一旁用竹筷轻敲酒盏伴奏。
春宵梦短,不如回去睡大觉。
他们启程回延殇城那日,收到了萧崇的拜帖,邀她到风月楼一聚。
她想知道萧崇找她何事,便欣然赴约。
中午的风月楼没有歌舞,只有琴女弹奏几曲,倒显得清静风雅。
萧崇在门口等她,亲自迎她上二楼的雅间。吃饭时也一直给她倒茶,热情得仿佛他们是认识许久的良友,偶尔在此间一聚。
她直接开门见山,“崇王找我何事?”
“久闻天下家主大名,家主在王都多日都未曾宴请家主一聚,唯恐怠慢。”
嗯?不接招?
她轻轻一笑,如同春雪消融,“天下雪便在此谢过崇王了,若崇王得空来延殇城,必尽地主之谊。”
“据闻家主算卦奇准,可否给本王算一卦?”
她拿出五枚铜钱,示意萧崇择一下。
天下雪看着卦象,“多行不义必自毙,多做善事攒功德。”
萧崇:……说了又好像没说。
“那本王能否做人上人?”
天下雪懂他的言下之意,能不能问鼎王座?
“崇王已是人上人了,出身显贵,母族掌权。”她收好了铜钱,“有些事,顺应天命便可,不必强求。”
萧崇:……所以到底能求还是不能?
“好了,我该出发了,家中奴仆已等待多时。”她笑了笑,“崇王告辞。”
出了风月楼,九月和马夫果然已经在等候了。还有一队护卫。
九月说护卫是萧誉派来的,上京时她们遭遇了刺客,稳妥起见,便派了一队人护送回延殇城,她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实属危险。
回到延殇城已是半月后,她忙了天天未出书房,终于把积攒的族中事务处理完毕。
天下洺中途来找了她一次,那时她正在看天下山庄的春季收益。
“梧桐寺的香油钱你是打算断了?你祖母在梧桐寺里礼佛,你有想过她的处境没有?”他坐在酸枝四方茶桌旁,说的话不中听,却安逸地泡起了茶。
管事刚送来的春茶,她还没空闲品,她的父亲倒是喝上了。
“天下山庄的家业不少,每年挣的银子也少不了,这一点钱算得了什么?遂一下老人家的心意罢。”
“父亲这话不觉得可笑么?因祖母是家主母亲便是万人之上?可拿族中银钱以私己欲?”天下雪放下手中笔墨,面无表情地看着天下洺。
大约是族中事务繁多,兼具积攒已久,她便有些浮躁。
“那我问父亲,如若族中有人向我要银钱再建道庙,我是给还是不给?”
天下洺瞧着高位上的人,他在青竹镇接回天下雪的时候便知道她回来的目的是报仇。她外表能欺骗世人,却从未在他面前掩盖自己的欲望。如今连装都不想装了。
他很多事都知晓却毫无办法。
“父亲,答应你的事我可以做到,但是你已经是前家主了,别把事揽在身上,惹人生厌,惹来口舌。”她就差把出去二字吐出口了,“父亲请便,我还有很多事要忙。”
天下洺无话可说,遂转移了话题,“明日圣旨便到天下山庄,联姻的事你有什么想法?又有何对策?”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罢。”她不耐烦地敷衍。
恰好九月端着账本进来,便笑着把天下洺请出去了。
“你最近燥了不少,从前在青竹镇,多艰难的时刻都未曾见你发脾气过。”
天下雪心里默默道,在这个父亲面前,她只是不想装了。
“你说到底是谁嫁来天下氏呢?”九月在一旁研磨,托着腮思考。
嫁字用得奇妙。
“明日谜底便能揭开,急什么?有空闲帮我看看账簿。”天下雪话锋一转,“话说你前些时日跟着宴家主学了什么?”
此时轮到九月闪烁其词了,“额……好像也没有学到了什么?天天跟着他吃喝玩乐。”
天下雪了然地点点头。
翌日一早,宦官便拿着圣旨到了,整个天下氏都跪在门前接旨。
关于天下氏与王族联姻的人选,她有过很多猜想,却独独没有想过会是萧誉。她学卦时日不多,学观星的时日也不多,但是她可以肯定萧誉命官主星是紫微星,帝王象。
如若是这样,萧誉和她,便不单单是一桩普通的婚姻。
所以,萧誉,你到底想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