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雨已经下了半月有余了。
因大雨不停,山庄藏书阁漏雨,东北角的书卷被打湿了不少,教习嬷嬷和夫子忙得脚不沾地,也顾不上她。
在山上清修两月,不沾荤油的餐食吃得腻味。
恰逢此时机,便偷溜到山下买烧鸡。
灵鹫山下的清溪镇本就不大,大雨多日,路上行人更是零星无几。
摊主麻利地把烧鸡用油纸包好,“姑娘啊,这大雨天还出来呢?我都准备收摊了。”
天下雪笑笑没说话,放下银钱接过烧鸡。她撑着纸伞穿过清冷长街准备打道回府。忽地,一锭银子擦过伞沿落在她脚尖前。
抬起纸伞往上看。
酒肆二楼临街的窗户打开,一个蓝衣公子探出半个头,摇着纸扇笑着道,“姑娘,你手上的烧鸡可否卖我?我这有一壶上好的梨花雪,缺个下酒菜呢。”
天下雪抬起来看了一眼酒肆打开的窗户,蓝衣公子趴在木栏前一脸期待地看着她。临窗的茶桌另一头还坐着一个月白色衣衫的清俊公子,侧脸如冰山雪峰,端着茶杯优雅地喝茶,对他们的烧鸡买卖毫无兴趣,甚至没有往下看一眼。
天下雪笑了,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银子,抛起包在手心,反问道:“想要我的烧鸡?”
不等楼上的人回答,她撒腿就跑,“我偏不。”
“哎……”蓝衣公子在二楼大叫。
女子的声音吸引喝茶的清俊公子的目光,那一瞬,他只看到了她转身时熟悉的侧脸。
茶肆二楼。
蓝衣公子宴景山收起折扇,看着雨雾中的人影,不解地问对面坐着的好友,“陌沉你说,她不愿把烧鸡卖我就算了,为何还昧下了我的银钱?”
梨花雪斟入杯中,萧誉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目光落在长街的尽头,烟雨朦胧,撑伞的白衣美人消失不见。
“你没有认出她么?”转身时一闪而过的侧脸,虽然多年没见,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谁?”宴景山更加疑惑了。他不认识这个人啊!
萧誉冷笑,天下氏倒是有本事,失踪了八年的人都能找回来。
宴景山用筷子扒拉了一下面前硬如木柴的牛肉。“喝完酒我们便赶路去延殇城罢,这小城镇,连块牛肉都不好吃。”
“你先去罢”
“你不跟我一道?”宴景山震惊。
“我去会一会我那哥哥。”
宴景山就不懂了,十天前,他在王都收到了天下山庄的来信,道:十二月十四日,天下氏新任家主继位,届时请宴家家主过来观礼。
他原想着,虽天下山庄所在的延殇城离王都较远,他十一月底出发便也来得及,结果,第二天出门便看到牵着马邀请他一同上路的萧誉。
他不理解并且大受震撼,“虽说天下氏与王族关系亲密,新家主继位倒也不用提早两个多月去祝贺罢?”
那时候萧誉怎么说来着?哦,他说,“延殇城城外的凌霄山,有一种独有的花叫凌霜花,只在十一月初大雪初降的时候盛开。”
他们现在出发,正好一同赏花。
他迷迷糊糊便收拾行李跟上了,结果快到了,他说他有事?去会一会哥哥?
宴景山很生气,“那你能把剩下那一坛梨花雪送我,我便原谅你丢下我。”
“哦,我倒也不需要你原谅。”
宴景山:更生气了。
……
天下雪第二次看到萧誉,是在灵鹫山的半山,与第一次相隔了半个时辰。骑着马的萧誉在大雨里狂奔,身后是一队拿着弯刀的黑衣杀手。
她站在山道上,他们打马而过,溅了她半身泥水。
天下雪:……
他被追杀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好友当街调戏少女,他能是好人?还想抢她等了两炷香才等到的烧鸡。还溅湿了她新做的衣裳。
片刻后,他和杀手都消失在雨幕中。只余山中寂静和不停歇的大雨。
她骂骂咧咧往上山而去。
——也不知道是哪个有智慧的祖宗把别院建在这个偏僻的山上。让我买只烧鸡都一顿好走。
临近后山,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她站在树下,正想着这个时辰从哪里进才能避开巡逻的侍卫。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脚踝。
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一脚踢开。地上的人闷吭一声。
是他。
清溪镇茶肆二楼喝茶的清俊公子和刚刚被黑衣杀手追杀的人。
他身上好几道伤口,胸前的刀伤从左肩一直蜿蜒到腰腹,血迹沁了半件月白色衣裳。躺在乱草中仿佛下一秒就要撒手人寰。
他在大雨中睁开眼瞧了瞧她,复又闭上,没有开口求救。
还挺有骨气。
话本里怎么说来着?哦,不要随便从路边捡男人。
“我没本事救你,如果我带你回去被发现了会被乱棍打死的。”现在的她就像悬崖上的采药人,稍有差池便会跌得粉身碎骨。
男人听着这话毫无反应,根本不在意她会不会救他,也不在意自己的处境,甚至杀手可能还没走远。
虽然她不打算把他救回灵鹫山的别院,但是,谁让她良善呢?她把油纸伞遮在他头顶,把刚买的还温热的烧鸡放在他手边。“伞和烧鸡都给你了,剩下的就看你造化了。”
她突然又想起什么,从衣襟里拿出那锭银子塞回他手里。“两不相欠了哦,冤有头债有主。”死了也别找我,找砍你的人罢。
她叹了一口气,出这一趟门,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下山又上山,赔了烧鸡还搭上一把纸伞。
她走了两步还是不甘心。
回首。
他刚好睁开眼,看着她折返回来,打开了他手边油纸包着的烧鸡,撕下一个鸡腿。
“别了。”她拔腿就跑。
……
回到山上的时候刚赶得上晚饭。
她回房换掉了湿衣裙,匆匆擦了头发便赶去饭厅。
教习嬷嬷正在布菜,看到她进来,沉着脸问,“去哪野了?头发怎是湿的?”
“刚急急忙忙过来,忘记打伞了,飘湿了一点点。”
“天下氏家规甚严,你都在这习规两个月了,还是这些小门小派上不得台面的作风。今晚去藏书阁抄十遍家规再回去歇息。”
“是。”她低眉顺眼地拿起碗筷,喝了一口素菜汤。
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幸亏刚刚还拿回来了一只鸡腿。
抄完十遍家规已是夜深。
她出于好心把伞给了半山的人,便只能淋着雨回去,沐浴后便起了风寒。整个人困倦不已,只想早些上床歇息。
屋外雷雨大作,闭上眼却不由想起躺在半山的人。应该死透了吧?
也不对,他可是名动天下的萧誉,她可不信他会死在这荒凉的山上。清溪镇的重逢,那个侧脸她一眼便认出来了,当今圣上第四子,十五岁便平定漠北封狼居胥的人物。
从前她在天下山庄的时候,萧誉每年盛夏都会来天下山庄避暑游学。
她那时候并不知道他是谁,只是她的堂哥堂姐们欺负她的时候,萧誉从来不会参与。
虽然他不会帮她,可是她已经很高兴了,她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没有人愿意帮你的时候,你也不能要求别人帮你不是?
至少他不像她那些堂哥堂姐那样把毛毛虫放在她的头发上,把死老鼠放在她的衣襟里。
以前她会哭,可是后来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
直到有一天,她躲在院中的假山后面看见萧誉坐在凉亭中帮天下惜敲核桃,看见他甚至细心地将核桃肉外的薄皮撕掉才放在天下惜的嘴里。
说实话,那一刻她是羡慕的,有时候她会想,为什么她也是天下洺的女儿,可是个个都不待见她呢?
她还没在眼前温馨的一幕回过神来,天下映就带着人摘着院中还没成熟的梨子扔到她身上,她身上沾满梨肉梨汁,惹得天下映她们哈哈大笑说,“小贱人脏死了,跟她娘一样脏。”
这边闹得动静有点大,凉亭中的人终于回过头来,看见她眉头厌恶地皱了一下。
她最终落荒而逃。而天下映却没打算放过她,举起一个梨子扔到她脸上,梨子在她脸上绽开,酸涩的梨汁顺着唇流入口中。
为什么熟了的梨子跟没熟的梨子差别这么大呢?熟了的梨子永远不会送到她手中,她享受的只能是没熟的,因为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跟你有关,正如萧誉对天下惜的好永远不会出现在她身上一样。这是她唯一想明白的事。
后来,她只要看到萧誉就会绕道而走,并不是因为害怕被他看到她肿起来丑陋的脸颊,而是,她害怕破坏他享受的平静,害怕看到他厌恶的眼神。
她从来不在意别人看她的目光,却只是在意他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但是现在,她大概想明白了。
她在泥潭深陷,其实很羡慕岸上光风霁月的他,尘土不沾染衣袂,如同九重天阙上谪下凡尘的仙人。
回忆未满,雷声乍响,打断她的思绪。
要不出去看看?如果他没有被人救走,便把他拖回来罢。她一把掀开被子爬起床。瞧了一眼窗外的大雨,又犹豫了。
要不先算一卦?如果他死了,也不必冒着大雨出去收尸。
铜钱落在桌面,生卦。她叹了一口气,认命地穿衣。
突然,窗外的雨声夹杂着异响,她还没来得及思考,窗户便被一只惨白又骨折分明的手推开了。一个人影跳了进来。
屋外雷电闪起,她看清了人影。血染月白衣裳滴着水的应该在半山的人。
“这……这也太猛了吧。”她呢喃出声。
人影开口了,咬牙切齿,“我还没死。”
她不敢声张,给他打了热水擦拭伤口,拿草药给他包扎。
忙活到半夜,终于撑不住,发起了高热。
萧誉一脸的不可置信。“我一身伤尚未风寒,你不过是淋了一阵雨便发高热了?”
——你看,这人就挺可怖的。重伤爬上山,还在嘲讽我。
她倒在床上,拉过被子,眼皮已经睁不开了,“你明天一早赶紧走,被人发现了我得死在这。”
翌日,风雨骤停。
侍婢端着热水过来喊她起床。
她从床上惊坐起,环顾四周已不见萧誉的身影才悄悄舒了一口。
她起床梳洗,高热还没退,但今日有早课,容不得她偷懒。她匆匆地啃了一个馒头,便去上课了。
早课是卜卦。
天下氏是占卜世家,从小就有夫子教习卜卦,天下雪从小流落在外,未曾学过。故而,在这山庄别院,留有夫子给她单独授课。
夫子让她给算一卦,“你也学了不少时日了,今日你给为师算算。”
她拿起铜钱随手一丢,看着卦象半晌,踌躇着开口,“夫子,大凶啊。”
夫子气不打来一处,“孺子不可教也,下课。”
就在转身出门的一刹那,脚底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动弹不得。
真准,果然大凶。她站在旁边不敢说话。
山庄的大夫过来瞧了,说是摔断了腿,要卧床三个月。
教习嬷嬷写了信回天下山庄,让那边再派一个教卜卦的夫子过来。她这几日的早课便暂停了,偷得个浮生半日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