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刚刚开始发亮,李旭已经跳上了坐骑。他穿得依旧是一套长衫,颜色在婉儿的记忆中与当年二人初见时相差无己。只是身材已经比记忆中高大了许多,脸上的胡子也浓密得遮住了所有表情。回头时目光一闪,里边的笑意依旧亮得让人心跳。但说出的话却不带半分留恋意味:“两位兄长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婉儿,红拂就由你来照顾。她要到河东找一个人,你们李家应该能帮上一些忙!”
“放心,你的义妹就是我的妹妹。大当家如果顾不过来,我们哥两个愿意代劳!”王元通和齐破凝几乎异口同声,一边与李旭告别,一边在口头上占红拂的便宜。自从昨晚听说红拂和婉儿义结金兰并准备在山中住一段时间后,二人就再没合上嘴巴。鞍前马后大献殷勤,恨不得互相之间先打上一架。
“等太原那边的消息确定下来,我就给家中修书,让他们帮忙寻找李郡丞。既然红拂能肯定他没有做刘武周的爪牙,我想此刻他应该跟随流民们一道逃回了河东!”婉儿很大气地向李旭拱了拱手,回应。
“那我就放心了。上谷正受到幽州军的攻击,我不得不早点赶回去。待他日天下太平,再与诸位重聚!”李旭笑着向婉儿点了点头,然后策动坐骑。两百余匹战马尾随着黑风冲下了山坡,烟尘快速涌起,遮断人们的视线。
偶尔有兵器反射的日光从烟尘后透出来,冷冷的,刺得人直想流泪。
如果此刻我跳上马去,他肯不肯带我走?李婉儿目送着背影消失,忍不住偷偷地想。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目送着李旭带领雄武营远去,心中百般不舍,却唯恐别人看出端倪。今天,同样的送别又重来了一遭,她有机会拉住李旭的缰绳,却始终没法伸手。
‘上苍曾经给过我机会,但我已经错过了。’当最后一缕烟尘落下树梢后,她不得不转过身,与王元通等人说说笑笑地返回山寨。当年错过的理由是,自己为李家的嫡亲女儿,生来便肩负着某些责任。而今天,时势不同,责任依旧。
“像义兄这样的奇男子,就该像鹰一样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如果被强行羁绊住,反而再也见不到其雄姿了!”知道婉儿心中难过,红拂微笑着开导自己这位刚刚结拜的义姐。“若是红拂与李郎不曾有过婚约……”她回头,目光在凑过来偷听的齐、王两人脸上快速流转,荒得二人赶紧将头侧开,装模作样地欣赏路边风景。“若是红拂与李郎不曾有过婚约,也决不会嫁给义兄。跟他这样的人做朋友是福气,运气。一旦做了夫妻,反而要担负许多,累也累死!”
“对,对,仲坚志向高远,做他的娘子肯定要受一些颠簸!”齐破凝立刻回转身,迫不及待地附和。“做朋友么,反而大伙都开心。他从不强人所难,也不会虚情假意地敷衍你!”
“红拂妹妹可以确定你的郎君就是马邑郡守李靖么?确定他已经离开刘武周那里?”王元通看了看婉儿的脸色,然后笑着加入讨论。
“王当家这话是什么意思?”红拂被问得一楞,当即寒了脸追问。“难道你认为李郎就那么贱,会和刘武周一道做突厥人的走狗么?”
“我是说,我是说李靖他名气那么大?不,不,我是说刘武周那人我见过,其实算个人物。我,我是说,嗨,算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王元通越说越糊涂,干脆用力提了提缰绳,逃一般跑了开去。
他非常欣赏红拂的美丽,却没勇气直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想当年,面对数万高句丽人都没哆嗦过的心脏,被女人的眼睛一照便立刻狂跳不已。
“嗨!刘武周那人,当年也算个英雄,谁知道他现在什么德行!”齐破凝从背后追上来,在王元通身边嘀嘀咕咕。
“大当家怎么样?我说的是婉儿,她的心神可曾被咱们两个分散开了?”王元通擦了把脸上的汗,放松了马缰绳,小声追问。
“放心吧!你这色狼把红拂气得脸都白了。婉儿能不替你收拾残局么?”齐破凝早知道王元通打的什么主意,回头看了看,然后笑着回答。
二人虽然都惊诧于红拂的美丽,却也没急到李旭刚刚离开,便立刻迫不及待要一拥而上的份上。先前之所以做出幅色迷迷的模样,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分婉儿的神,不让她再为李旭的离去而难过。
唐公的女儿和旭子投缘,这是当年护粮队中众所周知却谁也不会宣之与口的‘秘密’。作为李旭的好友,王元通和齐破凝几乎是看着两个年青人慢慢走近,然后一头撞在横亘与彼此之间的无形高墙上,把美好的愿望撞得四分五裂。所有人都为此遗憾,但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当年那个现实。以李旭当年的资历和出身,能混上一个校尉已经是祖坟生烟。与世袭郡公柴绍相比,简直是井底和天空的差距,更何况柴绍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人脉关系圈。
“其实到了现在,柴郡公和婉儿已经恩断义气绝。和他一个跑路的郡公比起来,咱们旭子至少还拥有六郡之地,数万雄兵。婉儿若是强行跟了他,除了名声不太好听外,对李家只有益处,没有害处!”又向前跑了几步后,王元通叹息着道。
“越是如此,越令婉儿难过啊。你没听刚才红拂小丫头说么?他义兄是翱翔于天空中的苍鹰!”齐破凝亦叹息着摇头,“他不是咱们两个。咱们两个麾下就这万把人,几十里山头。不得不就近找个有本事的人依靠。旭子他大小也算一方诸侯,凭什么非要给李家效力?李家又有什么东西能收他归心。光用婉儿和他当年那些遗憾么?恐怕唐公愿意成交,萁儿不介意跟姐妹两个共事一夫,婉儿自己也不愿意把自己当货物卖!”
“也是,婉儿不会把自己卖第二次!”王元通抓起马鞭,将山道旁的矮树抽的绿叶横飞。
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情。特别对于垄右李家这样的豪门而言,每一段婚姻背后都隐藏着一个交易。李渊当年明知道婉儿对旭子的心思,却依旧将她嫁给柴绍,恐怕主要不是为了信守两家的婚约。而后来他故意放任萁儿离家出逃,也未必是想成全女儿的姻缘。作为一家之主,他要为整个家族的前途打算。不能被骨肉亲情羁绊,也容不得半点犹豫。这种选择看上去很无情,但几百年来那些世家大族就凭着这种精心布置下的网而得以生存,得以延续。并且今后还会继续以同样的手段支撑下去,绵延不尽。
“还是红拂这样好,想嫁谁就嫁谁!”沉默了片刻,齐破凝低声感慨。
“也未必,那个李靖十年都没找过他,谁知道还会不会认帐?”王元通摇头,不认可齐破凝的观点。
“元通,你不会……”齐破凝像不认识般盯着同伴的眼睛,抗议。“咱们哥俩儿跟人家开玩笑归玩笑,可不能做得……”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当年贺若小姐和子樱之间不也一样?结果呢?”王元通用力一夹马腹,猛地向前窜出了半丈余。
他这样说并不是完全因为怀着某种期待,而是出于阅历。当年秦子樱只是个小录事官,其家人还不准他娶贺若小姐过门。何况李靖曾经做过一任郡丞,又是大将军韩擒虎的外甥?
“人和人不同,李靖是个旷世英才!”齐破凝觉得有些尴尬,喃喃地道。也许王元通所说的情况对二人来说最为有利,但他更希望看到一个团团圆圆的结局。“毕竟红拂为他等了十年,他如果不认这个帐,也忒不是东西!”
“正因为人人都把他当作英才,他就越不可能选择红拂。老齐,你以为人人都是旭子啊!”王元通叹了口气,又道。
这世间只有一个旭子,即便做了大将军,依旧保持着少年时代的敦厚与纯良。红拂口中提到的那个李靖至少已经三十多岁,仕途坎坷,出头不易。所以不会像旭子那样,把情分看得比前程还重。
可像旭子又太注重情义,以至于不通权谋,不通机变。这样的人做朋友很令人开心,作为头领,前途却未必光明。连齐、王两人自己都宁可选择追随李家而不是追随于他。他又凭借什么力量在乱世之中特立独行呢?
博陵六郡是四战之地。短时间内,河东会将其作为屏障。但当河东的实力壮大到一定地步后,这道屏障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届时,旭子对唐公讲情义,唐公会对旭子讲情义么?
“但愿咱们和他今后别在沙场上相遇!”半晌之后,脸色苍白的齐破凝喃喃地说了一句。
“但愿如此,正面对敌,世间几人配做他的对手!”王元通摇头,苦笑。叹息声被山风吹散,在溪谷间萦萦扰扰。
出了王屋山范围后,李旭吩咐众人依旧把兵器藏入行囊中,扮作是一伙大商队的模样。当年他跟随孙安祖出塞贩货,行里的规矩摸得极清,所以一般人不凑到近前看根本看不出破绽。而值此兵荒马乱的年月,乡野间的村庄大部分都被废弃了,路上很少遇到行人,即便偶尔经过一些聚族而守的堡寨,他们这两百余武装私盐贩子不上门找麻烦,堡主已经持斋念佛了,又怎敢问一问恶客的来头?
如是行了大半日,队伍来到了丹川附近。李旭命令大伙停下来用饭,顺便让坐骑也恢复一下体力。前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即便心里再着急,也不敢让大伙过于劳累。否则一旦遭遇到什么不测,众人连夺路而逃的力气都没有。
危险不仅仅是某些不长眼的蟊贼,凭着手中这两百余弟兄,李旭还真没把沿途的土匪流寇看在眼里。但长平、上党一带还驻扎了不少官军,这些人可未必完全受太原李家的控制。况且即便太原李家的势力已经延伸到了上党和长平两郡,李旭也不敢再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别人身上。李婉儿是李婉儿,李家是李家,虽然为骨肉至亲,中间的差别却犹如云端和谷底。
不仅李旭变得谨小慎微,其麾下的主要将领和幕僚如今几乎都染上了疑心病。自从河南兵败后,大伙无论走到哪里都提着万分小心。李旭在山寨中逗留了半天一夜,时德方和周大牛等人瞪着眼睛戒备了一夜。现在看上去,几乎每个人的双目中都布满了血丝,比刚从战场撤离的那几天还为憔悴。
“用完了饭都睡一会儿吧,午间也不是赶路的好时候!”李旭将目光从众人疲惫的面孔收回来,笑着吩咐。说完,他四下瞅了瞅,找到一块被太阳晒热了的石板,率先四仰八叉地躺了下去。
“就依大帅的,咱们养足了力气再继续赶路!”周大牛向身边的亲卫们使了个眼色,也跟着躺在了草地上。众亲兵四下散开,围着李旭和几个武艺不精的幕僚兜成一个大圆圈,背靠着背坐下,闭上眼睛假寐。
阳光不算太毒,晒在人身上很舒服,就像一双手在轻轻抚慰般,让人慢慢放松紧绷着的肌肉。很快,有人的鼻孔里便发出了低低的鼾声。伴着夏日里的微风,来来回回地在草尖上萦绕。
听周围的鼾声渐渐浓了,李旭慢慢坐直身体。然后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远离宿营地。他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微,但还是有几双眼睛睁开了,目光中充满了警觉。
“我去在路边的树上刻些记号!”李旭笑了笑,冲着被惊醒的几个人解释。
“嗯!”周大牛也慢慢坐起,蹑手蹑脚地跟在李旭身后。转眼之间,张江、王须拔、时德方等主要将来和幕僚都跟了过来,众星捧月般将李旭保护在人群中间。
“大伙再歇会儿吧!刻几个记号的事儿,用不着兴师动众。我跟王屋山的人约好了,只要发现是咱们的弟兄过山,他们绝不阻拦!”李旭不得不站住,压低了声音命令。
王须拔、张江等武将都不回应,径自走到李旭身边。时德方、方延年等文职幕僚比较注意尊卑,拱了拱手,笑着道:“睡不着了,跟着大将军走走!一旦大将军临时想起什么事情来,也好有人商量一下不是?”
“睡不着就去放马,把看坐骑的弟兄替下来休息!”李旭笑着摇头,吩咐。
“我已经安排他们轮番休息了!”周大牛低声回答,半步不肯离开李旭左右。
“那就都小声些!”旭子无可奈何,只好向众人妥协。
“嗯!”将领们明白主帅的心思,低声答应。然后跟在李旭身边,慢慢地走向官道。
眼前的官道是绕向博陵的必经之路。如果还有其他弟兄沿此路北返的话,很容易便能从路边的老树上发现李旭刻意留下来的标记。尽管不能确定最后到底有多少弟兄能从黄河南岸撤回来,这一路上,大伙刻得还是非常认真。一笔一画间,充满期待,充满仇恨。
大伙不是不能容忍失败,但不能容忍在胜利已经处于咫尺之遥的关键时刻被人从身后狠狠捅了一刀。被出卖的疼痛是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每当想起来,就让人恨不能立刻带着兵马杀回洛阳。将那些使阴谋诡计者从深宅大院中揪到阳光下,问一问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难道他们不知道博陵军一散,整个河南便再没有人能抵挡瓦岗么?难道在那些人眼里,博陵军比瓦岗贼的威胁更大?难道他们看不见大厦将倾,他们正在给自己缔造坟墓?难道他们只是想自杀,并且还想拉着所有相关的人和无辜的人一同去死?
但眼下,大伙首先要做的是让更多的人平安返回博陵。那分散撤离战场的数千弟兄都是百战精锐,能平安回到六郡一个,博陵军就多一分洗雪前耻的希望。
“若不是大将军人脉广,咱们和王屋山群雄少不得又是一场血战。这下好了,后面的弟兄轻车熟路,很快就能追上来!”王须拔一边刻,一边低声议论。
根据李旭在山寨中跟王元通、齐破凝等达成的协议,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如果还有其他博陵子弟从山下经过,太行、王屋一带的绿林好汉绝不留难。凭着这个约定,其他分散撤离战场的弟兄们平安北返的机会又多了几分,这次堪称灭顶之灾的战败所造成的损失也减轻了不少。
“嗯,希望姓王的和姓齐的两个家伙言而有信,否则,早晚咱们提兵杀过去……!”郭方压着嗓子,一边刻一边发狠。
这次兵败让博陵军元气大伤。南下之时李旭带了大约四千精锐和近七千匹战马,分散突围后,满打满算也只可能有一千人左右能平安返回博陵。无论取道河东、取道黎阳还是绕向齐郡,沿途上都是危险重重。东都洛阳那边试图将博陵精锐斩草除根,河南各地的流寇跟六郡子弟有不共戴天之仇,至于河北南部的窦建德和高开道,他们的前任大当家都是死在博陵军之手,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当年的仇人穿越自己的势力范围。
而弟兄们胯下的战马此刻在各地豪杰眼里是比真金白银还贵重的抢手货,只要被看见,肯定连马掌都不会给留下。
“据我观察,王、齐破凝都是个直性子人,他们的承诺应该靠得住!”时德方慢慢凑过来,在王须拔和郭方二人身边低语,“但此事关键在大将军,无论最后多少人回到博陵,大将军不肯向朝廷问罪也是白搭!所以,王将军,大伙交托给你的事情你得抓紧……”
“非得我去么?”王须拔偷偷看了一眼在不远处向树干上刻标记的李旭,用只有三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询问。劝李旭造反的事情,大伙已经酝酿了不是一天两天。但谁也不愿主动开这个头。一则将军大人刚刚经历妻离子散之痛,众人不愿意给他增添烦恼。二来么,陛下对李将军的恩义人所共知,万一将军大人宁愿做朝廷的忠鬼,劝他的人难免会受到责罚。
“恐怕只能是你!第一,你的职位比较高。第二,即便你说错了,看在君廓的情分上,大将军也不会怪罪你!”时德方点头,坚持。
在分散突围时,已经身负重伤的王君廓自认无法幸免,为了不拖累弟兄们,他主动留下来扮作李旭迷惑瓦岗军。据后来大伙在沿途打听到的谣传,王君廓最后可能投了黄河,也可能降了徐茂功。但无论最后的结果是哪一个,李旭都欠了他的情。所以作为王君廓的族叔,王须拔有资格小触几次李旭的虎须。
“非现在么?回到家中不成?”王须拔又偷看了一眼李旭,畏缩着向时德方等人请求。
“不成。大将军早一天做决定,咱们今后的路便好把握一些。否则一旦朝廷再派来新的六郡总管,必然导致军心大乱!”时德方被上不得台面的王须拔气得直咬牙,扯着对方的衣袖低喝,“到了那时,本来就心怀叵测的几个家族顺势一推,咱们又要重蹈一遍荥泽之祸!”
“的确如此。大将军宅心仁厚,这是他的长处。但对于敌人来说,就是一个弱点。必须有人在关键时刻推他一推……”郭方想了想,又道。
“可,可将军他…….”王须拔两军阵前从没打过哆嗦的王须拔额头上慢慢有汗珠渗了出来,聚集成股,顺着眉梢不断地向下滚。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是李旭将他从一个叛贼头目变成了一个官军的将领,从而结束了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而一年后的今天,却轮到他去说服李旭,劝对方扯起反旗,做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做的事情算不算胁迫主帅,自从接受招安以来,天地良心作证,王须拔从来没这样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