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诺言(五)

  从朝廷的邸报上来推算,回到洛阳后大约只休息了一个月,冯慈明老将军就主动请缨去扫除活跃在东平郡的叛逆。关于朝廷为什么派他一个水师将领到山区作战的原因,旭子和张须陀等人以手头的线索分析不出来。但独孤林打探到的官场中谣传是老将军与留守东都的樊子盖等人起了口角,所以主动离开中枢,领军到外边避祸。

  “奶奶的,怎么会这样?”听独孤林转述完通过家族渠道打听来的小道消息,罗士信不服气地质问。当日冯老将军给他留下的印象非常好,从表面看上去,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属于那种与世无争,颇有谦谦君子之称的忠厚长者。谁料到这样一个老实人居然会和民部尚书樊子盖起了冲突。那樊子盖可是有名的跋扈,当年连同守洛阳的武将裴宏策都敢不问皇帝旨意就给杀了,冯慈明得罪了他,可不是只好能躲多远躲多远!

  “恐怕是因为咱们当日那几句话!”张须陀摇头,轻叹。对于官场上的道道,他远比罗士信等人清楚。来护儿和冯慈明在齐郡时,众人曾向他们二人详细介绍过瓦岗军的战斗力。估计冯慈明回到东都后,把这件事情向留守东都的大臣们做了汇报。而身负保卫东都重担的樊子盖肯定不相信在自己眼皮底下活跃着如此强大的一股山贼。况且如果瓦岗军若真的如冯慈明所形容的那样强悍,樊子盖身上的责任不小。

  所以,这番冲突的必然结果就是樊子盖拒绝相信来、冯二人的话。而冯慈明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就不得不亲领大军去剿匪,通过斩获的人头数来堵樊子盖的嘴。

  这个推论让张须陀心情非常沉重,这倒不完全是痛心冯慈明的死。武将难免阵前亡,冯慈明老将军以沙场为最后归宿,死得其所。但时局乱到了如此地步,朝廷中的权臣们还为了自家利益而刻意掩盖真相,实在弄不懂他们到底在图什么!

  无论樊子盖图的是什么,冯慈明用自己的死证明了瓦岗军的实力和东都附近的乱像。

  “姓樊的呢,重木,你可打听到,姓樊的对冯老将军的死怎么解释?”李旭冷着脸,追问。他的心情比张须陀还沉重,如果不是他自作聪明想借来护儿和冯慈明二人的口向朝廷传递消息,冯老将军也不会战死。

  “陛下已经回到西京,下旨给樊子盖,询问冯老将军战死的原因。留守东都的樊尚书说老将军轻敌好战,误中敌人圈套…….”独孤林叹了口气,回答。

  “放屁!”秦叔宝涵养虽然好,也忍不住拍了桌子。他刚才一直在地图上分析邸报,单纯从用兵角度看,冯慈明老将军非但没有轻敌冒进,甚至可以用谨小慎微一词来形容他的行为。从一开始他就十分重视自己的对手。瓦岗军几次设下圈套,都被冯慈明慧眼看破。双方连战三场,府兵缕缕获胜。随后,瓦岗军退回了山寨。为了避免在自己不熟悉的地形上与叛匪作战,冯慈明采取了一种十分稳妥的战术。他以两万府兵为核心,五万郡兵为手臂,依托灵昌、胙城、匡城、韦城、白马五个紧紧围在瓦岗山周围的城市构筑防线,试图通过长期围困的办法,将瓦岗军活活饿死在群山之中。

  “冯老将军把对手看得很重,但姓徐的太阴险了,他的圈套根本就设在老将军预想不到的地方。”秦叔宝见用手敲打着邸报,愤愤不平地说道。

  冯慈明用兵很稳重,但他的对手太狡猾了。在十一月初的一个雪夜,瓦岗军突然身穿白衣潜过了灵昌和白马两支守军之间的空袭,横跨结了冰的黄河,直接突入汲郡,进而威逼黎阳仓。接到汲郡的告急信,冯慈明不得不放弃围困计划,率领麾下府兵过河追击。结果,他率领的两万府兵刚刚到达童山附近,就被十几万叛贼所包围。

  外黄贼王当仁,韦城贼周文举,雍丘贼李公逸、汤阴贼韩相楚等流窜在汲、魏、武阳、长平一带的大小二十余家蟊贼突然同时出现在官军四周。冯慈明老将军率众在没有援兵,亦无柴取暖的情况下坚持了整整五个日夜,最后全军覆没。翟让以冯老将军的性命向朝廷索要赎金未果,恼羞成怒将老将军杀死,尸体抛弃在雪地中喂狼。随即,瓦岗军伙同众盗掉头杀入荥阳,将前年刚刚经受过一次战火洗劫的荥阳郡席卷了大半后,才各各自分散回山。

  “朝廷呢,朝廷没有再派人领兵为冯老将军报仇么?”李旭无暇分析瓦岗军的战术,继续追着独孤林询问。

  “陛下策封了冯老将军为青紫光禄大夫,封了他一个儿子为县伯。然后命令樊字盖带领东都留守兵马剿匪。圣旨到后,刚好乱匪们从荥阳郡撤军。樊子盖带人追了几天没追上,便上报朝廷说瓦岗军已经被打散了。裴寂和虞世基建议陛下不要在冬天用兵,以免师老兵疲。陛下就下旨将东都兵马又撤回了城中!”独孤林摇头,苦笑。对于跟自己有姑表之亲的皇帝陛下,他亦觉得十分无奈。“陛下信一个人,则全心全意。现在所有奏折都由他最信任的虞世基和裴寂二人挑选后转交,有些折子上去,陛下也许是不想看,也许根本看不到!”

  “你们独孤家呢,你们独孤家可是有人身为朝廷重臣啊!”罗士信越听越失望,拉着独孤林的胳膊嚷嚷。

  “我们独孤家是外戚!”独孤林用一句话就回答了所有人的疑问。

  外戚不得干政!自两汉之后,任何一个朝代,无论存在时间是长是短,几乎都本能地格守这一原则。唯一特例是大周,也就是前朝,可最后大周朝的江山最后落到了先皇,也就是前朝皇帝陛下的岳父手中。

  这是大伙都心照不宣的公案。所以,独孤家即便知道事情真相,也无法动摇皇帝陛下对几个权臣的信任。而冯慈明的死,除了令朝野“震动”了一下外,再起不到任何作用。过些日子,“震动”过去,东西两都便继续歌舞升平。

  “来护儿老将军呢,冯老将军毕竟曾经跟他并肩作战过?”李旭仍然不甘心,用一种近乎于绝望的语气追问。来护儿老将军是个敢于担当的人,从他私下赠给郡兵那么多武器的行为上,旭子得出这种结论。虽然那天的三份“薄礼”几乎花掉了他从塞外带回来的最后积蓄,但旭子不认为来护儿老将军是看了礼物轻重后,才决定赠送兵器数量的多寡的。

  “来老将军因为支持冯老将军出兵剿匪,已经被皇帝陛下申饬过一次。最近来将军家的老七又准备迎娶裴大人家的女儿,他很忙,只好把为冯将军报仇的事情先放一放!”独孤林略带嘲弄味道的答案,彻底打碎了众人心中最后一点善良的愿望。

  比起与裴家联姻所带来的利益,一个已经死去的同僚的确微不足道。共同利益面前,所有人都能成为朋友。旭子再次体会到了宇文士及曾经说过的话。这些世家大族的处事原则,永远让他学习不完。

  这就是我所效忠的朝廷啊。李旭感到自己的心里仿佛有刀在扎。“为什么你师父和你朋友都要造反?”石二丫的质问在他耳边一遍遍回荡。他转头,用目光扫视秦叔宝等人的脸。在众人面孔上看到了同样的不甘与失望。

  冯慈明曾经身为水师副总管,正三品将军。他为朝廷战死了,依旧没人在乎。如果大伙战死呢,作为不在皇帝陛下身边的郡兵将领,他们的生死真的有人在乎么?

  “嗯哼!”张须陀及时地咳嗽了一声,将因一时激愤而失去理智的众人拉回现实中来。死者已已,生者的责任还在。敌将的用兵能力值得大伙研究,瓦岗军志向远大,必然不肯把自身的活动范围限制于东郡。齐郡官兵说不定哪天还会与其相遇,那时再谨慎用兵,不如现在就仔细研究这个劲敌。

  “兵者,本来就是诡道。如果将来遇到这个姓徐的,大伙千万要小心!此人不但用兵诡异,而且够狠,够毒!”张须陀手捻着胡须,分析。

  这是一个接近于完美的战例,即便作为对手,他亦对徐茂功的用兵能力佩服至极。此人胆子绝对够大,居然敢以整支瓦岗军作为诱饵。万一计策失败,瓦岗军就会失去自己经营了多年的老巢。而失去老巢的流寇很难存在长久,不但官兵们会找上门来,其他流寇也会借机行吞并之事。

  “大伙还需要注意的就是瓦岗军的号召力,这支队伍居然可以调动自己十倍的流寇前来助战。咱们如果与他交手,四面八方的力量都需要考虑到!”张须陀点着邸报,继续说道。

  “最后一仗应该不是徐茂功指挥的。指挥作战的人根本没把瓦岗军的生死放在心上!”从悲愤中慢慢回复理智的李旭把手按在邸报上,突然插了一句。

  最后一战不是徐茂功指挥的,秦叔宝等人了解徐茂功的用兵风格。此人指挥作战时奇着屡出,但很少冒险。或者说,他根本舍不得拿瓦岗军的弟兄们做赌注。否则,当日双方第二度交手,他也不会在实力大战优势的情况下与郡兵们握手言和,然后带了麾下群寇连夜遁走。

  “的确,徐茂功用兵舍不得下本钱,并且他好像根本瞧不起其他山寨的那些乌合之众!”秦叔宝也低声附和李旭的论断。“先前跟冯慈明老将军打得那三仗倒是颇合此人风格。每次瓦岗军都是小败,每次都伤不到筋骨!”

  无论是士卒的训练程度、武器装备还是总体数量,瓦岗军与冯慈明麾下的大隋府兵都不在同一个档次上。来护儿所带之兵在三次征辽中走得全是水路,所受损失最小,实力保持得也最完整。在目前的大隋诸军中,可算数一数二的精锐。所以,只要冯慈明的指挥不出现大的失误,瓦岗军被击败是理所当然。但瓦岗军与其他流寇最大的不同点就是他们不会一溃千里,平素的坚苦训练和指挥者的谨慎使得这支队伍的生命力顽强异常。从旁观者角度来推测,冯慈明老将军正是看到了瓦岗军的顽强,才不得不放弃一举将其歼灭的念头,改强攻为锁困。谁料,这个策略却给了另一个对手可乘之机!

  “没错,只有外人才会这么指挥。因为崽卖爷田不痛心!”罗士信也加入进来,大声肯定。

  “你们说的可是李密?”张须陀的两眼猛然瞪得老大,须发飞张。顺着这个思路推测,一切谜团就完全解开了。李密的最大本事不是领兵作战,而是借力成事。杨玄感之乱几乎是他一手策划,年初北海之乱也有他的影子,如今,他去了瓦岗山,借瓦岗军之力来号召群盗,借群盗之力来羁绊瓦岗军。

  是李密,这个家世、学识都为上上之选的王八蛋天生是个灾星,走到哪里,就把祸乱带到哪里。

  “如果这样,徐茂功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就在大伙都为李密的狡诈与阴险而惊叹的时候,独孤林突然拍了拍手,幸灾乐祸地说道。

  一句话,把屋子里的郑重气氛搅得荡然无存。如果群盗作为李密的助力加入瓦岗军,他们肯定受不了徐茂功那种从严治军,令行禁止的统御风格。而从徐茂功这两年给瓦岗军治定的发展策略上来看,他也容不得群盗在瓦岗山脚下胡作非为。

  兔子不吃窝边草是瓦岗山壮得以悄然壮大的根本原因之一,为了得到周边百姓的支持,瓦岗军不惜舍近求远,西进荥阳,南下梁郡去掠取发展物资,却从来未曾在附近的灵昌、韦城、匡城等地抢过百姓一针一线。甚至在杨玄感造反期间,明知道白马城防守空虚,都没打过这个郡城的主意。此番与冯慈明铁壁合围,而瓦岗军却能悄然地从官军眼皮底下溜出包围圈,恐怕亦与他们平素的“善行”不无关系。

  大伙都轻声笑了起来,无论独孤林的猜测是否有道理,他们都希望徐茂功受窘。这倒不完全是因为大心肠歹毒,无论明招还是暗招,赢了就是第一招,瓦岗军对付齐郡郡兵的招术也从未光明正大过。秦叔宝等人将头看向李旭,希望他亦能感受到报复的快意。却看见旭子皱着眉,眼神里隐隐露出几分担忧。

  “让他们乱去吧,趁这机会,咱们刚好收拾自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张须陀陀清了清嗓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从李旭的脸上吸引到自己这边来。他看出李旭在为徐茂功担忧,他不希望因为李旭的烂好心而在麾下诸将之间引起什么误会。

  “对,咱们趁着李密忙着祸害瓦岗军,先把齐郡周围的那些大小盗匪给收拾了!”秦叔宝举起手臂,第一个响应张须陀的号召。“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需要改改那天生的一幅烂好心。”在内心深处,他对李旭做如是评价。

  “这种性格也不错,至少与他作朋友,比终日对着李密那种居心叵测的人舒服得多!”罗士信又看了一眼李旭,心中默默地想。

  陷入沉思中的旭子没注意到周围同伴们目光温度的变化,此刻,他正在心中快速推测着汲郡一战对洛阳附近局势的影响。此战之后,瓦岗军的真正实力必然被揭开,他们吸引到的注意力肯定不只是来自周围的土匪流寇,还有官军,还有很多唯恐天下不乱的“英雄豪杰”。

  也许,新的一年中,天下所有风暴都将围绕着瓦岗山而展开。那里距离东都如此之近。而已经元气大伤的大隋,能承受得了这场风暴么?

  “乱世将来。”旭子记得在数年前唐公李渊就做过如是预测。当时他年龄还小,不明白其中意味。今天,目睹了无数灾难的他却慢慢感觉到了这句话中所包含的压力。

  乱世将来,如果你我无力回天,最好在灾难及身之前让自己变得更坚强。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和自己所关心着的人好好地活下去,活到新的轮回开始的那一天。

  “乱世来了!”唐公李渊将手中的邸报揉成了一个团,用力投入到脚下的炭盆中。白铜做成的巨大炭盆里装满了红色的木炭,火苗轻轻一卷,就将落于其中的异物吞了下去,黑烟和烈焰快速腾起,紧跟着又回复了平静。

  自从在危难之际受命担任弘化郡留守之后,李家的幕府就扩大了许多。眼下大厅里坐着三十多人,都在等唐公李渊看完邸报后所得出的结论。谁料唐公却好像睡着了,躺在铺了虎皮的毡床上半晌不动,连呼吸声都轻巧得几不可闻。

  “父亲大人太累了!”李世民有些伤感地想。这个家全靠父亲一个人在支撑,无论朝廷方面刺来的明枪,还是麾下某些图谋不轨者射来的暗箭,都被父亲一个人挡了下去。而弟弟元吉生性顽皮胡闹,至于哥哥建成?哼哼。李世民不否认自己遇到了一个宽宏大度,体贴善良的好哥哥。但在乱世之中,支撑一个家族需要的却不仅仅是宽宏大度和体贴善良!

  正在想着,他听见仰在毡塌上的父亲低声问道:“建成,入冬之后,垄右的民情怎样?”

  “灵武郡那边降了暴雪,牲畜和人都冻死了不少。郡守张大人已经奉命开仓了,但仍然有大批的流民向关内涌。上个月有四千七百人进入弘德县,这个月上旬有逃来了一万三千多人。弘德县令王怀让请示,是否派人把住路口,以免更多的流民进入弘化,引发不测之乱!”李建成听见父亲叫到自己,站起身,大声回答。

  眼下父亲负责关西十三郡治安,所辖范围甚大。而其本身的政令又被仅仅限制在弘化郡范围内,责重权少。所以凡事大伙都不得不小心。作为家族的长子,他亦竭尽全力去帮忙,希望能让父亲过得轻松一点。

  “你的意见呢,为父是否应该下令封锁道路!”李渊没有睁眼,以梦呓般的声音问道。

  “依我之见,咱们不应该封锁路口。灵武亦是父亲您的职责范围,如果不让他们进入弘化逃灾,流民们在灵武境内闹起来,同样是一场祸患!所以堵不如梳,弘化郡安置一部分灾民,再向延安郡引导一部分灾民,几个郡分摊开,各地的压力就没有那么大了。”李建成很认真地想了想,给出一个自认为合理的答案。

  仰在毡塌上的李渊轻轻皱了皱眉头,用胳膊支撑起了身体。他没有急着接受儿子的建议,而是用目光在诸位幕僚和武将脸上扫视了一圈,笑着问道:“你们大伙呢,觉得咱们该怎样应对?”

  “卑职以为,世子的决断有待推敲!”李渊的话音刚落,靠近大厅门口,一个二十几岁的年青人立刻站了起来。他先抱拳向建成行了个礼表示歉意,然后继续说道:“据卑职所知,眼下受灾的不止是灵武郡,河西的武威,金城等地亦暴雪成灾。如果弘化郡一味地接受逃难者的话,大伙把这个消息互相传开,开春之前蜂拥而来的灾民估计要超过二十万。而地方存粮本来就已经不足,眼下还要养大批郡兵防贼…….”

  “眼下各地战事不多,可以精简一部分郡兵!”没等年青人把话说完,马元规站起身打断了他的话。按规矩,在他们这些老人没开口之前,年青人是不应该抢先表态的。可那个名叫长孙无忌年青人仗着自己是长孙顺德的侄儿,他的妹妹又嫁给了李世民,所以行事有些肆无忌惮。

  “可突厥人在塞外虎视眈眈,会宁那边曷萨那可汗又心怀不轨,据细作汇报,入冬后,延安贼刘迦纶的旧部又有了死灰复燃趋势。”长孙无忌并不服气,提高了声音为自己的论述找根据。

  “事分轻重缓急!况且为政者当有仁爱之心!咱李府素得百姓拥戴,不可因一事而尽毁前功!”马元规摇头,口气中隐隐已经带出了几分不悦。

  平心而论,他觉得对方的话未必没有道理。但为了李府的长远考虑,他必须维护世子建成的威信。

  “百姓亦未必希望外来人从他们口中夺食!马长史且看,不出二十天,肯定有本地人和外来流民之间的冲突发生!”长孙无忌看看李渊和自己叔叔长孙顺德的脸色,继续辩解。

  因为李渊并没有制止两位幕僚的争论,所以大厅内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热闹。谋士们抱着各种心态参与进来,嘈杂声不绝于耳。大部分人支持李建成的怀柔策略,宁可把危机向后拖延,也不愿意让李府损失声名。小部分人支持长孙无忌,认为为政者应该懂得舍弃,在无法求得两全的时候,必须牺牲掉一部分人的利益乃至生命以保全大多数。还有一部分人谨慎地选择了不支持任何一方。在他们眼里,世子这个人不是很有担当,给他帮忙,一旦出了纰漏,难免要落是非于身。

  李渊饶有兴趣地听了片刻,他喜欢这种七嘴八舌的热闹气氛。为政者只有兼听才会做出正确决断。他希望通过身体力行,能教会两个儿子,特别是世子建成这一点。

  当争论声越来越高,慢慢发展到直接攻击对方人品的时候,李渊挥了挥手,打断所有人的话,“好了,大伙就事论事,别借题发挥。咱们李府不兴这个。”说完,他把头又转向李建成,和颜悦色地问道:“我儿听了大伙所言,现在有什么看法?”

  “我,我刚才的确考虑的有些过于简单。但我还是主张以安抚为主,避免流民走上绝路。至于粮食来源,可以官府出一部分,让地方大户捐一部分。然后向朝廷告急,请户部拨一部分。如果可能,明年春天时再组织流民屯田自救,百姓们有了营生后,就容易被安顿住!至于封锁路口之举,万不可行。不过可以多派人手去疏导,在以防流民都向同一个地方聚!”李建成想了想,回答。

  一边说,他一边将目光看向陈演寿。直到这位李府第一谋士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他才喘了口气,结束了自己的全部谏言。

  “嗯,你这次考虑得比刚才周详得多。可如何疏导呢,你怎么保证百姓都肯听从疏导?”李渊点点头,先肯定了儿子的进步,然后继续问道。

  “这,这个,我还没完全想好。但可以再交给大伙公议,找出具体办法!”李建成被问了一愣,回答。

  “嗯,可以,此事就按你的建议去办!”李渊的脸上露出了一缕笑容,拍拍儿子的肩膀,鼓励。

  建成是个可以持家的,他的宽容和善良可以保证家族内部的安稳。但在机变和果断方面,李渊认为长子与次子相差甚远。因此,在充分肯定了李建成的观点后,他把头又转向了次子世民,笑着发问:“你呢,世民,你可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我完全支持大哥的考虑!”李世民站起来,大声回答。他今年虚岁已经十七,长得高大挺拔。说话之时,阳光满脸,透着一股令人难以拒绝的亲和力。“关于如何疏导流民,我建议大哥分以下步骤做。”他向李建成拱拱手,补充,“派人在进入弘化的路口设立屯田招募处,应募者一家大小皆有稀粥果腹。每聚集五千人,则为一屯,由临近各郡地方官员带走安置。如此,可避免很多人死于道路,也不给别有用心者可乘之机!”

  “此外,朝廷未必有粮拨来赈灾,我们必须自己想办法。我觉得马先生的建议不错,裁减掉一部分郡兵以省粮。”他看看马圆规,又看看长孙无忌,继续说道:“郡兵皆有家在当地,春秋两季须回家务农,不易集中。若各郡挑拣流民中精壮且无家室者所累为兵,则可日日操练,以成精锐。外可抗突厥、吐谷浑,内可威慑山贼草寇!如此,也可防止长孙兄所虑之事发生。”

  ‘此计妙不可言!’陈演寿的目光猛然聚集成了一团,火一般看向了李世民。‘二公子才能恐怕是大公子十倍!’他心中暗道。恰好看见李世民的目光转过来,里面充满了咨询意味。

  “这只是世民的一点浅见,是否可行,还请父亲,大哥,陈师傅,马先生、长孙叔父点拨!”李世民再度拱手,谦逊练达。

  “二公子所言甚有道理!”陈演寿出于本能地回答。一瞬间,他居然忘记了考虑很多更复杂的牵扯因素。

  “卑职也赞同二公子所补充的建议!”长孙顺德微笑着表态。

  既然第一谋主陈演寿和李渊最信任的心腹长孙顺德都表示支持了,其他人怎可能再出言反对。况且,李世民的安排的确是切实可行。于是,大伙纷纷开口,赞叹二公子的深谋远虑。

  “世子之谋和二公子之策综合起来,则危机尽解。一家有两子可依,唐公,卑职向你贺喜了!”马元规最后开口,笑容无比欢畅。

  “还有我,我可以帮大哥去打下手,也可以为二哥去帮忙!”一直蹲在炭盆前玩火的李元吉不甘被落下,跳起来大声嚷嚷。

  “好,好,你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李渊开心地摸摸元吉的头,笑呵呵地说道。他把目光看向建成,李建成笑着点头许诺。他把目光转向世民,李世民也以坦诚的笑容相回应。见两个儿子如此贴心,李渊脸上的笑容愈发欢畅。他又将头扫向钱九珑,武士彟、刘弘基和长孙无忌,看到自己麾下老一代谋士稳重机智,新一代将领沉着大度。

  李家终于在乱世到来之前积攒起了自保的力量。凭着这种实力,无论乱世持续多久,即将到来的危机有多大,家族荣誉和兴旺都可以从从容容地传承下去。这一刻,他又想起了自己祖父,父辈,在前一个曾经长达数百的乱世中,李家的先人通过不屑的努力将家族绵延下来,今后,这个家族还会在建成和世民的手上,凭借在座诸位的努力延续下去。

  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