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璃越想便觉得越有道理。
若真是如此,这的确能成立为她弃了夫君的缘由。
思及此处,阿璃看向谢无靡的眼神里不由得多了些许复杂之意。
而沉默听到此处的谢无靡,脸色早已阴沉得滴血。
晚风卷起几片飘零落叶,骤然冷涩的空气中,稍远处等候的叶凌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谢无靡容颜冷峻,鲜红的唇边忽然溢出一抹讥诮笑意,向前一步靠近阿璃。
他身形高大,如此忽然逼近过来带着与生俱来的压迫感,阿璃下意识向后撤步,后臀撞到了桌边,这才停下。
男人倾身凑近,一只炙热的手掌揽住了她的细腰。
二人离得极近,几乎贴在了一起,阿璃脸上却并无任何恼羞之意,她仰着头毫不避讳地打量着谢无靡。
后者半低着头,眉梢带着狠,长睫之下一双漆黑深邃的瞳孔却映照着圈圈烛火,温暖而柔情。
视线下移,越过高挺的鼻梁,便是微张的薄唇,色泽红润诱人,吐息之间,阿璃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滚烫的气息,包裹着些许清冽的味道,引诱着她,意乱情迷。
他的唇仍在贴近,阿璃不忍地半阖眼眸,仰着下巴向上靠去。
却并未尝到意料之中的柔软滋味。
谢无靡在离她几毫的位置停住,“等你想起一切,我自会好好地让你满意。”
这话犹如一种隐晦的挑逗,令阿璃耳根一热。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阿璃感到腰间那只炙热的手掌被瞬间抽离,男人火热的气息也随即离她远去。
谢无靡只给她留下了一个暗色的背影。
阿璃保持刚才的姿势停在原地,方才他说话间喷洒的气息,在她唇上留下一片轻盈的酥痒之感。
阿璃抬手轻抚了一下嘴唇,脸颊上多了一抹淡淡的绯红。
叶凌不像迟荣那般话多。
每当阿璃有意无意询问一些自己同谢无靡的过往之事时,他的回答都是:“属下不敢妄言。”
不像迟荣,总会先扯些别的东西,等阿璃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话题盖过去了。
灯元节当天,阿璃换上了前几日谢无靡命人送来的新衣裙。
是一件水蓝色的纱裙,布料舒适,走线工整细致,袖子和领口绣着些许大小不一的珍珠。
看得出来,夫君是花了些心思的。
谢无靡今日没有穿官服,他似乎酷爱深色的衣装,日常衣物依旧是黑暗的色彩,愈显得暴露在外的肌肤瓷白如冷玉,光洁而没有温度。
挺拔的身影立于庭院的石阶上,漆黑的瞳仁注视着从屋内推门而出的少女。
藕白色的帷帽将她的容颜完全遮住,伴随着她款款行来的步子,微风吹起帷帐一角,某一瞬间,得以窥见她精巧的下巴和浅笑着的嘴唇。
恍惚间,谢无靡仿佛回到了那个初见时的茶棚,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粗鲁地用剑将她小脑袋上脆弱的绸布掀下。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向前伸,指尖轻轻拨开丝质绸布,视线里映入一张娇美的小脸,那双含情脉脉的漂亮眼睛里此时此刻仅有他一人。
粉红的晚霞愈渐浓郁,万物都披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
阿璃温柔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俊朗男子,“夫君为何要替我卸下帷帽?”
“只有未出阁的女子才须戴这些束缚之物,你已嫁我为妻,自然无需这些。”谢无靡握住阿璃的手,领着她向外走去,“今日,你只管玩得尽兴。”
阿璃闻此嫣然一笑,只当夫君是在设身处地的为自己考虑,欣然接受了他的做法。
灯元节当天的长街热闹非凡。
就连万春楼的生意都比往日更为火爆。
万春楼,某处厢房内。
满脸通红的李田分外不满地砸了酒杯,“老子说了,今天要见你们的头牌红拂衣姑娘,她人呢?她人在哪?!”
“李公子,您喝醉了。”在他身旁陪酒的一名女子将他歪歪斜斜站起的身子拉回了座位上,“今日您来时嬷嬷不就同您讲好了,今晚拂衣姐姐要见一位贵客,不得空吗?”
“贵客?”李田通红着一双眼睛,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告诉你,老子有的是钱,还有谁?还能有谁他妈比老子更贵?”
他说着一把将身旁的女子拂开,那女子失了平衡向一侧倒去,恰好摔向了方才被李田摔碎的酒杯碎片,尖利的瓷片刺入掌心,瞬间鲜血淋漓。
李田拿着酒盅摇摇晃晃地起身向门口走去。
老鸨早已闻声赶来,“哎呦李公子,可是小香招待不周?”
未等李田开口,老鸨又道:“今日李公子可赶巧了,我们万春楼新来了一批舞者,各个都是水灵灵的姑娘。”
老鸨边说着,边将李田引回厢房的座位上,她冲正站在角落里,手掌受伤血流不止的小香使了个眼色,后者趁着几名舞者进门时快速出了屋子。
一曲终了,李田这才安分了些许。
受伤离开的小香在简单包扎了伤口之后再度回到厢房。
老鸨正从房中出来,小香恭敬颔首:“嬷嬷。”
“还不快进去?”
“是。”
小香强忍着内心的不适,在推开门的前一瞬,她的脸上已经扬起一抹一如既往的甜美笑容。
夜色降临。
长街小巷红灯高挂。
阿璃手里捏着两串糖葫芦,兴奋地穿行在各个路边摊贩之间。
或许是因为失忆,她看起来似乎是第一次这么无忧无虑地逛街,随便一样东西便能轻易地夺走她的注意力。
阿璃在一个珠宝摊边停下,她啃着糖葫芦看上了一只珠钗。
银质的钗身,顶端镶嵌着一块质地细腻的红玛瑙,下方坠着两个银圈,两者相撞间发出悦耳的声响。
谢无靡一直贴身相随阿璃身后,见她望着那支珠钗半晌挪不开眼,便问:“你喜欢?”
“嗯。”阿璃点了点头,她晃了晃手里的糖葫芦冲那摊贩老板道:“多少钱?”
珠宝摊老板原本见来了生意正喜笑颜开,目及那要买珠钗的姑娘身旁跟着的男子时,神色一僵已然变了脸色。
在这京都城又有谁会不认得监察司指挥使谢无靡?
普通百姓若是被这修罗盯上,家里人便只能收拾收拾准备后事了。
阿璃并不知道在自己眼里深情温柔的夫君,在旁人眼里却是尊瘟神,她见那老板僵在原地一直不说话,提醒般又问了一遍:“老板,这支珠钗多少钱?”
“这……这珠钗,不要钱,不要钱的,姑娘只管拿走便是。”
阿璃:?
虽是过节,可这老板出来出摊也该是为了赚钱而不是来做善事的啊。
谢无靡闻此,视线里也多了一丝探究。
摊主对上谢无靡的视线,顷刻间汗毛立起,失声吆喝道:“珠钗首饰免费赠送了,大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全场免费赠送了啊!”
长街之上人潮涌动,因这摊主的吆喝,不一会儿阿璃身边便挤满了陌生人。
慌乱之中,阿璃被人捉住手腕向外拉去,手里没吃完的糖葫芦也在拥挤中不慎掉落了,反应过来时,她已被拉着远离了人群。
谢无靡执起阿璃的手,低头,将镶着红玛瑙的那支珠钗放入她的手心。
银质物件带着凉意落入手心,阿璃的心却是温热的。
“夫君,你替我簪上吧。”
“好。”
阿璃微低下头,细长的睫毛在脸颊上落下一片稀疏的影子,仍遮不住透出的粉嫩通红。
在谢无靡年幼时,他还是一个乞儿的时候。
像灯元节这样的日子,是他与其他无家可归之人一年之中不可多得的好日子。
他们衣衫褴褛,只需无助地蹲在有人路过的墙边,就会有人愿意给些铜币和吃食,这些东西足够他们接下来的一个月不再挨饿。
谢无靡是这帮乞儿中最为年长的孩子,他理所应当地担任起照顾大家的职责。
只是,一个瘦弱的、无依无靠的孩子,在外劳苦一天,也赚不到几个银钱。
一旦有小伙伴生病,便只剩下死路一条。
他们看不起病的。
皇帝大寿的那天,举国同庆。
街道上热闹非凡,残破的小木屋中却气氛沉重。
病重的小女孩在一群乞儿的包围下,缓缓地合上了双眼。
临死前还在念叨,去年灯元节时,她在街角边看到那些穿得很暖和的同龄人,好几个人头上都带着好漂亮的珠钗,要是她也能有一支能戴着过灯元节就好了。
那是谢无靡第一次破例去偷东西,他们还需填饱肚子,无力再负担一支珠钗。
一个卖包子的摊贩或许会偶发善心赠予乞儿一些吃食,但卖珠钗的摊主从不会这样,他们只会挥挥手叫着帮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孩走远些。
更不要说,做出免费赠送这样的事。
但偷窃自然会付出代价。
谢无靡被抓进了狱里,刑官了解事情经过,原本只是打算关他两天就放了。
可在狱中,谢无靡却见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高大的、极具压迫的身影,却是十分和善的长相,但那些狱卒们却似乎很害怕他。
他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青玉戒指,在得知谢无靡无依无靠只是个乞儿时,他露出了他自来到这处监狱里的第一个微笑。
他命属下将谢无靡扶起,居高临下地告诉他:“从今日起,你便是我邱德权的人。”
其实谢无靡后来去找过那些要靠着他养活的乞儿们。
有的没挨过上一个冬天,有的在外偷窃被人打死……总之他没能在有能力之后救下任何一个人。
无论是成为指挥使之前,还是在成为指挥使之后,谢无靡深刻地认识一个道理。
像他这样的人,此生所求最多也不过是好好活下去,其余一切都是奢求。
就像当初那支被他偷得的珠钗,最后依然无法属于那个死去的小女孩。
“咻!”
“砰!”
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天际绽放,亮丽的光华倒映在阿璃情不自禁放大的瞳孔之中。
“哇,夫君你快看!”
“好漂亮!”
谢无靡循声望去,漆黑天际闪烁了一瞬,再度隐入黑暗。
下一瞬,烟火再次绽开,一朵接着一朵,重叠着,消散着,余一场缤纷绚烂留存脑海。
谢无靡侧头望向身边的女孩,在烟火绽放于天际的瞬间,洒下明亮的光辉。
谢无靡的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如那烟火炸开。
眼前的一切太过美好,美好得不太真实。
阿璃的脸上洋溢着欣喜的微笑,头上那支红玛瑙簪子随着她一蹦一跳的动作发出叮铃铃的声响,好像一只快乐的雀鸟,美丽却愚蠢。
因为失忆,她天真得有些残忍。
谢无靡不会因为阿璃替他挡箭而感激,也不会因为她细腻入微的关心而触动,更不会因为她一声接着一声的夫君而动心。
她是一个失了记忆的刺客,谢无靡时刻提醒着自己。
所以,哪怕他的生活中多了她每日在院中等候的身影,哪怕他其实也如同她一样因为第一次逛这长街而感到处处新奇,哪怕他隐隐约约因为阿璃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他也无法承认,更不会允许自己承认。
“夫君!”少女惊喜的声音令谢无靡心头一跳,“下雪了!”
“你看!下雪了!”
阿璃伸手接住了一片洁白的雪花,递到谢无靡面前时已经化成了一滴水珠。
她收回手自顾自地低头打量着,喃喃道:“都快到四月天了,怎么还会下雪呢?”
烟花还未停歇,细雪下落,闪闪发光。
是啊,快到四月不该下雪。
就像,他无法拥有她。
他无法这样一直拥有阿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