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智浑浑噩噩。
眼前是一片漆黑。
偶有潺潺热气拂过脸庞。
卧于草堆上的白衣少女努力睁开双眼,朦胧中看到面前是一个正在燃烧的火堆,四周则是冰冷昏暗的石壁。
这是哪?
她支着身体坐起,脑中缭绕不散一阵晕眩感,半晌才变得清明了些。
有脚步声渐进,火光后方出现一道颀长的黑色身影。
“醒了?”
低沉的男声十分悦耳。
火堆中的干柴在此时发出一声响亮的暴裂,金黄的外焰颤了颤向上跃出几厘。她得以在那一瞬间将来人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
是一位公子,年纪尚轻,五官姣好,眼神却是极黑的,似墨中翠竹,披着点点寒霜,冷淡而锋利。
不知为何,面对这样不算友好的的视线她心里不升惧意反倒起了一丝熟悉之感。
她想他们应当认识,或者是见过的,可她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你是谁?”
见她懵懂发问,青年挑了挑眉,忽而想到了什么,玩笑般轻笑了一声,语气戏谑:“我可是你的夫君呐,夫人不记得了?”
?
“夫君……?”
少女眉心微胀,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见到女孩依旧这副表情,谢无靡危险地眯了眯眼,摇曳光线下,他的神情讳莫难辨。
空气一时间沉默,只余火堆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男人审视的目光带着肆无忌惮的侵略性,令人感到不适,她需要搞清楚目前的状况。
这四周分明就是一个阴暗潮湿的岩洞,而这燃烧的火堆旁散落了一地小巧的暗器。就连她身上的白色裙摆也满是脏污,带着潮意,也许……不久前还淋过雨。
而眼前之人一身黑衣,腰间佩刀,右胳膊处似乎有很严重的伤,用麻布粗糙地包扎着,依稀渗出丝丝鲜血,但他却面不改色恍若不知。
不像善类。
这一切细节都在告诉着她,比起夫妻,他们更像是为躲避追杀在雨中奔波一同逃到此处的亡命之徒,并且他们二人之间或许还有些龃龉。
那他为何自称是她夫君?
思及此,她稳了稳心神,从旁侧击:“你既称是我夫君,那便说说为何你我会在此处?”
黑色锦靴踩着地面的干柴发出吱呀声响,男人的身影在逼近,岩壁上印出了一道巨大的暗影,将她的身形完全罩住。
谢无靡眼神睥睨,在她面前缓缓倾身,苍白有力的手却突然扼住了她的脖子。
“失忆了?”他偏着头神情阴翳,像是在喃喃自语。
少女被这突然发生的情况吓了一跳,她的脊背贴在冰冷的岩壁上,心跳得很快。
眼前这个前一秒还自称是她夫君的男人,下一秒却想要她的命!
覆在脖子上的手掌却迟迟没有收紧的意思,男人黑眸如墨,眼底满是愠色,更多的却是无能狂怒。
见此,她心下一松。
是不敢杀,还是不愿杀?
不管是哪一个,他并没有真的要伤害自己。
谢无靡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良久,他松开了手。
害怕可不该是她会有的反应。
而这个诡计多端的女人根本没有必要在他面前假装失忆。
那就是,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包括,她对他做的事。
思及此,谢无靡神色微变,计上心头。
“阿璃,你当真不记得为夫了?”低沉的嗓音里染了些许笑意,听不出到底是讥讽还是感叹。
眼前的男人阴晴不定,他的话语难辨真假。
但至少从他的口中,她知晓了自己的名字,阿璃。
“你究竟是什么人?”阿璃扶着岩壁站起,她微屈着身体,刚到男人的肩膀。
得到的回应却是从岩洞口突然射入的一支长箭,堪堪擦过谢无靡受伤的胳膊,邦地一声没入阿璃身后的岩石。
刹那间,鲜红的血液从谢无靡的手臂涌出,他不悦地拧眉,抽出腰间佩剑向后方飞刺而去。
在阿璃的视线中,一个蒙面人在下一瞬被银剑刺穿,身体钉于石壁之上立刻失去了生息,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
好高的武功!
刚刚杀了人的青年依旧波澜不惊,他转身走向那名蒙面人,“来得可真快。”
阿璃闻言心头一凛,莫非真是被人追杀到此处,而追兵现在找来了?
谢无靡熟练地握住剑柄,将嵌入墙壁的冷剑拔出,已经断气的蒙面人失去了支撑力软趴趴地倒在地上。
“咻!”
岩洞口处突然传来一道惊鸣。
谢无靡脸色蓦地一沉,旋即向外闪身而去。
夜色中,染血的白刃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弧度优美的银线。
外头的另一名蒙面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夺去了性命,保持着释放信号弹的姿态倒在了血泊里。
“砰!”
一朵猩红的焰火绽放在黑色天际。
夜色下,一身黑衣的谢无靡手握鲜红长刀,面如苍月,幽深黑眸中溢出层层嗜血的杀意,看上去宛如一个来自地狱的修罗。
阿璃刚追出岩洞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下一秒,就见那修罗身后的树林深处突然跃出几只惊鸟,盘旋空中发出一阵急促的鸣叫。
恐怕是那焰火引了人来。
修罗已经几步走到了她跟前,他往她的手里塞了一个冰冷的物什,指向一侧的阴暗小径:“你若信我,就先走。”
头顶的树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阿璃只思考了一秒,转头便走。
无他,趋利避害的本能罢了。
谢无靡注视着夜幕中逐渐消失的那一点白色。
呵,以性命护她。
哪怕她失了记忆,他仍需照做不误。
待回京都想办法解了这毒,他定会要她加倍偿还。
谢无靡身后的树影中逐渐显现出十几名蒙面死士的身影,他敛起目光转身。
身后,为首刺客身形佝偻,脸上裹着黑纱,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闪烁着令人心里发毛的精光。
空气中响起对方的声音,沙哑如恶鬼低语。
“谢指挥可真是神通广大啊。”
阿璃不知自己已经走了多远,原先的小径早已模糊,眼前只剩一片黑暗的树林,耳边寂静无声偶有虫鸣鸟叫。
她在月光下前行,湿滑的路面使得她奔跑的脚步有些踉跄。
手里那个陌生的物什早已被她捂得温热,脚底突然一软,整个人失去平衡一头栽进脚下的泥坑里,手里的东西被摔了出去。
她顾不上疼,在泥水里一通摸索,失而复得,这才有时间仔细地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似乎是某种象征身份的令牌。
表面雕刻着繁杂的花纹,在月辉下泛着粼粼波光,一面刻了一个“察”字,另一面则刻着另外三个字。
“谢无靡……”
这或许是方才那个黑衣男人的姓名。
阿璃从泥坑中爬起,感受到膝盖处一阵尖锐的疼痛,她咬了咬牙,一瘸一拐地继续前行。
谢无靡武功极高,却依然同她一起逃至岩洞躲避追杀,追杀者必定难缠,此番她得以逃命,只怕谢无靡凶多吉少。
他应是认清了她失忆,这块令牌或许是留给她寻回记忆的唯一线索。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
谢无靡已经解决了那些蒙面刺客,低头擦拭着唇角鲜血,调整混乱的气息,以少敌多还是受了内伤。
他在那名奄奄一息的为首刺客面前蹲下,掏出一块锦布,上面印着一个小巧的金色飞鸟标志。
谢无靡是通过此物才找到燕都的城邦书局的。
除了被提前灭口的齐老板尚未可知,他提审过的几乎所有嫌犯都听此标志的号令,但更多的信息却都审不出来。
谢无靡将锦布在那刺客眼前展开,“认得这个吗?”
刺客看了一眼当即否认:“没见过。”
谢无靡冷笑,他转了转左手拇指上的青玉戒指,脑中闪过无数种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手段。
却在下一息突然感受到膝盖处传来一阵剧痛。
脸色一变,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那个该死的女人。
他将锦布收好,凉声道:“你该庆幸,我今日不得空,赏你个痛快。”
话落,执剑将那刺客一剑封喉,足尖一点朝一侧小径闪身而去。
阿璃虽说膝盖受伤,但不知为何,她走出一段后,膝盖处的疼痛却越来越微弱。
但她才醒不久,肚子空空,很快便体力不支,不得不暂时寻了一根粗壮树干依靠着慢慢坐下。
打算先忍着寒冷等待夜晚过去后再说。
天空灰白之时,安静的空气里却传来一阵愈来愈近的响动,不轻不重,沉稳有序。
是脚踏泥土枝叶的声音!
有人追来了?
阿璃顿时神经紧绷,她背靠着树干,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身边地面慢慢地拉出了一道长长的黑影,脚步声随后停住,那人就在她身旁站定。
“怎么受的伤?”
冷沉的声音回荡在林中,黑色锦靴行至她跟前,蹲下。
阿璃猝不及防撞入一双漆黑的瞳孔。
男人肩上承着温和的晨曦,高束起的发髻有些凌乱,落下几缕缀在眉眼上方,显得凌厉却易碎,他苍白的脸上只有轻抿的薄唇有些颜色。
是谢无靡。
除了胳膊处裂开的旧伤,表面看上去他未添任何新伤。
他是解决了那些追兵,还是引开追兵后借机逃了?
对方似乎一眼就看破了她心中所想,眼底蛰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都解决了。”
莫璃悬着的心缓缓落下。
他话锋一转,“让我看看伤口。”
没等莫璃有所回应,谢无靡就掀起了她的裙摆,他拽住她下意识挣扎的脚腕,露出她膝盖处的伤。
并未流血,也未红肿,只有一点淡淡的乌紫。
很明显,这摔伤已经快好了。
谢无靡讥讽地苦笑了一下,眼下他也只能默默忍受着自己膝盖处传来的红肿疼痛。
阿璃却有些恼怒他毫无商量的贸然做派,她冷着脸将裙子盖好:“公子自重。”
谢无靡一顿,松开了手。
“你我是夫妻,私下从不拘泥于礼节。”
“你我可不像是夫妻。”阿璃侧身离他稍远冷声回应。
“夫人虽是失忆,但说这样的话依然叫我伤心。”
阿璃不同他争辩,扶着树干起身,或是起身速度太快,她眼前一暗差点摔倒。
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掌及时搀住她的胳膊,使她得以稳住身形。
谢无靡立于她身侧,垂下眼沉默地看着她。
阿璃心中怀疑不减,对于他的示好与照顾充满戒备。
“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夫妻,不如解释解释为什么丈夫会掐着刚醒来的妻子的脖子问她是否失忆?”
少女的声音带着与生俱来的甜糯,这质问倒像是在责备自己浪荡在外的意中人。又因饥寒交迫了一个晚上,声音暗哑虚弱,反倒平白多了一丝娇嗔,满是忧伤和委屈。
谢无靡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逐渐归于平静。他在石洞的真实反应确会叫她眼下起疑。
“你倒是忘了个一干二净。”再开口他声音平稳,看不出任何心虚。
阿璃皱了下眉:“什么?”
谢无靡向前一步靠近,“若非夫人背叛我,夫人与我又怎会遭此境地?”
“我……背叛?”
巨大的信息量令阿璃一时语塞。
她下意识后撤,脊背触碰到粗糙的树干,退无可退,对方却仍在逼近。
粗糙微凉的手指抚上了她的脸颊,轻轻摩挲着,谢无靡深邃的眼中似有伤情。
“阿璃,是你先舍弃我同那奸夫私奔,我才会在寻回你的路上遇到仇家。如今你因此失了记忆,我们之间只怕清算不干净了。”
阿璃一滞。
这般解释,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遭到爱人的背叛确实会产生想杀死对方的念头,但又因为爱而下不了手,所以就算再恨,也会在追兵赶来之时让对方先走。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心口突然有热流淌过,似乎是对眼前之人产生了某种亲近感。
这情绪来的太快,同时莫名其妙。
可就算失忆,心里下意识产生的情绪却是做不了假的。
莫非他所言是真?
只是……
阿璃望着面前深情俊逸的男子,实在想不明白,若得如此一人真心相待,为何她还会选择其他人?
谢无靡观察着眼前的女人,见她的表情从冷漠变成迟疑,再到恍有所悟,想来是已经相信了他的鬼话。
就当他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阿璃忽然上前一步投入他的怀抱。
“夫君!”
谢无靡:!
“我那……奸夫,”她仰着脑袋,有些艰难的说出这个词,眼中真挚却丝毫不减:“想必定是芝兰玉树惊为天人吧?”
谢无靡:?
重点是他胡编乱造的奸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