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自常润归来,太守陈襄已届瓜代之期,诏与知应天府的杨绘对调。
陈襄设宴有美堂,告别僚佐,苏轼受嘱赋《虞美人》: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
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此后送旧迎新,自有许多宴会,粉白黛绿,檀板金樽,需要新词供伎乐歌唱,所以苏轼写了许多词,如送述古迓元素的《诉衷情》,孤山竹阁送述古的《江城子》,西湖送述古的《菩萨蛮》等,西湖这一阕是:
秋风湖上萧萧雨,使君欲去还留住。今日漫留君,明朝愁杀人。
佳人千点泪,洒向长河水。不用敛双蛾,路人啼更多。
陈襄启程离杭,苏轼一直追送到临平舟上,别绪离情,心里无限的空虚落寞,作《南乡子》别词,道归家路上所感:“……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
这年秋天,京东、河北两路,又发生蝗灾。蔽天的飞蝗,蔓延及于淮浙,苏轼又被派赴临安、於潜、新城一带,督导各县捕蝗。他眼见蝗害的严重,说:
轼近在钱塘见飞蝗自西北来,声乱浙江之涛,上翳日月,下掩草木,遇其所落,弥望萧然。
群飞的蝗虫发出来的声音,竟能盖过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的潮声,天上一片乌黑,遮得日月无光,一下来,千顷绿稻,立刻卷光,声势之大,令人不寒而栗。
苏轼连日尽在田野间察看飞蝗的来势,检查受灾的情况;晚上又须与有关人员研讨捕蝗的方法,劳累不堪。一处事定,又须再去一地,这种单调的胥吏工作,更使他心里充满委屈的感觉。当他在临平和於潜两县间的山上,行至浮云岭上时,体力更是疲惫难支,慨然有被人当作厮役差遣之耻,气起来就想毁车杀马,扯碎衣冠,逃归乡里去读书。但是,这个秘密的心事,除了弟辙,没处可说,乃作《捕蝗至浮云岭,山行疲苶,有怀子由弟二首》之一云:
霜风渐欲作重阳,熠熠溪边野菊黄。
久废山行疲荦确,尚能村醉舞淋浪。
独眠林下梦魂好,回首人间忧患长。
杀马毁车从此逝,子来何处问行藏。
苏轼后来回忆在杭州所受的委屈,寄同事周邠诗说:“西湖三载与君同,马入尘埃鹤入笼。”心里的挣扎之苦,情见于辞。
幸而任期即将届满,苏轼因弟在济南,所以上章朝廷,请求派个山东的差使,图个近便。熙宁七年九月,告下:“苏轼以太常博士直史馆权知密州军州事。”苏轼如愿以偿,到任谢表中,有“携孥上国,请郡东方。自惟何幸,动获所求”的感激之辞。
苏轼在杭三年,他的幼子过(叔党)是熙宁五年(1072)在杭州出生的,这时候,他已有三个儿子了。后来与他同度患难的爱妾朝云,则于今年进入苏家之门,她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垂髫少女。
从应天府任上调来杭州的杨绘,字元素,四川绵竹人。神宗朝为御史中丞,极得皇上眷顾,将有大用,与滕元发二人联合攻击宰相曾公亮,事机不密,公亮上章先辩,神宗自此不悦,后又极论新法,被曾布责难,遂遭外放。他是一个聪明活泼,极好醇酒妇人,才子型的人物。七月到任,九月朝廷告下,苏轼又将从杭州赴密,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是即在这个短短的时间内,游宴不绝。至苏轼新职发表,杨太守更一再饯别于中和堂和湖上。《东坡乐府》中有一连串和杨元素的歌词,皆是筵边的迭唱,如“和杨元素时移守密州”的《南乡子》:
东武望余杭,云海天涯两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
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今夜送归灯火冷,河塘。堕泪羊公却姓杨。
又如重阳节日作《浣溪纱》词说:“可恨相逢能几日,不知重会是何年。”两人的交好,与一片索寞的离情,处处可见。
苏轼将行,于九月二十日往别西湖南北二山中的道友,其实亦是与西湖告别的最后一游。苏轼自己说,他有一种神秘的感觉,自来西湖,每到之处,常常觉得这个地方,从前都曾来过,印象犹很清晰,他归之为前生旧游的记忆。《和张子野见寄三绝句》中,特有一首《过旧游》诗说:
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
更欲洞霄为隐吏,一庵闲地且相留。
又在密州时有《答钱塘主簿陈师仲书》云:
一岁率常四五梦至西湖上,此殆世俗所谓前缘者。在杭州尝游寿星寺,入门便悟曾到,能言其院后堂殿山石处。……
何薳《春渚纪闻》有一则曰:西湖寿星寺老僧则廉说,苏轼做杭州通判时,始与参寥同登方丈,就对他说:“某平生未尝到此,而眼前所见,都如素所经历的一样,自此上至忏堂,当有九十二级。”派人去数,果如其言,轼便语参寥道:“某前生,此山僧也。今日寺僧,皆吾法属。”
后来苏轼每至该寺,就解衣般礴,久而始去。其时,则廉还是一个沙弥,常常在旁伺候,炎夏天热,苏轼来时,就脱光上衣,在竹荫下袒露乘凉,看见背上,有七粒黑痣,如星斗状,世人都不得见。
《咸淳临安志》:寿星院在葛岭下,智果寺侧,后晋天福八年(943)所建,有寒碧轩、此君轩等建筑,苏轼皆有诗。与陈襄书中称之为“寿圣”,也许是旧名,不足深考。不过苏轼第一次在杭州时,还未与於潜诗僧参寥相识,其同行相语者,必是另一和尚,传闻小误而已。
杨绘有事于湖州,与苏轼同舟离杭。张先、陈舜俞约苏轼同访湖州太守李常,亦与偕行。
常字公择,建昌人,少时读书于庐山白石僧舍,手自抄书,几至两目尽盲,既登进士第,将他手抄书九千卷,庋藏老家,苏轼为作《李氏山房记》。熙宁初,任秘阁校理,出知地方,不脱学人从政的本色。
他们一大堆毫无政治意味的朋友,相聚湖州,欢宴几无虚日。李常好酒,又适逢生子做三朝,大会宾客,分赠洗儿钱和玉果,苏轼开他玩笑道:“……犀钱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座;多谢无功,此事如何到得侬。”(《减字木兰花》)又与周开祖(邠)书云:
……寻自杭至吴兴见公择(李常),而元素(杨绘)、子野(张先)、孝叔(刘述)、令举(陈舜俞)皆在湖,燕集甚盛,深以开祖不在坐为恨。
这六个朋友连日欢聚,以歌词名满天下的张先,时已八五高龄,兴致甚好,赋《定风波》令,有“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傍有老人星”句,谓之曰“六客词”。
苏轼离湖州时,刘述、张先与他同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赏月欢饮,兴致淋漓。想起湖州之会,张先率先自唱“六客词”,觉得这是人生中难得的欢娱,大家都很兴奋。
苏轼在京口将与杨绘相别,席上作《醉落魄》词以赠,这阕词,不是抒写一般的离情别绪,而别有一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伤。一则是苏轼与元素同为蜀人,都是从那块万山环抱中、温暖而富饶的盆地里跑出来的人,现在一样流落在东海之滨,归乡无期;二则自己固然是初出茅庐,主知未深,所以一中小人的谗言,立即得罪外放,固其所宜,不料以元素之久膺帝眷,位在要津,亦因反对新法而被弃,蓬梗飘零,错在出处。不太轻易伤感的苏轼,此词却充满了哀戚,充满了怜悯,难怪日后两人同以罪贬,相遇于黄州时,杨绘要说从前有“天涯同是伤沦落”一句,恰是今日的“诗谶”,相与唏嘘感叹不置。原词:
分携如昨,人生到处萍飘泊。偶然相聚还离索,多病多愁,须信从来错。
尊前一笑休辞却,天涯同是伤沦落。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眉,长羡归飞鹤。
十月,苏轼这一年中,第三次又到苏州,再为苏守王诲(规父)席上的嘉宾,坐中有与之相熟的歌伎,颜色凄然地一再问他:“这回去了,还再来不来?”苏轼深为感动,作《阮郎归》:
一年三度过苏台,清尊长是开。佳人相问苦相猜,这回来不来?
情未尽,老先催,人生真可咍。他年桃李阿谁栽?刘郎双鬓衰。
离苏时,又有苏州闾门留别的一阕《醉落魄》,疑亦为此姝所作,为了安慰伊人,似乎也留有后约。一个在事业世界里失意的人,极容易掉进儿女情长的温柔乡去,逃避现实中的寂寞,苏轼甚少风流韵事,此词宜再引录:
苍颜华发,故山归计何时决!旧交新贵音书绝,惟有佳人,犹作殷勤别。
离亭欲去歌声咽,潇潇细雨凉吹颊。泪珠不用罗巾浥,弹在罗衫,图得见时说。
过京口,与同年胡宗愈(完夫)、王存(正仲)、孙洙(巨源)剧饮,与李常书说:“此行天幸!既得李端叔与老兄,又途中与完夫、正仲、巨源相会,所至辄作数剧饮笑乐。人生如此有几,未知他日能复继此否?”
孙洙欲往海州,遂与同行。
苏轼本来计划乘此调差的机会,可以从海州绕道前往济南探望老弟,看看新生的侄子虎儿。兄弟俩自从熙宁四年九月同谒欧阳修后,颍州一别,至今又已三年不见了。无奈在湖州耽搁的时间太多,现在必须赶往密州到任,而且时入严冬,从海州到济南去必走的青河,已经冰冻停航,苏轼只得徒呼奈何。
自海州冲风冒寒,径趋密州,世传有“野店鸡号”的一阕《沁园春》,为苏轼《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之作,元遗山认为“此篇极害义理,不知谁所作,世人误为东坡。……如‘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胸中万卷,笔头千字,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等句,其鄙俚浅近,叫呼炫鬻,殆市驵之雄,醉饱而后发之,虽鲁直家婢仆且羞道!而谓东坡作者,误矣”。
苏轼从来没有觉得“致君尧舜”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也不会是一个“袖手旁观”说风凉大话的人,遗山确有真识,故录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