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自幼身体健康,头脑明快,原是个非常活泼好动的孩子,而他又不缺少游伴,除自家兄弟外,还有伯父家的堂兄弟不欺、不疑、不危,外婆家的表兄弟程之才、之元、之邵和街坊邻居等。孩子们碰在一起,便结伴往醴泉寺爬到树上去采橘子和柚子,登石头山去拾松果,玩得非常痛快。直到鬓有二毛,苏轼还非常怀念他们的童年,作《送表弟程六(之元,字德孺)知楚州》诗:
我时与子皆儿童,狂走从人觅梨栗。
健如黄犊不可恃,隙过白驹那暇惜。
醴泉寺古垂橘柚,石头山高暗松栎。
诸孙相逢万里外,一笑未解千忧积。
…………
苏轼七岁开始读书,八岁入小学,就读于天庆观北极院,从道士张易简为师,同学近百人中,老师就只称赞他和陈太初两个学生,聪明为全校之冠。但是人生各有不同的际遇,这陈太初后来做了道士,得了道,尸解于眉山。
学中见到老师的朋友矮道士李伯祥。这矮道士甚好作诗,但是诗格不高,苏轼记得他的一联断句“夜过修竹寺,醉打老僧门”,认为相当可爱。他一看到苏轼,便叹赏道:“这位郎君,是个贵人。”苏轼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苏轼记得七岁时,碰到一个九十岁的朱姓老尼姑,讲她早年曾随其师进入蜀主孟昶宫中。一个盛暑酷热的夜晚,蜀主与花蕊夫人纳凉于摩诃池上,曾作一词,老尼记得全文,念给他听了一遍。四十年后,苏轼还记得首句“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暇日寻味,认是《洞仙歌》令的起句,遂为补足全词,是《东坡乐府》中的名作之一。
庆历三年(1043)三月,仁宗因讨伐元昊,兵久无功,奋然改组政府,以章得象、晏殊为相,用杜衍为枢密使,范仲淹、韩琦、富弼为枢密副使,王素、欧阳修、余靖、蔡襄为谏官。朝局更新,当时的名士石介作了一篇《庆历圣德诗》,歌颂朝廷的人才济美。有人从京师来,抄了这篇诗给一位乡老先生看,苏轼刚巧在旁,听大人们这样讲,便从旁偷看,默默诵习,他问那乡老先生文中所颂,是些什么样的人。那人说:“童子何用知之。”苏轼抗议道:“如是天人,则不敢知,假使也是人的话,为何不可问?”那乡老先生讶异这孩子能说这样的话,就给他详细数说,并且告诉他道:“这韩、范、富和欧阳四人,是当今天下的人杰!”孩子心里,对这四个大人物,从此有了很深的印象,很想深入了解他们的为人。谁也料想不到,日后除了不及亲见范仲淹常以为恨外,韩琦、富弼和欧阳修,在这个孩子未来的生命历程中,都有非常重要的关系。(《范文正公文集序》)
苏轼十岁,已能开笔做文章。有一天,父亲诵读了欧阳修的新作《谢赐对衣金带马表》后,就叫儿子仿作一篇,他的拟作中有“匪伊垂之带有余,非敢后也马不进”那么一句,老苏甚喜,指着说:“希望这句话,将来你能自用。”做父亲的人,没有不望子成龙的,而四十六年后,苏轼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撰谢表时,记起童年这个故事,果然把这联句子用了进去。
庆历五年(1045)春,苏洵离家宦游,先游了蜀境内的岷山、峨眉山,虽然攀上了绝顶,但是目眩足颤,只怕自己会下不了山,惶恐之至。然后坐了船由夔州、巫州经三峡而至湖北襄阳,舟行江上一个多月,看尽了两岸青峰,经历了峡路的急流,然后陆行而至汴京。
苏洵在京师,与同乡好友史经臣(彦辅)同应茂材异等试,这是朝廷收罗遗贤、布衣可求出身的特种考试之一。洵曾写信给梅圣俞,述当时应试之苦,有曰:“自思少年尝举茂材,中夜起坐,裹饭携饼,待晓东华门外,逐队而入,屈膝就席,俯首据案。其后每思至此,即为寒心。”虽然吃了苦,这次考试,却未取上。
苏、史二人,是推心置腹的好友。在眉山时,他们两个在“破窗孤灯,冷灰冻席”上,常常深谈终夕。这次同在京师应试,则又是“饮食寤寐,相恃以安”的伙伴,结果两人都没有考中。
苏洵外表冷漠,沉默寡言,他的儿子形容他是“燕居如斋”,难得一见言笑的人,但他心里却充满一团热火,隐然还有豪情侠气在他血管里沸腾,所以交游中他独喜欢豪放不羁的人物,如述他与史经臣的交往:“子以气豪,纵横放肆,隼击鹏骞。奇文怪论,卓若无敌,悚怛旁观。忆子大醉,中夜过我,狂歌叫欢。予不喜酒,正襟危坐,终夕无言。他人窃惊,宜若不合,胡为甚欢?嗟人何知,吾与彦辅,契心忘颜。”他们这时候,原来热切希望能够相共“飞腾云霄”而一举成名的,不料双双铩羽。
苏洵在京师逗留了一年多,不能得官,一气之下,漫游了河南的中岳嵩山、陕西的华山和豫陕之间的终南山,又南下江西,在九江与雷简夫订交。《忆山送人》诗说:“昨闻庐山郡,太守雷君贤。往求与识面,复见山郁蟠。”登庐山,见圆通寺的名僧居讷禅师,然后再赴虔州,直至接到父亲(苏序)于是年(庆历七年,1047)五月十一日逝世的噩耗,这才奔丧回乡。
苏洵离家后,苏轼便从张道士那里退了学,改由母亲亲自教读。计从道士张易简读书者已经三年。程夫人特别重视历史教育,因为历史事迹,不但启迪一个人的知识,更是培养品德、使能明辨是非的人格训练。她常常挑选古往今来人事成败的关键问题,提出来考问他的儿子,而她这个儿子反应敏锐,也都能回答得非常清楚扼要,母子二人,皆大欢喜。
程夫人教儿子读《后汉书》,至《范滂传》,不禁慨然太息起来。
范滂,字孟博,汝南征羌人,学问气节,深得乡里敬重,举孝廉,又举四行,受荐于朝廷,被派往冀州视察灾荒,范滂当时“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自入州境,一力纠弹吏治,铁面无私,甚至使贪官污吏,望风解印而逃。延熹二年(159)太尉黄琼任为府掾,范滂根据诏令,一口气检举州郡刺史太守以及权门豪家二十余人,朝廷不能尽采他的直言,他就辞官回家侍母。
当时宦官弄权,政风败坏,志士仁人,共起抗争,于是发生了党锢之祸。司隶校尉李膺、太仆杜密等二百余人下黄门北寺狱,范滂亦被小人攀诬在内,到第二年得逢大赦获释。
灵帝建宁元年(168),太傅陈蕃及大将军窦武谋诛宦竖官,事机不密,反被宦竖击败,于是大捕“钩党”,范滂也在党人名单里面。汝南督邮吴导奉旨缉捕,但他不忍去抓这样一位正人君子,在传舍里抱着诏书痛哭,范滂听说此事,便亲往县府投案,县令郭揖大惊,有意弃官与他一同亡命,而范滂不从。
他的母亲赶来与滂诀别,滂道:“仲博(滂弟)孝敬,足以供养母亲。我跟从父亲于泉下,存亡各得其所,望母亲割不可忍之恩,不要悲伤。”
范母说:“儿今日能与李膺、杜密齐名,死亦何恨。儿既得令名,复求寿考,何可得兼!”
范滂再拜受教。回头对他的儿子,说了一句流传千古的话:“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而下场如此。”
听到这话的邻里和路人,莫不为之同声哭泣。范滂死,年才三十三岁。
苏轼读完这篇甚长的《范滂传》,十分感动,陡然问母亲道:“儿若要做范滂,你许我吗?”
“你能做范滂,难道我就不能做范母吗!”程夫人凛然答他。
令人慨叹不尽的,是苏轼少年读《范滂传》时,认为这个世界需要正直而勇敢的天才,立志要做一个为真理而不惜以死相争的巨人;到了历尽坎坷,才发现生命里仍是空无一物。当初,他用一片如火的热情来拥抱人生,不料四十年漫长的历程,却尽是错落的噩梦。
苏轼是个悟性很强的孩子,读书不错,生性好动,所以非常贪玩,和七八岁大的弟弟苏辙,二人课余不免做些抟泥弄沙、掏挖鸟窝之类的游戏,如《天石砚铭》说:“某年十二岁,于所居纱縠行宅隙地中,与群儿凿地为戏,得异石,扣之铿然有声……”高兴得如获异宝。
所居书堂前,有竹柏杂花,丛生满庭,好多鸟雀在这些树上筑巢。程夫人最恶虐杀生物,严禁儿童婢仆捕鸟取卵。春天,雏鸟新生时,母鸟最怕的是天上飞的鹰鸢和地上爬的蛇鼠,这些东西惯于攫取巢中的卵和幼鸟。母鸟在这里巢居过几年后,相信人们不会加害于它时,便渐渐把巢筑到低枝上来,因为低枝近人,可以受到人类的庇护,吓退鹰蛇的入侵。苏家园子里,鸟巢低得小孩都可俯身而视,苏轼他们就常去观察幼鸟的动态,找些食物来喂它们,看到它们张嘴接食,呀呀乱叫,快乐得拍手大笑。
儒家教人要“推己及人”,再进一步就是要爱及同为有生之伦的大地上其他的生物,这种人道主义的精神教养,苏轼得之于母亲程夫人者为多。
他们园子里又常有一种羽毛非常美丽的桐花凤飞来,这种珍禽,难得一见,邻里认为这是苏家祥瑞的征兆。
儿童都喜欢过年,而蜀中风俗也很重视度岁的年事。腊月中旬,亲戚朋友们就互送年礼,不论山珍海味、活兔子、大鲤鱼,都可以当礼品,也无所谓贵贱厚薄,量力而行。富人送出来的礼物固然光显;穷人舂米作糕,也一样是份年礼。将近除夕数日间,家家杀猪漉酒,彼此相邀到家里来吃顿年夜饭,苏轼诗所谓“且为一日欢,慰此穷年悲”,是为“别岁”。
除夕那一天,合家彻夜不睡,名之为“守岁”,孩子们都勉强撑起精神来不肯睡觉,因为这个热闹欢笑的夜晚,在他们是非常难得的有吃有玩的好机会,虽然“岁”是守不住的。苏轼有个比喻,垂尽之岁恰如赴壑之蛇,蛇已进入洞里,即使你能抓住它的尾巴,终究是徒费力气。
新年里,眉山城里的男女老幼,万人空巷,都到东门外十数里的蟆颐山去踏青,山上有亭榭松竹,下临大江,士女杂沓,歌吹嬉饮于山野间,热闹非凡。苏轼、苏辙兄弟上山去,看到有一道士,拦路兜售神符,说谁买了他的符挂在家里,养蚕蚕会结茧如瓮,养羊羊会肥至数百斤。路人并不一定信他,然而还是买了。下山再见这道士时,他已得钱沽酒,喝得醉倒路边了,嘴里还一直喃喃自语:“我的符灵验啊,我的符灵验啊!”苏轼觉得这骗人的醉道士,连自己也骗,非常好笑。
二月中旬,趁着农家春闲的时候,城中举行“蚕市”,卖养蚕缫丝用的器具,同时有各种玩乐的饮食的摊子,供四乡进城来的乡下人吃喝游乐。两兄弟便常溜出去看热闹,苏轼注意到那些做生意的城里人,在那里用花言巧语来骗乡下人的钱。
庆历七年(1047)五月,祖父苏序逝世,至八月,在虔州的苏洵才奔丧回到眉县。从此,轼、辙两兄弟才正式就学于父亲。苏洵为这两个儿子取了学名。兄名轼,字子瞻,一字和仲,时年十三;弟名辙,字子由,一字同叔,时年九岁。洵复作《名二子说》勉之: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
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从这命名的意思里,看得出这位精明的父亲,很担心这十三岁的次子,才华外露,容易吃亏,希望他能学习蕴藏,“若无所为”。他也欣赏幼子的敦厚和朴实,期望他有用于世而不必居其名。
苏洵改后园书斋名南轩者为“来风轩”,他就于此课子读书。苏轼四十余年后在海南回忆当时读书的辛苦,作《夜梦诗》曰:
夜梦嬉游童子如,父师检责惊走书。
计功当毕《春秋》余,今乃粗及桓庄初。
怛然悸悟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钩鱼。
…………
可见当时父教子读,非常严厉,课业以日程功,一点不能马虎,而儿子贪玩,到了限定读毕《春秋》的日子,他还只读了一半,心里惶急得像吞了钩子的鱼一样。
苏轼自言当时用功的情形,曾言:“我昔家居断还往,著书不暇窥园葵。”海南初度清明节,苏轼卧听少子苏过朗朗读书之声,音节闲美,感念四十年前,自己少年时,他的父母也很喜欢听他诵读的书声,作《和陶郭主簿诗》曰:
孺子卷书坐,诵诗如鼓琴。
却去四十年,玉颜如汝今。
闭户未尝出,出为邻里钦。
家世事酌古,百史手自斟。
当年二老人,喜我作此音。
…………
苏轼读书,渐有进境,父亲出了一个题目——《夏侯太初论》,命他作文。老苏见文中有“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这两联句子,知道这孩子已能运用他的想象力,入于文章了,对此非常称赏。苏轼后来做《黠鼠赋》,把这得意的句子也用进去了。
稍后,父子三人同读富弼的《使北语录》,记“说大辽国主”一节,有云:“用兵则士马物故,国家受其害,爵赏日加,人臣享其利,故凡北朝之臣劝用兵者,乃自为计,非为北朝计。”这在当时情势中,确是第一等的外交辞令,两个人都叹赏其言明白而切中事机。老苏故意要考考他的儿子,问道:“古人亦有此意否?”
苏轼对曰:“记得严安上书说:‘今徇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秽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龙城,议者美之。此人臣之利,非天下之长策也。’正是此意,但不如此明白。”
老苏笑以为然,心里当更欢喜这孩子书读得熟,记忆力亦强。
他们的伯父苏涣同时守制在家,两个侄子常往请教,他很恳切地告诉他们道,我少年时读书,不让老师烦恼,年稍长,学作文,每日有一定的课程,做不完,决不停止。到街上去,规规矩矩走路,在屋子里,不懒散。非独我如此,凡是我的朋友也都如此,不这样,就要被乡里看不起。所以当时读书的人虽然不多,但从不听说有读书人犯重大过错的。你们,才不如人,不妨学我的但求寡过就好。
中国人向来视人格教育重于知能训练,苏涣这番诚恳的话,在两个侄子的印象中非常深刻。苏辙后来回忆,将它详记在《伯父墓表》中。
眉山学者刘巨,字微之,在城西寿昌院设馆授课,从学的儿童几达百人,父亲便命轼辙兄弟前往就读。同学中,他们和家氏三兄弟——勤国(汉公)、定国(退翁)、安国(复礼)最为交好,而这近百名的学生中,日后出仕者亦仅二苏与家退翁、家复礼四人而已。
二苏在刘微之门下受学者亦三四年。有一次,刘巨做了一首咏鹭鸶的诗出示他的得意门生,末两句是“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苏轼读后说:“先生的诗是很好,不过我怀疑最后两句断章没有归宿,不如改作‘雪片落蒹葭’,好不好?”微之慨然对别人道:“我没有资格做他的老师了。”
苏轼读书,除了必须诵习的经典之作外,最喜欢贾谊、陆贽的文章,都是不尚空言,侧重实用的。后来偶得《庄子》,看得废寝忘食,喟然叹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
苏轼开始学做诗时,他和同学们便有了一种新的游戏。几个小朋友坐在一起,出个题目,各人轮流做一句或两句,串联起来,使成为一首完整的诗,是为“联句”,这是读书人流行不衰的一种文字游戏。有一次,二苏与居住在同条巷子里的邻友程建用、同学杨尧咨相会于学舍中,天下大雨,枯坐无聊,他们就发起四人联句来作六言诗。
程建用先吟:“庭松偃仰如醉。”杨续道:“夏雨凄凉似秋。”苏轼联第三句曰:“有客高吟拥鼻。”轮到苏辙结句,他还不到十岁,做不出来,漫道:“无人共吃馒头。”大家都为他捧腹绝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