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男女刚刚死里逃生,所有热血冲动,都化为了唇上热吻与缠绵。
待全身燥热的血冷静下来,谢玄玉搂着她,低下头,道:“已经入夜,再晚点风雪更大,那些追兵没有跟来,我们得趁着大雪落下前先走。”
他牵着她的手出门,带她上马。
林间茂密树枝间,洒下皎洁月色,骏马飞驰穿梭在森林中。
从去年二人成亲,再到集结兵马,发兵南下,寒来暑往,已经过去一整年。
战事一旦忙起来,时间就过得极其快。
过程虽然历经艰苦,但今日他们到底攻破要塞,拔掉了横挡在南下路上那颗眼中钉。
身后天幕尽头,是羲灵焚烧敌军粮草放的大火,亮起的冲天火光,照亮天空如同白昼,即便人身处森林,也能看到那熊熊烈火。
羲灵道:“我记得,当初建造庭州新城,我在城外种下一颗种子,也不知,那树长得如何了,等冬日过了,我想回去看看。”
头顶传来男子低润的声音:“等年关后,与你回去看一看。”
二人沿着山道前行,前方草丛忽然传来动静,二人勒马停下,见草丛之后影影绰绰透出来一道身影,羲灵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对面人也发觉他们,警惕停下步伐,
他们虽然甩开追兵,但不排除亡命之徒跟上,仍在追杀他们。
片刻后,一道身影从半人高的灌木丛后现身。
那是一个年迈的老妇,步履蹒跚,蓬头垢面,她身后,一个八九岁的孩童攥着她衣角。
老妇颤着声音扑通跪下,眼中尽是恐惧,“贵人,将军,饶命,我们只是赶路的平头百姓。”
羲灵道:“我们并非叛军,不会伤你的。”
那老妇拽着身边的孩童,给二人跪下行礼,数九寒天,老妇衣衫单薄,全身上下就只有一件灰袍单衣,手持一根木棍做拐杖,手冻得满是疮口,流出脓血来,顺着木棍落下。
谢玄玉微不可察轻叹了一声,“天寒地冻,不宜赶路,老人家此番应当回头,往城里走。”
老妇道:“是那城口的官老爷说,城里接济的难民已经够多,再多进不去了,让我们往南边去……”
她紧紧拉着的身边孩童的手,虚弱道:“走吧。”
林间又传来窸窣动静,二人循声策马过去,看到有军官在疏散林中的流民往南走。
连年的战乱,催使无数百姓离开原本的家园,成为乱世中流民。尤其是今年,西北天降大旱,庄稼难收,东边黄河决堤,淹死村庄无数……
刚刚老妪脸上的麻木神色,就和他们接下来看到每一张脸上的神色一样。
他们出了森林,马儿立在高坡上,从这里往下去,能看到下方流民的队伍,一路熙熙攘攘,延伸到远处城门口,在寂寥的天地之中,如同蝼蚁一般前行。
风雪突然变大,生冷地刮过羲灵面颊,谢玄玉将身上黑狐裘披风解开,给羲灵披上,可凉意仍然袭来。
她觉得冷极了。
他们往城门口走,路上都是累累尸体,这座城池半个月前刚刚遭遇一场大战,尚未缓过来,又得接受大量难民涌入。
人群麻木听着军官指挥调度,当二人的马经过,低低俯下头行礼。
“公主,君侯,您二人来了!”
有将士出门迎接二人。
羲灵下了马,望向城楼下的尸骨堆。
那里是一座巨坑,士兵正围在边上,处理着尸体。
将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道:“公主,这里半个月前才结束大战,战场尚未清扫结束,城墙外这些尸首,有我方的与敌方的,足足有万人,一时半会焚烧也根本焚烧不完,便只能就地埋下,好在是冬日,不会有时疫暴发的危险。”
羲灵点点头,一步一步走过去,以为是一处深坑,到了巨坑边上却发现,尸首已经快漫到脚边,各种断臂残肢堆积在一起。
而众多尸首中,有一只眼球落在众多残骸上,还带着濒临死亡的恐惧与狰狞。
眼球上落了雪,直勾勾盯着羲灵。
这一幕太过熟悉,一下将羲灵拉回了,父亲亡城那一日。
那一日,父王的城内外也是这样堆满了士兵的尸首,敌军的铁蹄踏破城门,手中长剑戮砍断百姓的脖颈。
她以为出了城池便好,可出城的路上到处是死人、湖水里漂浮着恶臭尸首,乃至进了沙漠,也能遇到逃亡流民被灼焦的干尸。
整个天地都仿佛化成了一座修罗地狱。
士兵的的话语及时打断了她的回忆,道:“公主,这边的尸首,手下们已经快埋完了。”
“好。”
作为的君主,心不够坚硬,生出动摇之心,便是大忌,可她低下头看着那些叛军与自己将士们混在一起的尸身,仍旧做不到心中毫无波澜。
这脚下的万人坑,堆积成山的骨骸,即便被土填满,万年之后倍雨水一冲刷,依旧会露出尸骸,永远存在于这片土地上。
她一年来推进战线,调集兵马,甚至打算在冬日行军,更快一点结束战事,可这带来的是什么?
是死去的士兵和战乱中的流民。
冷风拍打着她的面颊,她眼中有浓浓的悲悯之色。
谢玄玉听到她开口:“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只是坐在帷帐中下达一道道命令,送到前线,快忘记了这些人,也需要存活。”
她无法忘掉,人潮中那些痛苦的面庞。
那些流民的痛楚,她也曾切切实实感受过。那浑浑噩噩走在沙漠中的一幕好似就在昨日,她记得前路好似漫无尽头,阳光照在身上,衣袍烫得快要与肌肤贴在一起,热意要将她蒸发。
“我与那些流民并没有不同,只是有一些幸运,天意在某些瞬间,选择放过了我,若那一日没能走出沙漠,最终也会成为沙漠中一具干尸。”
她又凭什么,可以好好活着,接受那些人的跪拜?
她与他们本就是一类人,没有高低贵贱,凭什么她可以高高坐在马上,而那些人只能身子低得仿佛伏进尘埃里?
谢玄玉看着风雪,“这并非你的错,你是想早一日结束乱世,可乱世总是这样,打到血浸满脚下的土壤,足够孕育出下一个王朝的胎盘,天道才会让乱世结束。”
羲灵道:“是,但我不能忽略这些流民。”
这片土地,需要血才能孕育和平的胎盘,但那无形的脐带缠绕着她的脖颈,令她感到窒息。
她坐在帷幄之中,远离疾苦,都快忘记了,自己本与那些流民是同样的人。
她下达的决策,好像差点造就,更多不幸者,去经历苦难。
她在土坑边,半蹲下身,看着士兵们用铲子盖平土地,最后一拨土落下,将那露在外面尸首的一角盖上。
明天会更好吗?
回应她的,只有呼啸风声。
羲灵从腰带上解下香囊,倒出几粒灰色的种子在掌心中,她垂下手,将种子小心送入土中,再慢慢掬一捧土壤,盖好种子。
白雪落在地上,将土地覆盖成皑皑一色。
山月一缕清光照下来,她的身形笼罩在光中。
她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更好,这里种下种子,也未必能生长出绿树,但至少她尝试过。
只要想着一点父亲母亲,想到一点旧城,想到那些流民痛苦的面庞,想到不能让再多的人经历一遍她遭遇到的痛苦,她骨子里就多渗出一丝力量,多出一分希望,她觉得很好,至少有力量支撑着她活下去。
羲灵转过身,看向身边人。
“走吧,入城了,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
大雪漫天,落进千山万峰,仿佛要将这天地间所有的血腥洗去。
……
灵界,心魔劫世界外。
结界传来的波动,惊动了羲媱,结界上面迅速变幻着咒文,道羲灵已经通过心魔劫的考验。
她看着咒文,心中了然:“原来,这才你最大的心魔。”
家破人亡固然是羲灵的魔障,但她还有更深的恐惧——
她害怕做不好一个君王。
凤鸟族的担子落在她身上,她的哥哥为她而死,她父王的灵力在衰退,她的妹妹是她的影子,做好为她牺牲的准备。万年来她都在逼迫自己,配得上王女这个称号。
可怎么样才能算一个好的君王?
心魔劫给出的解法是,她必须从底层再次起来,感受到乱世倾轧中,流民颠沛流离的命运。
她要明白,君王的责任不在于,挥手间灭一国,而是举手之间,便决定着无数弱者命运走向。
灵界弱肉强食,修为高者自然无法体会到下层灵力微弱者的苦苦挣扎。
可她若体会不到这个,便永远无法渡过心魔。
所以心魔劫一开始,让她流落在外,濒临死亡,让她体会苦苦求生,处在熔炉之中煎熬的感觉。
权力与手中的力量会腐蚀人心灵,神主便是例子。
他们不会生出怜悯之心。
偏偏羲灵做到了。
羲灵一直在渡劫,如若说此前,心魔劫世界,需要她不失去斗志,一点点建立家园,她成功了,渡劫进度是九成,迟迟没有回到灵界,羲媱也在疑惑,到这里才明白,心魔劫还卡着最后一道对她的严苛考验,是她必须感悟到乱世之中流民的命运。
试问,有多少居上位者,真的感同身受底层之人的痛苦?万里无一。
如今,她渡劫成功,不用一日,四洲都会看到外面奇异的天象,昭示着新神降临。
自远古以来,新神纪后,第一位突破仙阶,飞升的神女。
是凤鸟族的羲灵。
“羲灵。”她唤道。
羲灵感知到召唤,只觉被拖入一处幻境,慢慢醒来,四周一片昏暗,有踏水声传来,她将额头从膝盖上抬起,见羲媱神女在自己面前停下。
青色鸾鸟的羽翼,覆住少女的全身,散发出耀眼清光,照亮了这片昏暗的幻境。
羲媱只是靠近,便感觉到了充沛的神力,看那饱满的羽翼张开,露出抱膝而坐的青裙少女。
她长发散在身后,一张面容清清静静,目光中混沌散去,仿若历经一场大梦醒来,轻轻开口:“神女,我在历劫,那个世界只是心魔劫世界,不是真实的?”
“是,你想起来了吗,你是为了镇杀阴灵,强行召唤心魔劫,进入那个世界。且那个世界中的你,也不是真实的你,是心魔劫放大你内心某一面的幻影。”
羲灵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可那记忆分明如此清晰,深深烙在她的脑海中。
“那谢玄玉呢?他在何处?”
羲灵转首环顾,四周空空,视线最后落在羲媱神女面上,似乎是意识到什么,“他还没有渡过心魔劫吗?”
“尚未,阴灵快要破开封印,你听到那声音了吗?”
羲媱抬手施法,结界失去了隔音效果,刺耳的声音一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羲灵的耳膜都在震动,身后青色羽翼捂住耳朵。
这是阴灵发出的尖利声音。
羲灵眼睫轻颤,“我离开心魔劫后,那个世界会如何?”
“继续发展下去,你的幻象映射还存在那里。”
羲媱袖摆一挥,心魔劫世界便展示在羲灵面前。
羲灵只是离开片刻,心魔劫世界,时间已经划过了半年。
在那个雪日后,羲灵下令大军休整,给了将士和百姓喘息的机会,待数月之后,才再次发兵,依旧是君侯谢玄玉亲自前线带兵。
可这一次,却传来一道军报。
谢玄玉作战时,遭遇埋伏,身负重伤,而后失去了踪迹。
羲灵派兵去寻,然而一日一日过去,依旧没有消息,决定自己前去前线寻找。
“他的劫难来了。”羲媱神女道。
羲灵看着心魔世界中的自己道:“神女,我还能再进入那个世界吗?”
羲媱看着她,不是很赞成。
羲灵道:“渊龙一族统驭深渊,没有他在,我一人净化阴灵封印他们回深渊,困难将会翻倍,既然他已在渡劫,我等一等他,不会在心魔劫世界耽误上太久,便只是一刻。”
她站起身来,身后青色的羽翼消退,只剩那一张没有一丝血色的白净面庞,“若他历劫失败,便会永远困在里面,是不是,我还没有和那个世界告别,没来得及和谢玄玉说什么再见的话。”
羲媱沉默了一瞬,看到她眼中涌起波光,羲灵道:“我想再见他一面,会及时回来的。”
羲媱到底松了口,“你可以去,但也只能去一刻,且你记住,你既已经成神,便只能以旁观的姿态看他历劫,不能插手帮他。”
“好。”
羲灵再次进入心魔劫,在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醒来。
她听到潮水声,立在海滩边,海水阵阵涌来,拍打着她的裙袍,身后是一片连绵岛屿,四周环水,微风拂过,海面泛着金光,如同一块镶嵌在地平线上湛蓝宝石。
海风徐徐出来,脚下砂砾闪烁光芒,一直延伸进前方葱郁森林中,那里坐落着一间小木屋。
玄袍的年轻男子,正在与对面那二人说话,唇角噙着笑意,声音随着风飘来。
只一眼,羲灵便认出了他。
她用识海给羲媱传音:“神女,谢玄玉身边那二人,是谁?”
“谢玄玉身负重伤,被这二人救下。”
羲灵迎着阳光看去,总觉那一对男女的面庞莫名熟悉,记忆里,似乎在哪里见到过体内,她想到什么,脚步忽然一顿——
她不是在自己记忆中见过,而是在谢玄玉的记忆里看过。
曾经她变成小鸟,随他潜入神主牢狱,被迫承受过他渡来的记忆,替他向他姐姐传话。
谢玄玉旧日记忆,是一潭寂静的死水,黑暗死气沉沉,唯有这段记忆,泛着淡淡暖光。
“那是谢玄玉父亲,母亲。”羲媱神女的声音到达她耳畔。
是他的父母。
羲媱道:“在心魔劫世界,任何时间,任何场景,都可以再现。谢玄玉的父亲,邝赫,也曾历经心魔劫,这是他的一段旧日幻影,而你们也刚好进入了他曾经来的世界来渡劫。”
羲灵想起来,父王说过,谢玄玉的母亲是人类世界女奴,在乱世艰难求生,遇到了下凡历劫邝赫,与之相恋,后来,邝赫历劫成功,询问凡人女子是否要与自己一同走,凡人女子对乱世没有一丝眷念,义无反顾舍弃人间,跟随邝赫来到灵界。
而今的世道便正是乱世。
羲灵停在沙滩边,望着那含笑年轻男子,阳光落在他身上,湛然灼目,即便是在灵界,羲灵也甚少见过他如此样子,仿佛卸下了所有沉重的过往。
羲媱道,“他与亲生父母相认了。”
“相认?他恢复了记忆。”
“不是,而是在这个世界,邝赫便是他的亲生父亲,谢玄玉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自幼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幼时在战乱中走散。邝赫当年历劫,在心魔劫世界有过一个孩子。”
冥冥之中,仿佛注定一般。
当年,邝赫历劫进入这个世界,如今谢玄玉历劫,进入的父亲渡劫的世界。
“所以,这就是谢玄玉的劫吗?”
羲灵欲抬起脚步,一道结界突然出现,挡在了面前。
羲媱道:“你将手放上去,能感知到谢玄玉的情绪吗?”
羲灵手触碰上结界,强烈情绪从指尖涌入,传递来的,是浓重的孤独,羲灵眼中有泪滑下。
谢玄玉的心魔,是什么?
是无法克服亲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的阴影,
他的种族会心碎而死,天生重亲情、爱情,所以在阖族死在西渡海上时,凡人母亲用仅有习得的一点灵力,封了他的情脉。
羲媱道:“他虽然心冷,但仍旧思念亡父亡母,在这个心魔劫世界,他得以与父母重逢,他被他们救下,已经与他们生活了一段时间,心魔放大了他对亲情的的渴望,若是他想,可以一直生活下去。但相应的,他也永远陷入在这个世界里,宣告渡劫失败,在灵界也永远无法醒来。”
“那他要怎么才能渡劫成功?”
“不再沉湎过往。”
不要再因为过往,封闭自己的心。
他得离开他的父母,克服他生理性本能,试着和过往告别。
羲媱道:“心魔劫在此刻,将他潜意识中对亲人的思念,放大了数倍,他会抗拒离开这里,甚至会舍弃已经有的一切要留下。”
“我知道了。”
看着很简单,但是试问羲灵,如若是她,会选择离开亲人吗?
结界在羲灵面前消失,她迈出了第一步。
谢玄玉余光看到了她,转首看来,隔着夏日的暖风,与她对视。
“善善,你怎么会在这里?”
羲灵走上前去,笑道:“我在寻你,你受伤落单后,部下都寻不到你,我跟着踪迹,到了这片森林,终于寻到了你。”
羲灵扑入他的怀中,将脑袋搁在他胸膛上,努力抬手抱住他肩膀,闻到熟悉的气息,还有他衣袍上阳光的气味。
他手臂亦紧紧抱住她,在海风中,二人的衣袍鬓发被吹得乱飞。
他低声:“善善,你不知晓这几日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带你去见我的父母。”
他牵住她的手,往前走去,羲灵抬起头,看到了那门边立着含笑的夫妻二人。
羲灵本只是来见他一面,可在这时看到他的父母,仍有一股莫名的紧张,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