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伦佐半哄半骗地带我到教会。当我还摸不着头绪时,罗伦佐竟告诉他父亲我是优秀的日本媒体工作者,想观摩驱魔的过程。
听罗伦佐大吹牛皮,我登时慌了手脚,却没勇气说出真相,只能战战兢兢地帮忙圆谎。
罗伦佐的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会儿,才点点头。“好,下次随我走一趟。”
我吓一跳,没想到神父这么轻易就信任了我。当然,我不知道神父信任到什么程度,至少他答应让我跟在身边。罗伦佐似乎也颇意外,他事后跟我说:“没想到会答应得那么爽快。”接着,他坦白道:“二郎,其实我希望你亲眼见证驱魔仪式,站在客观立场提出你的看法。”
“你希望我证明驱魔仪式是假的?”
“不,我不认为驱魔仪式是假的,只是无法全盘接受而已。我提过,驱魔仪式的确有效果,我希望你能帮我看出其中的奥妙及本质。”
于是,在意大利留学期间,我偶尔会和罗伦佐的父亲前往驱魔现场。这并非我的兴趣,纯粹是拗不过罗伦佐的请求。我原打算观摩个两、三次就好,却骑虎难下,随神父东奔西走多达十几、二十次。
“二郎简直成了驱魔助手。”罗伦佐甚至这么调侃我。
我本来想反唇相讥“你以为是谁害的”,不过,跟在罗伦佐的父亲身边,听他说话,观看驱魔,不知为何让我有种充实感。不知不觉,我对绘画渐渐失去兴致。虽然到美术馆欣赏中意的作品依然很感动,但创作欲望迅速流失。
“是不是你察觉自己没绘画天分?”罗伦佐推测。
“我也说不上来。陪着你父亲到处驱魔,让我产生不能把时间浪费在画图上的想法。”
“哦?”
“天底下需要帮助的人那么多,我亲眼目睹神父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哪能悠哉地画自己的图,”
罗伦佐笑了。或许他以为我在开玩笑,但我是认真的。
罗伦佐的父亲曾说:“我也无法肯定到底有没有恶魔附身,甚至不晓得仪式是否真的有效,不过我认为不必太悲观。”
“为什么?”
“由于是家属以外的第三者,与当事人没有任何利害关系,我们的祈祷与辛劳总不会是件坏事。”
“即使是做白工?”
“至少不会让情况恶化。”
我相当认同罗伦佐父亲的观点,甚至有种松口气的感觉。过去的我常为没能力帮助别人而自怨自艾,但这番话让我明白“帮不上忙的无力感”不是件坏事。
蓦地,我想起观看驱魔仪式的过程中产生的疑问,于是脱口喊道:“神父……”
“嗯?”
“神父,你心中充满慈爱,总是设身处地为人着想。即使遭到恶魔设骂、羞辱,甚至是暴力相向,你都不为所动,这是我亲眼看见的。”在驱魔仪式的过程中,神父经常遭受辱骂、轻蔑及投掷物品。“我相信,接受仁慈的神父如此尽心尽力的帮助,是一件相当令人开心的事……”
神父明白我的言下之意,便接过话:“二郎,你是说那些人为了吸引我的关注,才装成被恶魔附身的样子?”
“是的。”我点点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但我认为他们非常渴望获得家人和神父的关心与呵护。”
就像不良少年四处闯祸,只是为了得到双亲与朋友的关怀。
罗伦佐的父亲并未责骂或嘲笑我,反而点点头。“或许吧。表现自我、追求名誉、忌妒、孤独……种种情绪的背后,只是在诉说一句话。”
“一句话?”
“‘请看看我’。”
“确实如此。”
“谁都不希望遭到遗忘。家人或神父关心自己,好过一无所有。任何名人、学者、政治家,内心深处皆有着希望受到注意的想法。不过,这不尽然适用全部的状况,有些案例只能以恶魔附身解释。”
我颔首同意。
没错,有些案例只能以恶魔附身解释。
某些女人会对神父流露强烈的恨意,吐出没人听得懂的话语,产生不寻常的力气。
“那或许也是种SOS信号。”我不禁脱口。罗伦佐的父亲扬起眉,显然颇感兴趣。
“滴滴滴、答—答—答—、滴滴滴”,一道声音在我脑中回响。
SOS信号。
记忆中,一名女性曾问我:“你知道SOS信号吗?”
是谁呢?仔细回想,原来是母亲,我不由得兴致全失。
“SOS船只需要帮助时发出的讯号。”
说这句话的母亲,不是现在那个年过花甲、成天吃甜食的俗气老人。当时的她年轻貌美,相当注重身材,听到救护车鸣笛会感叹“有人在流泪”。
“啊,那个SOS,我听过。”还是小学生的我回答。
“以摩斯电码表示,就是‘滴滴滴、答—答—答—、滴滴滴’。”
“SOS是什么的缩写?”
“纯粹是声音好判断,没特别含意。”
“搞什么,原来没有任何意思。”我听了有些沮丧,原来SOS也可以是ABC或OOO。
“不过,后来的人想出了含意。”
母亲拿起手边的餐巾纸,写下几个英文字。当时我们在速食店,但我不记得是哪家店,也不记得我们为何会在那里。印象中,母亲描了又描,写得不太顺手。
“SaveOurShip。”
“那是啥意思?”我看不懂英文,有些不开心。
“‘救救我们的船’,各取第一个字母,就是SOS。”
“救救我们的船?”
“也有人说是Save Our Souls。”
“救救我们的船,救救我们的灵魂。”这几句话在我脑海中不断回响。
不知为何,“我们的船”这字眼搔动着我的心,感觉胸口一阵刺痛。眼前仿佛出现一艘快沉没的船,有人挥着手大声求救,我忍不住想捣起双耳。
到处都有人在痛苦流泪。SOS!救救我们的船!
求救声钻入我的耳中,但我一点忙也帮不上。除了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我没有其他选择。这样无力感总是让我心情沉灵,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我将这段称不上故事或经历,甚至不算是牢骚或内心创伤的回忆,告诉罗伦佐的父亲。
“原来如此。”他应道。“遭恶魔附身的人,或许也在发出SOS信号。我刚刚提过,每个人多少都渴望获得关怀,两者是相通的。”
“怎么说?”
“发出SOS信号的人,希望有人能听到这个信号。”
“怎么说?”我又问了一次。
“二郎,你总是感叹没能力帮助别人,但你不认为‘听到SOS信号’本身就是一种帮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