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位和我同年(三十有六)的好友深受打击,事情发生的经过是这样的:一位美丽的高中女生面带羞怯地向他走来,然后停在友人面前,状似欲言又止。朋友身上的雄性激素开始警觉起来。高中女生不敢直视前方,额前的刘海垂到了鼻尖上,她说:“叔叔,请问旧火车站怎么走?”
其实,这种苦头我也尝过。十八年前,当我还只有十八岁的时候,一位与我同年的邻居就抱着他刚满一岁的儿子走到我面前,“叫阿伯。”他说。这位邻居实在是个好人,但我不知不觉与他保持距离,渐行渐远,因为,掐指一算,他老兄的儿子今年也满十八岁了。
时间一定是鬼,因为我已经怕成这个样子了。
关于被定位成“五年级”这件事我是无话可说的。我出生于1966年,往“四年级”或“六年级”哪边靠过去都一样遥远,所以最好乖乖承认。
其实,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分类法,至少,我觉得“几年级的”比用“X、Y、Z”世代来得清楚一些。过去,听说凡是“曾经在电影院里看过《星际大战》的人”就是X世代的,我并没有看过,所以有点失望。然而,我可是在电影院里看过《梅花》《醉拳》和《火狐狸》的,难道这些电影票钱都白花了吗?现在好了,用“五年级的”“六年级的”这种方法可以将人一网打尽,疏而不漏,于是,感觉自己就像超级市场里的苏打饼干,至少还分到一张新鲜的标签贴在身上了。
那么,五年级的人到底是什么德行呢?这个问题实在太大了,幸好,这个专题的名称是“五年级纪念册”,既然是纪念册,意思也就是说,每个人都贴上一张照片,然后说几句互相敷衍的话就可以了。我的纪念册在哪儿呢?
我就读的小学并未制作正式的毕业纪念册,所以,一直到中学毕业那年,我才拿到一本红色硬壳封面,又大又重的毕业纪念册,心中觉得真是充实。第一:这无疑是我生命中的第一部大书,它比电信公司发的黄皮电话号码簿来得有趣多了,而且还是精装的。第二:我的照片像义士一样被印在书上了,这真是一件令人骄傲的事情,况且,除了大头照之外,我(真的是我!)的脸还出现在一张大概有三十个人的团体生活照里面,就在便当保温箱的左上角。因为无知和虚荣心,我空前绝后地尝到了“不朽”的滋味。第三:那些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女生,现在全都有了名字,不但有名字,连住址都有,我心想,如果学校能再附赠一些信封和邮票就更完美了。拿到毕业纪念册的那个下午,我一口气认识了七八百个女孩子,她们全部一反常态地,对我发出友善的微笑。抱着厚重的纪念册,我觉得这真是一份“迟来的正义”。经过三年的严密隔绝,学校终于对我做出补偿了,毕竟,这种男女分班的悲剧,就连走入历史的圆山动物园里也不曾发生过啊!
说起毕业纪念册,就不能不提到“毕业感言”,也就是每个人玉树临风的大头照底下的那一小方白格子。我觉得,这一小格只能塞下短短一句话的空间,真是对个人文采最残酷的考验。想想看,就这么有限的一句话,如何能够让自己在这茫茫人海中出类拔萃、摇曳生姿呢?难怪当年革命先烈秋瑾女士会写下“秋风秋雨愁煞人”。
然而,就有一个令人气结的家伙办到了。
我这辈子看过的毕业感言也算不少了,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够写得比这令人咬牙切齿的东西还要高明的。这位仁兄长得普普通通,顶着一头校方规定的三分头,戴着一副厚重的学究型黑胶眼镜,看起来倒与我颇有几分神似,相貌在伯仲之间,只能说是初具人形,稍有灵性而已。然而,相片底下的那一句毕业感言,却能力挽狂澜于既倒,如果在古代,这人必定能获御笔钦点为状元无疑。
他的毕业感言是:“本人比照片好看。”
服了吧!
就在我们这群灵长类还煞有介事地写下“勿忘影中人”“珍重再见”“学海无涯唯勤是岸”的麻瓜句型时,人家老兄早已擦板得分,先驰得点了。
我原先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谈谈像我这样的某种五年级生,然而,想到这句闪闪发亮的话语时,顿觉豁然开朗。
原来,我所印记在心中的“五年级生”,是一群不断在极有限的空间里努力美化自己的人。
因为很想美化自己,所以必须先否定自己(或别人)。
这就是我心目中的“五年级生”,因为不能满足于基本的糖类、脂肪和蛋白质,所以很想弄点维他命丸来吃吃。
这些维他命丸有时是挺有意思的。我曾经和一位大学同学为彼此脚上的球鞋争论不休,为的只是想要较量一下谁买的仿冒耐吉比较接近正牌的;一群朋友从金马奖外片观摩展的戏院走出来,盛赞某某导演运镜功力之高明,然后回家在日记里写下:“早知道就去吃火锅……”和外校女同学郊游联谊的时候,康乐股长把人家漂亮的女班代整哭了,因而喜不自胜,他说:“留下坏印象比没有半点印象好太多了!”
我觉得,五年级生并不特别聪明,然而却很擅长做计划,因为我们是考试的高手。我们写过的考卷比我们用掉的面纸还多,我们的计划一砖一瓦,清清楚楚,即使不能盖成坚固的堡垒,至少可以改成收纳失败的仓库。我们渐渐变得小心翼翼,因为上一代认为我们不能吃苦,而下一代嫌我们迟钝迂腐,然而,这能怪我们吗?我们小时候烧煤球,长大了用微波炉,现在的小朋友成天唱歌跳舞,我们过去可是穿上雨衣骑野狼125……
拉拉杂杂写了这些,无非是想说明其实“五年级的”自有他的一点辛苦,虽然我一时还讲不清楚。那么,我的维他命丸又是什么?
我很想说“是文学”,可是又说不出口,因为我有点悔不当初。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刚上大学的时候,我也和大家一样,误以为考上大学之后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不用再上学了,于是开始结群游荡。我们就像水族箱里的热带鱼一样不会迷失方向,可是,某一天,有一尾不自爱的热带鱼破坏了我们平静美好的生活,他说了一句非常不应该的话:“你们将来打算做什么?”顿时,我们辨认方向的雷达就忽然失灵了。我记得孔子好像也干过类似的事情,一伙人正开心的时候,他老人家说:“大家何不谈谈自己的志向呢?”可是,我这位大学同学并没有受到孔子一般的待遇,当他发出相同的问题时,我们并没有容许他成为最后再做总结的那个人。于是立刻有匹夫跳出来说:“你管我?你将来又要做什么?”现场气氛虽不庄严,但颇有几分肃穆。
这个同学倒是破坏了我的生活,因为我果真开始思索“将来要做什么”了。(当时我还没听过“人们一思索,上帝便发笑”这句名言。)
终于,我走进了书局,糟糕的是,二十年前的书局卖的可都是文学书啊!于是我拿起其中一本,开始阅读折页上的作者简介:“×××是当今文坛公认的大师,对人类精神的剖析,精准一如外科手术医师……”下一本:“×××是六〇年代地平线上升起的最耀眼的一颗明星,对摆荡在物质与精神双重困顿的现代文明,有着绝对不容漠视的清澈洞见……”
我站在冰冷的书架前感到全身发烫。这些作者出书时也不过大我几岁而已啊,我想,我肯定是白活了。然后,果然祸不单行,我从架上选了一本小说买回家。我想,在我走出书局、迈开坚定步伐的那一秒钟,地狱里一定传出了一长串的鞭炮声。
接下来十几年“否定自己”的日子,我想,一定有很多人跟我有相同或类似的遭遇,所以就不再赘述。
我的感想是,维他命丸也不可随便服用,轻微感冒时,记得多休息,多喝热开水就好。
最后,我的毕业感言是:“本人最好不要看自己的照片。”
按照流行的说法,我是五年级生。我小的时候,台湾社会还处于一个物质较为缺乏的状况。(请注意,我说的是缺乏,而非匮乏,以免三、四年级的学长姊们头上冒烟。)也就是说,我们有幸穿过黑豹球鞋,至于“中美合作”牌面粉袋内裤则缘悭一面。奇怪的是,小时候并不会觉得生活中有许多欠缺,或许,那是因为童年时光就跟丛林里的黑猩猩一样,每天睡醒了,除了游戏,就是觅食的缘故。
大人和小孩都要游戏和觅食,不同的是,小朋友会把这两项工作结合在一起。
很荣幸地,小时候家住台糖小火车铁道旁,我也跟人家“抽”过几天甘蔗。说来奇怪,台糖小火车不知为什么好像故意开得很慢,好让附近的居民可以从从容容地把货台上成捆的甘蔗给抽出来。不夸张,那火车的速度可真够人情味的,致使我们这些排成一列的小朋友不得不仔细选上一根“很中意的”再下手,以免暴殄天物。不过,甘蔗最大的缺点是,吃了几次之后也就腻了,只好再找些别的东西来甜甜我们的小嘴。
记得有一年过农历春节的时候,母亲从街上买回了一种外形像是个小小金元宝的可可糖,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杀进又杀出抢到了好几颗,藏在新买的夹克口袋里慢慢吃,吃到最后一颗舍不得吃了,一直珍藏在暗袋里准备当标本,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天,我在花生田旁边遇见了我幼稚园中班的同学王大头。事情就坏在我当时年纪虽小,可是却已识得了虚荣心为何物,于是便喜滋滋地从夹克口袋里掏出那一丸金元宝,然后叫我的同学站远一点,才安心地把手掌摊在阳光底下,让他看看这金光闪闪的好东西。果然,不出我所预料,王大头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弹出来,我赶紧合上手掌,将小元宝收回口袋里去。
没想到,我这同窗是个雄才大略的家伙,他并没有跟我要这压箱底的金元宝,只见他不疾不徐也从新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一丸皱巴巴的半透明塑胶袋来摊在阳光底下。王大头并没有叫我站远一点,所以我立刻就凑上前去看看那塑胶袋里一颗颗晶莹剔透,同样金光闪闪的是什么好东西。“这是什么?”我问王大头,他摇摇大头,表示不知道。接下来,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只见王大头伸出食指,往小塑胶袋里一沾,沾上几颗细小透亮的晶体,往大嘴巴里一塞,那脸上露出的满足表情,一看我就了解为什么食指要叫作食指了。原来是可以“吃”的东西,开玩笑,可以吃的话自然是鲤跃龙门今非昔比了。
“分我吃一口!”我说。
“嗯嗯嗯。”王大头正在享受无上美食,所以还不舍得打开他的大嘴巴,不过他的意思我完全听懂了。
“再让我看一下?”我退而求其次。
不说还好,这一说更糟,说完,王大头立刻收起皱巴巴的塑胶袋塞回口袋里去,连正眼也不再让我瞧一眼了。接下来,经过几番激烈的拉锯战后,我终于痛下决心:用我的金元宝来换王大头的塑胶袋。交换的仪式隆重而迅速,换过之后,我立刻摊开那丸皱巴巴的东西,让我的食指也过过瘾。当时,我心想,这宗买卖还真不赖,我用一颗小糖果换他几百颗更小的糖果,说什么也不算吃亏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东西叫作红砂糖,在我们家厨房的克宁奶粉铁罐里头就有一大袋。更糟的是,上小学之后我才知道原来红砂糖就是蔗糖,是从那随手可抽的破甘蔗身上榨出来的,顿时无比怀念起我的金元宝来了。王大头,有种别让我再遇见你!
稍长,我们也开始在村子的大马路上学红叶少棒队用木棍和小石块来练习打棒球了。一个人投,另一个人打,打出去的高飞球也没有人冲过去捡。谁要捡一颗破石块是吧!所以,打棒球看似热闹,也不过就两个人一投一打而已,那么剩下的人干什么?偷偷告诉你,其实他们在当交通纠察队。偶尔有一辆老爷吉普车远远地开过来了,就有希区考克型的小朋友冷冷说一声:“车来了。”车来了就车来了,谁理他啊?有什么好紧张的,投的照投,打的继续。“车来了。”这次换另外一个副导演说话了,依旧没人理他。吉普车算个什么东西,满街到处都是,况且,火车都能煞车了,吉普车就不能停下来吗?
果然,吉普车就停下来,驾驶座上从窗户里拐出来一张老K脸破口大骂起来。这会儿红叶少棒的选手才懒洋洋地靠边站去,等到车开走了,那当投手的立刻凌空抛出一颗小石块,干打击手的自然是用力一挥,瞄准了老爷吉普车的后车灯……可惜啊,十打九不中。
吉普车没人理,可是有一种三轮车就不一样了,才远远露出一个车头,所有的人就立刻转过头去,然后争相走告:“卖叭ㄅㄨ的来了!”卖叭ㄅ㐅的大家都知道,就是土制的冰淇淋,可是我们这位骑三轮车的退伍士官长除了叭ㄅ㐅之外,还兼有打香肠的珠台,我们最喜欢看那小铁珠在密密麻麻的铜钉子间弹来弹去了。每次士官长来了,就有眼尖的小朋友开始惊呼起来,人缘更好的就赶紧冲回家去拉出一个和蔼可亲的大人来出钱打香肠。可惜大人们并不很欣赏打香肠的珠台,他们喜欢搏一搏运气,跟士官长掷骰子。
大人们掷骰子,小朋友们也没闲着,连忙在一旁摇旗呐喊啊。我方掷骰子时,大人拿起四颗喜巴豆仔在手掌心搓来搓去,然后鼓起腮帮子吹一口气,这时,我们再也沉不住气了,开始鬼叫着:“喜巴啦,喜巴啦……”轮到士官长掷了,我们立刻咬牙切齿起来:“BG啦,BG啦……”那副模样,想必是面目狰狞、极端可厌的,所以,到了后来,连出钱的大人们偶尔都过意不去了,于是拉下脸来训斥我们一番,叫我们闭上乌鸦嘴。
其实这有点小题大做了,大家出来混嘛,求财而非求气是吧,像我们的士官长就沉着多了,或许是大风大浪见惯了,什么样的鬼叫没听过?你喊你的,人家士官长气定神闲,捞起骰子就撒,一点也不啰嗦,还不照样杀他个慈眉善目,干干净净?有时,大人们教训得凶了,人家士官长还会好言相劝:“没关系,小孩子好玩嘛,喊喊没关系嘛,要是喊得准那反攻大陆早就成功了是吧?”看看人家这气度恢弘,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不过,现在想想,在那戒严年代,我们这位士官长的确算是不怎么爱惜生命的那一种人啊!
小时候,什么都好吃,什么都好玩,要是童年时光永远都不会结束那就更好了。谁记得它怎么结束的呢?
偏偏我就记得。
事情发生的经过是这样的:大约在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某个夏天傍晚,村子里的男女老幼照例在一棵大榕树底下乘凉闲嗑牙,你一句他一句的,聊着聊着人就渐渐少了,每个人平均分到的蚊子也就渐渐多了,到了后来,莫名其妙地就只剩下两个老兵和我一个小孩子了。不知为什么,我们三个其实无话可说,可也都没走开,仿佛撑到最后的那个人便有奖金可领似的。突然,其中一个老兵甲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说:“还是当小孩子最好。”另一个老兵乙则是冷冷地搭了一句:“那还用说,人生的黄金时代嘛——”
说完,两位不自爱的前辈就闪人回家了,留下我一个人像个呆瓜似的。树下的蚊子全都开始专心地攻击我了,我觉得苦恼极了。我想到了“黄金时代”,继而又想到了当年那个与我擦肩而过的小小金元宝,于是,好像突然领悟了什么,我了解到我的童年就和当年的金元宝一样,都是稍纵即逝的。这个想法实在太早熟了,所以,我的童年只好提前结束了。
变成大人之后的生活当然就不好玩了,因为我们把游戏和觅食这两桩重要的事情分开了,而且觅食的时候多,游戏的时候少。
前几天,我突然心血来潮,觉得自己成天死气沉沉的也不是办法,于是便想动一动,但是怎么动呢?很可悲地,我和许多前贤一样想到了慢跑。那就跑吧,跑啊跑啊,辛辛苦苦跑了一圈回来,巷子里有几个小朋友正在玩跳橡皮筋、踢毽子,见我匆匆跑出,又匆匆跑回,心里很是纳闷。其中有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小女生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她仰起红红的小脸蛋看着满身臭汗的我说:“叔叔,你怎么一直在跑啊?”
童年结束之后,人生真是够悲哀的。
1995年岁末我在基隆码头搭“人员运补舰”前往外岛服预官役,一晚上风平浪静,如卧滑板,想了几个没头没尾的心事,隔天清晨在船上买了两个包子,喝了几口矿泉水,便看见有人开始收理行李了。
下了码头,依序排队受检,灰蓝的雾气随一股晨风飘来,湿而且凉。搁下黄埔大背包,极目望去,岚烟茫茫,异峰凸起,几分雨意再加上拍岸的涛声,很有一些金瓜石的味道。对于一向生活在都市丛林的我来说,外岛真是一点也不小。前来带人的辅导长一路上向我们介绍人文风土和战地险要,我贪看远山,没听进几句话;只记得半途上爬了许多陡峭的石阶,还有经过酒厂时,闻到一股热腾腾的,谷物发酵蒸散出的酒香。
过了三天,散雾之后,才搞清楚原来之前看见的远山棱线位在海峡彼岸,外岛瞬间变小了。
防区水质不佳,且水源匮乏,酿酒用的高粱,据说也是远从国外“进口”而来;外岛酒业不衰,我想是“冷”出来的。
冬天东北季风确实是冷,冷到人的耳朵像豆苗似的抽长、变色,终至泛黑、枯萎,到了连钢盔也戴不下的时候,只有就医包扎一途。两只耳朵像打了石膏似的屹立不摇、纹风不动,自己看了伤心,别人看了也难过(因为得忍住不笑)。任谁到了这个地步,只有举手报病号,躺上床、拉上棉被,虽不致终日以泪洗面,却也见人不得、吹风不得、翻身不得,戴耳机听音乐更不得;只得仰天长叹、辗转失眠,镇日听涛声、雨声、答数声,声声刺耳。
当兵的人找酒喝就像小和尚逛妓院,同样得顶着头皮壮起胆子,同样找不到理由。防区禁令首忌酗酒互殴,然而朔风野大、乡路迢迢,喝酒一事,对战力有碍,却对灵魂有益;喝与不喝,存乎一心。人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外岛也有三宝:圆锹、水泥、十字镐。在寒风像砂纸一样磨在人脸上的天候下构工、出操,就算滴酒不沾,照常冻得满脸通红,索性喝吧!
入伍经过一个冬天之后,才发现喝酒真是一门学问,想要练就“不择地皆可喝”的最高境界,可不是轻易能达到的绝学,必得天时、地利、人和皆备,方能功德圆满。所谓天时者,年资也。菜鸟固然与酒无缘,甚至公开抽烟亦不可得,原因无他,其吞云吐雾之陶醉表情碍了老鸟的眼,于“军容”不符也。所谓地利者,掩体也。老鸟们善于利用地形、地物寻找隐蔽,并且兼顾风向、方位,除了“视觉”上的考量外,还须注意“嗅觉”上是否会造成事迹败露。而所谓人和者,情报也。教战守则曰:作战制胜之关键,七分在情报。老鸟们喝酒必有三两斥候在外“把风”,于“制高点”或“重要隘口”担任警戒与扫荡,且定时交接、换班不爽。只有把握了这三大前提,方能“槟榔、香烟、酒”三宝俱足,全身而退。
我在外岛服役期间有两次较特殊的喝酒经验。
第一次是孤独的个人之旅。下部队不久后,按规定开始轮值担任夜间查哨的军官;彼时我与弟兄们驻守在坑道和碉堡之中,人说军队阳刚气重,到了晚上可不是那么回事,一个人三更半夜走在相思林夹道的山路上,那种滋味,怎一句“走着瞧”形容了得。白天一望无际的碧海蓝天,到了晚上全揉成一团乌漆鸦黑的幢幢魅影,远处浪涛拍岸的海潮音,到了这时也变得凄凄惨惨,好似冤鬼磨牙呼号之声,身历其中,不寒而栗。身为少尉军官,总在这时候深深羡慕起小兵来,因为站哨虽苦,至少还有安全士官为伴,这种“个人独享”的夜游,除非逃亡,可说绝无仅有。
初次查哨,我打起精神,强装镇定,把口令用原子笔抄在手腕上,以防忘记被人当成了活靶。穿戴整齐之后,肩上斜挂着一支强光手电筒,告别了据点内当班的卫兵和班长,百般不愿地走进远方蜿蜒死寂的黑暗里。
只有独自走过夜路之后,才知道军阶的沉重所在;一路上,偶尔传来野犬“吹狗螺”的嚎声,这时却是备感可亲,因为其声虽然凄厉,却也远远地捎来一股“从无到有”的生命感,虽然微薄,却如雪中送炭般弥足珍贵。
我把手电筒的灯光开到最强,心情随着徐行中的光束高低起伏着,一方面希望借以驱散黑暗,一方面又怕照得太清楚了,一些“走避不及”的“物体”因而原形毕露,只得把光照向前方,眼睛低低地看着脚下,这么一路朦朦胧胧,既敏感又麻木地走着。远方山谷底下的民家窗口偶有几扇透出昏黄的灯光,我无端地感伤起来,猜想着他们也许正在看录影带或是摸麻将吧。那几个小黄点里的人抑或已沉沉入睡,他们与我之间,仿佛正可用来定义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差别。
那夜查哨回来,踏上自己的据点,心情有如成功盗回本垒一般。和当值的哨兵闲扯几句,所有劳顿尽除,睡意全消,只觉得人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动物。安全士官殷勤地为我取碗、洗菜叶,准备热水和泡面;当热水冲入塑胶碗里浮上一层油光之际,我几乎舒适得想要流下泪来。我回到才离开数小时的排长室,扭开桌灯,让我的木窗缝隙也透出昏黄温暖的光束,就这样,我回到了属于天堂的那半边。我深深意识到:这样充实的幸福,人的一生可能难得几回。据点的弟兄们大都已进入梦乡,我关上房门,用竹筷子夹起热腾腾的面条和据点自产的小白菜叶,一股扑鼻的汤汁香味充塞在我的小房间里。取出部队拨发的邓丽君《君在前哨》CD放入随身听里,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霎时一串幸福甜美的软语回旋耳畔,那妩媚的歌喉浓香柔软如一片起司蛋糕。我点起一支烟,白烟徐徐袅绕盘旋,清新如晨雾透窗而入,安详而宁静。在这方花岗岩石的小房间里,我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透明感”,它不是快乐,也不是感伤,我觉得我化成了一缕微尘扩散在空气分子的空隙里,不知过去,也没有未来,我感到清明而知足。
吃完泡面,我取出一瓶陈高倒在玻璃杯里,又从饼干盒子里找到半包巧克力糖来下酒。玻璃杯折射出浅黄的光晕,就这样,我在一间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的“前线酒吧”里品尝着一份充满光明的寂寞。
另一次难忘的喝酒经验,则是发生在快退伍之前。一天,别的单位跑掉一个兵,指挥部下来电话记录:××连,二兵×××,身高一百七十二公分,小平头,左腿略跛。连长集合了各据点的排长,兵分三路,要大家做地毯式的搜索,在预定的时间之内回到连上即可。连长宣布完毕,我领了十几个士官兵,往分配的路线出发,才出连部不到一箭之遥,老兵林佳民便开始起哄,说他昨天晨跑时脚踝扭伤,走起路来一摆一摆,其他特征也与逃兵×××相仿佛;虽然他们一个跛的是左腿,一个是右腿,不过难保不被其他连队的弟兄当成逃兵拿下,所以不愿再找。这话听了也不无几分道理。老兵林佳民平日摸鱼成性,刚才连长分配搜索路线时,他便喜形于色,对我挤眉弄眼的,因为我们分到的可是公认的“黄金路线”,途中会经过民家村落,是“打茫(打混也)者”的天堂。我在心底暗忖,平日据点弟兄们任劳任怨,现在我快退伍了,正是多放点“福利”回馈大伙儿的时候,于是便“不同意,也不反对”地跟着大伙到杂货铺里歇脚吃喝。其实我早知道,大伙儿对寻找逃兵这档子事根本兴趣缺缺,而且在心理上,或许根本就是站在逃兵这一边,就像电影里狱室囚犯对越狱同伴的那种微妙感情。要不是有若干不得已的理由,谁会在这样的小岛上干出那样没有胜算的傻事呢?
找到了心理上的借口之后,我们一行人便心照不宣,极有默契地鱼贯溜进小铺里去,小铺里的退役老士官长早已混熟,林佳民拉了大伙儿往屋内另隔的小间里去,那厢老士官长早已抽了一支A片送进录影机里,口里还不住喃喃自语着:“死囝仔,死囝仔……”
那天大伙儿先是吃了水饺面食,喝了几瓶红茶、果汁,小房间的三夹板也蹭得热乎乎的;老兵林佳民借口大伙儿提前为我欢送退伍之由,便又交代士官长切了一大盘卤菜,开了两瓶特级陈年高粱酒,说好算是为我饯行;我们一伙人有吃有喝又有得看,早把搜索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大伙儿有说有笑,不一会儿都喝红了眼睛,独独老兵林佳民愈喝愈闷,一会儿嫌A片女主角“唱作不佳”,一会儿又开骂连长刻薄寡恩。人说老兵最怕看人退伍,这我也是过来人,于是便任他骂去。回营归队的路上,我和林佳民走在队伍最后面,经过废酒厂的时候,我们站在水泥墙根上撒野尿;老兵林佳民余兴未尽,心有不甘,撒完尿,随手捞起地上一块碎砖在偌大的水泥墙上涂写起来,我上前一看,写的是:
老鸟有交代,中鸟要等待,菜鸟要忍耐,
我干你娘咧——去死啦!
林佳民酒意未消,把几个字写得咬牙切齿似的入木三分,写完,煞有其事地把逃兵×××的单位、级职、姓名签在墙上,另外又画了一把刺刀,刀刃上还淌下一道血流。
隔天部队集合早点完毕,连长宣布逃兵尚未找到,今天继续加强搜索;又说昨天傍晚有人发现在废酒厂的水泥墙上有疑似逃兵的留言,列为重点区域,加强搜索。晨跑的时候,老兵林佳民喜出望外,脚也不跛了,一路上健步如飞,比返台休假的时候还要新颖焕发。
用过早餐,依旧兵分三路,大伙儿带着连庄自摸的心情直趋士官长的小铺,有人道出了大家心中的话:希望逃兵×××永远不要被逮到,那么就可“天天星期天”了。有人忘形地大喊×××加油!甚至开赌下注起来,彼此为了正确的赔率争执不休。有人说不出三天一定抓到;有人说至少可以搞掉一两个礼拜,说归说,酒照喝,我心想,再这么下去,口袋很快就要见底了。
接近中午的时候,消息透过无线电手机传来,逃兵×××已在岛北边的废猪圈里被人押回,任务解除,部队即刻带回。大伙闻讯不语,难掩失望之情。途经废酒厂的时候,我再一次看着林佳民昨天写在水泥墙上的字句,没有了早上的得意之形,酒意乍退,人清醒了,欢乐也消失了。
之后,直到退伍前一天,我还不时会路经那面泛着酒味的水泥墙,墙上老兵林佳民的留言逐日褪色了。退伍之后,直到今天,我还会偶尔想起它——特别是在生活变得像是一杯苦酒的时候。
【记者朱兰香基隆报道】海军编号523万安舰,28日凌晨一时许行经台北县石门外海北方五海里处时,与韩国籍阳光号瓦斯轮碰撞。军舰右后舷破洞达三层楼高,大量进水,舰上官兵发挥团队精神,下锚稳住船身。保七总队警艇紧急赶到,以跳船接驳方式顺利救出舰上五百六十八位军民,没有人员伤亡……万安舰受创后,机舱大量进水,富贵角的海浪又大又长,海浪一来,海水就灌进机舱,致所有装备全部泡水,船舰失去动力、电力,陷入漆黑,情况危急……
这张1997年3月29日的剪报我一直保留在一本档案夹里,因为,非常荣幸地,523出事的那个航次,我也在船上准备返回东引外岛服役,也因为这次的船难,我的军中回忆镀上了一层厚厚的金箔,日后在与人比画服役经历时,只要搬出这一段月黑风高的海上历险,便立刻登上卫冕者宝座,其他参赛者只能张大嘴巴干咳几声了。
523万安舰是海军北运外岛运补支队中的一艘,任务是运送外岛防区官兵、民众及物资。28日凌晨一时许,舰队在通过石门外海北方富贵角时与韩国籍瓦斯船阳光号发生巨大碰撞,万安舰右后舷破了一个三层楼高的大洞,韩国瓦斯船则是船头凹陷。别人尖尖的船头撞上了我们的船肚子,就像是一把斧头往树干上猛劈一家伙,结果可想而知。剪报上的标题说得大致不错:“军舰被撞 破了大洞 五六八人惊魂——石门外海出意外 机舱进水一度告危 保七驰援幸无伤亡”。可是因为报馆里的编辑先生当时并不在船上,所以事发之后的现场实况,恐怕还是得由我来补充一下。
一般人对船难的印象大概都停留在电影《铁达尼号》的悲壮景象里,但是,很荣幸地,就我个人亲身的经历来说,事情并没有那么戏剧化,而且,如果把我的左手按在《圣经》上的话,我必须承认,事发之后,船上的气氛并不怎么愁云惨雾。当然,在危急的情况下,许多人性中平日深藏不露的情绪都会蜂拥而出。大家不要误会,我不是说那天船上五百六十八位军民同胞都表现出了自私自利的人性黑暗面,因而使我对人生充满了负面的看法,从此希望独居深山,再也不愿与人来往。不是的,情况并不是这样的,其实,那天撞船之后的所见所闻,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妙趣横生,其乐无穷啊。
话说当日在基隆码头和一个个面如死鱼的阿兵哥登舰准备返东引服役之后,大伙儿按照船票上的号码在上中下三层的吊床百无聊赖地躺下,有的吃了晕船药脱得只剩内裤钻进潮湿的棉被窝里巴不得忘了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有的衣冠楚楚坐在不怎么舒服的床边心事重重——这种看起来几乎可以确定是女友兵变的人除非拿钞票出来撒,否则是不会有人主动接近他的;有的竟然还有心情打开上船时军方发的易开罐米饭罐头(我们称之为宝路干狗粮,还是热的呢,阿门),用白色塑胶汤匙无意识地一口口挖出来往嘴里送,任何人从任何角度看去都会判断这人智商绝对没有超过七十。就这样,船起锚了,在混浊得如一口浓痰的船舱空气中往外岛慢慢接近,通常是开到目的地之后停靠码头,死鱼们又会一个个钻下床来,提着行李下船,准备接受收假前的服装检查。
这天,船才开出不久,死鱼们突然提前活转过来了!
当时只觉得船身被猛撞了一下,什么东西力量这么大?莫非是打仗了?真是祖上缺德啊,我心想,我还只剩两个多月就要光荣退伍了啊……这一震的确非同小可,上中下三层吊床上的鱼肚全部一起应声翻面。说时迟,那时快,一股浓烈呛鼻的柴油味立刻灌进船舱里来,外边黑暗的走道上,值夜班的海军弟兄鬼哭神嚎般惊叫逃生,这才知道撞船出事了。
撞船和撞飞机的差别在哪里?答案是:撞船的人还会考虑要不要拿行李的问题。
有人大喊要沉船了,好多弟兄都只穿着一件内裤而已,所以尽管害怕,并没有人互相抱在一起,大家都只是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好像答案都写在别人的脸上似的。时不我与,有人开始带头往舱门外冲了,大概是想要冲上甲板尽量离开海面远一点,心里舒坦一点。这时,手脚快一点的人已经穿好草绿服还打好绑腿了,于是,要不要带行李的问题就浮上台面了。若是带了呢,好像显得太从容了;若说不带呢,多出来的时间又不知道该干什么。(我还看见一位胖胖的炮兵连弟兄从棉被底下揪出一包军用口粮饼干塞进行军背包的前口袋里,这幕“民以食为天”的景象永生难忘。)
上了甲板,一位海军弟兄从船尾不断大声报出现在船尾距离海面还有多少公尺,每隔几秒钟就报一次,才一分钟左右,船尾就下沉好几公尺了,大伙儿的心也跟着一路下沉,特别是这位海军弟兄好像事前练过似的,报出来的声音凄厉万分,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因为他是全船距离海面最近的那个人吧!当时是三月天,天气还凉飕飕的,船已经没有电力了,黑漆漆的天空竟然开始飘起细雨了,海风冷冷吹来,好像赶来奔丧似的,五百多个军民或蹲或站在最上层的甲板上一筹莫展,远远地还能看到基隆岸边的夜市灯火通明,闹哄哄的,好像还听得到蚵仔煎翻面滋滋响的声音,大伙儿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多半想着:怎么自己就这么倒霉今晚要死在海上了?
接下来众生的死相可就精彩了。
有的弟兄冷得发抖,一只手抖啊抖地插进军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上船前买的槟榔来分给大家吃,我也三生有幸分到了一颗(当排长还是有点用的),放进嘴里嚼几口把火红的槟榔汁全数吞下(这时候谁还舍得吐啊),身体于是开始从胃底烧了起来,从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曾说过“吃槟榔的人没水准”这种没水准的话了。
杵在船尾的海军弟兄继续用他的铁嗓子鬼叫着,不一会儿,船尾又下沉到只离海面五公尺了!
甲板上细雨如泣,一片死寂。
黑暗的沉默中,突然传来一位女高音嘹亮的嗓音,她说了一句注定名留青史的话:
“请、不、要、抽、烟!”
要不是死到临头了,我真的很想笑出声音来。我心想,这位女高音莫非是董氏基金会的执行长吗?都什么节骨眼了,还在厉行“公共场所请勿吸烟”?况且,海上风大又下着斜雨,这位弟兄还能在危急存亡之秋凭一己之力用塑胶打火机点着一根香烟来送自己一程也不行吗?
船继续往下沉,我开始后悔自己不会背“大悲咒”了。这时,离我不远处有两位陌生弟兄的对话让我非常开心,他们两个看起来很像是堂吉诃德跟商丘。
商丘:“惨了,离岸很远了。”
堂吉诃德:“拜托,哪有多远?”
商丘:“看起来不远,其实很远。”
堂吉诃德:“你嘛拜托咧,我游(台语发音:ㄒーㄡˊ)嘛要游回去,你迈怀疑……”
说来也奇怪,那天我变得非常容易被说服,听到堂吉诃德说不要怀疑,我也就不再怀疑了。我看着基隆港口的渔火点点,心想,至不济,今天就当一次义士给他游到台湾去吧!这样想着,心里就踏实多了,堂吉诃德可说是黑暗中唯一的一盏明灯。
又过了约一刻钟,大概是船内封舱成功,船尾不再下沉了,五百多人的倾斜甲板上竟然慢慢透出一股“海上夜市”的闲嗑牙气氛,要不是因为远在海上的关系,恐怕打香肠的小贩也会赶来凑点热闹的。人类果然是无法记住痛苦的,前半个小时还悲从中来,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被人打捞上岸,这会儿,已经有不少阿兵哥在讨论这航次返台假期是否会因为“交通工具抛锚”而延长的问题了。是啊,我也兴味盎然地加入了讨论的行列,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部队指挥官也不能怪我们未准时归营吧?撞船了嘛,这是老天爷要继续放我们大伙儿的假,让我们晚几天。(运气好的话,也可能耽搁个十天半个月的……)再回去东引岛加入跑步答数的行列,我们也不愿意这样啊,可是……聊着聊着,雨也快停了,浪也小了,船身平稳妥当,不知不觉,甲板上的军民各自围成了一个小圈圈摆起龙门阵,远远看去,很像某个自强活动的小组自我介绍时间,而且因为时间非常充分,所以显出了一种令人愉快的悠闲之感,这时,如果大家再合唱一首救国团点歌率极高的《萍聚》,那么就更令人依依不舍了。(不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预备,唱!)
算吧算吧撞船后不过一个小时左右,已经物换星移,人事全非了。这会儿,已经没有人觉得自己会死了,所以,到了海军弟兄辛辛苦苦地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大堆带霉味的救生衣时,已经没什么人领情了。救生衣的数量不太够,也不见有人争先恐后上前去抢。我排上的一个平常办事不力的班长上前带了一件给我,我还嫌他多事呢。
果然是个多事的家伙!
后来保七总队的小艇像一群飞鱼赶到,在船边窜来窜去,就像电影上抓人蛇集团的画面朝我们打着强光,破坏了原本祥和的气氛。海军弟兄开始安排船上军民跳到保七的小艇上,次序是:妇孺优先,然后是没有救生衣的先走。(当然,有救生衣的就殿后了,人家不好意思说得太明白。)此话一出,我看了刚才拿救生衣给我的班长一眼,这班长也善解人意得很,他回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救生衣穿着保暖也好啊……”
就这样,一艘保七的小艇一次大概可以搭救三四十个人,然后把我们接驳到在外海停船等候的另一艘526运补舰上,继续航向外岛东引。小艇开得飞快,大伙儿还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基隆港边夜市的灯火越退越远,从所有人脸上飘着细雨的黯淡表情看起来,大伙心中都想着同一件事情:返台假期因故延长的美梦泡汤了……
原本两个陌生的男人聚在一起时,如果想要打破沉闷,那么,聊聊当兵的时光便很容易有意想不到的神奇效果。譬如,在楼梯间里,先是各自抽着闷烟,这头忽然打量对方一下,说:“从前年轻的时候,每天一包烟照样跑五千,好像没心脏似的……”那头也打量对方一下,吐一口烟说:“什么跑五千而已,扛重机枪打野外走十二个小时你试过吗?跑五千算最凉的啦,你几梯的?”这头说:“我拐幺的。”那头烟灰一弹精神一振:“ㄚˊ,菜B吧,我五两,海陆仔的……”这算破题了,于是时空顿时转换,互不相让的两造突然变成了一对绿皮肤的外星人,用一种兄终弟及的神秘语言互相角力起来。
台湾的男人喜欢谈论政治,也喜欢谈论当兵。喜欢谈论政治不难理解,因为政治攸关身家前程,所以聊起来特别容易上火,推断起局势也格外凶猛,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总听过每逢选举期间,少不了有些摩拳擦掌者因为发言不慎而闹出几条人命来;轻者杀人,重者被杀,到了法官面前,却不知为谁而杀,为何而杀,忠烈祠主平添几条英魂,想来实非社稷之福。喜欢谈论当兵就更容易理解了,主要原因大概有二:其一,某人当兵,真的很苦,所以回味起来滋味特别香甜,如沐春风;其二,某人当兵其实也没那么苦,所以夸张起来分外过瘾,一种不劳而获的畅快之感油然而生,对心理健康非常有益,轻者生津解渴,重者豁然开朗,甚且重拾人生信心也未或可知,善哉善哉。何况,谈论当兵比谈论政治更无害得多了,试问,初次见面的一群人,有谁会因为“坚持自己当的兵最苦”而被扑杀的?又有谁会因为在巷口面摊上“回忆自己身强体壮时一段非常人所能忍受之操练”而被路人甲给格毙的?没有吧!那么我就放心来谈谈当兵吧。
话说至此,本人似乎也不方便再谈论个人的军旅生涯说多苦就有多苦了,否则恐有老王卖“苦”之嫌,不如,我就扎扎实实说一次真话,坦白告诉大家,想当年我在部队里日子可乐着呢!
过来人都知道,当兵的日子好不好过,签运至关紧要。那年,我在凤山陆军步校接受四个月的预官训练,自然也是天天祷告上苍,祈能蒙主垂怜,抽得一支上上好签。到了抽签当天,更是遵古礼沐浴更衣,洗手再三,希望衰运都跑到别人身上去。抽签的队伍排得老长,大伙儿的心也悬得老高,终于轮到我抽了,还不忘先贤的教诲,改用左手去抽,结果呢?借问外岛何处有?答曰:就在小哥的手上啊!彼时,回首望断天涯路,排在我后面的弟兄们各个引颈探望,好像我已经踏上甲板,向他们挥挥手了。
古人说咫尺天涯,这话我算是听明白了。更糟的还在后面,自我开张之后,仿佛推骨牌似的,排在我后面的同梯接二连三开出头彩,拉出一片长红;还未抽签的弟兄则是欢呼连连,赞叹声此起彼落,令人不禁感到人性本善的说法可能并不十分准确。这下我成了罪人了。跟着我抽到外岛签的弟兄嘴上虽未抱怨,可是他们看我的眼神,却分明射出一股“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盎然诗意。我心虚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一时百感交集。人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当时想,说这句话的人,大概是抽到在军队福利站里卖汽水的吧。
若问:在外岛当兵到底是什么滋味呢?我立刻想到的是“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别的不说,就说行军吧,一个连红绿灯都看不到的小岛能走多远呢?了不起一整天就逛它个一圈半了。于是,乐不思蜀之余,我不禁多愁善感起来了——不知道预官同梯的本岛弟兄们现在过得可好啊?
为了避免伤害我所敬爱的部队长官,在此我并不打算说出这个海外仙山的名字,至于在据点担任排长的那段甜美时光,倒是令人回味再三。我驻守的据点坐北朝南,背山面海,不但有五万坪社区公园,而且百分之百由上帝精选花岗岩打造。此外,警卫森严保全完善,房租水电全免,日用百货更有小发财宅配服务。小小中山室内,电视机有之,录影机有之,微波炉有之,小冰箱有之;军营外,小吃摊有之,MTV有之,KTV有之,甚至保龄球馆亦有之。坦白说,这样的日子,想不适应都有点困难呢。据点驻防以排为单位,我因此意外地成为最高行政首长,也就是这据点指挥官。但有什么好指挥的呢?这儿鸟语花香,阡陌纵横,鸡(附近有养鸡场)犬(哨所母狗小莉)相闻,夜不闭户,是谓大同。
刚来据点第一天晚上,我入境随俗,跟几个老兵在山室的铁皮桌旁看电视。肚子饿了,拿出一包泡面,便有菜鸟级新兵趋前:“报告排长,要不要加葱?”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经老兵解说,方知据点上方覆土的部分有野葱冒出,源源不绝,若要小白菜,也是伸手可得。我暗自称奇,连连叫好,于是不到一分钟,菜鸟已将野葱采好洗净折成葱段放置碗中,供人取用。我目瞪口呆,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念了好几声佛号。
吃完泡面,才去上个厕所回来,泡面碗已被人取走洗好,还整整齐齐地倒扣在碗架上滴水风干。接下来抽烟,烟灰缸里的烟屁股一过三根,便有侍应生走过来换新,不消说,这又是菜鸟先生干的好事。我心里不禁犯嘀咕:我说这是怎么着,我这是到了凯悦饭店还是六福客栈来了这是……老兵说,这是传统。哥哥爸爸真伟大啊。没话说,这一夜好梦,隔天早上六点,排长室房门咯咯响:“二兵报告排长,现在时间六点整,请排长起床。”我赶紧道声谢,端了脸盆茶缸去洗脸刷牙回来,噫,没走错房间吧,这地方还挺眼熟的,但是怎么瞧着怪怪的哟,原来是棉被已经有人抢先折好了,拉角折线方方正正像块水泥似的。菜鸟先生,您就饶了我吧,算我怕你可以吧?(在此附带说明,“菜鸟先生”指的是“一群人”,而非“某个人”。阿弥陀佛。)
在这个祥和的据点住上十天半个月,再迟钝的人也会了解当年班超为何要投笔从戎了。我们这个海防据点管一门57战防炮,据说是二次大战之后从美军的老旧军舰上拆下来的,而我们整整一排的弟兄只要顾着它别再莫名其妙被人拆走就行了,剩下的重要设施就是那十来个机枪射口和弹药库了。机枪射口朝海,天天吹咸风,射口有个小铁门,定时上点黄油,别让门栓生锈就行了。至于弹药库,只要枪弹不少,别爆炸就行了;话说回来,它真想不开自己要爆炸我们也没办法啊!当然,我们还有一个神圣的使命,那就是保卫疆土,严防敌人来犯。但说实在地,根据我个人观察,站哨士兵心中的假想敌似乎是查哨军官而非海上舰艇,要不然,为什么各据点的卫哨犬全都背海朝着自己人的方向高度警戒呢?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抽中外岛,真是三生有幸。在外岛当兵,早睡早起,吃香喝辣,近两年兵当下来,身体也结实了,邮局存款也增加了,心中实在纳闷,为什么电视广告上会把铁牛运功散给寄到军中来……临退伍前,还真是有点依依不舍的,怪的是,怎么就没有半个长官拿着志愿留营的申请书来找我呢?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时光匆匆,不知不觉已到了退伍的日期了。退伍当天早上,部队指挥官来码头送我们,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海鸥在船舷旁飞过去又飞回来,似乎在暗示着我们:别退伍吧,此处才是久留之地啊。船终于还是起锚离岸了,我们同梯十几个预官围在船舷边不断朝岸上挥手,比船尾打出的浪花还要热烈。一阵海风吹来,把指挥官的小帽吹到地上了;指挥官弯身去捡,捡起来在腿上拍了两下又重新戴上。就这么一转瞬,他脸上的表情就远了、模糊了,只看到码头上还有一群绿色的身影在不停向我们挥手着,都还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
当时,我倚在生锈的铁栏杆上,心中又是一阵百感交集。望着前方这个闪闪发光的美丽岛屿,我汹涌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句葡萄牙文的古老名言,那句内行话好像是这么说的:
“啊,Formosa!”
小时候,我从来没听过“流浪狗”这个特殊名称,天下之大,狗狗之多,可就没有一只流浪在外的。那时,有一道谜题是“一家有七口,自吃都不够,还要养条狗”,打的“獸”字;也就是说,一般人家几乎自顾不暇了,如果能养上一条狗便可喜可贺了,又如果是纯种狗的话,那简直是双喜临门了。那么,万一某人家里养了纯种狗,而且一家伙养了三条的话,大概就可以卖门票开放参观了。那年代,流浪狗听都没听过,流浪儿童倒是不少;你们家的小朋友到寒舍来流浪一下,礼尚往来,我们家的小朋友也到府上消耗几片饼干,做点业绩。
王大头家养了三条纯种狐狸狗,自然是我的重要客户。
大概是王妈妈认为养两条狗不吉利,像个“哭”字,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养了三条雪花白的长毛狐狸,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们家去看狗洗澡、梳毛、吃饭、尿尿。然而,或许是我没事的时候实在太多了,所以变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对象,到了后来,连狗狗都对我有些冷漠了,特别是当它们吃饭的时候,我只要稍微靠近其中一只狗,便遭龇牙咧嘴口中念念有声以对,原本父慈子孝犬友弟恭的美好气氛立刻消失无踪了。可越是这样,我就越好奇,狗狗到底在说什么呢?于是我又冒险往前靠近一丁点儿,狗狗又说了一次,而且说得比先前还要清楚,可惜还是听不懂。
幸好不一会儿,王大头的妹妹王巧比就替我翻译出来了。
夏日炎炎的午后,吃什么最能消暑解闷呢?当然是吃西瓜。这个道理真是非常简单,连我这个毛头小子都想得出来,王妈妈自然也想到了。不一会儿,西瓜被装在大托盘里端出来了,黄澄澄透心凉的小玉西瓜对半切开端出,东家好客之情一目了然。我当时望着托盘里的西瓜,忽然觉得苹果西打算是个什么东西;再看一眼慈眉善目的王妈妈,那怡然自得与世无争的优雅风采不知强过我妈妈多少倍,肯定是大家闺秀,系出名门无疑。可惜王大头他妹妹王巧比的基因可能有点问题,当我以很低调的动作趋上前去准备与君同乐的时候,王巧比也龇牙咧嘴地对我说:“你回家去啦!”这宛如午后惊雷的一句话来得正是时候,早一秒则太快,似乎防人之心过重;晚一秒则太迟,迟了西瓜就进我口中去矣。然而,这话实在说得简单扼要,再清楚不过了,连那三只原本有口难言的狐狸狗都在一旁表现出知我者王巧比也的模样,就差没抬起前脚来鼓掌而已。
这下该怎么办呢?这小玉西瓜到底是吃还是不吃呢?
吃了有辱清白家风,扭头便走又怕思瓜频回首,正是进退维谷之时,女菩萨王妈妈说话了。现在回想起来,那话说得真是得体,余音绕梁,而且网开一面,机锋处处,肯定有其家学渊源。就在我即将恼羞成怒、望瓜兴叹之际,王妈妈叫我坐到王大头身边去,然后由我掌匙,负责用那铁汤匙挖西瓜来喂王大头吃,这么一来,王巧比就无话可说了吧!我只是“挖”西瓜,而非“吃”西瓜,这总行了吧?当然,以我早熟夙慧,要趁王巧比不注意的时候转运一点小玉西瓜到自己的嘴里,那只不过是反掌折枝般的小技而已。(幸好狗狗不会说话,因为我几乎可以确定其中较年轻的那只狐狸狗发现了我的不法之举,证据是它走到了王巧比旁边却一直看着我。)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这事给我的刺激不小,又或许是因为太常接近那条狐狸狗了,造成我往后有很长的一段时光对来访的客人都不太友善。经过一段长时间的观察,我发现,出现在我们家的客人可以简单区分成两大类:其一,带了礼物的;其二,没带礼物的。不幸的是,十有八九属于后者。关于这事,我并无太多抱怨,因为据我长期观察,家父也很少到别人家送礼去,所以怪不得别人。好不容易家里来个自投罗网的客人,我必定先观察来者手上带了礼物没有,若有,则强装镇定而心中窃喜不已;若无,则闷闷不乐,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即使偶有备礼上门者,如果送的是糖果、饼干、苹果、水梨之类可立食者,则属上品;罐头、腊肉等须交付母亲保护管束者次之;至若金门高粱、风湿药酒之流由父亲一人独享者,概属下品无疑。小时候,我并没有听过“把人给物化了”这种非常专业的说法,却已经知道要这样做了,英雄所见略同吧!
在我不知不觉竟然摆出一副狗脸的岁月里,其中有两件事至今印象深刻,令人啧啧称奇,应该算是我的代表作吧。这第一桩事情发生在郝团长身上。郝团长是我们村子里素负众望的人物,一头银发,面如朗月,据说年轻时便见过不少大场面,为人谦冲平淡,看得出是个文武兼备的世家子弟。平日里,郝团长深居简出,不随便跟人串门子、摆龙门阵,倒是跟家父还颇投机,偶尔来家里坐坐,两人可以手握一杯清茶,一聊便是一整个下午。那天,我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吃错药了,郝团长来我们家的时候,刚巧我正准备出门赚点外快去,心情好得不得了,临出门前,还记得跟郝伯伯行礼问好,为父母争光。后来,出门绕了一大圈,到底发生了哪些事情我已经忘记了,或许是业绩不好抑是遭人排挤了,过了一下午,我两手空空饥肠辘辘回到自家里,见父亲和郝团长依旧人手一杯那冲得快要透明无色的茶水分坐茶几两旁,若心事重重彼此无言。(后来年事稍长我才知道那是君子之交的最高境界。)当时,我大概是在外体会了人情冷暖心生不爽,也可能只是动了恻隐之心,想要为父亲打破沉默,于是才一进门便脱口而出:“郝伯伯,你怎么还不回家啊?”此话一出,郝团长原本坐得像尊蜡像似的,闻言不觉眨眨眼,放下冷冷的茶杯起身告辞。父亲非常诧异地看着我,却也知大势已去,只好起身送客。郝团长走后,父亲立即去跟母亲告状,并未跟我算账,或许是哀莫大于心死吧?
第二桩事件则是发生在我阿祖,也就是母亲的外祖母身上,距离上一桩惨案似乎也没隔太久吧。
那年,寡居多年的阿祖来家里小住几日,一时和乐融融相安无事。阿祖生于宣统年间,是清朝人氏,生得非常矮小,但眼神如鹰,头脑清晰异常,虽未上过学校,但却自创了一套算数的方法,又快又准,而且健步如飞,即使到大马路上跟小朋友们玩骑马打仗也非难事。就在这原本平静无波的日子里,一日,好像是阿祖的寿辰吧,家里又来了许多客人,包括阿祖的小孩,小孩的小孩,反正族繁不及备载。母亲在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我看苗头不对,于是闪人,拿了一把自制的剑到外面找人玩杀刀去。小孩的身体里面都有一个时钟,知道家里什么时候开饭了。到了开饭的时间,我自然就赶紧回家去了,以免错过了一顿好吃的。那天晚餐时分回到家里,时间拿捏得刚刚好,正是大伙儿准备开动之时,阿祖见我玩得满头大汗回来,好心地叫我赶紧去洗手准备吃饭,我当时已经穷凶“饿”极了,哪里顾得上先洗手再吃饭,于是突然福至心灵,摆出了一招蜻蜓点水的功夫架势,手中木剑还往老人家的项上人头比画着,口中大喊一声:“乎你死!”在场的家人与众家舅公、姨婆等等莫不瞠目结舌,直叹后生可畏……
这次我可要悲惨了吧?妙的是,并没有。或许是人多口杂的关系,大家七嘴八舌的,不一会儿,大舅公为首的陪审团便做出了决定:“童言无忌。”客随主便,说得好啊,所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我那天又安安稳稳大吃了一顿好的。
其实我也很够意思的,我还先去洗手呢!
我在楼上等待父亲向我挥手。
隔着邮局二楼厚重的大玻璃窗,我努力朝楼下停车场上的父亲挥手。父亲看见我了,他没有举起手来,只是面无表情地抬头仰望着,一双瘦弱的手掌还无助地攫在我的机车手把上,好像若不如此,眼前的机车就会立刻被人偷走了。
小时候,父亲载我到邮局领钱时,我总是就站在现在他的位置上。没有例外,父亲独自上了二楼之后,便会从大玻璃窗内朝我用力挥手,看看我是否听话守候着在他心中属于贵重财产的脚踏车,而我总是愤愤不平地从四下无人的停车场抬起头来,好像一个不甘被责罚于寂寞之中的小孩,拒绝跟楼上的父亲挥手。一次也没有。
我很想念过去那个不断朝我挥手的父亲,可是却说不出口,因为昨日已经走得太远,而父亲就在楼下……
国峻选择提早离开这个令人烦忧的尘世,我感到非常讶异,因为,在我心中,他并不怕劳烦,而忧心原本就是他的早晚课。我心中的国峻是一个文学的苦行僧,勇猛精进令人汗颜,看到他在那么短短几年之内写出了那样多的作品,我想,这一定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因为,稍稍从事几年创作的经验告诉我,关于写作,灵感得之不易固是苦事,然而,为了将乍现的灵光浇灌出一朵小花,每天晨昏定省琢之磨之的消耗直至无感而沮丧更是苦中三昧,不足为外人道矣。因而,国峻在我心中是一个勇敢的人,只是没有想到这份勇气竟然一直以来是那般地用力,以致它的断裂,也像金属疲劳那样来得突然。
现在,国峻走了,许多往事都回来了。
他是一个很仔细,又很爱面子的朋友。国峻第一次到我家来,穿着洗烫整齐的白衬衫、西装裤,还有规规矩矩的吊带扣在腰上,我当时心想,吃个便饭就穿得如此正式,那万一是去相亲的话,不知道还有更好的方式可打扮吗?我想着想着本想脱口而出跟他开开玩笑,可是当天有黄春明老师以及师母在场,这一句玩笑话在嘴里转了几圈,还是没敢说出来。我想,这人如此严谨,改天混熟了一定要找机会在他身上找点乐子,否则实在太暴殄天物了!可惜我终究没有机会好好开他玩笑,之后不论是见面,还是书信的往返,国峻都认真得像是木十字儿童合唱团里穿着一袭圣袍的小朋友,让人不知不觉也严肃了起来。
国峻啊,你知道吗,你实在是太认真了点,认真到当我和你闲聊时都会疑心刚刚是否听到了一阵管风琴的伴奏声呢!
你的信写得那么小心,就像你的为人,一笔一画用力很深(用情也深),用铅笔写信是为了修改方便吗?可是好像也不见你用橡皮擦涂抹修改的痕迹,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你在信尾的日期部分修改了一个数字,我心想,终于被我抓到涂改了吧?可再一想,那必定是因为这封信写了不只一天,写完了又摆着看了几天,临寄前才发现日期已变,所以又改了那个尾数吧?你真是太小心了,我的朋友,如此小心,是否也是因为十足地好面子,所以才会细心呵护至此?我没猜错吧?你寄给我的新书题字不直接写在扉页上,而是另外用一张不起眼的纸条写好夹在书里,我想想就不觉笑出声来了。你这傻小子心机很深啊,赠书的话语不直接写在书上,而是写在一张很容易就弄丢的纸条上,为什么?为的就是怕日后万一这书流落到旧书摊上,会被某个陌生人看到你恭恭敬敬的签名落款,我没猜错吧?如果我没猜错,那你就大大失算了。告诉你,傻小子,你愈是如此,我愈是不中计,那张纸条我硬是给它保存得好好的,而我的书架再怎么挤,也不会把你呕心沥血的小说给挤到旧书摊上……
我知道你很好面子又脸皮薄,所以当我偶有新书出版时,总是一式两份寄到你士林的家里,一份写了“请春明老师、师母、国珍兄指正”,另外一份则是单独给你的。其实我一点也不大方,单独寄一本给你,是因为我知道这买卖太划得来了。我知道你会不吝惜你的时间,把我寄给你的书看完,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没有比这更令人惬意的了。果然,才过几天,你的信就来了,又是一番激励与恭维,你看,我多划算?我知道你有面子问题,在你老爸面前更是如此对不对?所以我不能只寄一本,害你得去跟春明老师讨书来看(你会怎么说?“我先看吧,反正你又不看?”多尴尬啊,你说对不对?)
国峻,你知道吗?其实你是那种最容易交到的朋友啊,请原谅我的心机也很重,我早就看出来,像你这种潜心写作小说的傻小子,我只要故作惋惜地在你面前挑出你作品里一个被我扭曲过的小毛病,就可以让你坐立难安,继而忧心忡忡。然后,你就会把我的十句好话中比较不好的那句话放在心上,最后的结果就是你会不知不觉地把这句话塞在口袋里,然后我就成了一个如影随形的好朋友了,对不对?哎呀,这朋友我交得真容易啊,十两就可以拨千斤,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但是,你并不完美,你不守信用,明明昨天才说好了,不管隔天的大考结果如何,我们都要厚着脸皮一起面对难看的考卷,就像我们在一起举办的新书发表会上厚着脸皮对在场的记者小姐先生们说:“我写这本书的用意是……”那时,我们像是两棵傻瓜树,你的声音是颤抖的,而我已经开始落叶了。但是,你没说过你打算要枯萎了,不是吗?我有点生气了,未来的日子,你将永远地缺考了,你不够意思,考题已经很难了,还要同学看着你那空空的座位和抽屉……
更不够意思的是,你让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无法责怪你。那我们的心情要收拾到哪里去呢?
国峻啊,就像一场壕沟激战之后的人员清点,不可避免地,我们即将在一面摧折的军旗后方,或是三五公尺外的下一个散兵坑里,发现我们年轻、善良,然而已经离我们远去的弟兄们。这一次,终于轮到我们这一连,这一班,这一伍来品尝这杯饯别的苦酒了。敬完这一杯酒,我们的队伍更加孤单了,更糟的是,未来,我们不知要使用多少次的沉默来面对失去弟兄的那格空白。沉默是战后的通行证。他们说你是自己选择离开的,但是,对于我们这些曾经长期埋伏壕沟之中的兵士来说,那样的解释仿佛也没有太多意义了,因为,激烈的肉搏战后,已经没有人说得清楚,到底我们的弟兄是因为别人或自己的子弹而倒下的。现在,我们只知道刚刚失去了一位弟兄,我们选择麻木,因为,在烟硝弥漫的浓雾里,悲伤、恐惧、怀疑,甚至思念都会令人软弱。国峻,相信你也体会过的,悼念战士的哭泣声,往往是在下一个偏远而宁静的壕沟理,才突然发出它哀哀的悲鸣的。
你说过:“时间如此真实,真实如此短暂。”现在,我无意责怪你让这短暂戛然而止。就像春明老师说的,你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是,你留下来的欢乐却是如此漫长。我不会忘记你那见不得人在你面前畅谈文学超过一个小时而不邀请你加入的焦急模样,好像所有的人都背着你在计划着一次到儿童乐园的远足,独独把你排除在外。那天,我为了一篇杂志的采访稿去你家找春明老师,看到你们父子俩共处同一屋檐下的模样,心中暗暗觉得这真是北台湾的文学奇景之一了。春明老师像一个温暖的太阳,非常热情地准备他那名不虚传的炒米粉和咸菜鸭汤,还有他从外面买回来的热烘烘的肉桂卷;而你则像一团寒冷的北风,默默地为我们摆设餐盘碗筷,擦拭红酒杯。春明老师戏称你是家里的菲佣兼泰劳,因为你不但洗衣拖地,连屋顶漏水的修缮工程也自己包了(对了,你真的会修屋顶吗?我一直想问你呢)。看得出来春明老师不止一次在人前这样介绍你了,更看得出来,你也不止一次在人前露出一副“我不是菲佣,我是管家”的模样了。吃饭聊天时,我像观看世界杯乒乓球赛似的脑袋瓜子转到左边又转到右边,上一秒冷,下一秒又热得不得了,仿佛洗三温暖般非常过瘾。我心想,这火与冰共处一室的父子作家不正是文学地景上的奇观吗?
国峻,自你走后,我才真的相信朋友是不可以乱交的。我觉得很彷徨,甚至不知道在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时间比较适合想起你。但是,我的生活中充满了这样的时刻,在某一天下午雷雨过后五花十色张开碰撞的雨伞遮蔽下的人群中,在某一个晚起的假日早晨骑着摩托车去住家附近自助餐馆的炎热柏油路上,来不及防备地我就想起了一些不甘沉淀的往事。我该如何同时记起你认真生活的勇气,又忘掉你匆匆结束生命的决定?我要如何提醒自己人生在世追求的是爱,同时又不会偷偷地想到或许恨的力量更大?
暂时再见了,我敏感而善良的朋友。或许真如你说,我们应该发笑,好让上帝开始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