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还不曾察觉年纪的年纪,我最关心的是母亲和蝉。
有一次,母亲回味我的童年,我很惊讶地听到:我并不是个好奇的小孩。在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有一天,母亲牵着我的手在村路上散步,迎面走来一个农夫,拉着一头大水牛。母亲急忙蹲下,一手捂着我的圆颊,一面在我背上轻轻拍着。母亲说,那时我傻乎乎地看着她,看得她不知所措,于是便用很惊喜的表情,引我去看那头长了两只弯月大犄,土土灰灰的家伙。我静静地看着它从我们眼前迈过。
“牛——”母亲指着眼前一面墙似的灰影,在我耳畔说了这个字。隔了一会儿,母亲又说了一次。
“牛——”
“牛、牛。”
“牛、牛、牛、牛。”在母亲开始联想到我可能丧失了听力时,我学她发出这声音,然后愣愣地看着她惊吓的眼中流下了泪水。
母亲抹去我嘴角的口水,继续拉着我往村口走。村口上有一个废圮的岗哨,厚重的泥墙,两面开了小窗,水紫色的牵牛花爬满拱形的顶,蔓入邻近的一大片墓地里,像一大张绿网。太阳光将我和母亲的影子轻柔地叠在一块儿,母亲说,我还不会说话便懂得用她的影子来遮阳。
我们在牵牛花旁停下来,母亲从花蕊上掐下花粉,塞进我嘴里。
“花——”
…………
经过那片墓地时,我蓦地挣开母亲的手,走向那些高低耸立的墓碑。母亲急忙逮住我,蹲下,将我护在她的怀里,用她的手掌合起我的双手,上上下下地摇动起来。
我挣开母亲的手。
母亲并不放弃,改用她的大手压在我的脑壳,要我鞠躬。我木头似的僵着,大概她有些不耐,便加了把力气。她说,我很滑稽地,像个断线的傀儡似的栽倒在野草上,令她大笑不已。就在那个时候,我忽然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表情望着她,“咭、咭、咭、咭——”
她从来没听我发出这种声音过。
母亲也开始注意到这个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亮闪闪地钻进我们的耳朵。一种使耳膜顿时化成簧片,金属般颤动的嘎响。
声音此起彼落,霎时,我们好像获得一种新的听觉,点石成金一般,感觉满天震响起来。那是蝉叫声。
夏天的午后,满山遍野的墓木野草仍无声似的游动着,我和母亲就这样听得入神。
回家的路上,母亲觉得特别地愉快,不断在我耳畔学着蝉嘶。经过岗哨时,母亲意外地在树干上发现一只鸣蝉,便将我撑起半空中,贴近着听。我们走进岗哨里,薄薄的泥味混着薰薰的草气,还有极亮的蝉声绕着窄壁间的方格内弹转……
母亲说,那时,我们就像忘了自己一样,唧唧哼哼地被夹在流泻的擂响和我们的秘密之中。
母亲很喜欢回味这段往事,我们一起发觉了轰轰的蝉声。在她的印象中,许多有关我小时的往事,都衬着蝉叫声:我时常静静地坐在饭桌旁伴母亲和面;或是蹲在水泵旁的石墩上,看母亲揉搓衣服和泡沫。七彩的泡子不断涌出,被营营的蝉鸣震破,石墩下淹了大片污水和泡泡。母亲晾好衣服,再将我抱下来。我记得母亲和蝉的力量都是很大的。
关于蝉声,我还有别的联想。
在我升上小学四年级之前,邻居搬来一对老夫少妻,和一个小男孩,瘦瘦的、白白的。在养鸡场旁打棒球的空地上见过几次,他一个人在树荫下看我们玩耍和打架。我们采桑叶时,他就走开了,谁也没见过他采。
常常,在傍晚天气较凉爽时,他和他父亲就骑着一辆脚踏车,在四处溜达。他坐在车杠的小藤椅上,双手像鸟一样攫住车把;他的父亲则戴了口罩,两鬓有些灰白。
有一天下午,太阳把人头皮都晒松了,我从外面玩累了,奔进屋里找水喝,一进饭厅,便看见他静静地坐在饭桌旁看母亲和面。
没听见母亲说了什么,我低着头,忘了喝水的事。那天晚饭吃得特别静。
母亲偷偷告诉我,他父亲生病住院了,他母亲也待在医院里,没法照顾他,于是托母亲让他寄住在这儿。
隔天下午,母亲要我带他去打棒球,我说我们今天不打棒球,要粘知了。
母亲悄悄塞了一块钱给我。
到养鸡场要经过一条很长很宽的洋灰大马路,路两旁种了两列大榕树,树腰干以下漆成白色的,细长的须像晒丝般垂挂着。我们一前一后走得很快,蝉声哒哒响。我偶尔回过头去看他,他一直盯着地面。
一阵凉风吹过,刮下几颗裂口的树籽。
吉普车的引擎声从背后传来,我们靠近了些。
“你爸爸睡觉时也戴口罩吗?”
“没有。”
“他没骂过你吗?”
“有一次。我用他的茶杯喝水。”
“那有什么关系?”
…………
我们经过杂货铺买了两张粘蝇纸,和抽中一包泡泡糖。
土雄、阿山和爱哭鬼他们见我带他来,起初话都少了,只有爱哭鬼比较正常,立刻跟我们要泡泡糖吃。爱哭鬼是男的,也其实不爱哭,只是哭的次数最多,例如跌一大跤,或是被不起眼的野狗陡然咬了一口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在防空洞里追打,当爱哭鬼的脑壳撞在水泥墙上时,我们清清楚楚地听见长长的一声回音。我记得很清楚,那次爱哭鬼自己也吓了一跳,独自摸黑走出防空洞外才哭出声来。大家急忙追出去看,只有我仍站在原地。那时我害怕出去之后,见到爱哭鬼的头裂成了两半,或是变得像路上被压扁的螳螂肚子。
我记得爱哭鬼的额头流下七八条血痕,血汩汩流下。爱哭鬼他妈妈又气又急,忙领他上医院,一路上不断扯打爱哭鬼的手脚。
那天回家之后,晚饭只吃了一点,我独自在房里的榻榻米上,练习跌倒时的反应。可是猛地装作跌倒,总觉得不够逼真,而且,我想换作是我,母亲也不会那样打我。
阿山取出预备好的竹枝,往粘纸上沾,便寻往蝉声浓密的地方。
我仿照阿山的方法,把粘纸沾在竹枝上撑得大大的,想增加捕捉的可能,没料弄巧成拙,一下就把粘纸“留”在一棵直挺粗大的树干上。
爱哭鬼和阿山、土雄在一旁讥笑我,我正为自己的处境生气时,他忽然走向那棵大树,闷声不响地往上爬起来。他的手脚不如阿山他们利落,倒是咬紧了牙,出奇地卖力。
看着他爬上滑下硬绷绷扣着树条,当时,我们虽觉得好笑,却没有人想要阻止他。
后来,还是阿山把粘纸摘下来的。
我注意到他的手臂内侧,和腿胫上浮着血青的擦痕。
我们又逡巡了许久,只有阿山抓到一只,爱哭鬼把它的翅膀折断,然后用竹棒压在它的肚壳上,再用线吊绑起来浸到水沟里,许多臭水沟里的线虫都围拢上来。
我无心再捉,便提议去鸡场帮张妈妈捡鸡蛋。这是一个好差事,一排排雪羽红冠的蛋鸡把蛋下在铁笼下的斜网上,然后顺坡滚蛋而下。刚下的鸡蛋握在手里温热热的,有的还沾着血丝。我们把蛋排放在铺了一层层米糠的竹篓里,有些太小的蛋,便可以装在糙黄的马粪纸袋里拿回家。
大伙儿于是收起粘纸,藏好竹枝,准备去捡蛋。可是一到了鸡场的空地上,我们都怔了双眼。
一长片的黄泥地上,挤满一排排雪花似的蛋鸡,全都给缚紧了脚瘫在那儿,像一片从天而降的云。
张妈妈陪着一位穿白色外衣、戴着口罩、医师模样的人在给鸡打针。打针?
鸡舍空无一鸡,只有一盏盏黄色的灯泡比邻亮着,好像天上的星星都掉了下来似的。
蛋没得捡了,爱哭鬼提议去老乌龟家玩。老乌龟家很大,院子凿了三口鳖池,里头有数不清的鳖。当时我们认为乌龟和鳖是差不多的,所以便叫养鳖的古老头老乌龟。古老头人如其姓,古怪无常。有人说他不识字,可他每天一早便坐在院子里看报纸(有时报纸还拿倒了);他的客厅里只点一盏五烛光的小灯,可是大家都说他是全村最有钱的人。古老头把老婆打跑了,儿子偷钱给关进牢里,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在屋里乱挖鳖池,破坏了风水的缘故。
到了那儿,老乌龟正提着一个铅桶,用他从市场收来的死鱼喂鳖。
我们蹲在池边看,老乌龟丝毫不理睬我们,喂完了,又在一边弄他的花圃。我们鱼贯蹲踞在一旁看他铲土、剪枝、洒水。
“走走走——回家去。”古老头开口了。
“古伯伯,我们要看小鳖。”土雄代表我们开口。
终于拗不过我们,老乌龟走到小沙池旁,卷起泛黄的白衬衫袖口,捞起一只青色的小鳖放在手掌上,接着又用手指挟着它的腹背,伸出另一手的食指,引它去咬,然后将手摆在我们面前晃啊晃。那鳖咬得紧,就这么吊着。
“哪个敢让它咬一口,就送他。”
老乌龟的手像树皮一般。
大伙左顾右盼,都以鼓励的眼光看着对方。我催阿山试试,阿山叫爱哭鬼伸出手,爱哭鬼说土雄的皮比较厚,土雄说他一点也不喜欢鳖。最后,还是他忽地把古老头手上的鳖“拔”下来,然后伸出他笋白的手指,往鳖口挪近。时间煞住了一般。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刚咬上时,他便抽手把鳖甩到地上了。
“咬到了!咬到了!”爱哭鬼非常激动地鬼叫起来。
古老头说不算,他慢条斯理把鳖捡起来,轻轻松松把鳖又挂在手指上晃啊晃的:“这样才行。”
再没有人敢试它一家伙了。
从老乌龟家出来时,大家肚子饿了,于是便分道回家了。大家心中虽然惋惜,可是都为他的勇敢感到骄傲。
老乌龟家、村口的岗哨和防空洞所圈成的大三角形,就是整座村子大约的轮廓。村口处的坟场住着比整村还多的人口,入夜以后,就只路旁的电线杆上垂着一盏青荧荧的路灯。三角形的中心是花生田,瓦房屋舍排列在村口到老乌龟家之间。
我和他缘着花生田往村口方向走,感觉地面上正蒸散着热气,云层下的燕群,像一粒粒黑色芝麻撒在青天上。傍晚,接近尾声的蝉嘶,愈发急躁起来。我问他:
“你喜不喜欢听蝉叫声?”
“有的时候喜欢。”
“什么时候?”
“高兴的时候。”他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那不高兴的时候呢?”
…………
我问他有没有抓到过蝉,他说只有一只,是他爸爸抓给他的。
“你爸爸很高啊?”
“对,他一踮脚就抓到了。”他笑了。
我们并肩走着,我注意到他腿上苍白的肤色,还有,太阳光将我们的影子交叠描在一块儿。
大概是持续的燠热,天空的浓云枯萎成卷絮的细浪一般。我提议到他家去看看,他说正好可以回去拿些积木和拼图。
他领我走他家的后门。他熟练地将手从木门和竹篱之间探进去拨开门闩,推开门,后院很小,唯一的一棵木瓜树正结实累累。我们合力顶树猛摇几下,砸下一颗油亮蜡黄的木瓜。木瓜栽地裂了口,里面似有许多小东西在钻动着。我伸脚去踢,木瓜霎时裂开,里面钻满了绿壳黑腹的牛屎龟。我们继而觉得恶心,再没有胃口。
他家也是用灰灰的甘蔗板隔间的,客厅里的藤椅座上也有绷裂的缺口。他从床下拉出一个印着一只骆驼的旧纸箱,抽出一只鞋盒,将里头的拼图倒在地上,迅速从中挑出一些支离的图块,不假思索,立刻凑出一幅小花鹿的图案。
纸箱盖上之前,我很惊讶地瞥见箱角的一个小洋铁盒(漆红色底,密密麻麻的黑字,还有一个金色的直升机图案),就取出来看。这种铁盒盖子很巧,要先往内压,然后再向上启。
小铁盒内只有一个茶褐色、半透明的蝉蜕硬壳。
我倒在掌心上看,背上一道裂痕,足爪、身形都清晰可辨。
“这里面本来养过一只真的蝉,”他说,“养了好久才死掉了。”
“我也养过几只蝉,”我说,“可是都是没几天就死了。”
“我养的也差不多啦!”他取过我手上的蝉蜕壳来看。
“那怎么算养了好久呢?”我不服气地说。
回家时,天色已暗了。母亲并未生气,唤我们去洗手,还为我们拆了一块新的肥皂。
吃饭时,我觉得所有的菜都很下饭,我将菜汤浇在饭里,狠狠地扒饭,桌上一个饭粒也没掉。
母亲洗碗时,我们把积木倒在客厅的水泥地上,打着赤脚,蹲在地上堆。夜风沁凉干爽,水泥地温温地贴着我的脚掌,好像在沙滩上。我们堆了一个没有城墙的城堡,它有一个尖尖的小塔。临睡前,我们都还舍不得收掉。
隔天,我醒得很早,水泵旁传来母亲梳洗的声音,我听着牙刷梭动的擦声,心中浮起一截白瓷色的牙膏。早晨很静、很白,只有蝉声早早就喧闹起来。我坐起身,没有下床。曙色从木格窗外透进来,空气中的游丝像细藻悬浮着,房内是一股榻榻米的稻梗味。他还未醒来,我看见他徐徐地呼吸,和母亲用布条捆在他身上的小被子。我默默看着那条布,和母亲所打的结。
母亲正好走进来,将我们身上的布条取下,解开被子,唤我们去洗脸刷牙。
我扳动水泵,他捧着脸盆接水。我问他要不要告诉母亲,让她不要再将被子裹绑在我们身上。他说不,他觉得很好。
早晨的湿气较重,草叶上的露珠被我们的脚掌踢落一地。防空洞那头的山褶,有烟岚沉在低处,飞鸟很小、很慢。
饭桌上,母亲用猪油爆成金黄色的葱油饼,一张张摞得好高。我们掀起一张撕着吃。母亲将做豆浆剩的豆渣,拌米糠、饲料和剩饭,撒在院子里喂鸡,纱门外传来鸡群哷哷扑翅的声音。我学他低头用嘴将蛋黄吸进嘴里,豆浆让我喝得好大声。我觉得不再需要母亲陪我吃早饭了。
吃完早点,我们到防空洞去和阿山、爱哭鬼他们会合。出门前,我看见母亲蹲在水泵旁洗衣服,肥皂泡子聚得很高。我轻轻掩上木门。走了两步,又回来把门敞开,母亲正从盆里拉出一件我的卡其裤。
土雄最先到,手上捧着几条红皮的番薯。爱哭鬼抿着双唇,鼻孔撑得鼓大(这是他哭后的专有表情),阿山的手臂上有齿痕两排,手上还拿着一个温度计。土雄问他们迟到的原因,阿山说他们在路上发现一个温度计,先是高兴,后来便打起来。“是我先发现的。”阿山说。
爱哭鬼的鼻孔又向外扩大。
土雄叫我们先去花生田捡泥块,要大块的,然后再到防空洞里烤。这样,在焖番薯时,就可以到别处去玩,不必怕被别人偷吃了。土雄分给我们一人一条番薯,阿山分到最小的那一条,便说爱哭鬼最矮,应该要调换过来。“换”过之后,两人又新添了一些伤痕。
我站在一旁,心中浮起早晨吃早点的情景。桌上有吃不完的东西,我们不像爱哭鬼他们这样蛮。
这时,他走向爱哭鬼,说他愿意和爱哭鬼换。爱哭鬼脾气硬得很,怎么也不肯。
“活该。”阿山说完便去捡土块。
土雄从口袋里摸出火柴盒,噗地一划把防空洞内照得很亮。空心的土窑搭好了,上头留个口,能烧的都往里塞,火舌很快从土垛的细缝间冒出来。土雄的点子不多,不爱开口(不知是否跟他的脸形很方嘴唇很厚有关?),但是手很巧。同样的沙子和水,土雄做的沙球就特别顽固,比赛时,把我们的沙球一一砸成散沙。放风筝的时候,大伙在草地上拔腿争先,没命地跑,土雄不慌不忙,理理绳线,扳扳竹骨,待大伙儿把风筝放得老长,正在争论高低的时候,才看见在天边的另一角,一个小白点轻轻游梭着。土雄挑线一个扯弹,把小白点逗得发抖起来。
火起得很顺,一下子便攻上来,泥块呛出许多白烟。火舌蹿上蹿下,阿山拿着他的温度计,将下端的水银球往温度较高的地方挪近。
“哇塞——升上来了!”阿山说着又往别处去试。
我们也靠拢上去看,只有爱哭鬼不理会。
“真的耶——六十几度耶——”
“再放近一点!”
“放进去烧烧看。”爱哭鬼渐渐走近来看。
“把你的头放进去烧啦,”阿山立刻收起他的宝贝温度计,“要休息一下,不然会爆掉。”
“烂温度计。”爱哭鬼又走回原位去。
防空洞内又湿又暗,土雄用一枝树枝拨火,大嘴从下一吹,无数的火星迸射冲天,像焰火似的,一阵金雨划下,大伙喜出望外,忙喊还要再看。
土雄又趴到地上,歪斜着脑袋,一连吹了十多下,呛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番薯从预留的缺口扔下,再把土窑踹平、踏实,出去玩一玩再回来,就可以吃了。爱哭鬼坐到土堆上,连喊:“屁股好烫,好烫——”
“好烫还不起来,臭死了,谁敢吃!?”阿山拿出温度计往爱哭鬼头上敲去,爱哭鬼站起来,一把抢下,忙往屁股上贴去:“量量看屁股几度。”
出了防空洞,眼前一片刺亮。
我们往老乌龟家走去,见大门敞开着,便径走进去。沙池里的沙岛上爬满正在晒太阳的鳖,一只只有气无力的样子。花圃上也不见老乌龟的踪影。
“奇怪,怎么没人?”阿山说。
“可能在大便吧,”爱哭鬼说得很认真,“赶快趁现在偷捉小鳖。”
土雄捡起一颗小石头,往沙岛上的一只鳖砸去,没什么反应。
“我们照昨天的方法跟老乌龟要看看?”他的话打破了沉默。
“你还要试?”阿山很狐疑的样子。
老乌龟正好走出来,一手拎着一把菜刀,另一手提了一瓶米酒和酒杯。
“走走走——回家去。”老乌龟把菜刀、酒瓶放在院子里做木工的长桌上。
我们很有默契地遵行“不合作”精神。
老乌龟不甩我们,打开浇花的水龙头,往长桌上喷。洗完桌面,便从一口沙池里揪出一只大鳖,黛绿肥厚的甲裙颤动着。
那鳖趴在木桌上,探出一点头,又缩回去。老乌龟示意我们不要出声。
我们屏息立着,那鳖探长了颈,老乌龟铆起菜刀,咂的一声尽根斩断,立刻抓起无头鳖往杯口就。
血汩汩浇下,鳖脚还不住地划。
鳖血兑了米酒,老乌龟用食指搅和搅和,咕噜一口,咬牙切齿的,脖子上的筋也极过瘾地浮上来。又呷几口,脸也红光起来。
“你来一口?”
土雄倒退三尺,避之唯恐不及。老乌龟极得意。
“喝一口,喝一口得一只小鳖!”
老乌龟今天改变战术了,我们没人敢动。
“好东西耶——”
看我们没有反应,老乌龟也乐得独享,边呷边将起菜刀剁起来。
嗖——嗖——嗖——嗖——四条鳖腿应声斩下。
我们差不多是落荒而逃的。
回到防空洞里,热烘烘的番薯成了我们唯一的寄托。大伙觉得,原本讨人喜欢的小鳖,现在似乎也血淋淋的了。
这天大家玩兴大减,早早便散了。
我和他走回家里,母亲唤我们去洗手之后,从水泵旁的木盆里,取出冷水镇过的西瓜,切给我们一人一大块。红色的西瓜汁从我们嘴角淌下,滴在衣服上。
这年夏天,日子像蝉声一样紧密相接,好像只过了一个长长的白昼。
我升上四年级,要上整天的课,他小我一年级,还是上半天。我们早上一起上学,在村口的岗哨与阿山他们会合之后,再走一大段路去学校。
有一天,放学后,我走进客厅,看见他母亲坐在客厅的藤椅上。
我有些畏生,于是默默站在一旁。母亲要我向客人问好。
他的母亲摸摸我的头,说我好乖。
他走到我身旁,拿他母亲买给他的玩具给我看。
那是一只铁皮做的蝉,表面漆了平面图案,腹部嵌着一个方盒子伸出一支小铁棍。他用手指掐住小棍摇转起来,发出簧片哒哒哒的响声。
我对这精致玲珑的小玩意着魔起来,像卖烤番薯的人弄出竹响一般,一直猛摇不停。
母亲叫我停手,我不听。
一会儿,我开始吵着要母亲也买一个给我。母亲不理睬我,我就把声音弄得更吵起来。
我开始憎恶起这个客厅,心中冒起一股无名火。在她们聊得好似无休无止的时候,我冲上前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母亲大吼:“我也要买一个!”
母亲先是怔了一下,立刻板下面孔,重重甩了我一耳光。
我气得想拼命似的,丢下铁蝉,冲进房间,把书包掼在地上,书本铅笔散落一地,然后倒在床上,拉开棉被,把脸盖起来。我的泪水流进了耳朵里。
他走进房间,轻轻摇动我的膝盖。
“你怎么了?”他掀开我的棉被。
“要你管!这又不是你家——”我慑于自己嗓门。
母亲闻声从客厅赶来,把他带出房间。
我一点也不想抹去脸上的泪水,反而留恋起泪水的温度。低头看着地上散落的书本,我最喜爱的铅笔盒被我摔裂了。
他母亲带他走了。
隔天早上,我赌气不吃早餐,提了书包往大门外走。母亲追上来,塞给我两块钱,要我去买玩具。
我走到岗哨,发现他今天没有来集合。
放学后,我在小铺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铁蝉,一路上摇个不停。阿山要向我借来看,我不准。
回到家,我赶紧到水泵旁,用水漱我的血盆大口,我有点后悔今天吃了太多的杧果干了。
盆里有好几个细皮的大水梨,淹在水里沉甸甸的、亮晶晶的。这种梨我只在以前生病住院时吃过。
我走进饭厅,看见他静静地坐在饭桌旁伴母亲和面。
我直接走进房间,把铁蝉关进抽屉里。我说要出去玩,母亲不准,叫我做功课,说晚上有台风要来。
我心里惦记着大水梨,晚饭吃得特别快,喝汤时,舌头上的破口特别疼。我先吃完,就捞了一个大水梨,独自到客厅吃了好久。
晚上,台风悍劲地吹,母亲把鸡赶进厨房,将门窗都锁紧。屋外响嗖嗖的,风雨抽打树枝的声音颇怕人的。
突然断电了,眼前罩下一片漆黑。
母亲叫我去取蜡烛,我摸黑走前几步,在橱子上找到蜡烛,又伸手探了几下。
“火柴在哪?”我问母亲。
“在第二个抽屉左边。”他很快地回答我。
我拉开抽屉,摸到一个小小的长方盒子。
我又慢慢拉开其他几个抽屉,再关上。
“在第三个抽屉啦!”我把蜡烛交到母亲手上。
母亲点上蜡烛之后,他拿出作业来写。母亲说台风很大,明天应该不用上学,叫他不用急着写。他说他只剩下一点了。母亲为他多点了一支蜡烛。
“假用功。”我心里想。
隔天我醒来时,看到母亲坐在我的椅子上,一边收拾他的衣服和文具,一边流着眼泪。
母亲告诉我,今天清晨医院来了人,匆忙带他上医院去,到医院时,他的父亲已经过世了。
我想起昨天吃的大水梨。
我独自坐在房间,从抽屉里拿出那只铁蝉,用手轻轻拨动,那声音变得无比地尖锐、刺耳。第二天上学的路上,我把它扔进了水沟里。
他父亲就葬在村口的坟场。出殡那天,我和爱哭鬼他们在村口,亲眼看着他父亲的棺木,被几个穿军服的人放进墓穴里。
他和他母亲一人抓了一把黄土撒在棺木上。我们清清楚楚地听见两种哭声。
爱哭鬼的嘴抿得紧紧的,阿山面无表情,土雄还是方方的脸、厚厚的嘴唇。我独自走进岗哨,从水泥墙上的小窗往外望。
我仿佛又看到一对骑着单车的父子。那小孩坐在车杠的小椅座上,两脚轻轻地踢动着,双手像只小鸟攫在车把上;那父亲平稳地骑着,两鬓有些灰白,戴着口罩,双脚一上一下,无声地从我面前骑过。
想到他和我一样没有爸爸了,我哽咽着抽泣起来,哭声混合了蝉鸣,绕着窄壁间的方格内弹转……
那天之后,我便没有再见到他了。
过了几年,有一天黄昏,我独自走在墓地的小径上,看着一些新旧墓碑上的刻文,布满苔痕的石狮、石象,路旁火一般的野花,以及一副废弃在路旁,散脱朽蚀的棺木。夕阳照射着金色的光线,行走间,我看着自己的手臂和膝盖,心中产生了一份莫名的恐惧。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最让我诧异与不解的是我自己的躯体。
远处,天空的一角,几个白色小点无声地游梭着,抬头望着它们,我觉得自己已经做不出那么好的风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