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一行,经唐州向北,一路上因天气转热,时行时驻,到达洛阳,已是六月中旬,盛夏已来临。
洛阳是大宋的西京,建有专门的行宫,赵匡胤前几次来此省墓,都住在这里。这座行宫建于乾德初年,坐落在洛阳城正北,风阁楼台,飞檐碧瓦,除了规模较小外,丝毫不亚于东京的皇宫,是洛阳最有气势的建筑。
赵匡胤在宫中休息了数日,召石守信来行宫见面。石守信自从交出兵权,从不过问政事,一心敛财礼佛,保养得白白胖胖,活像一尊弥勒佛。他行过叩首礼,在赵匡胤左侧的椅子上坐下,说道:“臣闻皇上南巡襄阳,一路辛苦了。皇上,李良现在如何?臣已有十几年未见他,令臣好生想念。”
“他还是老样子,依旧精力充沛,身手更胜往日。龙兴寺是块风水宝地,比朕的皇宫强多了,所以他当年断然归寺,如今连张琼也留下不回了。”一说起张琼,他就不免伤感。
“皇上不必难过,人各有志罢了。”
“你不要宽慰于朕。兄弟故旧死的死,走的走,朕现在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石守信眯着眼,微微一笑道:“其实只要皇上愿意,有一个人肯定会回到皇上身边。”
“谁?”
“赵普!赵宰相为大宋江山殚精竭虑,功勋卓著,却被贬往郴州,臣亦替他不平。皇上如真思故人,何不将他召回?”石守信抓住机会为赵普鸣怨。
赵匡胤陷入深思之中,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次日下午,石守信等人,陪同赵匡胤往城东拜祭安陵。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死后葬于洛阳东郊的巩县。赵匡胤登位,尊父亲为宣祖昭武皇帝,其陵墓称为安陵。后来皇太后杜氏逝世,亦合葬于此。
安陵乃皇家陵园,有一班人专门看护管理。园内松柏葱郁,陵墓巍峨。赵匡胤为人纯孝,对母亲更是感情极深。这几年来,家国多事,未能来此省墓,心中常感不安,觉得有愧于父母。
赵匡胤在父母灵前,亲手摆好祭品,点燃香烛,依礼叩拜之后,仍然跪在地上,迟迟不愿起来。他默默追忆父母生前的容貌,暗暗叹道:“人生易老,只恐此生不能再朝安陵也。奈何,奈何!”悲从中来,不禁潸然泪下。
石守信叩拜之后,站在旁边,见赵匡胤行动迟缓,脸含忧戚,也不禁暗自感叹:“皇上老矣!”
过了很久,赵匡胤才控制住情绪,站直身子,一步步登上墓台,默默地看着远方,神色凝重。足足观望半个时辰后,方才走下墓台,朝着安陵的西北方向,走了两百步,开口对大惑不解的石守信和随从人员说:“此处便是朕将来陵墓的所在。朕生时未能尽孝道,死后愿永伴父母身边,朝夕陪侍。朕之陵墓可号‘永昌’,与安陵合为‘安昌’。愿我大宋江山永在,国民安昌!”
赵匡胤又令人去城东的夹马营,将自己年幼时经常骑着玩耍的一匹石马搬来,安放在选定的墓址上,并反复交代看守陵园的官吏万勿移动,这才怅怅归去。
却说自从赵匡胤离京,赵光义就遵旨入住广圣宫,替皇兄处理政事。赵光义精通史籍,遍览群书,城府极深。他深知自己作为晋王,若在皇上外出时摄政理事,必能巩固已经基本确定的皇嗣地位。因此,当赵匡胤提出让他暂时代理政务时,他表面上故作姿态,实际上心中窃喜。入宫之后,他兢兢业业地处理日常政务,晚上也大多宿在宫中,很少回晋王府。
广圣寺就在延福宫旁边。赵光义的到来,犹如一块石头投进水中,搅动了宋皇后本来十分平静的心。近年来,皇上老态日显,完全没有了房事,甚至很少在延福宫留宿。宋皇后三十余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哪能耐得了如此寂寞?但身为皇后,深居皇宫,身边除了宫女便是宦官,只好强捺春心。
赵光义不足四十,皮肤白净,威武而不失儒雅,魁梧而不失俊秀,确实是天下难觅的伟丈夫。宋皇后对他心仪已久,只可惜缺少接近的机缘。如今天假其便,近在咫尺,焉能不让她芳心暗动、意乱神迷?因此,她先是派宫女送这送那,然后亲自出马,不时往广圣宫送亲手做的燕窝、参汤之类的补品,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依宫中制度,这等来往是万万不允许的,但她是皇后,赵光义是摄政的皇弟,谁敢多嘴?何况宫中的侍卫、宫女,都知道赵光义是皇嗣、未来的皇上,无不存心巴结,曲意逢迎,自然不会去管这样的闲事。
赵光义起初对皇后的热情甚感惶恐。以他的地位,并不缺少美女,何必要冒此风险呢?而且宋皇后毕竟是自己的皇嫂,若有苟合,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故他总是敷衍应付,态度既不亲热,也不生硬,与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俗话说,日久生情。随着交往的增多,人的感情免不了发生变化。再加上宋皇后因保养得当,看上去依然年轻美貌,艳丽润泽,令人怦然心动;更为重要的是,宋皇后因其特殊的身份,将在赵光义继任国君的大事上,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是绝对不能得罪的。这样一来,赵光义的防范之心渐消,两人的关系不知不觉有了微妙的发展。
赵匡胤离京两月之后的一天晚上,宋皇后送来夜宵,并携了一壶陈年佳酿。两人喝得性起,春情荡漾,欲望如潮。恍惚迷离之间,相拥走入殿后寝宫,颠鸾倒凤,成就了一段孽缘。尔后便常常偷赴巫山,恣意云雨,竟将那兄弟、夫妻之情和伦理纲常,抛到九霄云外。而宋皇后更是把一颗芳心,整个儿系在了赵光义身上。
又过了一个多月,赵匡胤从洛阳返京。赵光义前往郊外迎接,见赵匡胤神情萎靡,印堂发暗,较离京时更显衰老,心里一阵愧疚,表情颇不自然。赵匡胤哪会想到其中的奥秘?回到宫中,对他说:“光义,朕此番外出,旅途劳累,甚觉精力不济,意欲让你继续留在宫中,总理朝政。你意下如何?”
赵光义内心很矛盾,想了想说:“陛下,我白天进宫,帮助皇上处理一些日常事务,晚上还是回府歇息罢!”他实在没有勇气同时面对皇兄和宋皇后,尤其是在看到赵匡胤这般衰老的样子之后。
也许确实是因为外出时间太长,过于疲倦;也许是因为数十年持续高度紧张的生活,一旦松弛下来就再也难以恢复;也许是因为在襄阳、洛阳的所历所感,导致了他对人生的某种厌倦。总之,赵匡胤回京以后,一直打不起精神,整日里神思恍惚,目光呆滞。就这样恹恹地过了一段时间,到九月底,终于卧床不起了。
据太医诊断,赵匡胤其实并未患什么明显的疾病,只是心情抑郁,不思茶饭,由于进食太少,引起身体的急剧衰弱。此外,因体内机能退化,肌肉松弛,牵动旧伤疼痛,常令他不堪忍受。赵光义怀着一种怜悯加赎罪的复杂心情,日夜侍奉在他的床前。
这一天,天气转晴,赵匡胤感觉精神稍好,吩咐光义将自己扶起,倚在床头,缓缓说道:“光义,朕观你龙行虎步,有太平天子之象。我赵氏天下来之不易,你要好自为之!”
赵光义坐在床沿安慰道:“陛下并无大病,近日即可痊愈。你放心休养罢。”赵匡胤越是对自己信任亲密,他越是感到自责内疚。
“光义,朕的病情如何,朕心中自知。况且人难免一死,只不过迟早不同而已,何须顾忌?”赵匡胤缓得一缓,又说:“开封地处四塞,无险可守,朕本想迁都长安,倚山带河,裁减冗兵,以为长治久安之计,可惜身罹疴疾,难以付诸实现了。”
“治天下在德不在险,何必定要迁都?”“唉,你熟读史籍,如何眼光这般短浅?若都开封,守此江山须大量禁兵,只恐不出百年,天下民力竭矣!你应选择适当时机迁都,慎勿犹豫。”
赵匡胤闭上双目,仰着头,继续说道:“眼下朝中外无骁将,内无良相。朕反复思考,北汉杨业,熟谙军阵,武艺绝伦,可相机招降,授以攻城野战之任;故相赵普,虽颇爱财,但忠心耿耿,处事干练,可召回宫,恢复宰相之职。如此则才尽其用,国家可安之。”
赵光义见他说话吃力,起身想扶他躺下休息。赵匡胤挡住他的手道:“别急。朕尚有三事须告诫你,你仔细听着:其一,周室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即使是谋反,亦止于狱内赐尽,不可于市曹刑戮,更不可连坐亲属。其二,读书人乃国之根本,直谏者乃国之忠良,万不可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其三,南人性懦弱、多机巧,故不得拜宰相。吾赵氏子孙历代为君者,不遵此誓,天必殛之!光义,你速跪下,对天盟誓!”
赵光义只好跪下发誓,谨遵此诫。
赵匡胤又郑重叮嘱道:“你可将此三诫,镌于石碑,立于密室,以传之子孙。切记,切记!”言罢已是气喘吁吁,便由赵光义服侍睡去。
又过了十余日,赵匡胤病情转重,咳嗽不止,连续几天粒米未沾,脸色蜡黄,皱巴巴的皮肤松弛下来,就像一个水分不足的柿子,极为难看。面对此情景,文武大臣、皇后、皇子,无不惶恐失色。御医们数番会诊,亦无良策。
开宝九年十月二十,赵匡胤昏迷不醒,躺在床上,呼吸急促粗重。赵光义和宋皇后面露愁容,守在床头。寝宫外的万岁殿中,宰相吕余庆、卢多逊、皇弟光美、皇子德昭、德芳等人,皆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室内室外一片沉寂,充满着哀伤和死亡临近的气息。
入夜,赵光义察觉赵匡胤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连忙俯身轻唤道:“陛下,陛下!”赵匡胤听到喊声,费力地睁开双眼,嗫嚅着说:“光义,朕归天之后,你要善待皇后、皇子,将来把皇位传给德芳,勿违朕言!——宋爱卿,你过来。朕之遗嘱,你可为证。”
赵光义双膝跪下,泪流满面道:“陛下放心,臣一定遵旨照办。若有违背,神灵不容!”
赵匡胤望了望光义,断断续续地说:“北患未除,朕……于心……于心不甘啊!”好容易才说完,疲惫地合上双眼,又进入了昏睡的状态。
迷迷糊糊之中,慕容延钊、韩令坤一身戎装走了进来,笑吟吟地说:“三弟,如今你不再是皇上,我们兄弟数人又可以把盏尽欢了!”说完二人扭身便走。
赵匡胤正想追过去,却被张琼一把拉住:“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昏君,赵宰相为你卖命几十年,你为何这般绝情?”赵匡胤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又看到李良在一旁冷笑道:“浮生若梦,便是皇上死了,也不过七尺之穴,何必要为那虚名空利所惑,自取其苦?”赵匡胤满心羞愧,待要上前解释,猛听得一声暴喝:“赵匡胤,你这个无耻之徒!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欺凌孤儿寡母,夺我大周江山?朕杀了你这狼子野心的狗贼!”
赵匡胤回头一看,只见周世宗郭荣怒目圆睁,手举宝剑杀将过来,不由得魂飞魄散,想要逃跑,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急得浑身冒汗,咬牙挥拳回击过去,道:“你郭家天下亦是篡夺而来,朕取之有何不可?”这一拳用劲甚猛,却打在软绵绵的锦被上。他张眼一看,原来自己躺在御床上,浑身是汗。
赵匡胤叹了一口气,想着刚才的一幕,仍心有余悸。他感到身子酸痛,换了一下睡姿,无意中侧身一望,顿时如遭雷击一般,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赵光义和宋皇后正亲昵地抱在一起!
此时已是后半夜。赵光义和宋贵妃二人,见赵匡胤气如游丝,昏迷在床上,以为他一时半刻不会醒来;况且赵匡胤已是要死的人了,二人不再有什么顾忌,于是旧情萌发,略示亲热。没想到赵匡胤突然睁眼坐起,两人顿时惊呆了!
赵匡胤不知哪里来那么大力气,顺手操起床边那把用来镇邪的斧头,怒呼一声:“你们……这两个畜生!”奋力掷了过去。那斧头带着响声,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撞在墙上,震得室内烛光一阵猛烈地摇曳。随即,赵匡胤的身躯犹如山崩,轰然倒下。
惊魂未定的宋贵妃,战战兢兢地走过去一看,赵匡胤目瞪口张,似仍在厉声斥骂,却又没有一点动静。她大着胆子,伸手探了探鼻息,才知道赵匡胤已经气绝,愤然归天了。
万岁殿内,顿时爆发出阵阵哭声。在这嘈杂的哭声中,纵横天下数十年的一代雄主赵匡胤,走完了他整整半个世纪的全部人生历程。他的灵魂,却超越了这尘世的喧嚣,飘向苍冥的天界,飘向神秘的彼岸。
开宝九年,宋太宗赵光义继位,是年十二月,改元太平兴国元年。太祖谥曰: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
此后,每年清明,在洛阳巩县的永昌陵,当盛大的祭祀活动结束,夕阳西下的时候,总会有一位左脸带着刀伤痕迹的僧人、一位举止文静的尼姑,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默默地上香、烧纸、叩拜,然后默默地离去。一年一度,从未间断。
时光荏苒,三十年过去了。又是清明,又是夕阳西下之时,那僧人、尼姑如期出现在永昌陵,只是无情的岁月,已蚀去他们脸上的红润,烙上了无数条深深的皱纹。像往年一样,默默地祭拜完,两人一同走出陵园。然而,在本当分手的岔道上,那位僧人却停了下来,缓缓施礼道:“师太,老衲年近八旬,体力不济。从襄阳来此,往返千里,甚觉艰难,往后便不再亲临拜祭赵大哥了。”
那老尼听了,雪白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动了一下。只听那僧人又说:“师太,有一件事,老衲几十年来一直守口如瓶,今日也该告诉你了!当年老衲返回龙兴寺,顺便将宗让携回寺中为僧,取名法照,日前已接任老衲为龙兴寺住持。阿弥陀佛。”
“入得佛门,浴得佛恩,也算是他的造化了。贫尼谢过大师。”老尼双掌相合,微微颔首。在抬起头的一刹那,两人的目光终于碰在一起。这是几十年来两人之间的第一次对视,然而,彼此的目光里,已没有丝毫的激情,有的只是平静与透悟。
几乎又是不约而同,两人缓缓转身,一个朝南,一个朝北,迈步离去。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条越拉越长的崎岖山道和一片苍茫的暮色。
最后的一抹夕阳,掠过永昌陵圆形的墓顶,投射在洛河上,把河水染得辉煌灿烂,然后一点一点地黯淡,以致终于完全消失。所有的一切,都隐没在岑寂和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