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接见完毕,回到宫内,想起赵普之事,仍旧不乐。尽管赵普拒绝了南朝来使的金银,可江南使者未见国君,却先拜宰相,在外人眼中,孰轻孰重,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他再三斟酌,吩咐内侍,速宣赵光义来延福宫。
赵光义匆匆赶到延福宫,赵匡胤招呼他进内室,赵光义推辞道:“陛下,不可坏了朝廷礼仪,还是在外面谈!”
“同胞骨肉,何必拘于那些繁文缛节?昔日绮云、细君在时,你何曾有过避讳?”赵匡胤不由分说,将他一把拽进内室。
宋皇后迎了上来。赵光义忽觉眼前一亮,不敢正视,连忙跪下:“微臣见过皇后!”宋皇后慌不迭地欠腰,连声说:“皇弟快请起,请起!”惊鸿一瞥之间,不禁心中叹道:“好一个英俊儒雅的美男子,难怪皇上屡屡夸他!”
原来,皇宫规矩甚严,男性不得轻进后宫。宋皇后虽入宫多年,但从未见过这位皇弟,此番一见,方知皇上平时所言不虚。
兄弟俩在案边坐下,宋皇后亲自端上香茗,眼波频频飞向赵光义。赵光义故作不知,正襟危坐,问道:“陛下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赵匡胤说:“朝廷只设一个宰相,容易形成权力过分集中、尾大不掉的弊病,此为政之大患也。朕反复思量,决定恢复从前的多相制度。除赵普外,另设两名副宰相,称为‘参知政事’。想与你商量一下人选问题。”
“如此重大的决定,陛下向赵宰相咨询过吗?”
“若征询他的意见,肯定行不通!然大臣中多有不满其专权者,希望对宰相的权利有所钳制。此举势在必行。你认为由谁任参知政事较为合适?”
赵光义对此事颇为忧虑,本欲再劝解一番,但见赵匡胤态度坚决,不便再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如果陛下一定要设参知政事,吕余庆倒是最好的人选。”
“光义,你与朕不谋而合!吕余庆精通文史,为人谨慎,又在平蜀、购粮中立过大功,确为首选也。那另外一位呢?——你以为卢多逊如何?”
赵光义抬起头来,眼睛直视赵匡胤:“不知陛下要听真话,还是要听好话?”
“当然是真话!你我兄弟,何须顾忌?”
“陛下,臣以为卢多逊虽为皇亲,且博学多才,但心术不正,为人奸诈,切不可重用。更有甚者,他与宰相素来不和,若同朝为相,如何共事?”
赵匡胤微微笑道:“卢多逊确实心眼太多,但只要朕加以提防,亦不足为患;至于他与赵普不和,却正可为朕所用。此古代圣君驭人之术也!”
赵光义欲言又止,他确实有一种难以启齿的尴尬。当年太后临终时,令赵匡胤将皇位传给他,但十几年来,赵匡胤一直没有什么明确的表示,而现在皇子德昭已长大成人,卢多逊又是德昭的岳父,假如自己坚持反对卢多逊出任参知政事,岂不是更让人误解自己有何图谋?想到此一端,只好保持缄默。
开宝五年春,清明过后,赵匡胤正式颁旨,任命吕余庆、卢多逊为参知政事,与宰相赵普同理朝政。圣旨一出,朝臣震动,议论纷纷。
过了几天,殿前都指挥使兼许州节度使王审琦入宫面圣,提出辞呈。赵匡胤大感意外,愣了半晌,才开口说:“大哥已仙逝;二哥、石头深居简出,不问朝政;李良重归佛门,潜心三宝。当年与朕同甘共苦的兄弟,惟有爱卿尚在身边,难道你也要离朕而去?”语气颇为伤感。
王审琦说:“臣二十余来,置身锋刃之间,落下不少伤病,最近尤感气力不济,常觉老之将至,自知无法再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恳请陛下恩准,让臣回到洛阳,安享晚年,则臣不胜感激。”
“若爱卿身体欠佳,此后无须征战,只管在京为官便了!”赵匡胤尽力挽留,显得一片至诚。
“陛下关爱之心,为臣感铭于怀。然与其空居其位,还不如去职归家,了无牵挂的好。况且眼下朝廷文臣武将,人才济济,臣之离去,亦无伤大局。臣去意已定,还望陛下念在昔日的情分上,容臣告老!”王审琦突然离开座位,跪在赵匡胤面前。
“爱卿请起!”赵匡胤将他搀扶起来,“既然爱卿如此执著,朕也无话可说了。洛阳那边的住宅等事宜,是否安排妥当?”
“谢陛下关心!臣已委托石守信,代为购买了一所宅子,随时可以搬去住,而且地点就在石府附近,与石头来往甚是方便。”
“自从二十几年前离开洛阳,朕仅回去过数次。唉!”说起洛阳,赵匡胤不由心驰神往。那里毕竟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那里还有父母的陵墓。
赵匡胤若有所思地背着双手,在殿中慢慢走了几个来回,扭头对王审琦道:“王爱卿,朕之二女昭庆公主,年已十七,朕欲将她许配给你的公子承衍,你以为如何?”
“多谢陛下厚爱!”王审琦大喜,那张马脸显出少见的笑意。临别之前,王审琦踌躇再三,对赵匡胤说:“臣即将离京,对于朝廷之事,本不该饶舌,但为陛下计,若不说出,总觉于心不安……”
“爱卿有有何话,不必顾虑,尽管说罢!”
“陛下,赵宰相乃开国勋臣,胸怀韬略,忠于陛下,实是国家栋梁,远非卢多逊之辈可比,望陛下亲之信之,万不可听信谗言才是。陛下虽正当盛年,可皇嗣还宜尽快确定,或皇弟、或皇子,望陛下早日定夺,以安人心,以绝后患。臣不计驽钝,昧死以闻!”
以王审琦的为人,平日里决不会说这样的话,可自知以后再无相见之由,一番话说得诚恳异常。
后来王审琦定居洛阳,整日与石守信弈棋打猎,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两年后得暴疾而亡。他的儿子因娶了昭庆公主,仕途通达,显赫无比,宋真宗时官至护国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在众多开国将领的后代中,算得上际遇最好的一个了。
赵匡胤送走王审琦,闷闷不乐,便出了讲武殿,来到延福宫。宋皇后听到内侍通报,连忙出来迎接。
自从花蕊夫人死后,宋皇后不再受那怪病的折磨,逐渐恢复了昔日的风韵。赵匡胤进了内室,轻轻掩上房门,望着风姿绰约的宋皇后,忍不住伸手将她揽了过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道:“朕让德芳跟随师傅念书,令爱卿受此孤独,亦于心不忍。然为长久之计,不得不如此。望爱卿体谅。”
德芳已经五岁,年纪尚幼,但德昭资质平常,难当大任,赵匡胤便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德芳身上。因此,他不顾皇后的反对,坚持为德芳配置了师傅,从半年前开始,每天教他习字念书,另居别宫。
“臣妾知道皇上的用心。”宋皇后依偎在赵匡胤怀中,轻声说道。赵匡胤嗅到一股熟悉的、淡淡的幽香,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吻着她的秀发,双手缓缓移向她的前胸。在赵匡胤的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亲昵了。
“皇上,臣妾有一事相求,请皇上恩准。”
“爱卿的事,朕一定尽量照办。”赵匡胤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欲望如潮汐般涌来。
“皇上,妾父长年在沧洲任职,地处僻远,而又身体欠佳,欲求皇上将他调回京城,不知可否?”
赵匡胤的手停止了动作,推开宋皇后,一言不发地走到桌前坐下,冷冷说道:“他一直任职沧洲,何以突然要回京?”
“皇上,他是臣妾的生父,当今国丈,且年近六十,皇上就不能有所垂顾吗?”
宋皇后有些激动。她父亲宋延渥在沧州任节度使,年老体弱,难御东北严寒,故有返京之意。作为女儿,难道不应该关心他吗?
“你父亲是否返京,那是朝廷的事,爱卿不得干预!爱卿的责任,就是主持内宫,管好德芳。外戚干政,不知乱了多少朝纲,我大宋是绝不容许的!”赵匡胤非常坚定,显得冷酷无情。
宋皇后哀怨地望了赵匡胤一眼,默默地踱到床前坐下,嘤嘤低泣起来。赵匡胤本就心烦,见此情景,起身开门,径自出了延福宫。
皇宫大内,清风朗朗,柳影低垂。赵匡胤默立于湖畔,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孤独虚弱。
秋天是开封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天气晴朗,很少下雨,也不像冬天那么干燥。这样的日子里闲来无事,倒也十分惬意舒适。
这天下午,京城巡检李万超,照例坐在巡检府公堂上,批阅那些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公文。由于昨晚与新纳的小妾过度盘桓,刚批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些困乏,双眼发涩,面前的公文似乎变得模糊不清了。
正在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之际,忽闻有人急急进了公堂。李万超睁眼一看,是负责汴河巡查的副将刘遇,便打起精神问道:“刘遇,你有何事禀报?”
刘遇行礼答道:“启秉大人,昨晚卑职在汴河查得以巨木扎成的大木筏五十余只,皆是采至秦陇的上等木料。”
“朝廷早就颁布律条,严禁私人贩运秦陇木料,你将其没收充公即可。”
刘遇走近李万超,压低声音道:“大人,事主身份非同寻常,乃宰相府管家赵万全。据他说,这批木料是为宰相府扩建而特意采购的,希望我们能够放行。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李万超听说是赵普家的木料,不禁有点兴奋。他站起身来,在公堂上踱来踱去,脑子里格外活跃,刚才的倦意顿时一扫而光。
赵普为人素来严厉刻板,丝毫不讲情面,李万超曾因嫖妓受过他的训斥,并被他罚了两个月的俸银。李万超一直心怀不满,只不过地位相差悬殊,实在无法泄愤而已。
现在赵普不再像以前那么受皇上器重,正好又出了这事,岂不是天赐良机吗?况且卢多逊与赵普势同水火,这已为朝野所共知。假如将此事报告卢宰相,他一定会禀奏皇上。这样一来,既出了胸中的闷气,又可让卢宰相满意,真可谓一举两得的良策。没准儿卢宰相将来一高兴,重用提拔自己亦未可知呢!
主意一定,李万超停下脚步,对刘遇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速速回去,将木筏并赵万全扣押起来,等待处置!”
“李大人,赵宰相权倾天下,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刘遇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你只管放心去办,出了事有我顶着呢!”李万超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待刘遇一走,李万超立即坐着轿子,赶往卢多逊的府邸,将此事详细地告知他。卢多逊一听,火速前往皇宫,向赵匡胤禀报。
赵匡胤若有所思地听卢多逊说完,脸色平和地说:“赵普的住宅太狭小了,他向朕提出扩建的要求,朕也表示同意,将皇宫的几亩菜圃,赐给他作为宅基。他从秦陇购买木料,虽然违反禁令,亦属情有可原。卢爱卿,你就不要小题大做了!”
卢多逊见赵匡胤没有表现出他预期的恼怒,连忙说:“皇上,此事并非那么简单。此番所扣木料,数量巨大,几乎可建一座皇宫。区区赵府,哪用得了这么多木料?据微臣调查所知,多数木料,都被以高价售给城中那些富商大贾,以牟取暴利。可惜啊,赵宰相才智过人,德高望重,惟有将那钱财看得太重,确实令人叹惋!”
“爱卿所言可有凭据?”赵匡胤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皇上,微臣所言句句不虚。赵府管家赵万全,还在京城开了数间货店,将各类物品售给朝廷各部,真是日进斗金,财源滚滚。只不过瞒着皇上罢了!”卢多逊知赵匡胤气恼,不失时机地又补了两句。
卢多逊所说的也并非空穴来风。赵普有个侄子叫赵万全,爱财如命,他背着赵普开店,利用宰相的招牌赚钱,早已弄得满城风雨。这次从秦陇购木料,他又借机多购数倍,想获取厚利,却没想到被巡河官兵查获,捅出一个天大的漏子。
第二天,赵匡胤派人核查,果然俱是实情,不由得大发雷霆,便要将赵普革职查办。幸好赵光义、吕余庆、张琼,一听到这个消息,匆匆赶到皇宫,三个人轮番劝说,甚至不惜以辞官相要挟,赵匡胤才勉强作罢。最后,下令将所有木料充公,将赵万全逮捕下狱。
从此以后,赵普更加被疏远。朝政大权慢慢落到了卢多逊手中。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春节,接连刮了几天西北风后,天空中飘起了小雪。天气十分寒冷。
封丘门边,卢府的书房里,卢多逊正手执狼豪,在黄色的毛边纸上,写下一行行漂亮工整的小楷,那是钦定编修《开宝通礼》的草稿。他时而奋笔疾书,时而握笔沉思,写了约一个时辰,这才感到寒意。他放下毛笔,搓了搓双手,走到炭火边坐下,一股暖意立即弥漫了全身。
自从担任参知政事以来,卢多逊如鱼得水,深得皇上宠信,身居翰林,掌管机务。上次抓住赵万全私运木料,大做文章,使赵普威信扫地,颜面丢尽,想来真是解恨。如今赵普徒有宰相虚名,基本上赋闲在家,不理朝政,而吕余庆奉旨编撰《五代史》,无暇它顾,自己成了实际上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其风光!
可惜的是,女儿卢萍嫁给皇子德昭后,至今未有一男半女。哎,假如萍儿争点气,替皇室生下龙种,将来德昭继承皇位,那我卢家可立于不败之地了!转念又一想,如果这皇位,果真按老太后的意思传给赵光义,那自己可就不妙了。赵光义对自己显然很有戒心,甚至有点反感……卢多逊心里有点沉。
正当他在炭火边胡思乱想,一个家人进来禀告:“大人,吴越王派人送来十坛海鲜,请大人过目。”
却说唐代末年,趁着黄巢之乱,杭州人钱僇占据两浙,立国号为吴越,以杭州为西府,越州为东府,传两代而至钱俶。这钱俶倒也颇为精明,他审时度势,知宋朝强盛,吴越乃海隅之国,终难相抗,一登基便确立了亲宋的基本国策。
从赵匡胤登基为帝开始,他就年年向宋朝进贡金银、宝物,并接受宋朝封号,颇得赵匡胤的欢心。为了巩固两国之间这种亲密的关系,钱俶还每年给朝中重臣送上一份礼物,这已成为一种定例。因所送礼物大多是些吴越的特产,价值并不昂贵,所以朝廷从不过问,大臣们也往往不以为意。
然而最近几年,钱俶逐渐做了些手脚,在土特产中藏着金银珠宝。试想那为官者有几个不贪?何况是拿了白拿,谁也不知道。于是,所谓吴越特产,已有了特殊的含义。
卢多逊出了书房,在客厅中等候的吴越使者,急忙躬身施礼:“宰相大人,敝国僻远穷厄,无以为敬,区区数坛海鲜,还望大人笑纳。”说着,用手揭开其中一口坛子的木盖:“请卢大人过目!”卢多逊弯腰一看,坛中哪有什么海鲜,分明是一坛黄灿灿的瓜子金!那瓜子金成色足,质地佳,堪称金中极品。
卢多逊心中会意,微微一笑,直起身来问道:“此等海鲜,都送了朝中哪几位大臣?”
“回宰相的话,按敝国主的吩咐,暂时只送三位大人。吕余庆大人和卢大人的已送到,惟剩赵普大人的尚未送去。车子就停在门外,在下即刻前往宰相府。”
“送往赵府的亦是同样的海鲜吗?”卢多逊又问。他在“同样”二字上,故意顿了顿。
“非也。三年前因送此类年礼,遭宰相斥骂,尔后再也不敢造次,每年所送皆为鱼虾之类。”
使者对卢多逊谄媚地笑了笑:“赵宰相为人过于苛刻,何曾有卢大人这般随和?难怪皇上不喜欢他了!”
卢多逊眉头一皱,沉思一会儿说:“天气这么冷,你们一路舟车劳顿,确是辛苦了,不如将门外的弟兄唤进来,去厨房喝几杯酒,暖暖身子再走,如何?外面的车物,我自会吩咐家人看管。”
使者自然十分欢喜,连忙说:“谢大人,谢大人!”
待他们进了厨房,卢多逊立刻吩咐几个家人,悄悄将厅中的十个坛子搬出去,换掉了车上那十个装着真正海鲜的坛子,照原样捆好。那几个使者还在喝酒烤火,丝毫没有发觉。
当吴越使者带着几分醉意,押着车子前往宰相府时,天色已近黄昏。卢多逊暗自得意:“赵普老匹夫,此番我看你怎么辩解?”估摸着使者一到赵府,他也立即坐着轿子,进宫去见皇上。
卢多逊的话令赵匡胤将信将疑。为了证实真假,他当即命侍卫备好车驾,直驱宰相府。
皇上的御驾抵达赵府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吴越使者刚刚走了不久。
赵普听说皇上驾临,心中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一年多来,皇上的有意疏远,处处牵制,他当然心知肚明。这次皇上突然驾临自己的府邸,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赵普带领家人到大门口,迎接皇上。行过君臣之礼,便陪着赵匡胤向厅中走去。
赵匡胤乃是有备而来。一进客厅,看到走廊上摆着一溜的瓦坛,阴沉着脸问道:“赵爱卿,这些瓦坛倒是式样古朴,不知里面所装何物?”
“哦,那是吴越王派人送来的海鲜,还未及贮藏。”
赵普近来身体不适,加上朝中卢多逊的步步紧逼,心情烦躁,吴越使者来时,他以为是照例文章,连看也没看。赵匡胤这么一问,他立刻意识到:莫非其中暗藏玄机?赵普突然感到后背涌上来一股凉意。
“是何海鲜?不妨尝尝!”赵匡胤拼命抑制心中的恼怒。
“无非是些鱼虾罢了!”
赵普命人抬过一坛摆在厅中,取掉木盖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那里面竟然全是上等的瓜子金!
赵普的心怦怦直跳,张口结舌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赵匡胤冷笑一声。下令将余下的瓦坛全部搬进来,一一检查,果然坛坛如此。他冷着脸说:“人言赵普嗜财如命,诚哉斯言!——赵爱卿,你还有何话可说?”
“陛下,此事臣确不知情!”赵普惶恐不安地回答,那张憔悴的脸,变得更加苍白,没有半点血色。
赵匡胤横眉怒目,直视赵普:“不必解释!定是那吴越王知道,朝廷大事都由宰相一人决定,所以才赠此厚礼了!哼,你就守着这些黄金,当你的富翁吧!——回宫!”一甩袖,转身就往门外走。
“陛下,请听臣解释!”赵普紧步赶上,欲拦住赵匡胤。但此时赵匡胤气愤已极,根本不愿意听,猛地推开赵普,径直回了皇宫。
赵普怔怔地看着赵匡胤的背影,半天一动不动。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第二天一早,赵普忐忑不安地来到广政殿,手执笏板,依班次站在群臣首位。他的左侧是卢多逊,一见面,卢多逊朝他诡秘地笑了笑。赵普心中不禁一阵发毛,不知他又使了什么歪心眼。
赵匡胤登上御座之后,群臣叩首行礼,值班内侍拉长声调喊道:“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声音刚落,卢多逊一步上前,奏道:“启禀陛下,臣有事上奏。宰相赵普,私贩秦陇木料,违反禁令;放纵亲侄开店,与民争利;又收受吴越重金,贬损国格。赵普身为宰相,屡违国法,臣以为不可姑息。望陛下圣裁!”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鸦雀无声,群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曾想到,卢多逊会公开弹劾赵普。沉默了一会儿,又有礼部侍郎王明、殿前侍卫御史李莹上奏,检举赵普贪赃枉法,要求皇上依法处置。
卢多逊与赵普的矛盾,文武大臣无不知晓;而且卢多逊现在乃是皇子岳丈,日益为皇上所倚重,人人心里都雪亮。大凡官场上的人,趋炎附势是其本性,保住头上的乌纱帽,比什么都重要,至于什么明镜高悬、正大光明,都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话,纯粹是说给别人听的。
更何况那卢多逊、王明、李莹敢于这样做,必定有所恃,说不定还是皇上的授意呢。如此权衡利弊,大臣中尽管有人心里同情赵普,却不敢出来说话,惟恐惹祸上身。
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都投向端坐在御座上的赵匡胤。
赵匡胤的身躯略显得有些臃肿,他双手搭在御座两侧的扶手上,神情肃然道:“赵普身为宰相,贪赃枉法,目无君上,确系实情。本当从严处置,朕姑念他乃开国功臣,从轻发落,故仅革去其宰相之职,外调为郴州节度史,限半月之内离京,不得有误!”
话音刚落,赵光义上前道:“陛下,赵普之亲侄犯法,他固然难辞其咎,但毕竟非本人所为。而且赵普年过半百,体力衰微,如何抗得住郴州那湿热瘴气?还请陛下以宽大为怀,让他留在京城,安享晚年吧!”
“朕未将他交付刑吏,已是网开一面。若再姑息,其如国法何?朕意已决,无须多言!”
接着吕余庆、王延嗣等大臣,又出列为赵普求情,皆遭拒绝。
卢多逊心中暗喜,却故意做出一副严肃凝重的样子。
赵普自始至终面无表情,似乎一切都与己无关。从刚才的架势,他就知道,皇上其实并不一定就真的相信卢多逊,但要除去他的宰相之职,却是一定的。事已至此,难有转圜余地,也就听之任之。
眼看此事已成定局,忽听到有人高喊:“卢多逊,你这个卑鄙小人!你挟私报复,陷害忠良!赵宰相乃我朝开国勋臣,功昭日月!你这个小人却只知逞其口舌,搬弄是非。我大宋的朝政,总有一天会坏在你的手中!”
大家一看,原来是殿前都指挥使张琼。他怒目圆瞪,指着卢多逊,咬牙切齿地斥道:“赵万全私运木料,擅自开店,关宰相什么事?你故意混淆事实,欺蒙陛下,居心何在?我……我要打死你这个奸贼!”他越说越激动,扬起拳头,向前猛扑过去,吓得卢多逊连退数步。
“张琼,你不要胡来!堂堂广政殿,岂容你如此放肆!”赵匡胤生气地喝道。
张琼止住脚步,腾地转身,大步走到殿前,扑通跪倒在地,泪流满面道:“陛下,赵宰相二十年来,披肝沥胆,鞠躬尽瘁,朝野共知;卢多逊为人阴险,弄权耍奸,居心叵测,明眼人谁不知晓?为何陛下只信奸人的一面之词,却听不进忠臣的陈说呢?难道陛下真的得了新宠,就忘了旧知吗?臣委实感到寒心!”
“大胆!”赵匡胤何曾受过如此顶撞?不禁拍案而起,浑身发抖,指着张琼说:“赵普收受吴越重金,乃朕亲眼所见,哪里冤枉了他?莫非依仗旧臣的身份,便可以胡作非为不成?你再胡言,朕连你一同处罚。快下去!”
“不,臣绝非胡言!陛下,你自己看一看,这满殿的大臣当中,当年跟随你南征北伐、开创天下的尚有几人?如今连赵宰相也要被逐走了。陛下,你……你如何忍心哪!”张琼跪在殿前,泣不成声。
“张琼,你真是……真是目无君上,胆大包天!来人啊!把张琼拉下去,打入大牢!”
赵匡胤气急败坏地喊道。
张琼猛地站起身,昂起头说:“陛下!臣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所赐,现在就还给你吧!”说完,奋力朝殿前廊柱上撞去。
站在前排的赵光义一看大事不好,慌忙过去阻拦,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只听“砰”的一声,张琼的头碰到了廊柱上,鲜红的血迸射而出,溅得殿前到处都是。张琼挣扎着,还想再次撞去,被赵普等人拼命抱住。
张琼倚在赵普怀中,脸色苍白,断断续续地说:“宰相,你……你……要多保重,陛下终有一天会……会明白的!”头一耷拉,昏厥过去。
赵匡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快步走下龙椅,上前低唤一声:“张琼,我的好兄弟!”泪水潸然而下。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赵匡胤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当他看到张琼浑身是血,昏倒在赵普怀中时,觉得心惊又心疼。
张琼是他最喜欢的爱将。且不说他所立下的战功,便是数年前在延福宫拼死救驾,几乎丢了性命,就足以令他终生感铭了。
“来人哪!快将张琼抬至偏殿,叫太医好生医治!”赵匡胤大声喊道。
张琼被抬下去之后,赵匡胤重登御座,铁青着脸,对惊魂未定的文武大臣宣布:“张琼无礼之举可赦,赵普枉法之罪难饶,外调郴州,不可更改。退朝!”
半个月后,开封城南熏门外,赵光义、王延嗣等大臣,冒着大雪,为南去的赵普送行。
大雪漫山遍野,天地间一片白色。赵光义手持酒杯,对赵普说:“宰相此去,路途遥远,风恶天寒,务必好生将息,保养身体。异日风消雨歇,国家朝政,还有赖于宰相主持指点。宰相千万不可消沉!”
赵普淡然道:“吾本清流山一介草民,蒙陛下不弃,在朝廷为相十余年。如今虽远赴岭南,犹为节度使,乃一方长官,衣食无虞,何至消沉?”
“宰相有此豁大胸怀,在下就放心了。不知宰相对朝廷大事,还有何指点?”
赵普沉吟片刻,郑重地说:“吾有此劫难,固其命也,实不足虑。倒是当前内外政事,确有堪忧者,那吴越钱俶,一心内附,难以为患;然那江南后唐李煜,虽然表面顺从,暗中却在策划攻守之计,大将林仁肇通治兵之道,尤为心腹大患。又北汉凶顽,辽人强悍,宜先防御,待平江南后而图之。朝中卢多逊固然险诈,但吕余庆持重,陛下英明,亦不致造成大咎。另有一事,吾一直耿耿于怀,然未敢与陛下言……”
“何事令宰相如此顾虑?”赵光义见他欲言又止,追问道。
赵普将赵光义拉到一边,轻声说:“太后临终时,曾与陛下有金匮之盟,令传位于你。你还记得吗?”
赵光义点点头,面无表情。
“转眼已过了十多年,皇嗣至今仍未确定。眼下皇子德昭已然长大,朝野疑惑,更有卢多逊,怀有不测之心。吾担心此情稍有不慎,将导致大乱。你宜早做筹划也!”
赵光义若有所思,望了望赵普,却什么话也没说。
赵普转过身来,面对城门,颇为伤感地说:“吾观陛下日夜操劳,身体日衰,精神远不如前。臣此番南行,恐怕一时难返京城,还望你勤于政事,多为陛下分忧。唉,只怕今生再也见不到陛下了!惜哉!惜哉!”说到动情处,不禁哽咽唏嘘,老泪纵横。
良久,赵普方才止住泪,撩开裘皮大氅,跪在雪地上,对着皇宫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轻声道:“陛下多多保重,臣告辞了!”
祈毕,与诸大臣、故友拱手作别,含泪登车而去。
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犹如玉龙满天飞舞。
赵光义等人伫立在风雪中,望着车子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铺天盖地的雪花之中。
卢多逊的父亲卢亿,当时已退职在老家,他得知赵普被贬外放之事,写信训斥卢多逊:“赵普乃开国元勋。小子无知,轻诋先辈,吾不忍见卢氏灭门之祸也!”只过了半年,竟郁悒而终。
卢亿的忧虑并非杞人忧天。四年之后,赵光义登上皇位,将赵普召回,不久又任他为相,重掌朝政大权。而卢多逊却日渐失势,最终被贬往海南,于贫病交加中,死于天涯海角。
而赵普此去郴州,果然再也没见过赵匡胤。待他重返中原,只能叩拜宋太祖的陵墓了。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无所不在的巨手,在操纵着人世间每个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