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在万般无奈之下,率领大军南归。返京后,稍作调整,召集群臣上朝。上朝之前,赵匡胤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担心赵普在百官面前奚落自己,来到殿中一看,却不见赵普的影子。
一问才知道,几个月来,赵普因为在京城忙着筹集粮草,运往太原前线,同时还要协助光义处理政务,累得呕血,已经病倒好几日了。赵匡胤心中一震,当即宣布罢朝,令张琼准备好车驾,亲自前往赵府探望。
宰相府的大门紧紧地关着。张琼敲了许久,才听到有人在里面粗声粗气地答道:“宰相有令,任何人都不见!”
“是皇上前来探望宰相!”张琼连忙大声通报。
门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显然是去请示赵普了。没过多久,又是一阵杂沓而来的脚步声。大门打开了,赵普的夫人魏氏,儿子承宗、承旭跪倒在门旁,道:“臣等恭迎圣驾!”
赵匡胤弯腰扶起魏氏:“朕与宰相情同手足,嫂子何必如此多礼!”
来到赵普的卧室外,赵匡胤摆摆手,示意其他人在外面等候,自己整理了一下衣冠,推门走了进去。
赵普躺在床上,见赵匡胤进来,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赵匡胤急忙走过去,制止他道:“爱卿只管躺着,不要起身!”
两人四目相对,竟一时无语。
过了好一阵子,赵匡胤才开口说:“朕考虑不周,未听从爱卿的劝诫,终至于劳师动众,无功而返。朕实在是后悔啊!”
赵普脸色苍白,两颊的颧骨高高突起,额头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皱纹。他眼睛眨了眨,有气无力地说:“陛下能安然无恙,便是国家社稷之大幸。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臣所虑者,自四月以来,全国大旱,今年必定是荒年。然太原之役,朝廷所积贮的粮食消耗殆尽。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饥馑之民,最为难治啊!”
“爱卿以为,如何方能渡过此难关?”赵匡胤焦急地问道。
赵普眯着双眼,缓缓答道:“臣为此事考虑了很久,窃以为当前有两件事急需处理。一则,令各州府以地方钱款,向当地豪绅大户收购粮食,做好赈灾准备;二则,免除天下赋税,并禁止地主向佃户强行索租。此外,各州厢兵须严阵以待,提防动乱的发生。至于其余的,就非老臣能力所及了……”
赵匡胤看他一脸疲惫,连说话都显得十分吃力,连忙起身道:“爱卿好好休息。朕马上吩咐太医,来为你把脉开药,朕先行回宫了!”
赵普咳嗽一声,又叮嘱道:“陛下,臣此番患病,恐怕一时难以痊愈。朝政大事,还望多与光义、吕余庆、薛居正等人商量。又王延嗣忠厚持重,亦可多加询问。遇事当三思而行,万万不可冲动!”赵匡胤心中虽不以为然,但知道他也是出于一番忠心,便一一应承而去。
百年未遇的大旱依然在持续。开封、洛阳一带,连续两百天没下过一滴雨,黄河出现了断流,汴河有些地方露出了河床,甚至连南方各州,也遭遇了罕见的旱情。赵匡胤本不信鬼神之事,但经不住大臣们的怂恿,在京城主持了祭神祈雨的仪式。不过,神灵似乎并不领情,连一滴雨也不愿赐予如此敬他的苍生。
秋收时节到了。除了水滨地区之外,农民的收成几乎不及去年的两成,洛阳一带,则基本上颗粒无收。农民吃光了粮食,只好挖野菜、剥树皮、掘观音土充饥。等到连这些都找不到时,为了生存,不得不铤而走险,抢大户、砸米店,聚众滋事,落草为寇。
各地时有饥民闹事,由饥馑引发的社会冲突越来越激烈。朝廷虽事先有所防范,也采取了一系列的赈灾措施,但终归是杯水车薪,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出了洛阳城,往东走约四十里,是一片长满茅草灌木的山冈,当地人称为黑龙冈。黑龙冈的旁边,有一座雄伟的大刹,叫崇德寺。这崇德寺可不是那等随便修建在荒山野岭、村外路旁的小庙宇,而是历史悠久、远近闻名的大道场。
相传唐玄宗从西蜀回京,见江山、美人皆离已而去,便绝了那尘世之念,拿出一大笔金银,在这里修建了崇德寺,准备日后来此吃斋念佛,终其一生。只不过佛缘未合,阴差阳错,最终还是老死于长安。
尽管唐玄宗始终未踏进崇德寺半步,人们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黑龙冈旁边建寺,但由于此寺格外宏伟,且经营得法,香火日益旺盛,不仅方圆百里的普通乡民奉之如同神明,就连洛阳、开封城中的达官贵人,也常来此顶礼膜拜。因此,崇德寺每年收入的香火、功德钱十分可观,再加上土地、当铺、作坊等大量庙产,它的富裕,在天下寺庙中,也是很少见的。
崇德寺的现任住持智海大师,本是个落魄的读书人,因屡试不第,才出家为僧。此人颇具野心,而又聪明绝顶,擅长经营产业,尤善于收买人心。他入寺不到十年,便出任住持,接着又掊植、招纳了一批亲信,充任寺内各级职事,将那寺中一千余名僧众,管理得服服帖帖。
曾跟随王仁赡多年的空明和尚,便是智海手下的重要干将之一。那年赵匡胤痛诛王仁赡,他一怒之下,率领三百多弟兄离开京城,无路可走,便投奔在智海门下,担任寺中武僧的头目,深得智海器重。
智海大师已五十三岁,若就此管理僧众,坐禅诵经,倒也不失为一代高僧。可偏有个南方来的云游和尚,见了他的相貌,啧啧称奇,说他是黑龙转世,他的造化不在佛门,而在俗世,并预言他一旦时机到来,风云际会,定能高飞九天。
智海久入佛门,但功名之心并未泯灭,对年轻时的科场失意不甘心。听了云游和尚的话,不由有些神往。于是更加注意时局动态,刻意收买人心,购置刀剑兵器,加紧训练武僧。特别是大旱以来,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他乘机施放米粥,免费治病赠药,方圆百里的乡民感激不尽,视他为救苦救难的菩萨。
中秋已过,树叶开始凋零,崇德寺大大小小的殿顶屋脊上,覆盖了一层青黄色的落叶。在观音殿后面一间精致的禅房里,智海披着袈裟,手捻佛珠,端坐在蒲团上,眼睛半启半闭,保养得极好的脸,如同处女一般白皙。他并不是在诚心坐禅,而是在等待手下人的消息。他听说定居洛阳的石守信派人来这一带收租,与乡民发生了冲突,赶紧叫人前往打听。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大有文章可做。
过了不久,门开了,空明、空性、空见依次走进禅房。三人都是他的亲信,也是他成就大事的主要帮手。
“情况如何?”智海问道,依然保持原来的姿势。
年轻的空性急于表功,趋前一步说:“大师,正如你老人家所预料,冲突越来越激烈。今天上午,石守信的管家,在大各庄打死了三名佃户。附近各庄的乡民群情愤慨,大有闹事的架势。”
智海的眉毛猛地一跳,张开双眼:“乡民方面有无行动?”
“暂时还没有,主要是缺乏敢作敢为的领头人。但眼下人心如干柴,一点即着。”空性说。
智海又闭上了眼睛,似在思索。
空明双目一瞪,大声道:“大师,我看不如派些僧人,乔装成乡民,混在人群中,煸动乡民的情绪,乘机动手,杀了石守信的手下,然后遍告四方,拉起几万人马,占山为王。如此岂不快哉!”
智海沉默片刻,抬起头望着众人,阴鸷的目光闪了闪,嘿嘿笑道:“好,就按空明所言行事。我佛慈悲,普度众生乃出家人的本分!”
却说石守信自从被削夺兵权,挂了个天平节度使的闲职,心中郁郁不乐,干脆离开京城,迁居洛阳。既然不用带兵打仗,就将心思全用在聚敛财物上。迁来洛阳不到八年,他巧取豪夺,大肆兼并土地,洛阳附近百里,几乎有一半土地转到了他的名下。
今年大旱,朝廷虽颁布了严禁强行收租的法令,但石守信倚仗他与皇上的特殊关系,我行我素,照旧派他的管家石雄,领着几十名家丁,去各地收租,自然遭到了乡民的抵触。那石雄是石守信的亲侄儿,一贯张扬跋扈,气愤之下,拔刀杀了几个佃户,由此惹动众怒,并为智海所利用,引发出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变。
第二天在大各庄,数千名愤怒的乡民,涌进石雄的住所,不问青红皂白,逢人便打,将石雄和几十名家丁活活打死。智海派去的许多僧人混在人群中,四处煽风点火,散布流言,说已巳年(开宝二年)是灾乱之年,只有黑龙出世,才能消灾祛邪,根除旱情,保得平安。到后来越传越邪乎,说宋朝天子是赤龙转世,崇德寺智海大师是黑龙转世,天下大旱,正应着赤龙将亡,黑龙将兴,智海大师才是泽被万民的真命天子。
流言是大众情绪的催化剂,在失去理智的乡民面前尤其如此。于是,无数狂热的乡民,从四面八方涌向崇德寺,俯首叩拜,请求智海大师顺从民意,出来拯救苍生。
智海见火候已到,从乡民中挑选了四万人,发给武器、粮食和护身符,组成黑龙军,自称黑龙大将军,正式树起了反宋大旗。
消息传到京城,赵匡胤并未在意,他认为只不过是一群愚昧的乡民、几个臭和尚的胡闹而已,便派人告知驻在汝州的高怀德,叫他带领厢兵,去黑龙冈一带,驱散起事的乡民,将为首的和尚绳之以法。
赵匡胤此时所关注的,除了粮食还是粮食。安定民心需要粮食,三十万禁军需要军粮,明年的春耕需要种粮。到现在他才深切地体会到,粮粟对于国家的重要性,由此也领会了赵普当初坚决反对北伐的良苦用心。
赵匡胤心事重重地换上龙袍皇冠,来到广政殿。文武大臣已按品级肃立殿中。群臣行礼之后,赵匡胤简单地介绍了目前的旱情,说:“天下大旱,百姓缺粮,朕为之寝食不安,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殿中大臣面面相觑,无人说话。
见此情景,赵匡胤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往上窜,虎着脸道:“为何不说话?常言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尔等身为朝廷重臣,怎不为朕排忧解难?”
话音刚落,集贤殿学士王延嗣出班奏道:“陛下,据臣所知,今年旱情,南方较轻,而蜀中仍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陛下可遣使入蜀,征集粮粟运至中原,以解燃眉之急。辽国、北汉今年亦无旱情,可令边境百姓以民间贸易的方式,用布帛换取粮食和肉类。此外,中原之豪绅大户、官宦人家,多囤积了大量粮食,或可强令交纳一定数额,由朝廷统一调配。微臣驽钝,所言未必妥当,请陛下圣裁。”
赵匡胤听了颇觉有理,当即诏准,令群臣讨论如何具体执行。商议的结果是:曹彬、吕余庆速往蜀中征粮;开放西北边境贸易;所有富商大贾、拥有千亩以上的地主、四品以上的官员,一律缴纳粮粟一百石。
且说高怀德在赵匡胤收兵权时,外放为归德节度使,后来又因妻子燕国公主病殁,于三年前调往汝州。汝州是个小地方,土地贫瘠,没有什么油水。高怀德颇感失意,终日借酒浇愁,精神萎靡,几乎不去校场习武,武艺也荒疏了许多。
高怀德接到赵匡胤的敕令,匆匆忙忙集合汝州城中所有的厢兵,共约六千人,皆是禁军中淘汰下来的老弱士兵,朝黑龙冈进发。由于朝廷实行挑选禁兵的制度已有多年,各州的厢兵均是如此。尽管手下是这样一支部队,高怀德觉得对付那些闹事的乡民,还是绰绰有余的。
汝州离黑龙冈并不远,仅有一天多的路程,中途要经过银盆岭,那里正好是全部路程的一半。高怀德率军来到这儿,见士兵们皆露出疲惫之色,只好下令休息,在岭下生火做饭。
士兵们刚刚散开,还未及坐下,突然听到一阵雷鸣般的呼喊声。紧接着,数万名头缠青巾的乡民,手里举着刀枪、棍棒、锄头、扁担等五花八门的武器,像潮水一样从岭上冲下来。在狂热的乡民面前,那些惊慌失措的老弱厢兵,根本不堪一击,死的死,伤的伤,很快就崩溃了。
高怀德拼着全身的力气,杀了几个围上来的乡民,腾身跳上坐骑,正要逃跑,忽见一个胖大和尚,将手中的禅杖奋力掷出,那马的后腿应声而断,把高怀德甩在地上。十几名乡民一拥而上,用绳子捆住高怀德,押到那胖和尚面前。
高怀德冷眼一瞧,认得是多年不见的空明,心中不由得一动。这时,空明也认出了高怀德,赶紧让乡民松绑,满脸含笑说:“高将军,真是有缘。洒家知道高将军和那赵官儿一直不和,不如就此跟朝廷决绝,加入黑龙军,将来杀到开封去,夺了赵官儿的龙位,岂不快哉!”
高怀德轻蔑地说:“我高家世代为朝廷大将,岂能与鼠辈为伍,辱没家门?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哎,高将军,你受了赵官儿二十年的窝囊气,难道还嫌不够?你高家乃世族大姓,却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实在堪怜。那赵官儿心狠手辣,从不眷念旧情,说不定何时不如意,像杀了我王大哥一样,砍了你的脑袋。你何苦替他卖命呢?”
高怀德一阵心酸。他并不怕死,只是觉得,若死在这些乡民手中,实在太冤,赵匡胤也绝不会领情。自己在战场上厮杀了几十年,到头来受尽冷落,落魄汝州,朝廷究竟给了我什么?高怀德越想越气恼,越想越怨恨赵匡胤,咬了咬牙说:“行!大不了是个死,我倒要给他出点难题看看!”
空明咧着大嘴,连连说道:“好,好!这才是英雄本色!”
智海的黑龙军在银盆岭初战告捷,又招降了朝廷大将高怀德,一时名声大震,前来投军吃粮的乡民络绎不绝,队伍迅速扩大到近十万人。
高怀德一心想向赵匡胤报以颜色,便建议智海攻打洛阳,说只要拿下此城,以其为依托,进而天下可图。
智海此时得意忘形,以为江山易主就在眼前,也未细加思索,当即表示同意,并委派高怀德负责指挥攻城,由空明协助。于是,黑龙军的主力,一窝蜂拥向洛阳,将洛阳城团团包围起来。
洛阳守将袁彦,见黑龙军人多,而他手下不过一万余老弱厢兵,只好闭城固守,并派人向朝廷紧急求援。
洛阳乃宋之西京、赵匡胤的故乡,城中如石守信之类的权贵亦不少;而且,洛阳一旦失陷,就会直接威胁京城的安全,使本来就不太稳定的政局更加动荡。因此,当赵匡胤得知高怀德兵败投降,洛阳危急的消息时,内心的焦急可想而知。他马上召见王审琦和张琼,令他们俩率八万禁军,速往洛阳,平定黑龙军起事,并特别交代,决不能放过高怀德。
朝廷出兵的消息,很快传到洛阳,袁彦和守军信心大增,再加上洛阳城防坚固,黑龙军又缺乏攻城的经验,因而双方形成僵持的局面。
那高怀德毕竟是行伍出身,他心中雪亮,假若继续攻城,待朝廷援兵一到,黑龙军必败无疑。如果及早放弃攻城,集中全部人马,利用乡民的愚昧和狂热,与宋军一拼,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而即使失败,也可以让朝廷心惊肉跳,出胸中的一口闷气。
主意一定,他将自己的计划告知智海。智海听了很不高兴:当初主张攻打洛阳的是你,现在提出放弃的也是你,这不是瞎折腾吗?但眼下情况确实很严重,继续攻城,一时半刻无法攻破;而撤回黑龙冈,朝廷禁军一到,依然逃脱不了被剿灭的命运。想来想去,他只得听从高怀德的建议,做鱼死网破的最后一拼。
智海下令停止攻城,与高怀德、空明率领黑龙军,向东进发,迎击朝廷派来的援兵。
两军在郑州南边四十里的郊野相遇。王审琦正要指挥部队列成阵势,那些裹着青布的黑龙军,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叫声,迈着惯于奔跑的两腿,杂乱无章地朝前涌。一个个双眼呆滞,面对如蝗的箭雨,没有丝毫畏缩与恐惧,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人照样喊叫着,毫不犹豫地大踏步前进。因为智海大师告诉他们,倒下的弟兄并未死去,而是被佛祖召到了西方极乐世界,那里没有饥饿与贫困、不平与邪恶,只有享用不尽的食物和遍地盛开的鲜花。
王审琦身经百战,但从未见过如此疯狂而又奇异的场面,转瞬之间,黑龙军突入阵中,奋不顾身地杀向禁军。尽管禁军大多武艺高强,面对这样不怕死的对手和胡搅蛮缠的战法,却也不免惊慌失措。
智海和高怀德见有机可乘,驱赶着失去理智的黑龙军,继续冲杀。禁军抵挡不住,开始溃退。王审琦见势不妙,挥锏打死几名溃退的士兵,大声喊道:“弟兄们,顶住!后退只有死路一条!”
训练有素的禁军逐渐稳住了阵脚。可是,成群而上的黑龙军,简直像疯了一般,杀掉一批,又涌上一批,双方缠斗在一起。王审琦望着这些中了邪的亡命之徒,焦急万分,那双黄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突然想道:肯定是智海给他们施了什么法术,否则怎会如此疯狂?——假如除掉智海,也许能使他们恢复本性呢!
心念一动,他在马上四处观望,只见在约两百步远的一个小山冈上,站着一个身披袈裟的和尚,身边簇拥着一群人。王审琦猜想那就是智海,急忙叫过张琼,低声嘱咐了几句。
张琼点点头,转身挑选了几十名剽悍的骑兵,一声令下,猛然冲向那座山冈。蜂拥而来的黑龙军猝不及防,被冲得七零八落,无形中让开了一条通道。
智海正在山冈上观战,见一彪骑兵向自己飞驰过来,刚要派人拦截,张琼眼疾手快,在马上弯弓搭箭,飕地射出。智海来不及躲避,应箭而倒。可怜他那“黑龙大将军”的滋味还没尝几天,就很快去了西天佛国。
张琼见智海倒地而亡,急令手下骑兵掉转马头,边跑边齐声高呼:“智海已死,尔等速降!智海已死,尔等速降!”其他宋军也跟着呐喊起来。一时之间,朝廷禁军士气大振,而刚才还气焰万丈的黑龙军,顷刻间仿佛失去了主心骨,开始慌乱起来,那股疯狂劲儿陡然衰减下去。
王审琦知道时机已到,令旗一挥,号角响起,数万禁军转守为攻,冲向已呈颓势的黑龙军。尽管高怀德、空明等人声嘶力竭地咒骂督战,也无法遏止溃退的狂潮。四处逃窜的黑龙军很快失去了抵抗能力,只有挨打的份儿。
高怀德目睹眼前的一切,心知大势已去,马缰一带,便向郑州方向逃跑。刚跑了一箭地,空明从左侧纵马而来。高怀德停马,欲与空明答话,不料空明瞪了他一眼,突然将禅杖横击过来,高怀德未加提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禅杖,痛号一声,倒于马下。空明下了马背,一边用禅杖狠击高怀德的尸体,一边骂道:“丧门星!若不是你提出攻打洛阳,何至于此!”直到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截成几段,才翻身上马,自顾逃命去了。
开封的皇宫内,赵匡胤正在讲武殿与卢多逊、王延嗣、李莹商议筹粮与戡乱之事。因为心中牵挂洛阳战局,一直忧心忡忡,脸色显得十分憔悴,全没了出师北伐时的那种勃勃生气。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几乎老了十岁。
天色渐暗,赵匡胤吩咐点上蜡烛,柔和的烛光立即照亮了大殿。正在这时,内侍进殿报告:“皇上,王将军的特使紧急求见!”
“速传他进来!”赵匡胤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说。
浑身是汗的特使,向赵匡胤禀告了与黑龙军作战的详情,说:“王审琦、张琼二位将军,惟恐陛下担忧,故命末将火速回京。一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呢!”
特使下去之后,赵匡胤长吁了一口气道:“唉,洛阳之围虽解,谁知以后又出什么乱子呢?最近两个月,大大小小的乡民起事不下二十起。粮荒不解除,国无宁日啊!”
“陛下,臣数日前听说,荆州湖南的麓山寺也聚众闹事,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看来这寺庙是祸害之源啊!”卢多逊颇为感慨地说。
赵匡胤本来就对佛教没有什么好感。母亲杜氏一生笃信佛教,病重时他求佛祖保佑,却照样病殁。细君也信佛,到头来,年纪轻轻就病死了。为此,他心中一直恨恨不已。如今听卢多逊一说,不禁又勾起了他对佛门的不满。现在全国的寺庙不下五万,僧尼多达数十万,他们不事生产,却要消耗大量的粮食;修寺庙,铸铜像,又要耗费无数的木料、金属;况且,那些僧人乘此粮荒,往往妖言惑众,制造动乱,威胁朝廷安全。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何不就此限制佛教,以绝后患?
他望了望殿中的几位大臣,开口说道:“诸位爱卿,佛教之道,本为妄言,未若儒学之经纶世务,维系人心。大旱以来,佛门僧众屡屡滋事,以致天下汹汹,实乃社稷之患也。朕欲加以限禁,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卢多逊连忙接口道:“陛下英明。禁佛既可消除祸乱之源,保我大宋太平,亦可令僧人还俗,从事生产,又增添许多劳力。此外,寺庙中大多囤积粮食,若将其用于赈济灾民,亦可缓解粮荒。此乃利国利民之举,臣以为势在必行也!”
李莹是个没主见的人,一贯惟皇上之命是从,自然不反对。倒是王延嗣觉得禁佛之举颇为不妥,道:“陛下,佛教乃天下第一大教,信徒甚多,影响甚巨,稍有不慎,则招致更大的祸乱。臣以为,陛下还是仔细斟酌,再作决定不迟。”
“王兄不必顾虑。那唐武宗不也曾灭佛吗?”卢多逊说。
“非也!朕不是灭佛,而是禁佛,如相国寺、龙兴寺、少林寺等名刹仍可保留。朕之禁佛,主要是取缔一般寺庙,限制僧尼数量,禁止寺院借传教惑众。至于具体的措施,由卢爱卿主持制定一个方案,经大臣商议后,再行颁布。”赵匡胤不容置疑地说。
王延嗣本想再加劝谏,但念及自己刚刚投奔宋朝,不便多言,只得缄默不语了。
一年将尽,再过几天便是立春。一阵凛冽的北风刮过之后,飘起了丝丝细雨,紧接着开始下雪,而且越下越大,整个中原大地,很快变成了银妆素裹的冰雪世界。
正当饱受干旱之苦的人们,为这甘霖般的雨雪欣喜若狂的时候,襄阳岘山龙兴寺巍峨的大殿里,几位身披袈裟的僧人却面露愁容,端坐在蒲团上。四周环列的罗汉塑像,生动逼真,神态各异,琉璃嵌成的眼珠熠熠发光,仿佛在注视着殿中那几位高僧。
原来,开封方广寺的住持法融大师,得知皇上准备禁佛,心急如焚,却计无所出,便暗地里去宰相府,向赵普讨教挽救之策。赵普与法融原是好友,并且也担心因为禁佛引发新的矛盾,就对他说:“能救此难者,天下惟有一人耳。”
“请问何人?”
“觉慧!只有火速告知他,想方设法劝阻皇上,方可消除这场佛门的大劫难,否则就无力回天了!”
法融明白此事关系到佛教的生死存亡,即刻动身南行,并令手下僧人,前往嵩山少林寺、天台灵耀寺、南岳云峰寺,分别约了空、道鉴、海印三位住持,赶赴岘山,共商护法保教大计。
却说觉慧那年,经师兄弘忍的启发而顿悟,此后绝然斩断尘缘,回到龙兴寺,潜心佛经与武学。十多年来,他不但将龙兴寺管理得井井有条,使其规模扩大了一倍,而且常常云游四方,弘扬佛法,广结善缘,声名传遍佛界。
觉慧刚刚南游归寺,法融等人便先后赶到。听了法融的陈说,也不免大吃一惊。昔时唐武宗灭佛,关闭、毁坏的寺院数以万计,四十余万僧尼被迫还俗,其中许多被杀害,以致佛门历经百年也难以恢复,那真是一场空前的浩劫!
虽说皇上言此番禁佛,不同于唐武宗的灭佛,可谁又能保证地方官吏不会节外生枝、变本加厉?退一步说,即使如此,天下只剩下十几座大寺、数千名僧人,又何以担当说经传法、超度众生的重任?
觉慧表情凝重地请四位法师来到寺中主殿,共同商议对策。
突额暴眼、满脸杀气的道鉴大师刚一坐定,就忿忿地说:“无须多议。依老衲之见,不如挑选数名高手,潜入宫中,除去赵官儿那个暴君,便万事大吉,否则将祸患无穷!”
朝廷将要禁佛的消息传开后,一些地方闻风而动,开始对寺院施行限制和掠夺。道鉴主持的天台灵耀寺,前不久刚刚被勒令遣散新出家的五十多个僧人,又被强征了四千石粮粟,所以道鉴气恼异常,恨得咬牙切齿。
法融大师是位慈眉善目的忠厚长者,与朝廷关系素来不错。他手捻佛珠,神情肃然道:“我佛慈悲,不可妄开杀戒!况且当今皇上勤政爱民,也算得上是贤明之君。老衲以为,觉慧大师与皇上交情甚深,若能亲往京城,面见皇上,陈说禁佛之弊,定能有所改观。不知各位大师以为然否?”
“赵官儿倚仗他手中的兵权,以阴谋手段篡取天下,视忠节恩义于不顾。如此见利忘义的小人,岂会念及昔日的情谊?”道鉴出家前是故周主郭威的部将,提起赵匡胤,气就不打一处来。
海印大师雪白的眉毛微微一动,睁开一直闭着的双眼说:“阿弥陀佛。进宫行刺不可取也。且不说此举有违佛教宗旨,便是那皇宫戒备森严,高手如云,又岂能容你随意进出?”
“不瞒诸位,老衲早已绘就大内详图,且有宫中侍卫充当内应,更兼老衲手下四大弟子,皆能飞檐走壁,身手超群。任它皇宫天罗地网,我视之亦如坦途!”道鉴身子一侧,直视觉慧,继续说:“觉慧大师,老衲欲除赵官儿已非一日,若得大师相助,便可万无一失。不知大师肯否为拯救佛门而出手?”
觉慧曾多年在皇宫充任侍卫,且十年来武功精进,已臻炉火纯青的境界,就连自视甚高的道鉴,也知非其对手,所以只要他肯出手,进宫行刺必能成功,道鉴亦是因此而来。
众人的目光,都投射在觉慧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也许是由于心境清明,了无尘念,再加上天天习武的缘故,十年的光阴,似乎并未在这张脸上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甚至连脸颊上的伤痕,也还是那么醒目,宛如刚刚弥合一般,闪着暗红的光泽。而那深沉的目光,以及眼角细细的鱼尾纹,则分明透出一种对世事的洞彻。
觉慧见道鉴逼他表态,微露笑容,不愠不恼地说:“道鉴大师欲进宫行刺已非一日,显然非因朝廷禁佛而起,盖为昔日俗世之恩怨也。贫僧见识浅陋,以为刺杀皇上,只会使事情更加恶化,决不可行!”
其他几位高僧,也纷纷表示赞同。道鉴恼羞成怒,蓦地站起身,愤然冲出殿去。余下的四人知他性烈,也未加劝阻。
众僧在殿中坐了一会儿,法融叹了一口气道:“阿弥陀佛,由他去罢!觉慧大师,看来要想皇上回心转意,非劳你大驾不可,赵宰相亦有此意。不知大师以为如何?”
觉慧低头深思片刻,答道:“也罢!贫僧明天动身,前往京城权且一试。不过,皇上素来倔强,能否说服他,贫僧心中也无数。好在禁佛的诏令尚未颁下,否则木已成舟,那就无法可想了!”
入夜,觉慧独自在方丈室坐禅,可总是无法达到平时那种灵净的禅境。从内心来讲,他实在不愿意再次见到赵匡胤,更不愿意重新面对已经决绝的俗世的一切。但佛门面临如此可怕的厄难,他焉能袖手旁观?
觉慧双眼微睁,墙上广济大师那张熟悉的画像映入眼帘。突然,他心念一动:当年师傅的遗嘱中有“数年后禅林将蒙厄难,惟汝或可解也”的预言,莫非他老人家那时让我随皇上下山,几经磨难,便是为了今日?对,一定是这样!
多年苦思不解的疑团涣然冰释,觉慧不由得感慨万分。一旦想通了,就下定决心,要不遗余力地去消除这场佛界的浩劫。不然的话,怎么对得起广济大师当年的一番良苦用心,又怎么对得起自己在俗世间那十五年的青春年华?
觉慧正在慨叹沉吟,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一位身材颀长、眉目清秀的小沙弥,大步走进禅房,对觉慧大声说道:“师傅,不好了!今天下午,道鉴大师带着他的四大弟子不辞而别。听说他们是要赶往京城,与另一拨人会合,准备进宫行刺赵官儿。师傅,怎么办?”
觉慧脸色一变,站起身来,果断地说:“法照,你速去备好三匹骏马,并通知弘忍师伯,我们立即启程,前往开封!”
夜色已经很深,觉慧、弘忍、法照三人,皆换上普通百姓的衣服,扎着头巾,携着兵器,策马朝开封飞驰。
觉慧三人日夜兼程,恨不得立刻赶到京城,阻止道鉴等人。三人到达京城时,已是十二月二十八的晚上,离过年只有两天的时间了。
此时已是深夜时分,皇宫一带几乎没有人影。若是白天,觉慧完全可以由正门入宫,可眼下城门紧闭,按照律条,夜晚是严禁开皇城门的,但如果等到天明,假如道鉴抢在今晚动手,岂不是大事不妙?觉慧在城墙下走了几个来回,抬头望望城墙,对旁边的弘忍和法照说:“上墙,进宫!”
弘忍迟疑道:“觉慧,深夜擅自入宫,又带着武器,倘若道鉴并未在今晚动手,我等反而有行刺皇上之嫌,到那时如何说得清?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师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如此了。快上吧!”
弘忍知他心意已决,也不多说。三人展开壁虎功,贴着光滑的城墙,眨眼间上了墙头,纵身跃下,悄无声息地向后宫跑去。
觉慧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带着二人穿过乾元门,轻车熟路地来到后宫。但皇上的妃子有数十人,他今晚幸临何处呢?觉慧为难地停下脚步,招呼弘忍、法照,三人藏在暗处,然后屏息倾听四周的动静。他相信只要到了这里,道鉴等人一旦有所行动,无论如何是瞒不过他的。
冬季午夜的寒风呼呼作响,不时有枯枝被风吹断,坠落在琉璃瓦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觉慧闭目敛神,仔细地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动静。突然,广圣宫南边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道鉴果然要动手了,而且就在延福宫。三人拔腿就朝延福宫跑去。
却说当晚,赵匡胤在御书房处理完一些紧急公务,来到延福宫时,德芳已经熟睡多时。他见时候已晚,身子有些困倦,稍稍洗漱,便与皇后相拥而卧,不久即进入了梦乡。
他何曾想到,道鉴领着他的四大弟子,还有刚刚投奔灵耀寺的空明和尚,在两个早就以重金买通的大内侍卫的协助下,此时已进了皇宫,只等午夜一到,便要取他的性命。
延福宫外并未布置侍卫,只有大厅内站了四个带刀的侍卫和两个内侍。
本来,按照道鉴的计划,只要他们八个人一齐杀进寝宫,赵匡胤纵有天大本事,也难逃一死。可偏偏有个侍卫尿急,匆匆出来,迎面看到几个黑衣人,一边拔刀,一边大喊:“有刺客,有刺客!”张琼正好当值,听到喊声,带着七八名侍卫飞奔过来。
道鉴见形迹败露,懊恼之余,挥刀将那喊叫的侍卫劈成两段,双眼圆睁道:“快,杀进去!”
余下的三名侍卫知情况紧急,对那两个内侍说:“快,快去叫醒皇上!”横刀挡在大厅中央。他们虽然武功不弱,而且忠勇尽职,可怎能敌过几大高手的凶狠招数?凭着一腔热血应付了一会儿,就都身首分离,横尸地上。道鉴对着地上的尸体踢了两脚,叫空明与两个内应守住宫门,自己提着滴血的宝刀,与四大弟子一起,冲向寝宫。
寝宫内的赵匡胤已被内侍唤醒。他匆忙穿上衣服,从墙上抽出宝剑,就要冲出去。宋皇后见状,从后面一把抱住他,苦苦哀求他不要出去。赵匡胤想,即使自己不出去,刺客也会杀进来,那反而会殃及皇后和德芳。他狠了狠心,对皇后说:“你照看好德芳!”猛然挣脱身子,扬起手中的宝剑,杀向扑面而来的道鉴等人。
与此同时,张琼赶到,与空明等三人,在宫门前展开了殊死的厮杀。
赵匡胤对自己的武功向来充满自信,可实际上,自从登基以后,因为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练习,而年龄的增长,也导致了筋骨的僵化和劲道的衰减,再加上这段时间以来,北伐失利,长期干旱,乡民作乱,弄得他焦头烂额。他的武艺,实际上已大不如前。因此,与刺客一交手,他就感到了明显的压力,虽然奋力抵挡,还是穷于应付,险象环生。
张琼心念皇上的安危,见赵匡胤手忙脚乱,情势危急,奋起神威,大喝一声,杀死两个内应,接着一刀劈下空明的左臂,几个箭步冲过去,与赵匡胤会合一处,这才暂时解除了险情。
道鉴本以为,几招之内即可取赵匡胤的性命,不料张琼拼死杀出,实在懊丧,随即催弟子加紧进攻。五把雪亮的宝刀,织成一张严密的网,将赵匡胤和张琼罩在中间,令他们喘不过气来。
张琼拼着全身的力气,尽量用身体护住赵匡胤,奋力抵挡对方的狠招。片刻之间,他受伤已有七八处,浑身是血,但仍然挥刀苦苦支撑。
眼见两人的抵抗越来越弱,很快就要丧生刀下。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条黑影掠进大厅,身形奇快,闪电般在众人中穿过,紧接着听见“当当”数声,道鉴和四大弟子的刀,全部掉在了地上。
厅中双方的人都惊呆了。
待惊魂甫定,却见一位身穿黑色夜行衣的僧人,手持利剑,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
道鉴眼尖,认出来人是觉慧,心知难逃一死,举起右手,朝自己的天灵盖击去。觉慧眼疾手快,倐地发出一颗佛珠,正中道鉴的手腕。
道鉴顿觉右手一阵酸麻,再无半点力道,不由神情黯然道:“罢了,老衲技不如人,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实在是咎由自取!”
“道鉴大师不必介怀,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大师何必拘泥于形迹?何况你我皆佛门弟子,均为护教弘法,只不过同致而殊途罢了。”觉慧刚说完,弘忍、法照也赶到了。两人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边。
赵匡胤目睹觉慧出手,须臾之间便制住刺客,解除了自己面临的险境,心中好生感激。他将剑丢在地上,走近觉慧。两人相视良久,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有一种温热酸涩的感觉充溢胸间。
十年了,他俩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一个在朝廷为君,一个在寺庙为僧,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与追求。然而,那段长达十五年的兄弟之情,岂能为离别和时光所消磨?
赵匡胤大步跨过去,抓住觉慧的双手说:“李良,朕终于又见到你了!”
觉慧脸颊上的伤疤急剧地跳动着,因激动而红晕的脸色,很快恢复了常态。他抽回双手,竖起单掌,施礼道:“贫僧觉慧见过皇上。”
赵匡胤眉头一皱,显得有些尴尬。
停了一会儿,觉慧又说:“皇上,道鉴大师等人,因为护佛心切,一时冲动,冒犯皇上。望皇上慈悲为怀,饶了他们的性命吧!”
这时,大批侍卫冲了进来,将延福宫围了个水泄不通。赵匡胤横眉扫了一眼道鉴,肃然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先将这些人押下去!”
赵匡胤目送侍卫们将刺客押出去,转过身来,迎面看到法照,不禁脸色陡变,指着他问:“你……你是何人?”
觉慧急忙上前,道:“他是小徒法照!”
赵匡胤喃喃低语:“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是啊,法照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明亮有神的眼睛,简直就是故周主郭荣的翻版,这怎能不叫他触目惊心呢?而赵匡胤也万万不会想到,他面前的法照,实际上正是十年前觉慧带走的宗让——绿珠和郭荣的亲生儿子!
第二天,赵匡胤偕觉慧来到御书房,觉慧把事情的原委一一告知。赵匡胤听说觉慧等人,从襄阳一路赶来,为了自己的安危,冒险夜闯皇宫,十分感动,嘴里却故意说:“你不辞而别,一去十年,兄弟之情早已置之脑后。朕之生死,你何须牵挂?”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制止杀戮,亦是佛门弟子的本份。”
“如此说来,朕在你眼里,不过是一介普通生灵而已。莫非其中就没有半点特殊之处吗?”
觉慧默然,半晌无语。他捻了捻胸前的佛珠,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往者往矣,阿弥陀佛。朝野盛传皇上要禁佛,不知确否?”
“确有其事,”赵匡胤答道。
“佛教劝人向善,摈弃邪念,利国利民,皇上何以如此深恶痛绝?”
“僧尼不事生产,徒耗财物,且常以传教为名,蛊惑人心,甚至聚众公开反叛朝廷,这些你都看到了。朕若不加限禁,国家焉得安宁?”
“皇上此言差矣!天下僧尼数十万,如智海一般的造反者又有几人?朝中大臣也不乏叛乱者,依理类推,难道便要禁臣?”
“你……”赵匡胤被他问得张口结舌。
觉慧见赵匡胤理屈,乘机劝道:“更有甚者,大旱之后,继以粮荒,民心本就不稳,一旦禁佛,必定激起僧众的反抗,只怕到那时,真的是国无宁日了!道鉴等人铤而走险,虽因旧日恩怨而起,然禁佛乃其契机也。贫僧以为,禁佛决不可行,还望皇上三思!”
赵匡胤眉头紧锁,习惯性地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心中想道:李良所言确非危言耸听,那寺院里多有武功深不可测的高人,若逼之过甚,惹得他们如道鉴一样拼命,令你防不胜防,岂不糟糕!他一忆及道鉴及其四大弟子那精湛凌厉的刀法,就不禁一阵后怕。
这时,觉慧又说:“皇上,当年你离开龙兴寺的时候,广济大师曾告诫过你,佛门和政教并不冲突,望你兴之存之。不知你是否还记得?”
赵匡胤心头一震,依稀想起,当年广济大师确曾劝诫过。自己当时落难襄阳,多亏广济大师赠以兵书和浑天棍法,才能大展宏图,开创基业;昨晚又是觉慧及时出手,使自己免遭暗算。如此说来,佛门也有恩于朕啊!
他沉默良久,对觉慧说:“好,朕可以答应你,不再禁佛,但是你也要答应朕两件事!”
“皇上所言,贫僧自然应允!”
“好,痛快!第一,各地寺庙僧尼,明年春天要协助朝廷赈灾,帮助百姓度过灾荒;这第二件事嘛,……朕要你留在朝廷,协助朕统领禁军!”
觉慧脸色一变,说:“皇上,贫僧乃方外之人,尘缘已了。还望皇上万勿勉强,以成贫僧之志!”
“李良,朝廷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一身武艺,理当奋击疆场,扬名后世,否则岂不可惜?”
“浮生若寄,苦海无边。功名富贵,皆为过眼云烟,只不过世人,被欲望所障,沉溺其中,不可自拔而已。一旦除去障翳,看破世情,方觉渣滓顿失,心地清明。那份宁静欣悦,岂是世俗的功名所能比拟?这也正是我佛普渡众生的无量功德,贫僧怎会弃之而重入世俗?”
赵匡胤还是不肯死心,说:“朕不夺你之志,你也可以在相国寺出家做住持,这样咱们兄弟也可经常见面!”
觉慧微微一笑,道:“僧俗一也,南北同也。心中有佛,何论远近?皇上,你还是让贫僧回襄阳吧!”
赵匡胤知他心意已决,再劝也是无益,心中怅然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皇上多多保重,贫僧即刻返回襄阳!”
“老之将至,再保重也是枉然!”赵匡胤伤感地说:“朕当年曾向广济大师许诺,要重游岘山。日后稍有闲暇,朕自当履行诺言。”
“皇上果有此意?”
“绝不食言!”
“那好,贫僧在寺中等候!”李良刚要转身,赵匡胤突然叫住他,“李良,绿珠出家,就在开封城外的明月庵。你是否要见她一面?”
“阿弥陀佛!青灯古寺,各得其所,何必再去扰乱她的清修!”说毕,出了宫门,接过法照递过来的马缰,翩然上马,一路南去。
赵匡胤摇了摇头,望着觉慧一行远去,才郁郁地回到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