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科举大体沿用前朝制度,到大比之年,秋季进行乡试,取中的举子,于次年春季汇集礼部,参加朝廷主持的统一会试。因此,“槐花黄,举子忙”,每当春暖花开的时节,各地的举子赶赴京城,托关系、找门路、熟悉环境,准备考试,将前途命运寄托在这三年一度的会试之中。
离会试的时间越来越近,京城的举子也越来越多。开封城南州桥附近的健翔街,是外地考生聚居之地。这里的大小客栈,几乎全被前来应考的举子给住满了。大凡富家子弟,都有跟班、书童随行,甚至连妻妾、厨师也一并带上,动辄包租一层楼,乃至整个客栈。而那些为数众多,家境贫寒的学子,只能带着借来的盘缠,长途跋涉来到京城。因为京城物价奇高,囊中羞涩,只好约上数人,合住一间客房。
会试期间,健翔街客栈的租金虽然是全城最贵的,但学子们依然趋之若鹜。传闻以往几届考试,金榜题名者大多住在此处,致使健翔街名声大振,身价日高,似乎只要住进这里,博取功名便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了。这会试关系到读书人一生的功名前程,大家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讨个好彩头罢了!
在健翔街的正中央,有一座四层楼的“高登客栈”,朱梁画栋,碧瓦飞檐,气势不凡。因为居于健翔街中心位置,更兼建筑豪华,又有“高登”这样吉祥的名号,自然为那些家底殷富的考生所垂青。店主奇货可居,自然要待价而沽,最终被三个外地富家子弟租了下来。来自邴州的武济川住二楼,陈州籍的刘睿住三楼,相州人王式住四楼,三人中刘睿还携带了家眷。
一楼住着店主全家以及伙计、厨师一干人,另有一个大房间,是客人进餐之处。在一间堆放什物的杂房里,还住着一个武陵来的贫寒学子,名叫王嗣宗。
这王嗣宗长得一表人才,因带的盘缠所剩无几,大比将近,求店主留宿,房租不足的部分,愿以帮工的形式抵偿。店主本是个仁义之人,再看王嗣宗风度翩翩,气宇不凡,而且店中正好缺人手,也就应承下来,让他住在杂房中。
住在二楼的武济川,二十三岁,一张扁平脸,身材魁梧,说起话来粗声粗气,怎么看都不像个读书人。他家在邴州是富甲一方的豪绅,良田万项,仆婢成群,一个月前就带着几个仆人,住进了“高登客栈”。
眼看大比将近,却很少看他温书习文,没事总是在外东奔西跑,下酒馆,进妓院,有时还带着花枝招展的妓女回客栈,唱曲弹琴,饮酒作乐,闹得刘睿、王式怎么也无法静不下心来读书。
刘睿也是个富家子弟,四十多岁了,读书着实刻苦,怎奈天资有限,从二十岁开始参加会试,也不知试了多少回,每次都是名落孙山,榜上无名,令他在家乡父老面前抬不起头。这次他破釜沉舟,孤注一掷,暗自发誓,若再不中,便永不进考场。
王式是三人中年纪最轻的一位,刚刚二十岁,父亲是相州太守,从小聪慧,熟读诗书,乡试第一,此番来京,是志在必得。
三人同住一家客栈,又在一起用餐,彼此慢慢熟悉起来。不过,王式性情高傲,瞧不起武济川、刘睿二人,平日里睬都不睬,更别说深交了。倒是那个寄居于客栈的王嗣宗,经常去向王式请教。一经交谈,王式发现他为人敦厚,才思敏捷,不知不觉对他另眼相看。
再过几天就要开考了,“高登客栈”的几个举子,心情更加紧张躁动起来。有人抓紧最后的时间,诵读经史诗赋;有人则四处打听主考官的情况,以及各种考试信息。武济川不仅仍不温书,反而往外跑得更勤了。
这天晚饭后,刘睿信步走出店门,迎面碰到兴冲冲回来的武济川,随口问道:“武兄如此高兴,莫非拜见了主考官陶大人、卢大人?”他知道武济川正在四处活动,瞧见他的神色,估计有了进展。
武济川的脸上,露出一种高深莫测的微笑,未置可否,匆匆进了客栈。
刘睿在街上散完步,回到房中作了一篇策论,左读右读不满意,不由得焦躁起来。正在烦恼之际,突然记起武济川那神秘莫测的笑。
难道他真的见到了陶谷、卢多逊两位主考大人?假如能从他那里了解一点情况,甚至通过他找点门路,岂不事半功倍?主意一定,他放下手中的策论,下楼去拜访武济川。
武济川的房门紧紧地关着,他叫了好一阵,门才打开。两人分宾主坐下,武济川说:“刘兄今晚不在房中苦读,想必是胸有成竹,必定高中了。”
“武兄千万不要取笑。在下愚钝,屡屡落第,若今年再遭厄运,则无颜见家乡父老矣!故特来求教武兄,请武兄指点迷津。”
“唉,刘兄何出此言!在下正无舟可渡,焉得借舟予人?”武济川虽然这样说,眉宇间却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得意。
刘睿心细如丝,岂能看不出这一点?他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推测,接口说:“我一见武兄,便知武兄非等闲之辈,不仅神通广大,而且乐于助人。在下若得武兄指点提携,则必当尽力以报,决无虚言!”
“好……”武济川差点脱口而出,连忙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半晌没有开口。
刘睿见状,将心一横,离座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武兄,在下二十年来科场失意,屡遭乡人嘲笑,已成心病。还望武兄慈悲为怀,不吝赐教!”说着说着,几乎掉下泪来。
武济川心有所动,连忙将他扶起,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望了望刘睿那张苦瓜脸,郑重问道:“刘兄此番来京,那黄白之物带足了吗?”
“在下为备不时之需,携带黄金万两,另有珠宝首饰一箱。不过,武兄何有此问?”
武济川故作神秘地说:“刘兄既有诚意,在下不妨以实情相告。那主考官陶大人乃在下的同乡,此公平生最好两样东西,一为女色,一为钱财。赴京举子大都投其所好,多有私谒送礼者。在下今日亦因人引荐,面见陶公,献上了家传的一双白璧。”
“啊,这……听说,为了革除科举弊端,当今圣上已于乾德三年,废除了由台阁近臣推荐的‘公荐’制度。既然不能推荐,关照从何而来?”刘睿有点大失所望。
“刘兄乃科场宿将,怎会如此蒙昧?各科文卷未加密封,皆由主考官最后判定优劣。陶大人一旦收了礼,焉能不笔下留情?”
刘睿眼睛一亮,既而黯然:“武兄有人引荐,得蒙陶大人拔擢,必能身登龙门矣!只是在下与陶公素昧平生,虽有此心,何由谒见?”
武济川一拍胸脯道:“在下与刘兄虽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若不嫌弃,愿代为引见。”刘睿听了连连作揖:“武兄若能如此,那真是刘某的大恩人。在下知恩图报,一定重谢!”武济川看了刘睿一眼,嘿嘿一笑:“在下既不缺金银,亦不乏田亩,倒是刘兄的爱妾李氏,貌似天仙,常令小弟艳羡。如刘兄确实有心相谢,可否让小弟一亲芳泽?”
刘睿没想到他竟然提出如此要求,心中恨道:“这个无耻之徒!难怪平日总是不怀好意地盯着李氏,有事无事向三楼跑,原来早存了这份邪念,真是枉读了圣贤书,哪里配作孔孟弟子!”
“刘兄口口声声言谢,原来并非出自真心。也罢!”武济川见刘睿沉默不语,故意恨恨地说。
刘睿不禁心慌起来,这武济川确是奸诈小人,可万万不能得罪!况且以自己的才学,高中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自己这次能否高中,就全在陶大人身上了。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李氏本就是从青楼买来的妓女,又不是明媒正娶的妻子,陪他一晚,也不算有损家风。何况,只要中了进士,授了官职,还怕少了那年轻貌美的娇娃吗?
想到这里,刘睿咬咬牙,铁青着脸道:“好吧,一切全依武兄!”
武济川喜笑颜开:“刘兄果然是个聪明人。大丈夫欲成大事,何必计较那些枝节?不过,此事性命攸关,刘兄可千万不要外传啊!”
一场见不得人的交易就这样谈妥了。
三月初八,首场考试开始。两千四百余名考生,一大早就来到了贡院的考场。数千名手持戈戟的士兵,将考场围得密密匝匝,闲杂人员一概禁止靠前。
礼部官员最后一次清查完考场之后,考生们进入各自的考间,在狭窄的斗室里冥思苦想,挥笔答题。
宋初科举考试,设进士、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学究、明法等科,其中以进士最为时人所看重,考试者最多,也最难考中。各科考试内容并不相同,但都要考六场,如进士科依次考诗、赋、策、论、试贴和墨义。因为精神高度紧张,考试内容又多,每次春试中,都有举子中途退场,甚至昏倒在考场里,被抬出来的。
艰难的场试总算过去了,举子们又陷入了焦灼不安的等待之中。那些坚持到最后一场的考生,无不怀着希望与担忧交织的复杂心情,期盼着最后的结局。
张榜的日子终于来临。三月十八,尚书省内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一张红榜,牵扯着无数人的心,也制造出无数的悲喜剧。前来看榜的考生,有的目瞪口呆,有的摇头叹息,有的手舞足蹈,有的喜极而泣,甚至还有以头撞地、寻死觅活的。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功名利禄的巨大诱惑,在这小小的一张红榜下,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次会试,登榜者共二十八人,武济川、刘睿自然均在其列。而王式、王嗣宗都名落孙山。王嗣宗神情沮丧,惟有叹气而已;王式则对自己的落榜百思不得其解,以自己的文才和临场发挥,不说名列前茅,中榜应该是十拿九稳的啊!他站在那红榜面前,脑子里一片混沌。
四周落榜的举子议论纷纷:“传说主考官陶大人收了不少考生的重礼,所以挟私偏心。”
“唉,大权在人家手里,你能有什么办法?自认倒霉吧!”
王式猛然清醒过来:那武济川、刘睿最近几天,总是神神秘秘的,似乎在故意回避自己。这二人资质平平,何以会同时高中呢?对,这里面一定有鬼!他心中的火气直往上冒,几步跳上台阶,一把将红榜撕下来,大声说:“诸位,陶大人收受贿赂,徇私舞弊,犯了朝廷的章法,难服人心。走啊,我们去礼部告他!”
落第的考生本来就窝着一肚子气,只是找不到一个宣泄口,王式这几句话,犹如火种投进干柴,立即燃起熊熊烈火。尚书省内的考生,顿时群情激愤,呼喊着,骚动着,一齐拥向相隔不远的礼部。
礼部的卫兵看到汹涌而来的人流,急忙关上那扇沉重的大门,并派人去报告正在礼部当值的考官卢多逊和礼部侍郎王明。
卢多逊、王明二人来到院中,听着门外的喊叫声和猛烈的敲门声,不由得一阵慌张。王明急得直跺脚,嘴里说:“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卢多逊站在门边,表面上不动声色,脑子里却在高速运转。眼前这样的局面,虽让他担心,但亦有几分幸灾乐祸。此番礼部会试,陶谷大权独揽,视他这个副主考官如草芥;更有甚者,风闻陶谷大肆收受贿赂,中饱私囊。这叫他焉得不失落而又愤慨?
陶谷平时倚仗赵普的庇护,盛气凌人,多次让自己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何不乘机报复,除去这个眼中钉?主意一定,他与王明稍作商量,叫卫兵搬了一架梯子,慢慢登了上去。
闹事的考生见卢多逊出面,渐渐安静下来。
卢多逊望着门外黑压压的人群,扬了扬手说:“诸位乃圣贤弟子、国家英彦,切不可意气用事!至于言陶大人在会试中收受贿赂一事,目前并无实据,不可妄说。卢某作为主考官之一,一定将诸位之意转禀皇上。若确有其事,必定严惩不贷,以明国法。诸位不妨先行散去,不得扰乱京城治安。否则一概取消考籍,永不录用!”
门外的举子,本来就没有掌握真凭实据,只不过因一时气愤而起哄,听了卢多逊这一番软硬兼施的话,又喊了几声“陶谷徇私,不得人心”之类的口号,便逐渐散去。
卢多逊从梯子上下来,擦了一把汗,对王明说:“王兄,人群虽散,然此事重大,若不禀告皇上,只怕你我均承担不起啊!”
王明连连点头称是。于是,二人坐上大轿,直奔皇宫。
赵匡胤听了二人的报告,龙颜大怒,便要召陶谷前来问罪。你想,这科举考试,为的是选拔官员,直接关系到吏治的优劣和朝廷的安危,如今取士不公,举子汹汹,赵匡胤焉得不恼?
卢多逊见他气得眼都红了,心里一乐,连忙上前,假意阻止道:“皇上,陶谷是否受贿,并无实据,若贸然治罪,难以服人。臣以为,不如将中第者召来宫中,由皇上亲自面试,如不合格,再行追究。不知如此可行否?”
赵匡胤当即准允,诏令二十八名新科中第者,于次日前来讲武殿面试,不得有误。
第二天,中榜的考生忐忑不安地来到讲武殿,赵普、赵光义、陶谷、卢多逊、王明等许多朝廷大臣,也奉命参加。
大殿中一片沉寂,气氛显得格外肃穆。大臣中自然以陶谷最为紧张,他已经知道了昨日考生滋事、皇上震怒的事,而且武济川、刘睿等人皆为庸才,一旦对问,必然露出马脚,那真是大祸临头!想到这里,陶谷的后背一阵发凉。他纵使有一百个心眼,到此时也不禁心慌意乱,后悔自己不该贪财了。
赵匡胤黑着脸,登上御座,殿中众人一齐俯首,山呼万岁。赵匡胤脸色阴沉地扫过众臣,在陶谷的脸上颇有深意地停留片刻,看得陶谷直发毛,然后宣布殿试开始。
卢多逊照榜上的顺序,一一点名,由赵匡胤和有关大臣提问。
第一名对问的是“三史”考生赵逢。赵匡胤问:“《史记》、《汉书》皆为良史,两者有何相异?”
赵逢略作沉思,朗声答道:“《史记》上下三千年,是为通史;《汉书》记前汉一代,是为断代史。此其一也。《史记》多神奇怪诞之说;《汉书》则考订精审,言必有据。此其二也。《史记》气势恢弘,瑰玮壮观;《汉书》深宏奥衍,详赡严密。此其三也。”
“两者孰优孰劣?”赵匡胤接着问。
“以文观则《史记》胜,以史言则《汉书》佳,然皆为后世典范,光耀千古,难分优劣也。”
赵匡胤点点头,脸色稍有缓解,陶谷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轮到进士武济川时,由精通诗书的赵光义提问,陶谷的心又悬了起来。
只听赵光义问道:“《诗经》曰:‘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此言何谓也?”
武济川应声而答:“此言于月夜,将犯人交予官吏也。”
殿中一片笑声。赵匡胤的眉头重又紧锁起来。
“班孟坚云:‘不歌而诵谓之赋。’又云:‘赋者,古诗之流也。’而刘勰则曰:‘赋者,铺也,铺采螭文,体物写志也。’三者所言‘赋’有何不同?”
“第一句是言赋不被管弦,只用于诵读;第二句是言……是言……”武济川结结巴巴,窘得满脸通红。
“武济川,你于诗、赋皆一窍不通,如何中的进士?”赵匡胤怒不可遏。
武济川低下了头,羞得无地自容。依照顺序,下一个就轮到刘睿了。刘睿见了这等场面,尚未对问,已吓得双腿直抖,大脑不听使唤。慌乱之际,恍恍惚惚听到唤自己的名字,连忙战战兢兢走了上去。
王明问道:“《左传?僖公五年》引《周书》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是何意思?”
刘睿心里怕得要死,根本没有听清楚问的是什么,又不敢说明,颤抖着嘴唇嗫嚅道:“学生……学生……”
所有的人都注视着他。大殿静得令人窒息。
刘睿脸如白纸,浑身哆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捱了一会儿,再也支撑不住了,猛地跪倒在地:“皇上,学生有罪,请皇上开恩!”
赵匡胤喝道:“你犯何罪,从实招来,朕便宽大处理。若有半句隐瞒,则罪加一等!”
“皇上,学生由武济川引荐,于三月初五夜访陶大人,献上珠宝首饰一箱,价值万金。武济川亦曾将一双白璧献给陶大人。学生本来才疏学浅,因屡试不第,一时鬼迷心窍,受武济川的诱惑,犯下这等大罪。学生知错,请皇上宽恕!”刘睿犹如竹筒倒豆子,将事情全都供了出来。
大殿中一阵骚动。赵匡胤沉默片刻,一字一顿地说:“还有谁向陶大人送过礼,速速自首!”
又有五六个举子俯首认罪。
赵匡胤扫视了大殿中那些几乎吓瘫了的举子,缓缓抬起头,盯着陶谷道:“陶大人,你还有何话可说?”
陶谷扑通跪下道:“微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赵匡胤喝道:“来人啊,将罪犯陶谷押入刑部大牢!”几名侍卫应声入殿,就像拎小鸡一般,将陶谷拖了出去。
卢多逊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一侧身,瞥见赵普那冰冷的目光,正直直地射向自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赵匡胤对殿中举子严厉地说:“科举乃国家大事,决不能任人亵渎!凡行贿者,削去一切功名,遣回原籍,终身不准再入考场。为示公平,此榜废除,五日之后,凡上次考至终场的举子,重新入场考试,以卢多逊、王明为主考官。中榜之人,再来讲武殿面试。从今往后,礼部会试一依此例!”
从此,在会试以后再加一场殿试,成为宋朝的定制。
赵匡胤收捕陶谷、重开礼部会试的消息,迅速传遍了京城,考生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盛赞皇上英明。
三月二十三,将近两千名考生再次走进贡院。经过卢多逊等人的反复审核评定,选出一百九十人参加殿试。
殿试依然在讲武殿进行,只不过方式由口试改为笔试。这一天,赵匡胤亲临大殿,命殿中侍御史李莹为主考,具体主持。
这次殿试,共录取进士二十六人、五经四人、开元礼七人、三礼三十八人、三传二十六人、三史三人、学究十八人、明法五人,总计达一百二十七人。
当时,南平、楚、西蜀等地相继收复,宋朝的版图日益扩大,对地方官员的要求也有所增加。赵匡胤以军职得天下,攻城野战的军事人才并不缺乏,但通晓经史法律的中下级文臣却严重不足。因此他决定扩大会试录取名额,以这种方式来充实州、县两级官吏,并逐步改善文臣偏少的官员结构。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这种方式,可以广纳人才,获得读书人的拥护,使政权在深层的意义上得到坚实的支撑。
赵匡胤亲自审阅了数份答卷,觉得很满意,再加上昨晚得知宋贵妃怀孕的消息,心中十分高兴,特赐其余三十六人同进士出身,由吏部择优录用。
当李莹宣布及第者名单及皇上的诏令以后,殿中的士子一齐俯伏地上,三呼万岁,谢主龙恩。自古以来,读书人最高的目标就是效命君主,经邦治国,如今夙愿得偿,能不感激涕零吗?
赵匡胤赐钱二十万,在皇宫举行庆祝宴会,并令及第的一百二十七名士子披红挂彩,在开封城打马夸街三日,引得全城百姓夹道观望,钦羡不已。那种风光气派,就连当年慕容延钊、韩令坤征战凯旋,也无法相比。
武陵贫士王嗣宗,落魄客栈,因殿试表现突出,又品貌俊秀,后来被赵匡胤招为附马,显赫一时。坊间伶人将此事编成传奇,在大江南北广为流传,尤为青年学子津津乐道。
赵匡胤见此番会试,虽经一波三折,但最终士子欢欣,结局圆满,对卢多逊的才干大加赞赏,于是任命他为翰林学士,接替陶谷的职务。
赵普是陶谷的密友,眼见他羁押刑部大牢,心急如焚,又不便在上朝时为他开脱,就找了个机会,约张琼一起去见赵匡胤。张琼时任殿前都指挥使,深得皇上器重,与陶谷亦是相交多年的故人。
赵匡胤正在瑶津宫陪宋贵妃下棋,一听说他们俩求见,满脸苦笑对宋贵妃道:“赵普老儿必定是来替陶谷求情的。”
赵普、张琼二人见了赵匡胤,急忙下拜。赵匡胤挥手制止道:“不必拘礼。两位爱卿有何要事?”
两人听了赵匡胤单刀直入的问话,极不自然地互相望了望。
赵普硬着头皮说:“其实无须说明,臣等的来意,陛下亦十分清楚。翰林学士陶谷,在主持会试时贪赃枉法,不知陛下欲治以何罪?愿闻其详。”
“根据大宋律法,在主持科考中受贿徇私,当处以极刑。赵爱卿身为宰相,难道不知道吗?”
“臣等自然了解。只是陶谷乃开国元勋、当朝名臣,多年来恪守职责,对皇上忠心耿耿。还望陛下念其旧功,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你与陶谷关系密切,当然要为他开脱!但国家律令,焉可随意废弃?况且陶谷为人刻薄狡诈,贪财好色。我大宋立国以来,他一心敛财纳妾,朱门豪宅,声色犬马,更兼目无国法,仗势妄为,何曾有过尺寸之功?”赵匡胤越说越愤激,“朕念他乃老臣,多次姑息,不想他竟变本加厉,以主考之职收受贿赂。若非举子闹事,卢多逊处理得当,让那些无赖小人登第得官,岂不是断了我大宋的命脉?这等大奸大恶之人,如何能赦!”
赵普见赵匡胤动了真怒,不敢再言,暗暗向张琼使了个眼色。张琼也有些畏惧,壮着胆子道:“皇上,陶学士确实罪在不赦,但他年已六十五岁,在世之日不多。何不从轻处罚,让他聊度残年,以示皇上宽容仁慈之心呢?”
“二位爱卿不必多言。朕意已决,更说无益!”说罢起身离去,将两人撇在客房中。
赵普与张琼默默出宫。赵普长叹一口气道:“皇上如此固执,看来陶兄难逃厄运矣。我与陶兄相知十余年,莫非就这样任他受死不成?”
四下寂静无声,两人神情黯然地走着,突然张琼停下脚步道:“有了!只要宰相能说动韩将军出面,陶学士必有救也!”
赵普一愣,继而大笑,双手猛地一拍道:“正是!我怎么没想到他?”
自从征蜀返京,韩令坤就一直蛰居城东,自得其乐。他本来不愿管这等闲事,但一来摆不脱赵普的面子,二来与陶谷也算是故交,只好答应试试。
韩令坤来到皇宫,赵匡胤大喜过望,连忙出门亲迎,陪他在便殿闲谈。韩令坤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俺韩令坤向来有话直说。俺这次来,是请陛下手下留情,免陶谷一死!”
赵匡胤一听,心知必定是赵普搬的救兵,心里有点恼,可又不能轻易驳回韩令坤的面子,这事确实难办。沉默了好一会,面露难色道:“陶谷受贿之事,天下尽人皆知。若免其罪,将来如何服众?”
“陛下,有罪固然要罚,否则治国无据,必致大乱。但陶学士非同常人,当年在陈桥驿,若不是他出谋划策,说动众人拥戴陛下,恐怕结局难以预料。以昔日立国之大功,抵今日受贿之大罪,亦无不可。老臣故交,知陛下虽为天子,依然不忘旧情,更会感铭皇恩,效命朝廷。更何况陶学士之罪并非不罚,只不过量刑稍轻而已!俺是个粗人,想什么说什么,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赵匡胤沉默良久道:“也罢。依二哥所言,饶他一条老命!二哥,朕观你脸色苍白了许多,最近过得如何?”
韩令坤淡然笑道:“托陛下的福,眼下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打打杀杀几十年,也该享几天清福了。”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韩令坤起身告辞。赵匡胤挽留不住,送他至皇宫大门前,嘱咐他保重身体,以后多来宫中走走,韩令坤满口答应。赵匡胤知他是敷衍自己,望着他的马车远去,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惆怅。
半个月后,赵匡胤传下诏令,免去陶谷翰林学士的职务,发还原籍。陶谷捡了一条性命,回到家乡邴州新平,于三年后无疾而终,享年六十八岁。
自从赵匡胤夺得天下,建立宋朝,再加上听从赵普的建议,确定了“守北攻南”的基本方针,从未主动向北汉发动过攻势。但北汉的存在,在客观上却对宋朝的安全构成了威胁,这一直令赵匡胤耿耿于怀,只是苦于国力兵力的限制,无法出兵平定而已。
建隆二年,赵匡胤曾托人转告北汉主刘钧:“君家与周有世仇,不屈而相抗,固其宜也。今我大宋与尔并无仇隙,何为困此太原一方人也?若君有志于中原,宜下太行,以决胜负。”
刘钧亦有自知之明,回复赵匡胤道:“河东土地兵甲,不足以当中原,然我北汉并非叛宋者,区区守此太原,盖惧汉氏不血食也!”赵匡胤此时正欲南图,根本无暇北顾,便又让使者告知说:“为我语刘钧,开尔一条生路!”
宋、汉就这样对峙了数年。
后汉主刘钧不仅膂力过人,而且颇有心机。为了维持北汉的局面,他一方面对辽国称臣,竭力奉承讨好辽国,同时还在有限的疆域内,奖励耕战,组织兵员,网罗人才,还时不时地在辽国的纵容下向西夏扩张。
刘钧十分清醒,一旦宋朝吞并南方诸国,必然转而对付北汉,他只有在此之前做好各方面的准备,才能保证北汉的稳固。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刘钧不惜重金,四处搜罗谋臣武将,任命蓟州人赵文度为丞相,抱腹山道士郭无为任吏部侍郎,以太原人杨业为建雄军节度使。
赵文度精通经史律令,博闻强记,尤擅长诗词,堪称北汉第一才子;郭无为满腹经纶,能言善辩,通晓天下舆地形势,喜论霸王之道;杨业从小倜傥豪侠,精于骑射,智勇双全,号为“无敌将军”,更令人叫绝的是,他的七个儿子延平、延广、延庆、延朗、延德、延昭、延嗣,一个个身手矫健,武艺绝伦,都跟随父亲效命军中。
王廷嗣作为老臣,依然担任枢密使,但远不如以前那么受器重,这使他感到非常失落,以致逐渐产生了怨恨之心。
大宋乾德五年十月,辽国兵马大元帅挞烈丧偶,专程来到太原,欲求一美貌女子为妻。王廷嗣的独生女儿王芳,年方十六岁,容貌秀丽,誉满太原。刘钧为了讨得辽人的欢心,强令王廷嗣将女儿嫁給挞烈。王廷嗣多年来对辽人恨之入骨,怎会让如花似玉的女儿去做鞑子的玩物呢?
王廷嗣的夫人钱氏,原籍也在开封,是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平时常劝丈夫不要忘记自己的祖先和故里。当她得知刘钧强逼女儿外嫁一事,悲愤难禁,对丈夫说:“刘钧简直是利令智昏!自己甘作鞑子的儿皇帝也就罢了,如今还要将芳儿往火坑里推。他眼中哪还有你这个枢密使啊!相公,与其在此忍辱含垢,还不如回归中原、投奔宋朝。否则,芳儿可就是死路一条了!”
王廷嗣心中早有南归之意,听了妻子的话,意志更加坚定。可是,北汉与宋朝的边境地区,防范甚严,怎样才能不引起刘钧的注意,顺利地潜回开封呢?王廷嗣经过反复思考,终于想出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案。
王廷嗣首先向刘钧表示,同意将女儿嫁給挞烈,以免他产生提防之心;接着又大张旗鼓地置办嫁妆,造成一种筹备婚事的假相。霎时间,北汉君臣和城中的居民,都知道王枢密使的小姐将嫁往辽国的事,这似乎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转眼到了十二月,离挞烈来迎娶的日子只有十多天了。王廷嗣和妻子、女儿,在七八名亲兵的护卫下,前往开阳镇选购衣物。
开阳镇在北汉与宋朝晋州的交界处,是两方民间交易的地点。大量产自江南、中原地区的华美丝绸、布料和其他物品,经过数道商贩之手运到这里,以惊人的高价,销售給北汉的富绅达官。因此,王廷嗣携家人来此为女儿出嫁购置衣物,是十分平常的事,丝毫不会引起刘钧的怀疑。殊不知他早已收买了当地边境守军的一个头目,做好了南归的一切准备。
到了傍晚,当夜色刚刚降临,繁星初现的时候,王廷嗣一行三顶轿子、十几个人,由几名守军士兵引导,迅速越过边境地区,奔向属于宋朝管辖的晋州地界。
王廷嗣面朝南方,凝望着那灰色天幕下绵延起伏的山脉的轮廓,不禁两眼湿润,心潮澎湃。回家了,该回家了!自己少小离家,在太原生活了二十多年,忍辱负重,真是不堪回首啊!
乾德五年年底,宋贵妃生下一子,取名德芳。小德芳天庭饱满,白胖可爱。赵匡胤四十二岁得了这样一个胖小子,欣喜之情可想而知。德芳满月那天,赵匡胤诏令改元“开宝”,大赦天下,又正式册封宋贵妃为皇后。所谓“母以子贵”,宋贵妃因此而确立了她在后宫的至尊地位。
恰好在宋朝改元之日,王廷嗣抵达京城,去谒见宋主。王廷嗣乃北汉重臣,如今弃汉归宋,赵匡胤自是极为高兴,亲自在讲武殿接见。
王廷嗣来到殿中,行过叩首礼,抬头一看,见赵匡胤隆鼻丰颐,相貌堂堂,心中好生叹服。他从怀中掏出一卷黄色丝绢,双手捧着说:“陛下,此乃臣耗费多日绘制的北汉地形图,或许有可用之处,请陛下笑纳。”
殿前内侍接了过去,呈给赵匡胤。赵匡胤打开一看,是一副绘制得极为精致详尽的绢图,北汉全境的山川地形、交通关隘、兵员配置等情况,都标绘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赵匡胤大喜。广济大师从前所赐《舆地与兵法》,虽也绘有北汉地形,但仅具轮廓,而且几十年过去,情况有了很大变化;另一方面,朝廷派往北汉的探子,又往往缺乏绘制精密地图的才能。因此长期以来,他想得到一幅详尽的北汉全图,始终未能如愿。而这样一幅地图,显然是对北汉采取军事行动的必要前提。
赵匡胤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幅绢图,满脸含笑地对王廷嗣说:“王先生大义高节,情系桑梓,断然弃暗投明,又给朕带来了如此丰厚的礼物,朕好生感激。不知先生是否愿意在朝廷任职?”
“臣既绝汉回归,愿竭忠尽智,以报效陛下。只恐才疏学浅,不堪驱使耳。”
“王先生不必过谦。朕未登基时,便闻先生大名。能绘出如此精密的地图,天下复有几人?王先生若不嫌弃,朕任你为集贤殿学士。不知可否?”赵匡胤见王廷嗣儒雅稳重,确是谦谦君子,不知不觉生出几分敬意。
王廷嗣之所以潜回开封,主要是出于对北汉亲辽的不满,以及摆脱女儿外嫁的厄运,当然也有宦途上的考虑。听了赵匡胤的话,连忙跪伏地上:“微臣不才,多谢陛下器重。臣虽驽钝,愿尽力焉。”
当天下午,赵匡胤独自埋头案前,仔细地研究那幅地图。由于全神贯注,一直看到黄昏,直到张总管忍不住提醒他,才发现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信步走出大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又下起了雪,飘飘洒洒地在殿外飞舞,皇宫大内的凤阁楼台,都笼罩在银白之中。
春天的雪,晶莹而滋润,一片片轻盈地滑翔,如同漫天嬉戏的精灵。赵匡胤站在台阶下,伸手接住几片飘进殿庑的雪花,凉沁沁的,转瞬间在手掌中化成几点细小的水痕。他伫立殿外,一动不动地凝视前方,似乎要让目光穿透雪网、高墙和重山,看到那片让他久久萦怀的土地。
赵匡胤从小就立志收复幽云十六州,后来无论是投军为将,还是登基为君,此志从未忘怀。只是因为各方面的限制,始终没能如愿,这几乎成了他一块最大的心病。如今天从人愿,王廷嗣南归,带来了北汉全图和各种必要的信息。以大宋目前的强大军力,加上王廷嗣的帮助,一举克复北汉决无问题!
赵匡胤心潮激荡,倏地转身,令内侍立刻通知赵光义进宫。
晚上,大雪依然纷纷扬扬地飘着,赵匡胤与赵光义共乘一辆车舆,来到赵普家中。赵普夫妇见圣上亲自来访,马上出门恭迎。
三人在厅堂中坐下。魏氏命人将一个铮亮精致的青铜火炉置于堂中,温热的气息迅即弥漫开来,驱散了室内的冷气,显得春意融融。魏氏又亲自煮茶,将热气腾腾的香茗,端到各自座前的几案上。
赵普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靠在唇边抿了一口,问道:“夜久寒甚,陛下何以冒雪出宫?”
赵匡胤微微笑道:“朕夜不能寐。一榻以外,皆他人也,何以入睡?故来见卿。”
“陛下连克南平、楚、后蜀诸国,犹以天下为小吗?南征北伐,今其时也。愿闻陛下之意。”
“朕欲取太原,未知可否?”
赵普略一迟疑,说:“非臣所能知也。”
赵匡胤见他反应冷淡,慷慨说道:“几年来,我大宋收复南方三国,威震天下,南唐、吴越、南汉已成强弩之末。目前,我大宋后顾之忧已消,精锐禁军多达三十余万;更兼王廷嗣南归,北汉地形、军情,尽在朕的掌握中。此时不取太原,更待何时?”
赵普捋了一下颔下的须髯,从容回答;“太原乃西、北两边之天然屏障,若一举而下,则边患我独当之,此其一也;刘钧近年外结辽人,内罗俊彦,兵员充足,粮草山积,实力不可小觑,此其二也;北汉以逸待劳,我军劳师袭远,所耗军资巨大,必致国库空虚,如遇水旱之灾,激起民变,则祸患无穷,此其三也。惟陛下深思。”
赵匡胤脸色一变,愤然道:“爱卿总是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朕不信他弹丸之地,能与我大宋抗衡!”
赵光义这时担任开封府府尹,经过多年的磨练,显得持重成熟了许多,他也开口劝道:“宰相所言确实有理!臣闻北汉与辽人签订了盟约,故大宋之对手,不仅是北汉一隅而已,而且刘钧手下之赵文度、郭无为、杨业诸人,皆一时英彦,非易与之辈也。”
赵匡胤猛地站起,在厅堂中急速地来回走动,嘴里说:“难道就让刘钧长期占据太原,犹如刀悬头上,令朕不得安卧吗?”
赵普仍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陛下放心,北汉固守一隅,并无多大作为,时机一到,即可一举荡平。无须忧虑也!”
赵匡胤长叹一声,默然无语地回到几案旁边坐下。
第二天,赵匡胤又特意召来王廷嗣,向他仔细询问北汉君臣的情况,问道:“王先生,若我大宋挥兵讨伐北汉,可有把握?”
王廷嗣略一思索道:“臣认为,辽汉联盟,是荡平北汉的最大障碍。此外,大将杨业父子,是大宋军事上最强劲的对手。依臣看来,陛下还是不要急于进攻北汉,待统一南方后再做计较。”看到王廷嗣也如此认为,赵匡胤心中虽然遗憾,可是也无话可说了。
七月,北汉主刘钧因病暴死,养子刘继恩继位。赵匡胤得到消息,收复北汉的雄心重新萌发,而且极为坚定,无论赵普怎么劝说,他都不听。赵普喟然叹道:“欲速则不达,陛下不听臣言,急于北伐,只恐徒致劳军耗资,反遗祸患矣!”
赵匡胤心意已决,火速调集兵马,令昭义军节度使李继勋为河东行营都部署,率领八万禁军攻打北汉;令大将卢怀忠等人领兵驻扎潞州,作为辅翼。
李继勋是大名元城人,曾与赵匡胤同为郭威帐下的校尉,后来一直任职军中。宋朝立国,赵匡胤命他驻守汉、宋边境,立下赫赫战功。李继勋身如铁塔,力大无比,虽年近六十,仍然硬朗矫健,一顿可食十斤肉、三壶酒,令北汉将士十分畏惧。
九月,李继勋率军越过边境,立营扎寨。正在此时,北汉发生内乱,刘继恩被人所杀,其弟刘继元接任帝位。李继勋闻讯大喜,即刻拔寨进军,向北挺进。
刘继元得知宋军大举北进,仓促之间,不知如何应敌,幸得赵文度、郭无为、杨业从容调度,一面遣使向辽国请求援兵,一面令大将马峰领兵五万,前往迎敌,方得稍安。
两军在团柏谷相遇,各列阵势。宋军先锋将何继筠年轻气盛,舞动双枪出阵叫战,北汉军偏将江文挺刀而上,催马应战。两人刀枪相交,生死搏杀,一时间难分难解。
李继勋久经战阵,经验老道。他见对方人少,且阵势不整,便趁其不备,突然指挥大军猛冲过去。马峰猝不及防,部队约束不住,只得随军稍退。何继筠见机,奋其神威,将江文通挑落马下。北汉兵一时丧胆,宋军士气大振,争先恐后一阵掩杀,北汉军全线崩溃,作鸟兽散。
这一仗,宋军杀敌八千,缴获马匹五百,夺取汾河桥,迫近太原城,大获全胜。李继勋当晚大犒将士,次日引军渡过汾河,直捣太原。
距太原五十里,在太行山的崇山峻岭之间,有一片宽广平坦的原野,人称“望城原”,古来兵家争夺太原,都免不了在这里鏖战厮杀。在这片原野的土地深处。不知掩埋了多少征人的尸骨,不知聚集了多少战死的冤魂。这里的草木异常地茂盛葱郁,人们都说,那是年轻的躯体与血液滋润而成,甚至割草的时候,也能闻到那股血腥味儿。
李继勋率军来到望城原,接到探子报告,说北汉军已在原中严阵以待,主将乃是北汉“无敌将军”杨业。李继勋早就预料到,在此必有一场恶战,但一听杨业出战,仍不免一阵心跳。
李继勋指挥部队缓缓前进,当目力所及,看到对方的军队时,下令结成阵势,将八千名弓箭手调到阵前,以防敌军突击。待一切布置完毕,又传令宋军保持队形,小心翼翼靠近汉军,在相距三十丈的地方停了下来。
李继勋举目望去,只见北汉军人数并不多,但军容严整。军队前列中央一面“杨”字大旗下,杨业骑着一匹赤兔马,须髯飘飘,威风凛凛,周围是一群英姿勃勃的青年将领,他的七个儿子也在其中。
李继勋正在眺望,忽闻一声炮响,一位身着白袍的少年,骑着白马,手提一杆红缨枪,掠至阵前,高声喊道:“我乃杨延嗣,人称杨七郎。有不怕死的宋将,速速上来纳命!”
杨七郎出言不逊,惹恼了宋军先锋何继筠、何继篁兄弟。两人一个使枪,一个抡双斧,催马冲了过去。那杨七郎年仅十五岁,性格暴烈,见敌将出阵,策马相迎。双方交战,杨七郎手中的那杆铁枪上下翻飞,前后照应,攻势极为凌厉。不到五个回合,只听得一声暴喝,何继篁胸前中了一枪。何继筠心知自己不是对手,虚晃一招,勒马欲逃,谁知对方马快,追将上来,铁枪一搠,枪尖穿胸而过。何继筠痛叫一声,落马气绝。
这边两员宋将刚刚落马,杨业已麾兵冲杀过来。李继勋急令弓箭手放箭,稳住阵势,勿让敌军靠近。然后挥动令旗,将后军变为前军,有条不紊地退出了望城原。
杨业见冲击受阻,而宋军队形未乱,撤退有章有法,也不敢过分相逼,只是将敌军挤出望城原,设立营寨,扼住通向原内几处关隘要道。
李继勋凭着丰富的临战经验,在不利的情况下成功退却,将军队的损失减少到了最低程度,但他一想到杨七郎的骁勇、两员爱将的阵亡,就不禁胆寒心怯。
双方相持了几天,辽国兵马大元帅挞烈增援北汉。李继勋担心受到两面夹攻,只好撤兵南归。
北汉和辽军会合,见宋军已经退却,心有不甘,便侵入晋州、绛州,杀人放火,大肆抢掠。边境一带的宋朝居民,顿时陷入一场可怕的浩劫之中。
李继勋退兵、辽汉联军大掠的消息传到开封,赵匡胤感到意外而又震惊。当天晚上,他在御书房徘徊良久,想了很多。莫非自己北伐的决定错了吗?难道北汉真的无法收复了吗?假如就此罢兵,我大宋的威名岂不荡然无存?不,决不!我赵匡胤自投军以来,数十年间战无不胜,何况现在朝廷兵多将广,粮秣充足,只要我御架亲征,并增强兵力,没有不胜之理!
第二天上朝,赵匡胤并未征求群臣的意见,便宣布了这一决定。当时,由于宋朝经济军事实力的增强、疆域的不断开拓,大臣中普遍滋生了一种乐观情绪和自豪心理,对就此罢兵的结局,他们大多难以接受。因此,殿中多数大臣对皇上的决定表示支持;而那些有不同看法的人,知道皇上的脾气,也不敢开口发表意见。
唯有宰相赵普,态度激烈,坚决反对道:“臣以为当今天下有三,我大宋其一,辽与北汉其一,南方三国其一。辽与北汉缔约结交,与大宋力量相当,取胜艰难;而南方三国各自为政,力量分散,正好各个击破。先取南方,则我得天下之二,然后北伐,则胜券在握也。今舍易而求难,攻强而弃弱,窃为陛下所不取也!更有甚者,臣观天象,今年将有大旱,应早防备。若大军北伐,导致府库乏竭,届时何以济民?若民不得济,人心浮动,国何以安?故急于北伐,有百害而无一利,切不可行也!”
赵匡胤此时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尽快击败北汉的军事行动上,赵普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反而面带嘲讽地说:“爱卿三番五次阻止朕向北用兵,似有畏敌之嫌。多年来我大宋风调雨顺,哪来的大旱?纯系无稽之谈!朕意已决,无须多言!”
赵普无奈,只好摇头叹息。
开宝二年二月,赵匡胤下诏亲征,以赵光义为东京留守。
这一天,在京城北郊,赵匡胤身着戎装,骑着一匹高大健壮的赤色骏马,在数十员大将的陪同下,检阅即将北征的禁军。
宋军将士队列整齐,肃立于郊野之中,在苍茫天宇的映衬下,显出一种特殊的雄浑与壮观。西北风吹动无数的旗帜,发出哗哗的响声,引发此起彼伏的战马嘶鸣。赵匡胤注视着这空前强大的军队,心中充满了自豪和信心。
随着一声炮响,大军出发了,士兵、战马、刀枪和战车组成的洪流,挟着一股摧枯拉朽的气势,坚定地向北方汹涌而去。
三月初,宋军前锋抵达团柏谷。北汉守将马峰面对数量远远超过己方,而又士气正盛的宋军,计无所出,惶惶不可终日。杨业明白,以团柏谷三万人马,根本不可能与宋军抗衡,与其被宋军消灭,还不如将其撤回,保存力量,以求最后的决战。他将这个想法告知汉主,汉主刘继元在军事上素来仰仗杨业,便接受了他的建议,命马峰放弃团柏谷,撤回太原。
宋军未损一兵一将,占领了团柏谷。赵匡胤留下五万人马驻守此地,领兵继续前进,又相继攻克祁家口、天峰谷和飞石岭等关隘,于四月中旬顺利夺取晋南关,扫清了通向望城原的最后一道险隘。赵匡胤遣使向北汉主送去一封战书,预定于三日后,在望城原决战。
太原城内,北汉主刘继元在宫中议事厅召集群臣会议,商讨是否应战的问题。刘继元年仅二十四岁,年轻气盛,主张破釜沉舟,与宋军决一死战。赵文度、郭无为处事稳重,反对出战,建议集中力量,固守城池,使敌军疲惫以后,再乘隙出击。
双方相持不下,刘继元只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一直未发一言的杨业,问道:“杨将军,你意下如何?”
杨业手握斜挂在腰间的剑鞘,浓眉一扬,朗声答道:“陛下,太原城中现有八万人马,再加上挞烈将军的三万骑兵,不妨与宋军一战,免得挫了我军的锐气;即便战斗不利,再退回守城亦不为迟!只是此番赵匡胤亲征,必定有备而来,我军当格外谨慎,切不可轻敌!”
满脸胡须、双目凶光毕露的挞烈猛地站起来,大声嚷道:“赵匡胤有甚可怕?三日后只管应战,让他尝尝我辽军铁骑的厉害!”
刘继元见赵文度、郭无为不再吱声,便说:“好,就这样决定了,三日后在望城原与宋军决战,由杨将军统一指挥。诸位将军分头准备吧。”
三日之后,宋军与汉辽联军在望城原摆开阵势,双方共二十几万人马,刀戈相向,虎视眈眈,准备进行殊死的搏杀。青草萋萋的古战场,又一次腾起了凛凛杀气。
宋军阵前,宋主赵匡胤手提浑天棍,跨着战马,王审琦、张琼、李继勋、曹彬、张光翰等十六员大将分列左右。北汉军阵前,汉主刘继元骑着一匹青聪马,手执双鞭,杨业、挞烈、耶律材、张知镇、石峰等十六员大将陪侍两边。
在一片战前的岑寂中,赵匡胤轻带马缰,向前走了几步,朗声喊道:“朕乃大宋天子赵匡胤,请北汉主刘继元答话。双方将士不得偷放冷箭!”
刘继元亦策马出列,扬声道:“寡人即北汉皇帝,汝有何话说,尽管道来!”
赵匡胤虎目直视刘继元,说:“汝父子窃据太原,称孤道寡,并数番扰我大宋边境,杀掠百姓。今朕前来削平祸乱,讨伐不祥。汝若上识天时,下明人事,及早开城纳降,束手归命,犹可保富贵,否则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刘继元嘿嘿一笑道:“寡人乃汉高祖之后,称孤道寡,谁敢以为非?汝欺人孤儿寡母,篡夺天下,人神共殛,尚敢口出狂言,真可谓人面兽心,不知廉耻也!”
北汉将士一阵哈哈大笑。
赵匡胤登位以来,最忌讳别人提及篡位之事,刘继元竟然在两军阵前揭出,焉得不恼?那四方脸顿时涨得通红,咬牙切齿道:“谁为朕擒下此贼?”
李继勋、张琼应声拍马,跃出军阵,一个舞大刀,一个执双鞭,直扑敌阵。那边厢,则驰出挞烈和杨业的第三子杨延庆,各挺兵器接着。四个人分成两对,各自厮杀,足足斗了半个时辰,依然未分胜负。
赵匡胤看得心烦,大喝一声:“待朕拿下这两个贼子!”举棍冲了上去。王审琦刚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杨业见赵匡胤出战,心想若能擒住他,胜斩百员大将,便双腿一夹,胯下那匹赤兔马展开四蹄,如闪电一般,转瞬之间就到了赵匡胤面前,也不答话,一条乌黑的铁枪直刺过来。赵匡胤伸棍一挡,只听得“当”地一声,震得双臂发麻,不由暗道:“这人好大力气!”便凝定心神,暗运神力,使出浑天棍法,改守为攻。那浑天棍挟着呼呼的风声,犹如遮天蔽日的巨网,罩向杨业。杨业心中一惊:人称赵匡胤神勇盖世,棍法天下无双,果然并非浪得虚名。连忙收起那小觑之心,打起精神,施展杨家枪法,与赵匡胤周旋。
赵匡胤的棍法与杨业的枪法,都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绝学,再加上两人皆天生神力,棋逢对手,都将各自的绝学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一场争斗真是势均力敌,棍枪相交,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双方将士屏息观望,甚至忘记了击鼓和呐喊,连酣斗已久的李继勋等四员战将,也收起了手中的兵器,各退数丈,凝神观看这场旷世罕见的角逐。
双方战了三百会合,兀自力道不减,声势骇人。那挞烈是个狡诈歹毒之人,他见杨业并未占上风,心生毒念,偷偷取出弓箭,朝赵匡胤射去。赵匡胤正全神贯注与杨业拼杀,根本不敢有丝毫分心,哪会注意到挞烈的动静?倒是心细如丝的张琼,担心皇上的安危,一直关注着战场上的动静。他一见挞烈张弓,暗道:“不好!”,纵马上前欲挡住那支利箭,可惜迟了一步,那支箭已在他赶到之前,射入了赵匡胤的右胸。
赵匡胤感到一阵剧痛,右手顿时使不上劲,头脑里“嗡”地一响:此生休矣!
本来杨业见此突变,可乘机结果赵匡胤的性命,但他是个血性汉子,况且经过这场恶斗,对这个平生未遇的敌手,莫名其妙地滋生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情,手中缓得一缓,张琼和王审琦已双双掠出,共同敌住杨业。
赵匡胤用手捂住胳膊,低头一看,鲜血染红了铠甲。他气愤至极,竖眉一抖,破口骂道:“好贼子,竟敢暗算于朕!”右手“啪”地折断胸前的箭杆,双腿猛地发力,策马扑向挞烈。
那挞烈见暗招得手,心中正在得意,毫无防备之心,待赵匡胤驰到面前,试图举起手中的狼牙棒抵挡时,已经晚了。赵匡胤的浑天棍有如泰山压顶,以千钧之力劈了下来,登时将挞烈那颗硕大的头颅砸得粉碎,红的白的溅了满地。
挞烈的坐骑受到惊吓,狂嘶一声,驮着那具无头的尸首飞窜而去。见此情景,北汉将士无不惊得目瞪口呆。
赵匡胤杀了挞烈,迅速返回本阵,令旗一挥,号角响起,宋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敌阵。已经回到阵中的杨业,也忙下令北汉军迎将上去。两道狂潮倏地撞在一起,迸发出铁和血的狂潮巨浪。双方的将士拼命地呼喊着、鼓噪着,将手中的兵器刺进虽是敌人却为同类的躯体。
在这里,已没有了是非与理智,剩下的只有仇恨与嗜血。在金铁交鸣中,伴随着粗重的喘息、痛苦的呻吟和野兽般的狂嚎。残酷的杀戮一直持续到黄昏,北汉军终于抵挡不住训练有素的宋军的猛烈攻击,不得不退回太原城。一眼望去,望城原外,宽广碧绿的草地上,已是狼藉不堪。夕阳下的旷野一片血红,受伤的战马负痛狂奔悲鸣,群鸦聒噪,仿佛在为双方阵亡的六万多年轻的生命唱着凄凉的挽歌。
幸亏有黄金锁子甲的保护,赵匡胤右胸的箭伤并不严重,只是箭头入肉约有一寸来深。随军太医将箭头小心翼翼地取出,然后清洗伤口,敷上特效金创药,用细软的白绢包扎起来,疼痛减轻了许多。
第二天,赵匡胤指挥大军越过望城原,在太原城外建立了几十座营寨,并将留驻团柏谷的五万兵马调来,以增强围城的兵力。然而,太原拥有天下最完备、高峻的城墙,墙面光滑平直,高达八丈,根本无法攀援;墙外的护城河又宽又深,假如宋军渡河,城上北汉兵射箭掷石,就会造成重大伤亡。赵匡胤与众将反复商议,实在找不到攻城的有效办法。太原城中军民多达几十万,总会有粮草乏绝的一天。因此,最后一致决定,采取长期围困的方法,修筑围垒,截断外援。
这一招果然见效。宋军包围太原两个多月,城中便出现了粮荒,不时有北汉兵出逃,向宋军投降。赵匡胤的信心大增。
到六月底,接连下了几场大雨。雨后的天气又热又湿,因为水土不服,宋军将士中有不少人患了痢疾,而且瘟疫迅速在军中蔓延开来,每天都有大批的人死去,军心开始浮动。
这一天,赵匡胤正在大帐中与李继勋等人商量如何控制痢疾的事,忽有探子进来报告,说辽穆宗得知挞烈的死讯,震怒不已,调集了十万大军,亲任统帅,誓为挞烈报仇,并解太原之围。辽军的先头部队已出燕京,正向太原进发。
赵匡胤听后,不由大吃一惊。眼下的太原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再坚持两个月,必可一举攻破,了却自己多年的夙愿。可眼下军中恶疾横行,人心思归,且辽军援兵多达十万,估计半月之内就会到达。倘若辽军从外进攻,杨业又率兵杀出城来,我军岂不是要以疲病之师,而受两面夹击吗?可若就此罢兵,不但让北汉重得生机,不仅贻害无穷,而且也正应了赵普“劳民伤财,无攻而返”的预言。
赵匡胤实在不甘心就此退兵。李继勋见他犹豫不决,劝说道:“陛下,以末将愚见,惟有撤兵方为上策。否则,待辽兵赶到,我军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啊!”
赵匡胤脸色铁青,双眉紧锁,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李继勋也不敢上前再劝。最后,赵匡胤猛地抬起头来,极不情愿地对帐中诸将说:“班师回朝!”
宋军于七月初解围而去,并顺便将城外的一万多户居民迁往境内。由于撤军匆忙,宋军遗弃了大量的军资,全为北汉所得。计有米粟三十万担、茶数万斤、绢数万匹,其它辎重不计其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