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时间,赵匡胤无暇他顾,他的精力,主要放在西征后蜀的准备上。首先,他诏准赵普的推荐,派得力大将张晖,任凤州防御使,命他搜集后蜀的各种情报,了解后蜀境内险要地势。其次,他委托赵普全权负责,改革赋税制度,增大对各州郡征收赋税的力度,既充实中央财经,又削弱了各镇节度使的经济实力,为西征奠定坚实的物质基础。此外,他还与赵光义、张琼、王全斌等人一起,对现有的十六万禁军进行整顿,更换了一批年龄老化的将校,战斗力大为提高。
赵匡胤为西征所做的准备和调整,持续了整整一年。至乾德二年九月,一切基本就绪,随时可以出兵,所缺少的,只是一个出兵的堂皇理由罢了。
就在宋朝君臣全力准备西征的时候,远在西南的蜀主孟昶,却依然在流连声色,朝夕欢娱。
说起孟昶的后蜀,要追溯到唐代末年。当时,大将王建在成都割据立国,是为前蜀。后唐时,朝廷出兵征讨,前蜀灭亡。但后唐派去的将领孟知祥,见巴蜀乃天府之地,又与中原相距遥远,不由起了占蜀为王的野心,于是渐渐摆脱了后唐朝廷的控制,谮称蜀帝,是为后蜀。孟知祥称帝不久,因病而亡,其子孟昶继位,年方十六岁。
本来朝廷若那时讨伐,自可一举克复蜀境,但那时中原纷乱,自顾不暇,哪里有余力西图?因此,后蜀得以延续,并以十余年的时间,向外扩张,占有四十六州、二百四十多个县,进而窥伺关中地区。
孟昶自继位以来,已有三十一年。前面十几年,尚能虚心纳谏,勤于政事,但自从重用王昭远等奸佞小人,加上蜀中长期安定,壮志逐渐消磨,于是在成都广建宫苑台榭,四处搜集奇珍异宝,后宫佳丽如云,歌舞通宵达旦。
宋朝代周而兴,令西蜀眼光敏锐的大臣倍感压力。宰相李昊曾上书孟昶,建议派使节前往开封,与宋室通好。孟昶觉得有理,便与枢密使王昭远商量。那王昭远是成都人,本为侍从,后因孟昶的喜爱,平步青云,成了执掌军政大权的枢密使。王昭远一贯以方略自许,颇为狂妄,坚决反对向宋朝纳贡称藩。
孟昶对王昭远从来言听计从,于是不用李昊之策,将国事全部委托给王昭远,自己仍旧日日笙箫,夜夜歌舞,过着那倚红偎翠、醉生梦死的生活。
孟昶有一个妃子,叫花蕊夫人,不但长得美艳绝伦,而且精通诗词歌赋,深得孟昶的宠爱。花蕊夫人本姓费,母亲是成都一代名妓,后从良嫁给一位姓费的商人。花蕊夫人从小就长得美貌无双,聪慧乖巧,因为身份卑微,费氏立志要将女儿培养成一个才貌双全的女人,将来攀上一门好亲事。皇天不负苦心人,十七岁那年,果然被孟昶选进宫里,并且凭着她的美貌、技艺、才情和花样百出的床上功夫,迷得孟昶神魂颠倒,恨不得朝夕陪在她身边,什么国事朝政、六宫粉黛,早已弃之脑后。
十月的成都,风和日丽,气候宜人,红色的芙蓉花开得缤纷绚烂。蜀主的后花园里,孟昶一身宽松的衣服,躺在椅子上。身边环绕着四五个宫女,有的捶背,有的捏腿。
不远处的一棵榕树下,花蕊夫人正在吹箫,一袭绛色衣裙,双眉如黛,眼波顾盼生辉,纤纤玉指,指法娴熟,一阵阵悠扬悦耳的箫声从玄色的竹箫中飞出。
孟昶正听得入神,王昭远在一名内侍的陪同下,走进御花园。他站在旁边静候,直到一曲终了,才走过去,向孟昶和花蕊夫人请安行礼。
“有什么事情吗?”孟昶兴致正浓。
“陛下,我大蜀兵多将广,当然不惧宋兵,但若得外援,则形势更为有利。臣近日反复思考,窃以为可遣使者前往太原,和北汉结成同盟,相约起兵,对宋朝实行南北夹击。不知陛下以为然否?”
孟昶此时雅兴正浓,哪里顾得上其他?随口敷衍道:“一切由爱卿定夺。”接着向花蕊夫人招招手,示意她继续吹奏。
王昭远回到家中,写了一封密信,用蜡封好,令部将赵彦韬秘密送往太原。
赵彦韬与数名随从,打扮成商人模样,十余天后来到凤州地界。他本是北方人,常思故土,又看到驻扎在凤州的宋军阵容整齐,纪律严明,城墙防卫极为牢固,不禁起了背蜀投宋的心思。于是,他找到凤州防御使张晖,说明自己的身份,将封着密信的蜡丸献出。张晖知此事十分重要,即刻派出一队骑兵,护送蜡丸前往京城,并对赵彦韬大加慰勉。
赵匡胤接到蜡丸,读了密信,哈哈大笑,对身边的赵普、赵光义说:“天助我也。后蜀试图勾结北汉,对抗我大宋,这下朕西征有名了!”
赵匡胤深知,后蜀地广物饶,已割据数十年,实力远非南平、荆楚等小国可比;尤其是蜀地偏远,民风剽悍,素称难治。倘若选将不当,引起民变,或者入蜀以后,自行其事,如同孟知祥一样,起了称王一方的野心,岂不是造成无穷的后患?
担此重任,以慕容延钊最合适,可惜他已病殁;韩令坤、石守信虽不如慕容延钊心思缜密,但毕竟是故人,忠实可靠,无奈两人都执意推脱;王审琦和张琼虽忠心不二,却缺乏调度千军万马的才能。
赵匡胤因选择西征军主帅,反复推敲比较,而出师已势在必行,刻不容缓。万般无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任命忠武军节度使王全斌为西川行营都部署,率领禁军五万,地方军五万,由凤州进军。又派都指挥使曹彬,领禁军五万,从归州入蜀。
临行之前,赵匡胤在讲武殿宴飨诸将,叮嘱王全斌、曹彬等人说:“此番征讨西川,责任重大,一路上攻城破府所得的财物,尽可赏赐给将士,以鼓舞士气,惟不可滥杀无辜。若有违背,朕必严惩不怠!此外,朕料后蜀久不习兵,难敌我大宋雄师。平蜀之后,主力速速回京,切不可长期滞留!”
实际上,赵匡胤并不担心此役能否取胜,他最担心的是取胜后军队滞留不归,甚至在蜀中独立。他的意思,诸将也很清楚,自然一一应允。
次日,大军誓师西征。十五万人马,怀着必胜的信心,浩浩荡荡地出了开封,向西挺进。
乾德二年十一月,赵匡胤遣大军西征。蜀主孟昶得到军报,大为惊慌,急召群臣商议对策。蜀地数十年不闻战事,文武大臣过惯了平静安乐的生活,填词作赋、斗鸡狎妓的本事,远胜于排兵布阵、攻城野战的谋略。此时事变突发,国临危亡,君臣一个个面面相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付。
惟有王昭远,分析敌我形势,罗列山川地理,引经据典,侃侃而谈,颇有一种洞察全局、胸怀韬略的大将风度。于是,孟昶任命王昭远为都统、赵崇韬为都监、韩保正为招讨使、李进为招讨副使,领兵十万,以拒宋师。
太后李氏听到这个消息,苦苦劝告道:“吾观历代统兵之将,皆积有战功、士卒畏服之人。昭远乃给事左右之辈,未经战阵,徒凭口舌,岂能任三军主将?”孟昶心中其实也没有底,但满朝文武无一将才,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宰相李昊代表蜀主,在成都郊外为王昭远饯行。酒席间,王昭远谈笑风生,豪气干云,视宋军如草芥一般。席罢,王昭远登上车舆,李昊拱手作别道:“将军此去,关乎我大蜀生死存亡。祝将军旗开得胜,早日凯旋!”王昭远哈哈大笑道:“宰相放心,我此去不仅要击败宋军,凭这十万雄师,便是进取中原也易如反掌啊!”说完,翩然上车而去。一路上手持铁如意,从容指挥军事,自比诸葛亮。李昊听说后感叹道:“昭远无实战经验,又如此骄恣轻率,吾恐其丧师辱国,误我大蜀也!”
却说王全斌率宋军由凤州西进,所向披靡,连克万仞、燕子二寨,夺取兴州城,又乘胜前进。后蜀守军闻风丧胆,纷纷溃退。王昭远接到军报,大怒道:“王全斌真可谓不知死活!”急令韩保正、李进率三万兵马,前往阻击宋军。
韩保正、李进二人领兵行至三泉寨,迎面遇上宋军先锋将史延德的先头部队。史延德是涿州人,曾任殿前诸班班头,使一杆四十斤重的铁枪,臂力极大,脾气火爆,打起仗来不要命,故赵匡胤特意调他任先锋之职。
史延德见大队蜀军,也不打话,催马挺抢冲去。李进年轻气盛,生怕韩保正抢了头功,舞起方天画戟迎了上来。枪戟相交,不及五个回合,史延德大喝一声,将李进刺于马下。
韩保正又气又怒,红着眼抡刀杀出。史延德跟着赵匡胤经历了无数战阵,何曾把蜀将放在眼里?一声冷笑,举着滴血的铁枪杀将过去。两人你来我往,战了十几个回合,韩保正气喘吁吁,越斗越怕,拼命格开对方铁枪,回马便跑。史延德双腿一夹,胯下的战马如飞一般赶了上去。眼看两马将近,史延德左手提着铁枪,右手轻舒,将韩保正活生生提离马背,掷在地上,令人用绳索捆缚,押回主营。主将一死一擒,蜀军大乱。史延德驱兵猛扑过去,刀枪并施,杀得蜀军鬼哭狼嚎,溃不成军。
王昭远得到败讯,方知宋军并非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不堪一击,慌忙约束部队,收集韩保正、李进的残兵,重新列好阵势,以待宋军。
史延德初战告捷,并未莽撞进军,一直等到大军到来,才麾兵继续前进。行至罗川,远远望去,蜀军依江列营,江面的浮桥尚未焚毁。史延德见有机可乘,迅即挑选三千健卒,组成敢死队,与崔彦进、张万友一起,率先冲上浮桥,高声呼道:“活捉王昭远,冲啊!”
宋军将士齐声呐喊,向对岸涌去。蜀兵急来阻拦,被史延德等人左冲右突,杀了个人仰马翻,宋军很快夺取了浮桥。王昭远目睹宋军如此骁勇,急令退兵,回守漫天寨。慌乱之中,那只从不离手铁如意,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几天以后,王全斌率大军猛攻漫天寨。宋军士气极盛,攻势如潮,蜀军守了一天,全线溃退,王昭远只好弃寨西奔,渡过桔柏江,焚毁桥梁,退守剑门。
宋军在三泉寨、罗川、漫天寨三战全胜,歼敌四万余人,这一消息很快由驿道传至京城。赵匡胤得此喜讯时,正与宋贵妃在迎春苑赏雪。西征军出发仅一个月,就取得了如此重大的战绩,这超出了他的预想。然而,赵匡胤知道,攻克剑门才是最艰难、最关键的战役。只要拿下剑门,成都失去了最后的屏障,蜀中便指日可下了。
这时,雪越下越大,一片片铺天盖地飘洒下来,整个迎春苑,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赵匡胤望着屋檐垂下的冰凌,沉思了一会儿,对左右的人说:“朕身着裘衣,头戴貂帽,尚觉寒冷。想那西征将士,顶霜冒雪,行军作战,何以堪之!”随即解下裘衣、貂帽,令内侍张总管火速送往前线,并叮嘱道:“代朕谕告全军将士,不可遍及,乃聊表心意也。”
数十名经过挑选的骑兵,跟随总管,专程护送皇上钦赐的寒衣,日夜兼程,赶往剑门。
剑门山又名梁山,共有七十二峰,峭壁从中断开,两崖相嵌,形似剑门,地势极为险峻。其中在大剑山与小剑山之间,唯有一条狭窄难行的栈道可通。相传此栈道乃诸葛亮所修筑,“连山绝险,飞阁通衢”,故谓之剑阁。李太白《蜀道难》所言“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者,即指此也。
王昭远连遭败绩、损兵折降之后,深知能倚仗的,只有这易守难攻的剑门了。于是令部下守住各处要塞,沿桔柏江布置重兵,设立木栅。又派人回成都,请求蜀主增派援兵,准备死守。
王全斌见剑门险峻,急切之间无法攻破,便在江东安营扎寨,并派出数批斥候,打听东路军曹彬的进展情况,侦查渡江的路线。两天以后,有细作回来报告,说曹彬所率领东路军,经过苦战,攻破夔州以后,势如破竹,连克万、施、天、忠四州,正向西北进兵。
王全斌听了又喜又忧,喜的是东路军进展顺利,分担了蜀军阻击的压力,解除了自己的旁顾之忧;忧的是自己的军队为江水和剑门所遏,若曹彬先入成都,建立大功,自己的脸面往哪儿放?
王全斌身披大氅,伫立江边高坡上,俯视脚下湍急的江水,半晌没有移动身躯。一阵西北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随手摸摸结了冰碴的胡须,紧了紧大氅,转身朝大营走去。数十名亲兵紧随其后。
走近营帐,一身戎装、英姿勃勃的史延德迎了上来,高兴地说,“王将军,抓了一名蜀兵。他说有地方可以渡江,并绕过剑门!”
王全斌急忙入帐,仔细询问。那被俘的蜀兵说:“从这里沿岸溯江而上,翻越三座山峰,有一条小路称为来苏,那里水浅,可涉水渡江。渡江后,出剑门南二十里至青强镇,便与官道相合。若行此路,则剑门不足恃也!”
王全斌令人将蜀兵带出去,好生款待,独自在帐中细细地思考。突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东而来,他眉头一皱,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军中纵马驰骋?急令亲兵出帐查看。
不一会儿,马蹄声停了,亲兵引着一位宫中装束的男子进了营帐。王全斌认得他是皇宫的内侍总管,连忙让座,问道:“张总管,皇上派你来此,有何要紧的敕令吗?”
张总管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水,嘴里呼着白气说:“皇上见京城大雪,惦记西征将士苦寒,脱下自己的裘衣、貂帽,令我火速交王将军。我们在路上日夜不停,跑了六天,才赶到这里。”说完,从背袋中取出一个黄色包袱,双手捧给王全斌。
王全斌激动万分,整了整衣襟,接过包袱,动情地说:“张总管,请你转告皇上,我王全斌蒙皇上厚恩,虽死不足以报万一。我西征军全体将士,必能跨越剑门,克复蜀中。请皇上放心!”
当天晚上,王全斌召集全体将校,将皇上千里赠寒衣、以及对全体将士的亲切问候,一一转达。顿时,诸将感奋,士气高涨。王全斌乘机令史延德、崔彦进率领禁军三万,以投降的蜀兵为向导,经来苏渡江,直抵青强镇,控制住官道,然后立即回师攻打剑门。
史延德出其不意,夺取青强镇,蜀军一片惊慌。王昭远担心宋军回师,令偏将守住剑门,自己亲自率领主力,前往汉源坡,想遏止史延德的攻势。
王全斌得知王昭远离开,立即砍木为筏,指挥宋军渡过桔柏江,猛攻剑门。剑门守军已成惊弓之鸟,在强大的攻势面前,根本无力抵抗,作鸟兽散。王全斌轻易地夺取剑门,好不欢喜,派军守住要害之处,随即挥兵杀往汉源坡。
史延德从青强镇杀回,王全斌自剑门杀过去,两路人马形成夹击之势,将汉源坡的蜀军团团围住。王昭远躲到一间民房里,听到外面宋军喊声震天,吓得魂不附体,绝望之下,倒在胡床上,痛哭失声,直哭得双目红肿,形似烂桃,成都出师时的那份潇洒自信,早就荡然无存了。
赵崇韬见主将如此窝囊,只好硬着头皮披挂上阵,指挥作战。刚到阵前,迎面一支冷箭射来,正中面门,他痛呼一声,翻下马来,被马蹄一踏,顷刻间成了一团烂泥。被围的蜀兵无路可逃,四处乱窜,凶蛮的宋军杀红了眼,一阵乱砍乱杀,转眼间死了大半。剩下的士兵一看走投无路,纷纷丢下武器投降。
王全斌生性残暴嗜杀,他不顾士兵投降,只管驱兵屠戮。刀枪起处,惨叫声不绝于耳,人头纷纷滚落,不到一顿饭工夫,蜀军残部杀戮殆尽。方圆十里,举目可见残缺不全的尸首;血腥和死亡的气息,在密林和沟渠间凝结纠缠,经久不散。
王全斌还不肯罢手,又派人去村子里搜索,终于在一家农户的米仓里,找到了蓬头垢面的王昭远,立刻捆起来,派人押赴开封,向朝廷报功。
却说孟昶接到王昭远关于宋军骁勇、请求援军的军报后,再也无心和花蕊夫人盘桓厮混了,急忙拿出府库的金银,招募勇士,集合成都原来的军队,共得五万人马,令太子孟玄哲统领,李廷圭、张惠安为副,前往剑门增援。
孟玄哲细皮嫩肉,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懂军事,李、张二人也都是纨绔子弟,不知武备为何物。离开成都时,那位风流倜傥的太子,还携着数名美姬、几十个伶人和乐工,晨夕嬉戏取乐,好似去踏春游玩一般。
孟玄哲率军来到绵州,闻剑门已失,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将庐舍、仓库尽数烧毁,说是坚壁清野,以困宋军。
眼看着宋军一天天逼近成都,孟昶忧心如焚,寝食不安,仓惶中将百官召集到大殿之内,询问应对之策。众臣虽急,却无良策,皆缄默不语。
白发苍苍的老将军石斌出班奏道:“宋兵远来,势不能久。请陛下聚兵,筑高墙固守,以老其师。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孟昶叹道:“朕父子以锦衣玉食养士四十年,及大敌当前,却无一人为朕东向发一矢,今若固垒拒敌,复有何人为朕效命?”说到伤心处,泪如雨下。满朝文武大臣见此,也都唏嘘不已。
一直主张向宋朝称臣的宰相李昊,乘机进言道:“宋军攻破剑门,长驱直入,离成都已不足两日行程,若起兵相抗,只恐使生灵涂炭。不如纳土归降,尚能保全也。”
孟昶深思良久,说:“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别无出路,爱卿就速速替朕起草降表吧!”
李昊曾是前蜀旧臣,当前蜀投降之时,也是他起草的降表,因而写起来轻车熟路,甚是利索。孟昶过目之后,便派李昊送往宋军驻扎的魏城。
王全斌接到降书,表面上高兴,心中却隐隐不快。你道是为何?原来王全斌不仅残暴,而且贪财。他久闻成都富饶,孟昶宫中金银珠宝不计其数,所以早就希望能杀进城去,大发横财。再说那宋军将士浴血奋战,无非是为了钱财,若无所得,怎么约束他们?如今孟昶一降,根据大宋律条,必须封存所有府库,也不能抢掠平民。眼睁睁看着成都的钱财全归朝廷所有,自己及全军将士一无所得,你说他焉得不恼?然而不快归不快,王全斌还是面带笑容地嘉勉李昊,并于第三日率大军进入成都城。
孟昶偕文武大臣在城外跪迎,献上传国玉玺和地图版籍。从此,后蜀四十六州,全部归入大宋版图。后蜀历二世而亡。从宋军离京出发,到孟昶投降,总共不到七十天。
且说李昊那日陪着王全斌等人封府库、验文件,忙了一整天,深夜方回家中睡下。次日早晨起来,刚要出门,发现自家朱漆大门上,赫然写着六个大字:世修降表李家。他怔怔凝视良久,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面如死灰,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凄惨。思及自己几十年来庸庸碌碌,无所作为,老来还遭人奚落唾骂,有何脸面再活在世上?一时万念俱灰,后退几步,一头撞去,碰死在那六个大字下面。
过了几天,曹彬率东路军亦抵成都,两军会师,军势更为壮盛。孟昶为了亲近宋军,举办盛筵以慰劳宋军将士。宋军将士喝得烂醉,免不了骚扰市民,寻衅滋事,幸亏曹彬出面干涉,才避免事态的进一步扩大。
曹彬是个厚道而又细心的人,他见十余万军队驻在成都,担心激发事变,劝王全斌携蜀主孟昶及蜀军降卒,尽早班师。王全斌不但不听,反而住进后蜀宫中,与崔彦进等人昼夜纵酒,不恤军务,纵容部下四处抢掠财物,强奸妇女,蜀人恨之入骨。曹彬毫无办法,只好将自己所率东路军撤到城外,严加管束,以尽量减少与蜀民的磨擦。同时,他又写了一封密信,令人火速送往京师。
赵匡胤于乾德三年二月接到蜀主投降、克复成都的消息,龙心大悦,颁下敕令,对王全斌等一干将士予以嘉奖,并在宫中举行宴会,与群臣庆贺胜利。赵匡胤考虑到蜀中的善后事宜不可大意,便派吕余庆前去担任成都知府,主管蜀地政事;同时命令王全斌,速将孟昶及其家眷、官属送回开封。此外,因投降的蜀兵数量太多,叫王全斌对其尽快进行整编,调回京城,以免后患。
这天晚上,赵匡胤在勤政殿起草完发往成都的公文,伸臂打了一个呵欠,突然想起因处理蜀中事务,好几天没见宋贵妃了,连忙唤内侍提着灯笼引路,前往瑶津宫。
宋贵妃的温柔和善解人意,深得赵匡胤的欢心,他乐意在宋贵妃身边度过持政之外的闲暇,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因此而变得年轻起来。不知不觉中,赵匡胤已经离不开她了。
前面就是瑶津宫,当赵匡胤看到宫内透出的光亮,想到宋贵妃那浅浅的笑靥时,心中竟漾起一种醉意。他抬脚刚要跨进去,两个宫女打着灯笼,急匆匆追上来,跪伏地上,带着哭腔说:“皇上,不好了,皇后娘娘的病加重了!”
赵匡胤心头一震,望了望瑶津宫的大门,猛地转身,疾步朝延福宫走去。几盏灯笼在内侍与宫女的手中来回晃荡,仿佛是赵匡胤那飘忽不定的心。
几个月以前,赵匡胤一时冲动,在瑶津宫斥责细君。细君哪里受得了这个气?接连几天不吃不喝,躺在床上生闷气。
赵匡胤虽然心里恼她,但也深知细君的脾性,只好向她认错,又令宋贵妃叩头赔罪,细君才勉强开始吃饭。但此后就很少开口说话,终日不见笑容,身子日见消瘦,红润丰满的脸颊,变得苍白而枯涩。更让赵匡胤心神不安的是,细君自此以后,心性大变,整日里吃斋念佛,把延福宫布置得像个寺庙,有时一个人坐在太后杜氏的遗像前,喃喃低语,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也不知她念些什么。
赵匡胤越发不安,退朝后时常去看望她,并有意在延福宫留宿,想借此解除她心里的积怨,可每次都被她赶走,说是吃斋之人,不能亵渎佛祖。不久,细君终于病倒了。
赵匡胤既内疚又着急,可是只要走到她的床前,细君便侧过身去,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昔日的恩爱夫妻,如今竟无只言片语。
赵匡胤愧疚不安地走进细君的卧室,首先看到的是儿子德昭。德昭今年十七岁了,个头比自己还高,除了眼睛像母亲绮云、身材尚显单薄外,五官、脸型、甚至说话的声音,无不酷肖赵匡胤。
德昭几岁就死了娘,是细君一手扶养成人的,因此两人感情极深。他一直称细君为“娘”,视她如亲生母亲一般,细君卧病之后,他便早晚在床头侍奉汤药,晨夕陪伴。
赵匡胤正想跟他打个招呼,谁知德昭不但不行礼问安,反而给了他一个白眼,将头猛地偏了过去。赵匡胤极为尴尬,但此时不便发作,强忍了忍,走到床前。细君仰卧床上,盖着那床他十分熟悉的黄色锦被,脸色苍白,两颊的颧骨显得格外突出,眼角拖着长长的鱼尾纹。这就是当年那个年轻俊俏的细君吗?十几天不见,她怎么就如此衰老了呢?赵匡胤震惊之余,心如刀绞,情不自禁地坐在床沿,抓住她那只瘦骨嶙峋的左手,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
突然,细君的喉结动了一下,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她佝偻着身子,双腿乱踢,两手乱抓,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咳嗽的声音嘶哑而又沉闷。
赵匡胤用右手扶着她的头,左手在她的胸前反复按摩,嘴里不由自主地低语:“细君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细君的喉结又急剧地动了几下,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将赵匡胤宽大的衣袖染红了一大片。德昭扑了过来,跪在地上,扶着床沿,红着双眼喊道:“娘,娘!”赵匡胤望着那一片醒目的殷红,不禁潸然泪下。
旁边的太医走上来,附在赵匡胤耳边轻声说:“陛下,皇后娘娘得的是痨病,恐有传染,陛下还是回避为好。”
赵匡胤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走开!”太医不知所措地退了回去。
细君扭动的身躯逐渐平静,呼吸也慢慢稳定了一些。过了好久,长长的睫毛微微一动,睁开了那双忧郁然却仍旧美丽的眼睛。赵匡胤连忙将沾有血迹的衣袖遮掩住,轻唤了一声:“细君!”
细君的眼光落在眼前这张熟悉的脸上,像个孩子般仔细地打量着。那两道竖眉、宽阔的前额、厚实的鼻子……朝夕相处了近十年的夫君,如今却生分了,而且恐怕就要永别了!她心中一疼,秀眉微蹙。当她看到赵匡胤脸上的两行泪水时,目光显出了久违的温情,脸部也因此而生动起来。
细君呻吟般叹了口气,望着赵匡胤,轻轻地说;“表哥,你要是不当皇帝,那多好啊!”说完闭上了眼睛,清亮的泪水滑过眼角,顺着鱼尾纹流过耳际,慢慢地滴落在枕头上。
赵匡胤一怔,随即想道:是啊,假如不当这个皇帝,也许就能与细君和和美美地厮守终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波折了!他直直地盯着细君那苍白憔悴的面容,脑海里不停地闪过模糊的往事,不由在心里忏悔:“细君,朕对不起你,朕心中有愧啊!”
正在伤心欲绝之时,一个内侍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悄悄对他说:“陛下,张琼将军有急事在外求见!”
赵匡胤不胜其烦,又不好在房内发火,来到门外,气冲冲地说;“张琼,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你走吧!”说罢,转身欲进房去。
张琼看他神情有异,急忙拦住,递给他一封插有羽毛的信:“陛下,这是曹彬送来的急信,切切不可延误!”
赵匡胤打开信,在微弱的灯笼光下急速浏览一遍,脸色陡地严峻起来。细君的房里隐隐传过来柔和的灯光,赵匡胤回头看了一眼,说不清是痛苦还是绝望,猛然掉头离去,径直来到勤政殿,当晚拟就诏书,令王全斌火速押蜀军降卒回京,蜀中军事交由曹彬负责。
然而已经晚了!就在这时,蜀中的形势急转直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来,王全斌接到吕余庆带去的诏令后,当即派人护送孟昶一行前往京城,三月初又调发蜀军降卒三万人,前往开封。
这些蜀军降卒本来就心怀不满,加上王全斌又克扣了朝廷发给他们的置装费,怨愤更深。三月中旬,行至绵州,终于酿成兵变。愤怒的蜀兵杀掉监管他们的两千宋兵,组织起来,攻略城池,召集流亡,人众迅速增至十余万。他们自号“兴国军”,一致推举原文州刺史全师雄为帅,号“兴蜀大王”,两川的百姓争相响应。
一时之间,在辽阔的川蜀大地上,战争的风云重又卷起,血腥的杀戮已不可避免地再一次降临。
就在蜀中发生巨变的同时,皇后王氏细君病殁。赵匡胤伤心欲绝,悲痛、内疚与自责,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令他无法摆脱。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神思恍惚,喜怒无常,头脑中经常出现细君的面容和与她相关的种种情景,以致每每在睡梦中惊醒,独坐到天亮。
他明显地消瘦了,脸色黄中带黑,头上出现了白发。当细君的灵柩安置在绮云陵墓的左侧,终于为厚土所覆盖的时候,他仿佛看到绮云与细君,在冥府携手并立,向他投出谴责和哀怨的目光。
平心而论,赵匡胤虽然宠爱宋贵妃,却也深爱细君。如果说宋贵妃激活了他生命的潜力,使他能精力充沛地面向未来,那么细君则以醇厚持久的亲情,维系着他的过去。而过去与未来作为人生的一个部份,都是不可缺少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细君竟然会如此偏执,一定要用生命来维护过去的尊严!
无论赵匡胤怎样因细君的逝去而伤心悲痛,作为君主,他首要的事情,永远是社稷存亡、国家安危,而不是其它。蜀中的形势日益严峻,已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纷至沓来的消息,逼着他从悲痛中挣扎出来,去面对蜀中的严重危机。
蜀军叛乱,王全斌派遣部将崔彦进、高彦辉征讨,被全师雄击败,高彦辉战死。叛军乘胜前进,断阁道,建营寨,声言将攻成都。王全斌、曹彬极为紧张,赶紧退守成都。当时成都尚有蜀军降卒二万七千人,王全斌担心这些降卒乘机叛乱,与众将秘密商议后,在一个晚上将降卒诱至郊外,全数活埋。数万生灵,就这样命归黄泉。
驻在成都的宋军约十三万,而且将士骁勇,装备精良;全师雄属下的“兴国军”虽号称三十万,但大多是乌合之众,因而也不敢贸然进攻。
双方对峙了两个多月,赵匡胤焦急难耐,又派三万禁军前往增援。按理说,宋军的力量加强了,完全可以对蜀军采取攻势,可王全斌依旧固守成都,始终不愿主动出击。
原来,王全斌自收到赵匡胤令他回京的诏书,便起了疑惧之心,有意拖延战事。谣传王全斌与全师雄订有秘密协定,王全斌将在蜀中称王。蜀中的形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难以预测。
还差一个月就要过年了。西北风卷起漫天的尘埃,将开封城的天空搅得一片浑浊。皇宫内的讲武殿中,赵匡胤与赵普、赵光义、陶谷在议事。君臣表情十分严肃,气氛郁闷而凝重。
赵匡胤皱着眉头,瓮声瓮气地说:“朕接连下了三道诏令,叫王全斌赶快进军,平息叛乱,他却无动于衷。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拖着,不知他究竟想要怎样!”
陶谷眨了眨眼睛说:“蜀主孟昶已至京城,全师雄区区一介莽夫,成不了大事,故蜀军不足虑也。倒是王全斌手握重兵,长驻成都,若真与全师雄暗通款曲,欲做孟知祥第二,却实在堪忧!”
赵匡胤那两道竖眉猛地跳了一下,他所担心的正是这一点。假如王全斌称王蜀中,不仅朝廷搭进去十几万军队,而且树了一个比孟昶更为有力的强敌,岂不是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他心中不由一阵烦躁,对众臣道:“不知诸位爱卿有何良策?”
赵光义恨恨答道:“王全斌那厮实在可恶!臣愿领京中禁军进剿成都,既杀背主之臣,亦平蜀中之乱!”
赵匡胤听了,觉得光义未面太过幼稚。现在京城禁军不到五万,如果全部发往西蜀,万一北汉乘虚而入,谁来迎敌?况且传言王全斌欲王蜀中,并未证实,一旦出兵征讨,乃是逼他与朝廷决裂,到那时天下大乱,真是一塌糊涂了!他心中这样想,却依然不动声色,眼睛望着赵普。
赵普的目光与赵匡胤对视了一下,微笑着说:“王全斌乃无谋之人,何须兴师动众?只要有一个威望压倒王全斌的人,前往成都,合曹彬、吕余庆、史延德诸人之力,夺回军权,则祸患可消,蜀中可平矣!”
“何人可担此任?”赵匡胤眼睛一亮。
“韩令坤!除陛下以外,普天之下,只有他可令王全斌畏惮!”
“废话!朕本想任他为西征统帅,他就是不答应,否则何至如此?朕哪里请得动他!”赵匡胤神色黯然。
“韩将军乃陛下八拜之交,最重义气,只要陛下动之以情,便是赴汤蹈火,他也绝不会推辞!”
“可他焉得来京?”赵匡胤疑虑地问。
赵普想了想说:“若明说要他入蜀,他自然不会来,但如果陛下趁着年底腊祭的机会,邀他返京祭奠慕容将军,他必定前来。至于能否说服他,就要看陛下下的诚意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
赵匡胤别无选择,立即差人前往常山,给韩令坤送去他的亲笔信。
慕容延钊的陵墓,建在开封城西南郊的伏牛山下,巨大的白色花岗岩砌成的半球形墓顶,高达两丈,墓前立着一块高大的石碑,碑上刻着“太原慕容延钊将军之墓”几个大字。墓台周围是高大的柏树和青松,因为已是隆冬时候,愈发显得萧瑟幽深。
赵匡胤和韩令坤在一群大臣和侍卫的簇拥下,来到石碑前。墓前已经摆好了三牲祭品和各种点心鲜果,左右两侧的石香炉内,燃起了线香,缕缕烟雾弥漫在空气里,冲淡了冬天的寒意。
两人并排立在石碑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赵匡胤正要往下跪,礼部的官员连忙上来劝止:“陛下,以上拜下,有违君臣之礼!”
赵匡胤挥手叫他退下,说:“朕今日不用君臣之礼,而是兄弟之礼。慕容将军是朕的结拜大哥,小弟祭拜他,理所当然!”说完,与韩令坤一齐跪下,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
祭拜完毕,两人登上墓台,默默地沿着围栏走了一圈。韩令坤抚摸着光滑冰冷的墓石,对赵匡胤道:“陛下,你政务繁忙,还是快点回宫去吧!俺还想在这里多陪陪大哥。——从今往后,恐怕是再难来了!”
“好,今天咱们兄弟就在这里好好陪陪大哥,什么朝廷大事也不去管它!”
赵匡胤走下墓台,吩咐随从人员去柏树林外等候,又端了三杯酒回来,一杯递给韩令坤,将另一杯缓缓地倒在墓石上,说:“二哥,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在洛阳城外白龙潭结义时,连喝酒的杯子都没有,只好用大哥的酒葫芦。”
“当然记得,当时俺又累又饿,吃了大哥几个地瓜。嘿嘿,那可真是香甜可口!”韩令坤背靠墓石,眯着眼睛,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那时大哥可真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令人好生仰慕……唉,都过去了,还提这些作甚?”
赵匡胤端起酒杯,走到韩令坤面前,一饮而尽,说:“二哥,倘若不是后来因缘巧合,让朕得了天下,咱们兄弟三人尽可率性而为,逍遥卒岁,岂不快哉!”
韩令坤淡淡地说:“陛下乃一国之君,掌握生杀予夺之权,还有什么不称心的?”
赵匡胤叹了一口气,仰望天空,诚挚地说:“二哥未临其境,哪里知道朕的苦衷!一旦为君,整日呆在宫中,披阅奏章,烦闷乏味,这且不说;为了社稷江山,时刻必须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甚至顾不上亲情义气。所有人都敬你怕你,躲着你,连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人生不过百年,死后不过七尺墓穴,何苦来着?”
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然而事已至此,有进无退。况且天下纷乱已久,北方失地尚未收复,总得有人出来收拾残局,完成统一大业啊!你我兄弟二十年,肝胆相照,生死与共,本当一如既往,光大已创的事业!可如今,大哥已逝,李良重归佛门,石头隐居洛阳,你又坚持留在北方,便是细君,亦弃我而去。思之实在令朕伤心。莫非朕做了皇帝,就注定成为孤家寡人不成?”赵匡胤越说越激动,脸上显出愤愤不平之色。
自从赵匡胤削夺大将兵权,韩令坤就一直对他抱有成见。倒不是一定要保住手中的权力,以他的资历、地位以及与赵匡胤的关系,满朝文武谁也不敢小觑他,他只是觉得赵匡胤太不顾兄弟情意,未免感到寒心。因此,他有意自疏,尽量不去京城,即使赵匡胤三番五次召他回京,他也一概婉拒。两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隔阂也就越来越深。
听了赵匡胤的一番话,心中细细思量,确实也有道理。如果自己处在他的位置,又能如何呢?皇帝总得有人做,自家兄弟坐江山,总比别人坐好。而且身为君主,也确实有他的难处。
韩令坤站起身来,沿着围栏又走了几步,说:“陛下无须多虑!李良本是佛门中人,回去是迟早的事。至于俺和石头,那都是怕你为难……”
“有何为难?大宋江山本来就是我们兄弟一同创建的,你们现在这个样子,才让我为难呢!”赵匡胤打断他的话,挥着右手大声说:“若非你推辞西征军统帅之任,何至于让王全斌率军入蜀,弄到今天无法收拾的地步,令朕寝食难安,焦头烂额!”
“这岂能怪俺?”韩令坤一脸无辜。
“自然要怪你!如今蜀军叛乱,王全斌按兵不动,心怀叵测,一切全因你而起,不怪你怪谁?这个难题……你必须马上给我解决!”赵匡胤犹如一头发怒的狮子,大声吼着。声音惊动了守候在外面的随从,不时有人从柏树林向这边窥探。
韩令坤见赵匡胤大吼大叫,全没了平日那种皇上的气派和矜持,不仅不生气,反而感到几分亲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兄弟几个意气风发、效命沙场的岁月。他脸色平静地问:“俺韩令坤多年驻守边地,从不过问朝政,有何本事为陛下解此难题?”
“你立即赶往成都,夺回军权,平息叛乱!”
“让俺入蜀掌握兵权,陛下难道不怕俺韩令坤乘机自立,占蜀为王?”
“只要二哥愿意,朕立即起草诏书,封二哥为蜀王,如何?”
韩令坤闻得此言,心头一热,以往的积怨如冰雪融化,涣然消释,说:“好,俺答应。不过陛下要明白,俺去蜀中,并非为皇上,而是为了兄弟!”
他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此外,陛下还要答应俺两件事:第一,王审琦、张琼必须和俺一同前去;第二,平蜀之后,俺便解甲归田,不再任职。不知陛下能否依从?”
“行,一切由二哥自主!二哥,兄弟情谊,山高水长。请在大哥陵前受小弟一拜!”
韩令坤大惊失色,抢前一步扶住,不让他跪下去。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人的眼睛里,都有亮晶晶的泪光在闪动。
过了春节,韩令坤、王审琦和张琼,率领殿前诸班中最精锐的“金枪班”一千名骑兵,从京城出发,向西南疾驰。这时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他们在寒风雨雪中一路急赶。
过了凤州进入蜀地后,天气稍觉暖和,但春雨连绵,道路泥泞,行程十分艰难,幸亏叛乱的蜀军,大多聚集在成都附近,他们才较为顺利地过了兴元、利州、阆州,于二月初到达梓州城外。
梓州城西,就是成都的郊外,曹彬的四万大军就驻扎在那里。按照韩令坤的计划,首先和曹彬会合,然后以此为依托,设法除去王全斌,控制成都城。然而梓州城内城外,到处都是蜀兵,要想过去绝非易事。
韩令坤令部下在密林深处驻扎,派几名身手敏捷的士兵,装扮成当地山民的模样,先行与曹彬联络,约好夜里从梓州城西,突过蜀军的防线,叫曹彬届时前来接应。
韩令坤知道情势紧迫,不宜拖延,即使联系不上曹彬,他也决定晚上行动。只要自己能进入成都,即使牺牲“金枪班”全体将士,也在所不惜!
夜色慢慢地吞噬了大地上的一切。韩令坤命令士兵,趁着黑夜的掩护,来到城西驿道附近,出其不意地杀掉防守路口的几十名蜀兵,将木栅栏移开,然后传令全体将士上马,朝成都方向飞驰。
韩令坤率部跑了不到五里,就遇到了前来接应的曹彬的部队。两军相合,欢声雷动。追来的蜀军见此声势,也不敢贸然靠近。
曹彬在驻地周家湾迎接韩令坤。他比韩令坤小五岁,曾经在他手下当校尉,见到韩令坤,自然格外亲切恭敬。韩令坤也不客气,刚一坐定,就问道:“曹将军,军中盛传王将军与全师雄暗中往来,打算在蜀称王,是否确有其事?”
“回禀将军,其实以我军目前的实力,要剿平叛军绝非难事。王全斌按兵不动,主要是对朝廷有所疑忌,担心平蜀后于己不利,故拥兵自重。然而他又对末将和吕余庆有所顾忌,所以一直不敢行动,正处于观望犹豫之中。至于他是否和全师雄有过秘密接触,末将未能确知,不敢妄言。无论如何,西征军的主力,都是韩将军的旧部,韩将军亲临成都,一切自可迎刃而解!”曹彬恭恭敬敬地回答。
“曹将军,快去弄些酒菜来,俺们几个都饿坏了。我们边吃边谈!”韩令坤好像回到家里,大声吩咐道。
“末将得知韩、王两位将军要来,早已准备了泸州产的好酒。”曹彬满脸堆笑,吩咐亲兵端上热气腾腾的菜肴,还有几大坛美酒。韩令坤等人的到来,使他心头的千斤重担,卸去了一大半,黑红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好酒,真是好酒!”韩令坤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又接连吃了几块大肥肉,舞动着筷子,边嚼边对曹彬说:“来,你也坐下。这次皇上派俺来,代王全斌统帅西征军。你们说,怎样才能令他就范?”
王审琦大大咧咧地说:“明日进城去,把圣旨向他一宣读,令他交出兵符,不就行了吗?莫非他还敢抗命不成!”
曹彬连忙接口说:“万万不可轻率进城!现在王全斌已非昔日可比,万一他恼羞成怒,狠下杀手,那就追悔莫及了!依我看,不如末将请他来周家湾议事,趁他不知韩将军已到成都,未加防范,见机而行,则可万无一失。”
张琼也说:“如此甚妥。明日即派人去见王全斌,只说梓州蜀军有进攻意向,请他来商议防卫事宜,他必然不起疑心。不过,还要请曹将军马上封锁消息,切莫将韩将军到来的消息泄露出去。”
说完,三人都看着韩令坤,等待他做最后的决定。房内的烛光闪烁不定,照着韩令坤那张黝黑严峻的脸,那一蓬浓密的胡须,在烛光下形成一团模糊的阴影。韩令坤凝神想了想,将手中的竹筷“啪”地猛击在桌上:“行,就这么办!明日俺与王兄、曹将军对付王全斌,张琼则化装进城,去见你的老部下史延德和张万友,控制住城内的禁军,以免发生事变。”
第二天,一切按计划行事。王全斌接到曹彬相约的信函,丝毫没有怀疑,便骑着马,领着几十名亲兵,直奔周家湾。他正想着乘机拉拢曹彬,借以巩固自己在蜀中的地位。这一年多来,他在成都发号施令,作威作福,日夜在蜀宫与孟昶的宫女淫乐,过的是帝王一般的生活,实在让他留恋不已;另一方面,由于赵匡胤曾经下令让曹彬取代自己,心中疑惧,所以朝廷几次下诏,让他剿灭蜀军,他都抗命不从。他知道,只要西蜀一日未平,兵权仍在手中,朝廷就对他无可奈何。然而,赵匡胤的神武、京中精锐的禁军,还有曹彬四万人马的牵制,使他心怀畏惮,因而始终不敢与朝廷决裂。如果能得到曹彬的支持,那形势就完全不同了。
王全斌一路胡思乱想,进了村子,来到曹彬下榻的那栋青砖房前。突然,坐下的白马猛然停住,屁股向上一撅,死活不再往前走,嘴里噗哧噗哧地直喘气。王全斌差点被掀翻在地,顺势一跃,跳下马来,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骂道:“畜生,吓我一跳!”
“王将军光临寒舍,未及远迎,还请包涵!”曹彬听到王全斌的声音,一脸笑容地迎了出来。
“曹兄无须客气。都是自家兄弟,哪里有这么多的讲究!”
两人边说边向屋里走。穿过院子,跨进堂屋的门槛,王全斌一眼看到坐在八仙桌后面的韩令坤和王审琦,惊得双目圆瞪,心里砰砰直跳,张着嘴,半晌没回过神来。
韩令坤黑着一张脸,两眼直直地望着他,平静地说:“怎么,王将军入蜀一年多,就不认识俺韩令坤了?”
王全斌毕竟是个老江湖,转瞬之间恢复了常态,脸上堆满了笑,拱手道:“在下不知韩、王二位将军至此,有失礼数,还望见谅!曹兄,你为何不早通知我?”
“韩将军奉皇上的命令,来成都统率大军,想请王将军前来商议,惟恐不给面子,只好出此下策。未知王将军能否包涵?”曹彬带着调侃的口气说。
王全斌一听,冷汗直冒,再看看三人的脸色,心知大事不妙,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拔腿欲向门外冲。谁知他刚起此念,王审琦倏地纵起,横锏拦在门前,双眼露出骇人的凶光。
王全斌自知难以逃脱,转过身来,按着剑把,咬牙切齿地对曹彬说:“曹彬匹夫,我自思不曾亏待你,你为何要设圈套害我?我……我宰了你!”拔出佩剑,恶狠狠地刺向曹彬。剑刚使出一半,猛听得韩令坤大声喝道:“住手!”
王全斌虽凶残成性,但平生最怕韩令坤,听了这一声暴喝,身子一颤,不由自主收住了剑势。他环顾四周,见房外到处是手持刀枪的将校,心知在劫难逃,含恨瞪了曹彬一眼,咬了咬牙,倒过剑来,朝自己的胸口使劲捅去,顿时血流如注。他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同时将剑反复搅动,然后倒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韩令坤让人割下王全斌的首级,用木匣装好,火速送回京城,自己和王审琦、曹彬率军进入成都,与张琼、史延德会合,正式接管了西征军。
韩令坤诛王全斌,夺兵权,并张贴文告,宣布王全斌的罪状,同时严令宋军不得随意出营,骚扰百姓,违令者斩。韩令坤成名甚早,而王审琦、张琼等人,又都是统领禁军的宿将,威望极高。因此,号令一出,上下肃然,十几万宋军无不遵守。
当时,“兴国军”统帅全师雄,率众十万,驻扎在新繁。韩令坤和众将商议,一致认为,只要击败了全师雄,叛军群龙无首,叛乱自然可以平息。
三月,韩令坤令曹彬守成都,自己和王审琦、张琼统领禁军十万,直扑新繁。宋军将士一来新得主将,士气高昂,二来入蜀日久,人心思归,于是个个奋勇争先,向新繁城发起一轮又一轮猛烈的进攻。
新繁的城墙,远不如北方的那么坚固,守城的“兴国军”徒有血气,但缺乏必要的训练,面对气势汹汹的宋军十万雄师,不免气馁胆怯,好歹坚持了两天,终于全线溃退,丢下近四万具尸体,退至灌口。
韩令坤乘胜追击,率军将灌口团团包围起来,下令不能放走全师雄。蜀军在退往灌口的途中,不断有人逃跑,此时剩下不到三万人马,而且都成了惊弓之鸟,根本无法与宋军相抗。全师雄的部将吕翰、谢行本见必败无疑,也顾不得什么恩情义气,杀了全师雄,率领残部向韩令坤投降。
全师雄一死,蜀中四十六州的各路叛军张皇失措,声势顿衰。韩令坤又令吕余庆以成都知府的名义,发出公告,限令叛乱蜀军,于十日内投降归顺,既往不咎,否则杀无赦。
公告一出,各地叛乱的蜀军纷纷归降。不到一个月,蜀中叛乱即告平息。韩令坤见大局已定,心中宽慰,便从妓院召来两位姿色上乘的妓女,在孟昶的旧宫中寻欢作乐。
这天傍晚,韩令坤正在内室和两位蜀地佳人把盏戏谑,一个亲兵进来报告说:“韩将军,门外有一个叫方广的人求见。”
“让他走,俺谁也不见!”韩令坤挥手道。
那亲兵转身离去。刚走了两步,猛听到韩令坤喊他:“站住!你刚才说是谁求见?”
“方广,是个五十多岁的矮胖子。”
韩令坤面色一沉,道:“你带他进来!”说罢,挥挥手,示意两个妓女去后堂暂且回避。
这方广是绵州人氏,视家财万贯如粪土,平生专爱结交英雄豪杰,又爱扶危济困。他还精通兵法谋略,喜好谈论天下大事,自比苏秦、鲁仲连一类人物。他曾先后在南唐、后蜀任职,因为无法施展才华,隐居成都青城山,自号“青城居士”,被称为蜀中第一名士,在蜀中固然是妇孺皆知,即使中原士林,也几乎无人不晓。
韩令坤暗自纳闷,这么一个亦官亦隐的名士,为何要面见自己呢?正在心中猜测,一个矮胖子走了进来。他知道此人就是方广,趋前相迎。不料方广二话不说,扑通跪在地上,郑重其事地叩起头来。
韩令坤不明原因,连忙上前搀扶:“先生乃蜀中名士,俺韩令坤一介武夫,岂能当此大礼?快快请起!”
方广站起身,一对三角眼端详着韩令坤,嘴里喃喃自语道:“黑脸凸额,浓眉虬髯,果真是黑龙转世,贵不可言也!”言罢又要俯首行礼。
韩令坤不知他是何用意,拦住他道:“俺是个粗人,不懂先生的意思,还请先生明示!”
“韩将军难道未闻蜀中之民谚乎?‘长夜逝,天地明;白龙殁,黑龙兴。’此谚所谓者,将军也。吾蜀中父老,有幸得遇明主,实在可喜可贺!”
“先生是说,俺韩令坤可为蜀中的新主吗?”
“正是!”方广眼睛一亮,凑近韩令坤,压低声音,神秘地说:“西蜀远离中原,民风剽悍,素称难治,故孟氏能据险割据达数十年,王全斌亦生出独占西川之意。然孟氏孱弱,任用佞臣;王全斌暴虐,胸无韬略。两人皆非王者之才,乃致颓败。将军神勇非凡,天资卓绝,三军拥戴,蜀人悦服,更兼应乎民谚,合乎天意。若以所辖十三万精锐之师,再收编全师雄残部,可得兵马二十余万,然后扼住东、北之关隘,励精图治,则霸业可成,天下可图也!”
“若俺成了霸业,你方广便是开国元勋、朝廷宰相,是吗?”韩以坤嘿嘿一笑,“可惜你这是一场春梦。你知道当今圣上与俺是什么关系吗?”
方广面上显出嘲讽的神色:“为取天下,亲兄弟尚且兵戈相向,何况是一时性起,结拜而成?当年汉高祖与项羽约为兄弟,最终除之于乌江,方得天下;韩信心怀旧恩,不听蒯通之计,终至身死人手,徒唤奈何。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将军可要三思啊!”
韩令坤越听越生气,不由得在桌上猛击一掌,喝道:“大胆狂徒,一派胡言,竟敢离间俺们兄弟的关系!俺兄弟三人义结金兰,情深义重,岂容鼠辈亵渎!来人啊,将他左耳割下,逐出宫去!”
方广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下求饶。韩令坤铁青着脸,令亲兵速速动手。两名强悍的亲兵拽住方广,刀光闪处,一只血淋淋的耳朵掉在地上。方广惨叫一声,捂着满是鲜血的左脸狼狈而去。身后传来韩令坤痛快淋漓的大笑声。
乾德四年六月初八,开封城西郊锣鼓喧天,彩旗如林,宋主赵匡胤亲率文武大臣,出城迎接西征凯旋的韩令坤及全体将士。当威武雄壮的大军以及“韩”字帅旗缓缓走近的时候,围观的老百姓都沸腾了,欢呼声、礼炮声响彻云霄。
韩令坤一身戎装,骑在马背上,抱拳致意。他一眼看到杏黄色华盖下的赵匡胤,连忙跳下马背,急步而前。赵匡胤也下了御辇,大步迎了上去。
赵匡胤面带舒心的微笑。一年多来,西蜀战事始终如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现在西蜀之乱一平,终于卸去了这块巨石。他从心底里感谢韩令坤。若不是韩令坤的果决与忠心,蜀中的事变岂能处理得如此顺利,大宋江山怎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
当天晚上,赵匡胤在讲武殿举行盛大隆重的庆功宴会。他亲自给韩令坤王审琦张琼等有功将领祝酒,文武官员也纷纷敬酒祝贺。
韩令坤本来就是海量,生性爽直,心中一高兴,便来者不拒,接连喝了十几杯。正喝得兴起,赵普端着酒杯,来到他的面前说:“韩将军,在下也敬你一杯。祝你凯旋归来!”
韩令坤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哈哈一笑说:“要不是赵兄的推荐,俺韩某哪有今日如此的风光啊?哈哈!”
赵普环顾四周,见殿中众人正在互相敬酒,喧闹不已,便将韩令坤拉到殿角,神色郑重地说:“韩将军,在下有一事相询。”
“不知赵兄所问何事?”
“韩将军此番诛全斌,定西蜀,立下赫赫战功,实乃我大宋开国以来第一功臣也。不知将军今后有何打算,欲返边地,抑或留在京城?”
韩令坤此时正喝得兴起,根本未及考虑今后的事情,猝然听了赵普的询问,不知从何说起,随口道:“听任陛下安排罢。”
赵普望了望韩令坤那黑红油亮的脸,平静地说:“陛下有意恢复殿前都点检一职,由你来担任,将天下兵马全部交给你统领。不知韩将军意下如何?”
韩令坤心头一震,反问赵普:“赵兄向来高瞻远瞩,你以为俺韩某应该如何处置?”
赵普沉吟片刻,答道:“一切由韩将军自己做主。只是唐末以来,战乱纷乘,皆因兵权而起。故皇上以都点检之职登上皇位后,仅命慕容将军暂时任过此职,尔后遂不复设置。皇上和将军有兄弟之谊,故欲以此职相授,实乃出于至诚。将军对皇上一片忠心,必能克尽职守,戮力王室,而不至于君臣离心,兄弟反目也!”
韩令坤此时清醒了许多,他反复玩味赵普的话,笑道:“赵兄不必绕圈子,有话不妨直说。俺韩令坤一生自在惯了,入蜀前俺就和陛下有约在先,平蜀后,立即卸甲归田,在京城闲居,逍遥余生。赵兄不必多虑!”
赵普依然不动声色:“一切由韩将军自己定夺!”
第二天,赵匡胤单独在书房召见韩令坤,开门见山道:“二哥,眼下我大宋疆土日广,兵员日多,急需一位深孚众望的宿将来总领军事。纵观诸将,只有二哥是最合适的人选。朕将重设都点检一职,请二哥担任,望二哥万万不要推辞!”
韩令坤早有思想准备,不容置疑地回答说:“俺与陛下早有约定,君无戏言,无须再劝。若陛下苦苦相逼,俺便携全家迁往边地,从此不再返回京城!”
赵匡胤没想到他的态度会如此坚定,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韩令坤看他沉默不语,接着道:“陛下,殿前都点检一职,关乎天下兵权,千万不可再设,以免造成无穷的后患。此外,赵普、王审琦、张琼等人,皆是跟随陛下多年的忠臣,望陛下亲之信之。”
赵匡胤明白韩令坤的良苦用心,感动得不知如何表达,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不再劝说。
于是,赵匡胤下诏,封韩令坤为齐王,检校太师兼中书令,赐银十万两、御马十匹、庄园一处、美女十名,其他各种赏赐不计其数。
从此,韩令坤不再任职上朝,在城东郊外的一座豪华庄园里,整日倚红偎翠,饮酒作乐,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