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过世,赵匡胤悲伤过度,几乎大病一场。调养数日,稍有起色,但仍然精神抑郁,既不上朝,也不理政,整整三个月未出宫门半步。幸亏范质、赵普、慕容延昭、石守信等文武大臣各司其职,将内外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才不致出什么乱子。
十月,太后葬于宣祖皇帝陵墓旁,谥为昭宪皇后。赵匡胤在双亲墓前大放悲声,尽恸而归,回到京城后还是打不起精神,无心朝政,经光义和赵普反复劝说,才勉强打理朝政。
却说王仁赡自从下了顺阳山,随赵匡胤来到京城,一直任殿前金枪班班头。赵匡胤身登皇位后,故旧亲信都得到提拔,唯独他因为一怒之下,杀了韩通全家老小,引起公愤,不便提拔,故仍任旧职。赵匡胤私下许诺,过一段时间,再另行重用。
王仁赡喜滋滋地信以为真。不久赵光义调任开封府尹,殿前都虞侯一职空缺,他认为此职非己莫属,不料赵匡胤却将这一职位授予张琼,只是将自己调为京城巡检而已。
王仁赡心中失望,由失望而生怨恨。上任之后,终日与空明、清风等昔日顺阳山的兄弟们,酗酒赌钱,嫖妓狎童,甚至向大户人家和店主勒索钱物,搅得京城一片恐慌。
朝中大臣虽然有所耳闻,但知道他是宋主旧部,而且时值太后新丧,赵匡胤沉浸于悲痛之中,根本无暇管理此事。王仁赡一时得以飞扬跋扈,竟如强盗一般。
禁军中赵匡胤的旧部,也仗着往日的功劳,嚣张跋扈,无视军纪,骚扰平民,京城里奸淫妇女、抢劫店铺的事情,时有发生。
一天深夜,王仁赡、空明等十来人,从“倚香楼”喝花酒出来,一个个面红耳赤,酒气熏天,走路摇摇晃晃。空明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醉醺醺地对王仁赡说:“大哥,这些年在朝廷当兵,受尽了鸟气,哪里比得上顺阳山那种逍遥快活的日子!这样下去,也不过是给人卖命,还不如使法子弄些金银,回去做我们的山大王来得痛快!”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表示赞成。
王仁赡脸上油汗直冒,用衣袖擦了一下,边走边说:“兄弟,如今可不比从前。陛下英武,哪容得你立寨为寇!若能天天如今日一般逍遥快活,倒也不逊于当山大王。不过,哪来那么多银钱,供你我弟兄享用?”
“这还不容易!大哥身为京城巡检,向那些富商要几两银子,谁敢不从?”空明大大咧咧地说。
“那般零敲碎打,未免麻烦,总归要找一条更大的财路才好。”
这时,众人已走到大相国寺附近,空明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对王仁赡道:“大哥,这里便有大财路,看你有没有胆量了!”见王任赡一脸迷惑,空明指着胡同尽头那盏写着“王”字的大灯笼说:“宰相王溥的府第,就在这胡同里!据说王溥这个老狐狸,敛财无数,大哥何不向他借点儿银子用用?”说完笑了一声,继续向前走。
走了几步,却发现王仁赡依然呆在那里,空明转身道:“大哥,走吧!我不过说着玩儿罢了。那王溥乃当朝宰相,谁敢去惹他?”
“鸟球!王溥一介书生,又能成得何事?打天下还不是要靠我们!”王仁赡酒气直往上冲,瞪着发红的两眼叫道:“走,跟我进去坐坐,看他能咬掉我王仁赡的球!”
一行人走进胡同,王府大门前十分安静。王仁赡走上台阶,抓起门上的铁环使劲地敲打。王府的家丁以为是朝廷有事,连忙开门。王仁赡一伙,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齐拥了进去。家丁大惊失色,大声喊道:“这里是宰相府,你……你们要干什么?”急忙上前阻止。王仁赡眼都不抬,劈手一巴掌,家丁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手里的灯笼在地上滚了几滚,熄灭了。
王溥听到动静,急忙穿衣起床,带几个家丁过来察看,正好碰到王仁赡一伙往里面走,王溥暗自皱眉,拱手作礼道:“不知王将军深夜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王仁赡一时语塞,敷衍道:“末将等夜巡,路经贵府,又饥又渴,来讨杯茶喝。不知宰相可否赏脸啊?”
王溥素闻王仁赡凶悍,又见他满口酒气,惟恐他闹事,只得带他们到客厅,令人好生伺候着。空明见端茶的一个丫环,模样标致,心痒难耐,仗着酒劲,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那丫环痛得尖叫一声,跑出去再也不敢进去。
王溥气得脸色发白,厉声质问道:“王将军,你身为巡检,不去维护京城治安,反而夜入相府,寻衅滋事,难道不怕圣上怪罪吗?”
“哈哈,宰相大人,你尽管去吧!圣上是我大哥,能把我怎么样?”
“王将军,那你今晚究竟意欲何为?”
王仁赡抬起油乎乎的手,在油光发亮的头上摸了摸:“明人不说暗话,兄弟我最近手头有些紧,想来贵府借五千两银子,以解燃眉之急。你我同姓王,三百年前是一家,互相接济原本是份内之事。哈哈!”
王溥心中冒火,拍着桌子高声呵斥:“大胆!朗朗乾坤,堂堂相府,岂容你在这里撒野!”
王仁赡倏地站立起来,抽出腰刀,用力一劈,只见刀光闪处,那张朱漆梨木八仙桌被削去一角。王仁赡满脸杀气,面露凶光,恶狠狠地说:“今天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否则老子将你这王府上下,杀个天翻地覆!”
空明等人也纷纷拔出兵器,围了过来。王溥见势不妙,只好咽一口气,乖乖地献上五千两银子。王仁赡笑嘻嘻地接过银子,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留下王溥一家人又怒又怕,自叹倒霉。
第二天一早,王溥坐着轿子急急进宫,向赵匡胤禀明此事。赵匡胤一听,龙颜大怒,急召王仁赡进宫,责令他将银子悉数归还王溥,并亲自去宰相府,向宰相谢罪。王任赡心中虽然一万个不愿意,见赵匡胤动了真怒,也不敢违背旨意,只好向王溥认错。然而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事情一过,他照样喝酒赌博,胡作非为,并没有因此而有半点收敛。
十月底的一天,王仁赡在城东的一家酒店喝酒出来,醉意陶然间,忽然看到一个雍容美丽的少妇,前往开宝寺上香。那少妇体态丰满,明眸皓齿,一举一动透出无穷的韵致。王仁赡如猫儿闻到了腥味,双眼发亮,紧紧地盯着她那窈窕的身段,唾沫直往肚里咽。他暗暗守候在寺外,直到那少妇烧完香,登上八人大轿,他便一路悄悄尾随而去。
跟着那轿子出了东门,走了约两里地,来到一座树林掩映的豪华庄园。王仁赡眼睁睁地看着大轿进了庄子,心中好生惆怅,向附近的住户打听,才知道这是前朝君王周世宗的后妃、儿女所居之处,人唤“柴家庄”。
王仁赡恍然大悟,推想那上香的少妇,一定是周世宗的皇后符氏。早听说符氏国色天香,有闭月羞花之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若能与此丽人、昔日国母尽一夕之欢,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俗话说,色胆大如天。王仁赡一生不知玩过多少女人,却没有见过像符氏这般妖娆多姿的,如今情迷意乱,如走火入魔一般,也不考虑后果,便起了劫色之心。
王仁赡回到巡检府,捱到天黑,换了一身黑色的紧身衣裤,裹着黑色头巾,只留一双眼睛露出来,趁着夜色,飞快地出了东门,疾奔柴家庄。
柴家庄尽管有高大的围墙,又有数十名庄丁防守,在惯盗王仁赡眼中却形同虚设。他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纵身上了墙头,跳入庄内,施展夜行的功夫,四处逡巡观察。
王仁赡窜过几排房舍,走到一幢建筑华美的平房前,便悄无声息地溜到窗下,用手指沾着唾沫,轻轻捅破窗纸,眼睛凑过去一看,只见房内烛光下,符氏身着小衣,胸前的红肚兜,将那张瓜子脸映衬得格外娇媚;一双嫩藕似的手臂露在外面,发出象牙一般的光泽。王仁赡淫心突跳,却也不敢轻易下手,深吸了一口气,隐在廊柱的阴影里。
过了一会儿,房中的灯熄了。他压住心中的欲火,静静地等待,直到估摸着房里人睡着了,才悄悄跃近房门,掏出匕首,熟练地拨开门闩,迅速溜了进去,反身闩上房门,便迫不及待地朝床上扑去。
王仁赡是个采花高手。他掀开帷帐,立刻将一块手绢塞到符氏嘴中,以防她叫喊。符氏猛然间被他塞住嘴巴,又惊又怕,哪里还喊得出来?王仁赡一招得手,色胆大振,一把扯去符氏的肚兜和内衣,双手在那两只柔软温热的乳房上粗暴地抓捏,随即又撕去她的内裤,大手伸向她两腿之间。可怜符氏也是一代皇后,却只能眼睁睁地被他轻薄。
王仁赡将符氏全身摸了个遍,那滑腻的肌肤令他热血奔涌,欲火如焚,他心急火燎地开始脱自己的裤子。一不小心,符氏挣脱了一只手,飞快地扯出口中的手绢,拼命高喊:“来人啊,有强盗!”
王仁赡一怔,知道今晚好事难成,连忙系上裤带,骂了一声“臭婊子”,撒腿向外跑去。临走时,还不忘在符氏的乳头上使劲拧了一把,痛得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符氏的喊叫声惊动了巡夜的庄丁,众人提着灯笼,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王仁赡刚出房门不远,迎面碰上三名庄丁,他担心被人认出,回头就要跑。情急之中,头上的黑头巾,被一根斜逸的树枝挂了下来。王仁赡又急又怒,也顾不上拾头巾,手脚并施,将冲过来的几名庄丁击倒在地,几个纵跳,消失在黑暗之中。
符氏受了这番羞辱,又气又恨,可想不出何人这么大胆,敢来柴家庄撒野。要告官,都没有个证据。次日一早,就向巡夜的庄丁仔细打听询问。
庄丁中有的人是从宫中跟来的旧仆,认识王仁赡,而且王仁赡的脑袋比一般人大得多,光头麻脸,特征十分明显,一口咬定昨晚的强徒就是他;又有人呈上一条黑头巾,那是殿前诸班统一发放军用品,可为物证。
符氏是个心思细密的女人,听了众人的话,考虑了一会儿,吩咐此事暂不得外传,当天写了三封信函,令人火速分头送交宋主赵匡胤、父亲符彦卿和妹夫赵光义。
赵匡胤看了信函,气得两眼直冒火星:这王仁赡太不像话了,刚刚勒索完宰相,紧接着又企图强暴周后,若不惩治,如何向周室旧臣交代?
正在踌躇间,赵光义怒气冲冲地来到宫内,忿然道:“陛下,王仁赡夜入柴家庄,欲对周后图谋不轨,简直是禽兽不如,不杀不足以谢天下!”说着,将一条标着记号的黑头巾递给赵匡胤。
赵匡胤皱着眉头想了想,恐怕符彦卿也早就知道了,决定先把王仁赡抓起来,弄清实情再说,便令殿前都虞候张琼速领三百军士,随赵光义往巡检府逮捕王仁赡,审理事宜由开封府全权负责。
王仁赡在柴家庄失手,担心赵匡胤怪罪,本来想要逃跑,可是转念一想,或许不致被人认出,再说自己好歹也曾有大功于宋室,无论如何,皇上都会顾念旧情,网开一面的。于是依然回到巡检府,仿佛没事人一样。等到赵光义、张琼率兵来到他的府里,才知道大事不妙,悔之晚矣,只好束手就擒。
赵光义将王仁赡带往开封府衙署,摆出人证物证,大刑一施,王仁赡当堂招认了私闯柴家庄、侮辱周后的事。赵光义将他下在大牢中,立即进宫,面见赵匡胤。
赵匡胤听说王仁赡已经招认,不觉左右为难。此事若发生在其他人身上,自当杀无赦,可王仁赡是从顺阳山带出来的人,多年来跟着自己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清流关一役,若非他和李良拼死相护,自己能否保全,实难预料;而且陈桥兵变,他诛韩通、逼范质,虽然过于残暴,对宋室倒也是一片忠心。
赵匡胤沉思良久,说:“光义,王仁赡确实罪大恶极,但他有恩于朕,有功于朝廷,杀之则令将士心寒,以降职或贬出京城为宜。你觉得如何?”
赵光义斩钉截铁地说:“陛下,王仁赡肆意妄为,竟欲强暴周后,实属罪不可赦,不杀不足以平人心;况且眼下京城驻军纪律松弛,百姓不堪其扰,若不断然整治,只恐局面难以收拾!”
两人意见相持不下,于是召范质、王溥、慕容延钊进宫商议。
范质、王溥对王仁赡恨之入骨,只因平日有所忌惮,不敢多言,此时见有机可乘,岂能放过?于是将王仁赡不循职守、横行无忌的种种劣迹,一一揭出,力主严惩。赵普、慕容延钊等人,因长年与王仁赡同处军中,感情甚笃,皆尽力为之开脱,认为不足以治死罪。
正在双方各执一端,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内侍禀报,符彦卿求见。赵匡胤、赵普听了,都不由得脸色一变。符彦卿位高权重,轻易不出永济,此番进京,必为女儿受辱一事。他若坚持处死,王仁赡焉得有救?
符彦卿满头银发,一身戎装,来到殿中,跪拜叩首道:“臣符彦卿,恭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仁赡不法一事,想必陛下已经知情。小女无端受辱,老夫深感痛心。若陛下顾念旧情,不杀王仁赡,则老夫惟有死于陛下面前!”
赵匡胤连忙安抚道:“有事慢慢商量,老将军快请起来。”
“陛下不杀恶贼,老夫决不起来!”
范质、王溥也一齐跪下,敦请赵匡胤痛下决心。
赵匡胤见二人帮着符彦卿胁迫自己,心中不快,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他站起来,望着跪在殿前的符彦卿,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时,赵光义走上前去,轻声说道:“陛下请仔细考虑,国法与王仁赡之间,究竟孰轻孰重?况且杀了王仁赡,亦可给那些恃宠横行的旧部一个警告,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赵匡胤紧抿双唇,铁青着脸,在御座前走来走去,众人的眼光,也紧紧地追随着他。殿中一片死寂。过了好一阵,赵匡胤终于停了下来,右手一挥,大声喊道:“罢了,罢了。你们硬要陷朕于不义,就杀了他吧!”说罢,轰然跌坐在御座上。
王仁赡本来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能保住一条命,一听赵匡胤真的要杀他,几乎不敢相信,在监牢里大吵大闹,嚷嚷着要面见皇上。赵匡胤不忍见他,只是令人送去一桌丰盛的酒菜,算是临终饯行。
临死之前,王仁赡在大牢中自斟自酌,喝得酩酊大醉,对狱卒说:“我本强盗,人一个,卵一条,死不足惜!烦你转告陛下赵大哥,就说我王仁赡悔不该不听空明、清风的劝告,轻易地离开了顺阳山!”
王仁赡被杀之事,在禁军中产生了极大的震动,从前那些居功跋扈的将士心中忌惮,有所收敛,京城的治安也好了许多。
空明、清风满怀怨恨,埋葬了王仁赡的尸首,突然带着三百多名顺阳山的老弟兄不辞而别,去向不明。
连日来,赵匡胤一直闷闷不乐。这天吃过晚饭,正在书房中翻阅兵书,无意中,又看到了李良留下的那块绿色玉佩,往事历历浮上心头。他心事重重地走出书房,在外面的走廊上呆呆地站了片刻,令人召来张琼道:“张琼,你速备好马车,朕要出宫一行。”
张琼吃了一惊:“陛下初登君位,人心未安,现在天色将晚,陛下乘舆出宫,倘有不测,末将如何担当得起?”
赵匡胤眉头一皱道:“你怎么也变得如此罗嗦起来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非人力所能及也;况且朕微服出行,谁人知晓?朕心中憋闷,欲出去散散心,你快去准备吧!”
“陛下打算去哪里?”
“去赵普家!”
赵普的府邸在朱雀门东边的街上。赵匡胤身披大氅,坐在车内,听着车外呼呼的风声,思绪纷繁如一团乱麻。他喝令侍卫催马急行,清脆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夜晚的寂静。
车舆出了朱雀门,车速慢了下来,然后向左一拐,驶进一条幽静的街道,又走了二十余丈,缓缓停住。张琼打开车门,赵匡胤大步跨出,径直登上赵府的台阶,侍卫们迅速围在他的四周。张琼举手叩门通报。
赵普此时正在与陶谷闲聊,听说皇上微服来访,慌忙出去,将赵匡胤迎至客厅,叩首行礼,又喊出妻子魏氏和儿子承宗、承旭,拜见皇上。
赵匡胤见魏氏下拜,连忙挥手道:“嫂子不必多礼!”魏氏坚持要拜,他只好欠身受之。
赵匡胤四处环视,这客厅虽不大,但家具都是贵重的紫色檀木,透出古朴高雅之气;地上铺着华贵的羊毛地毯,显然来自西域。再看来往忙碌的丫环,竟然也一个个身着鲜艳的锦缎。他不由想道,赵普这老狐狸,装得满袖清风,倒还真会享受。
正要调侃几句,赵普问道:“陛下夜晚亲临敝舍,莫非有何要事?”
“非也。朕偶尔见到李良临走所遗之物,不禁黯然伤神,又思及王仁赡被戮,空明、清风离去,故旧云散,心中郁闷,便出宫随便走走。若非来此,又怎会知道一向清廉的赵则平,竟然有如此高雅华丽的客厅呢?”
“陛下见笑了。穷闾俗物,只恐污了陛下之眼!”赵普一阵心慌,连忙转移话题:“臣以为李良本性淳厚,心存慧根,确系佛门中人,其脱离尘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于王仁赡,其咎皆由自取,实在怨不得他人。陛下万勿思虑太多,为小事所牵。”
陶谷插嘴道:“区区一个王仁赡,存之不足喜,失之不足忧,何劳陛下思虑?倒是眼下有一件关乎社稷兴亡的大事,陛下不可不慎重对待啊!”
“学士所言何事,如此重要?”赵匡胤问道。
陶谷欲言又止,侧身望了望赵普:“臣未便言,还是则平兄说罢。”
赵匡胤转向赵普,见他忧虑重重的样子,催他道:“爱卿何必故作高深?只管道来,无须顾虑!”
赵普脸色凝重,缓缓说道:“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是一场大灾难,还望陛下切莫将我二人所言,道与外人!”
“你也未免太轻看朕了!”
赵普说:“陛下,从唐末以来,数十年间,八姓十二君,篡窃相继,战乱不休,圣上以为是何原因?”
“皆因大将手握兵权,藩镇拥兵自强也。然现在朝廷禁军强大,各镇节度使兵势日渐削弱,已非昔日可比,尚复何忧?”
赵普稍稍迟疑,又说:“臣以为可忧者,正在禁军也!目前禁军已多达十二万余人,且皆精锐。以此兵力,足可睥睨天下。陛下虽圣明,广得人心,却也不可高枕无忧。那典兵诸将中,万一有不臣之心,乘间窃发,祸起萧墙,则社稷危矣!”
赵匡胤不以为然:“禁军诸将,都是朕的故旧亲信,想必不会有此野心。你也太过虑了!”
“臣亦并非疑其不忠,然遍观诸人,皆无统驭之才。若出征在外,将士胁令生变,吾恐其身不由己,祸乱即生。故为陛下计,还是慎重为好。”
赵匡胤默然颔首,若有所思。君臣聊得兴起,赵匡胤至深夜方才起驾回宫。
赵匡胤回到宫中,反复思量赵普、陶谷的话,辗转反侧,难以成寐。此二人的话,决不是危言耸听。禁军控制在他人手中,终归是个隐患。可禁军里,都是自己的兄弟故旧,创立宋室的功臣,怎样才能去之而又不引起群愤?
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好不容易才入睡。迷迷糊糊之中,仿佛听到宫外人声鼎沸,喧嚣不已,他心中一惊:不好,是禁军兵变!刚要起身,又见王仁赡手持利剑,红着眼,直奔过来,逼他交出皇位。赵匡胤大怒,举起浑天棍奋力劈去,却忽然被人用兵器挡住,定睛一看,竟然是李良!他连声喊道:“李良,李良!”伸手去抓李良的胳膊,一把抓在又硬又冷的床板上,猛然醒了过来。
细细思量刚才的梦境,他无心再睡,披衣靠在床头,呆呆地一直坐到天明。
几天以后,赵匡胤在御书房单独召见慕容延钊,向他询问禁军整编和训练方面的情况。慕容延非常详细地一一介绍,兴奋地说:“陛下,这十余万禁兵皆为精壮,乃唐末以来所未曾有。若将此制度坚持下去,并适当加大各镇选兵的配额,数年之内,禁军可达二十万。如此,则陛下统一天下的宏愿可成矣!”
赵匡胤望着慕容延钊那张略显苍老的脸,斑白的头发,感慨地说:“大哥,当年我们兄弟三人,在洛阳大闹枣树林,结义白龙潭,后来又投身军队,效命沙场,那种痛快淋漓的日子,实在令人留恋啊!”
“陛下现在君临天下,治理万民,将来还要统一南北,建立万世不朽之业,如此岂不是更好吗?”慕容延钊隐隐感到赵匡胤似乎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大哥有所不知。母后生前曾告诫朕说:‘为臣易,为君难。’确实如此,为君者须小心谨慎,万事要考虑周全,稍有疏忽,就可能招致国亡家破的祸患,故有时便连兄弟情谊也无法顾及,哪里比得上为臣的那份洒脱自在呢?”
慕容延钊更加惊诧:“陛下莫非有何为难之处?只要能替陛下分忧,微臣定当效力。陛下不妨明言。”
赵匡胤眼光闪烁,不敢直视慕容延钊:“昨晚母后托梦,嘱朕废除殿前都点检一职,言朕以此职得天下,不可再设。大哥,你我乃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宋室江山是你我一起打下来的,朕岂能一朝为君,就忘了兄弟的情谊?可母后她……”
慕容延钊是极为聪明的人,赵匡胤一说,他心中雪亮,接口道:“陛下万勿忧虑,臣这就辞去殿前都点检的职务。”
“那怎么行呢?这令朕如何安心!”
慕容延钊离开座位,跪在赵匡胤面前,诚挚地说:“陛下,臣统领禁军十余万,军务繁忙,常感力不从心;且年岁渐老,精力日衰,早欲提出辞呈,只因整编训练事急,不敢懈怠,乃拖至今日。陛下请放心,日后若有差遣,臣依然会尽力而为,决不会袖手旁观!”赵匡胤慌忙双手将他扶起,激动地叫了一声:“大哥!”再也说不出话来。慕容延钊的坦诚、忠心和善解人意,使他感受到一种心心相印的兄弟之情,在这种坦荡无私的真情面前,他甚至生出一丝心虚和自卑。
次日上朝,慕容延钊递上辞呈,赵匡胤立即准允,调任慕容延钊为山南东道节度使,进封太师、中书令。殿前都点检一职,从此不再设置。
再过几天就是春节,赵匡胤在讲武殿设宴,专门宴请禁军诸将。石守信、王审琦、高怀德、张令铎、赵彦徽等将领,都兴高采烈地来到讲武殿。殿中布置一新,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点心鲜果,还安排了歌舞音乐,看得出皇上为今天的宴会,颇费了一番苦心。
酒至半酣,赵匡胤撤去歌舞,屏退闲杂人员,端起玉杯,朗声对众将说:“诸位爱卿,朕之有今日,全靠各位鼎力相助。春节在即,故特请各位前来一聚,畅叙友情。来,干了这一杯,祝各位来年康乐吉祥!”
众人肃立,一齐举杯,:“祝愿陛下圣体安康!”
赵匡胤一挥手,示意众人坐下:“各位不必拘谨!朕虽然贵为天子,却时常怀念从前那种逍遥自在的生活。自受禅以来,将近两年,何曾有一夕安枕?今日与各位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石守信站起来道:“陛下,现在李筠、李重进已经平定,南唐慑服,北境安宁,陛下还有何忧虑?”
赵匡胤微笑道:“朕与各位都是故交,不妨直言。这皇帝的宝座,要保住它可真不容易呢!唐末至今,几十年间,政权更迭。先是朱全忠得了唐王朝的江山,建立后梁。传到儿子朱友贞手里,就被李存勖夺去,建立后唐。后来李存勖的皇位,又被养子李嗣源篡夺。李嗣源死后,传给儿子李从厚,可只四个月,就被养子李从珂夺去,最后石敬瑭夺得王位,建立后晋。后晋传到石重贵手里,不久当了契丹的俘虏。刘知远拥兵占领中原自立,建立后汉,又被郭威夺取,建立后周。一代一代,父子兄弟,亲信爱将,反目成仇,同室操戈,不都是为了这宝座吗?”
石守信诧异道:“陛下何出此言?方今天下已定,谁还敢生异心?”
赵匡胤的脸色陡然严峻起来,锐利的目光扫过众将,神色肃然道:“各位爱卿当然不会起异心,但麾下的将士贪图富贵,暗中怂恿,一旦兴起兵变,将黄袍加到诸位身上,即使你本无此心,到时恐怕也骑虎难下了!”
殿中诸将听了皇上这番话,无不暗自心惊,先前的酒兴荡然无存,慌忙离开座位,忐忑不安地俯伏地上,将头磕得砰砰直响,说:“臣等愚不及此,还望陛下哀怜,指明一条生路。”
“诸位爱卿,快快请起!”赵匡胤的脸色渐趋缓和。
“人生犹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古诗有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人生在世,无非图个快活安逸,各位疆场搏杀,辛苦了大半辈子,不如释去手中的兵权,出为节度使,广置良田,多积金银,白日弋钓山渚,夜夕怀抱美姬,悠哉游哉,以终天年!如此,则上下相安,君臣无忌,岂不是上上之策吗?”
诸将中张令铎、赵彦徽素惮赵匡胤的神威,早有离京之意;石守信、王审琦、高怀德等人,虽然和赵匡胤的关系非同寻常,未曾有离开禁军的准备,但皇上之命谁敢不从?况且连慕容延钊,也已经外放为节度使,遑论他人?于是,众将纷纷上前,拜谢皇恩,只是殿中再没有起初的那种气氛了。
第二天,诸将呈上奏章,请求罢典兵之职。赵匡胤命石守信为忠正节度使,高怀德为归德节度使,张令铎为武信节度使,赵彦徽为镇宁节度使,又各自赏赐白银万两,御马五匹。众将先后向赵匡胤辞行,离京赴任去了。
赵匡胤经过周密的安排,杯酒释兵权,一举将禁军的指挥权收归朝廷,由自己一手掌控,从而杜绝了禁军哗变的可能,消除了自五代以来,兵权外落,边将造反的可能。可以说,这一措施对于赵氏王朝的巩固,具有关键性的意义。
然而管理禁军,事务繁多而琐碎,几个月下来,赵匡胤不堪其烦,想任命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代自己管理,他首先想到的,是在禁军挑选中出了大力的符彦卿。可赵普坚决反对,说:“符彦卿位极人臣,岂可让他再掌禁军?与其如此,还不如让慕容将军留任!”
赵匡胤暗想,符彦卿是光义的岳父,而且年事已高,断然不会有谋反之心,便执意下诏,调符彦卿来京赴任。诏令一下,不到两个时辰,赵普匆匆来到宫中,赵匡胤见他便问:“爱卿是为了符彦卿一事而来吗?”
赵普答道:“正是!”从怀中掏出诏令,双手递给赵匡胤。
赵匡胤一看,竟然是自己的诏书,惊怒交加:“你……你竟敢私自拦下朕的诏令!”
赵普从容答道:“凡是臣认为不妥的诏令,臣皆留之,请陛下重新考虑,深思利害,以免后悔!”
赵匡胤叹了一口气说:“你怀疑符彦卿,究竟是何原因?朕素来待他甚为优厚,他岂能负朕?”
赵普倔强地反问道:“陛下何以能负周室?”
赵匡胤被戳到痛处,哑然无语,只好收回成命,转而任命赵光义襄助禁军事务。
却说自从赵匡胤登基以来,张永德虽为有功之臣,但毕竟与周室是至亲,处于一种极为尴尬的地位,心中颇不自安。此时,听得赵匡胤废黜诸将,心中愈发恐惧,反复思量之后,向赵匡胤提出,辞去殿前都指挥使一职。从此回到家乡,过了几年寂寞但也算是平安的日子,一直到因病而逝,也算是得其所终了。
韩令坤当时领兵驻守北边,得知慕容延钊、石守信等人被解除兵权,未置一词,只是酒喝得更多了,话也更少了。赵匡胤几次召他来京相聚,他都借故推托,赵匡胤丝毫也不怀疑他的忠诚,但心常耿耿,却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