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得了天下,坐了龙庭,自然要将周世宗的后妃、儿女,悉数逐出宫去。于是,在开封城东,找了一座宽敞豪华的庄园,限令符氏等数十人尽快搬迁,不得延误。符氏知此事终不可免,只要能保宗训、宗让二子平安,为世宗留得一线血脉,其余也就不必计较了。
为了更稳妥,心思细密的符氏又上奏赵匡胤,请求恢复世宗及其二子的本来姓氏。赵匡胤觉得这样一来,多少可以冲淡自己篡周的罪孽,立即下诏,复世宗、宗训、宗让为“柴”姓。真可谓世事难料,也不知那周太祖郭威,在九泉之下是否安心。
后周家眷被迫离宫那天,符氏带着郭荣的数十名妃嫔,还有子嗣,在石守信所率侍卫的严密监视下,悲悲戚戚地鱼贯而出。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深深的忧惧和恐慌,那种凄惨的情景,连石守信见了,也不由得心酸。
忽然,从嫔妃中,走出一位身着紫色衣裙的丽人,跪在石守信面前,抽泣着说:“石头大哥,我……我要见赵大哥,不,……要见陛下!”
石守信低头一看,竟然是绿珠!连忙将她搀扶起来,问道:“你见陛下有什么事吗?”
“贱妾……有重要的事情面禀陛下。”绿珠用宽大的衣袖擦去眼泪,对石守信说:“石头大哥,请看在故人的情分上,领我去见陛下一面吧!”
石守信见她脸色苍白,鬓发凌乱,怜惜之情油然而起,说道:“好罢,我带你去见她。”两人刚走了几步,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哭喊着冲了过来,拽着绿珠的衣服说:“娘,你要去哪儿啊?”
绿珠蹲下身子,将他搂在怀里,使劲地亲着他的脸蛋,泪流满面地说:“宗让,好孩子,你先跟着大娘,娘亲马上就回来!”,说着说着,忍不住放声痛哭。
宗让还是一个小孩子,什么事情都不懂,可是看到大娘和母亲愁云惨淡的样子,也知道事情不妙,死命地拽着绿珠,不肯松手。
正在这时,符氏快步走来,从绿珠手里把宗让硬拉了回去,鼻子里哼了一声,恨恨地道:“宗让,跟大娘回去,你娘不要你啦!”宗让拼命挣扎,嘴里喊着:“不,我要我娘,我要跟娘在一起!”符氏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起宗让就往宫外走。
绿珠眼睁睁看着符氏抱走宗让,猛地站起身,就要追过去,可是走了两步,却又硬生生收住脚,含泪一咬嘴唇,转身跟石守信走了。
两人来到万岁殿外,石守信转头对绿珠道:“你先在这里等着,我进去通报一声!”
庄严肃穆的万岁殿,是绿珠最熟悉的地方,而现在已物是人非了。此时赵匡胤一身龙袍,端坐在周世宗曾经坐了多年的御座上。方脸阔耳的他,神采奕奕,威严无比,与这里的一切是那么协调,仿佛他天生就是这豪华宫殿的主人似的。
人情如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一点都不错,绿珠心里涌上一阵悲凉。如果当年没有遇到李良,就不会被周世宗看到,更不会来到这深宫大内……正当绿珠思如潮涌的时候,石守信出来道:“陛下在里面,你跟我来!”
绿珠见了赵匡胤,缓缓走上前去,跪在地上:“陛下,贱妾……”心中一阵悲伤,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赵匡胤离开龙椅,走到绿珠面前,弯腰将她扶起:“绿珠,快起来。你我都是故人,有何为难之处,尽管说出。朕一定为你做主!”
绿珠强忍住悲痛道:“陛下,贱妾命运多舛,从十三岁开始,不知经历了几多磨难。如今终于大梦初醒,看破红尘,愿在城外觅得一处草庵,从此皈依佛门。绿珠绝非一时冲动,而是反复考虑才决定的,望陛下成全!”
“这如何使得?”赵匡胤一怔,“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你才二十七岁,岂能将大好年华,付与那青灯古佛?不可,万万不可!”
绿珠心意已定,神情决绝道:“尘世留给人的,只是无穷的苦难,惟有佛门可慰我残生。妾意已决,若陛下不恩准的话,贱妾惟有一死,以求解脱!”说完就要朝廊柱上撞。
“绿珠,万万不可如此鲁莽,朕答应你便是!”赵匡胤连忙上前拦住,“假如你一定要出家,朕也不愿多加阻拦,只是希望能够你去见一个人……”赵匡胤话还没说完,绿珠立刻跪下拜谢:“谢陛下成全!”
赵匡胤叹口气,冲石守信道:“石头,你带她去吧!”
绿珠跟着石守信,来到万岁殿旁的一间小房内,里面一位身着戎装的人,正背着门,一动不动地站着。当他转过身来,看到绿珠时,整个人就像遭到雷击一样,泥塑似地呆在那里,嘴唇微微颤抖着,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
绿珠早就猜到这位故人就是李良,可是她没有想到,李良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原来那张年轻英俊的脸,现在已是满面胡须、一脸沧桑,尤其是左脸颊上那道明显的疤痕,几乎无法让人相信,他原来竟是一个唇红齿白的英俊少年!
岁月无情,它残酷地吞噬着珍贵的青春年华,在丰润的容颜上刻下风雨剥蚀的痕迹,可它能中断思念的延伸吗?分别已经整整七年,绿珠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看到李良了,此时意外相逢,心中不由一阵剧烈地抽搐,眼睛里却不再有泪水。她本以为自己会扑到李良怀里大哭一场,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那里,叫了声“大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句话都不说。
石守信走到李良身边,附在他耳旁轻声说了几句,就匆匆走了出去。李良脸色陡地一变,开口说道:“绿珠,这辈子能有你这么个妹妹,是大哥的福气,可是这么多年来,大哥没有好好照顾你,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实在是有负于你!听说你要出家,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
“大哥,你不用再劝我了。尘世犹如苦海,无边无涯,佛门是度我超越苦海的救命之舟。这些年来,我想明白了很多道理,也读了一些佛经,如果我早些皈依佛门,那可以免去多少苦难啊!”绿珠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梦幻般的神色。
“不,绿珠,你听我说……”李良还想劝说,绿珠打断了他:“大哥,再劝无益。我已跟陛下说过,不进佛门就进鬼门。小妹的决心是不会动摇的!”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大哥,小妹尘缘已了,无所牵挂,惟有大哥的大恩大德,只能来世再报答了。小妹自会在佛祖面前,为你诚心祈求,保佑你一生平安。此外,小妹还有一件事,要托付大哥。小儿宗让年纪尚幼,我担心陛下不会放过他。如果有什么事,还请大哥多加关照,小妹在此谢过了!”
“不可能!赵大哥不是那样的人,你放心吧!”李良的目光有些呆滞。刚才绿珠说的一番话,给了他极大的震动。“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句平常的话里,确实蕴涵着丰富的人生体验和深奥的玄机,广济大师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他的面前。绿珠尚能挥剑斩尘缘,自己本是佛门中人,为什么反不能参透这浮世的虚幻,而要继续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呢?
几天以后,绿珠在开封城西,离金明池不远的明月庵出家,作了一名普通的尼姑。
再说赵匡胤初登皇位,忠于周室的一班旧臣,本来就心怀不满,李重进、李筠、高怀德等人,更是多方联络,似有所图,他对此深感忧虑。在赵普、陶谷的一再游说之下,为了拉拢高怀德,安定内怀观望之心的旧将,赵匡胤经过反复的思考斟酌,决定将新寡的妹妹、燕国公主许配给他,并授予殿前副都点检一职。
李良听说此事,赶去宫中质问,赵匡胤神情尴尬,承认确有其事,并说明自己的苦衷,希望他体谅。李良强压住心头的怨愤,指着脸上的伤疤说:“陛下现在考虑的是军国大事,自然不会计较过去的恩怨,可我辈草民,无法忘记过去的一切。只要这道伤疤还在,高怀德就是我的仇人。时机一到,我必报此仇!”说完抬脚就走,赵匡胤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高怀德当了驸马,一大批周室旧臣,见与赵匡胤素有尖锐矛盾的人,都能得到信任亲近,果然都消去了猜疑忧惧之心,不再与李重进、李筠往来。一场潜在的危机轻易的消除了。这步棋确实很巧妙。不过,李良心中的愤懑,却始终无法平息。
高怀德与燕国公主的婚礼非常隆重,但李良、慕容延钊、石守信、王审琦都未参加,这令赵匡胤隐隐不安。于是,他特意在偏殿设了一个小型宴会,请了一些在京的故旧参加,欲借机抚慰一下李良等人。
君臣边饮酒边叙旧,倒也融洽。赵匡胤见李良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喝酒,知他仍在生气,端起一杯酒来到他面前:“李良,你的气还没消?——你要是原谅赵大哥,就喝了这杯酒!”
李良只好站起来,嗫嚅道:“陛下……”
赵匡胤打断他:“不!现在没有陛下,只有赵大哥。李良,我们是兄弟啊!”
李良心头一热,只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赵匡胤又分别向其他人敬了酒。酒过数巡,赵普感慨说:“想那周世宗,雄才大略,也称得上一代雄主,却因后嗣孱弱,断了气数,天下终归我大宋所有,实乃天意也。”
陶谷接口道:“赵兄不可一概而论。我观郑王宗训,确是庸才,然世宗次子宗让,隆额虎目,颇类世宗,有王者之象,乃我大宋之隐患也。陛下,臣以为不可养虎遗患,宜及早除之!”
李良猛地站起来,气冲冲地说:“陶先生一派胡言!宗让只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孤苦伶仃,怎么就成了大宋的隐患?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连黄毛稚子也不放过,真不知是何居心!”
赵匡胤想起,宗让是绿珠之子,心中不忍,况且一介孺子,能兴起多大风浪?便摇摇头说:“陶先生过虑了。”陶谷还想争辩,赵匡胤摆手制止他,赵普也在旁边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才闭口不言了。
宴会结束,李良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已经是深夜了。
这是赵匡胤赏赐给他的一座府邸,雕梁画栋,飞檐碧瓦,回廊曲折,台榭林立,大小房间数十,亲兵家仆近百,即使朝中显贵、外镇将领,也不过如此。李良的地位确实比较特殊。他虽未任职,但与皇上关系非同寻常,且功勋卓著,无人比肩。因此,满朝文武大臣,无不惧他几分,就连陶谷被他当众辱骂,也只好自认晦气,而不敢稍加反驳。
李良走进大厅,立刻有丫鬟送上茶来。他想起刚才陶谷的一番话,心里不禁有些后怕,若皇上听信陶谷的话,派人杀了宗让,自己怎么跟绿珠交代?一想到这些,不由暗自发起呆来。
突然,一道黄色的身影闪过廊柱,立刻又不见了。李良一把抓起桌上的剑,冲了出去,大喝一声:“是谁?快出来?”
“阿弥陀佛。”一位身披黄色袈裟的僧人飘然而至,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多年不见,施主难道认不出贫僧了?”
“你是何人?如何进得府中?”李良依然不敢松懈。
“贫僧法号弘忍,师弟别来无恙否?”那僧人微微抬头,看着李良。
弘忍?弘忍师兄!真的是你吗?李良浑身一阵颤栗,仔细打量眼前的僧人:五短身材,浓眉大眼,嘴唇左下角有一颗黑痔。不错,正是师兄弘忍!
李良猛地扑过去,叫了一声:“师兄!”便紧紧地抱住弘忍,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从后晋出帝末年离开龙兴寺,已经整整十五年了!十五年来,自己虽然身在尘世,内心深处,却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师傅,还有众多的师兄弟。
弘忍毕竟是出家之人,这么多年来参悟修行,早就将生离死别看得淡了,轻轻推开李良:“师弟,可还记得师傅的话吗?”
李良一怔:“师兄,师傅他老人家可好?”
弘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师傅他老人家已于今年正月初一圆寂了。”
李良一听,犹如五雷轰顶。自从八岁那年,被广济大师救上山去,领进寺里,教他习字练武,将他培养成人,那真是师恩如海啊!可当年自己心浮气躁,执意随赵匡胤下山,离开了他老人家,未能尽半点孝心,如今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李良用手捶着自己的脑袋,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
弘忍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哭,双手合十,嘴里默念着,直到李良哭得差不多了,才走上前去说:“师弟,无须太过悲伤。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况且师父乃无疾坐化,已然修成正果,成佛去了西方净土。像师父这般得道高僧,岂是生死所能拘限的呢?”
见李良稍微平静,弘忍又说:“师弟,当年你下山时,师父曾嘱咐,天下大定之日,即刻回山。如今大宋建国,天下已然大定,师弟为何迟迟不肯归山,莫非贪恋这世俗的繁华不成?这是师父圆寂之时留给你的信,你好好看看吧!”
李良接过信来,打开一看,果然是广济大师的手迹:觉慧吾徒:十五年前为师送汝下山,曾有天下大定之日,即归本寺之约,吾观天象,推测此期不远矣。汝两度捐金,赞助功德,足见礼佛之心,未曾衰减,诚为幸事。为师尘缘已尽,即将归西,望你速返岘山,继任主持,弘我佛法,普渡众生。为师预测数年后,禅林将蒙劫难,惟汝或可解也。勉之,勉之!来时空索索,去也赤条条。更要问端的,天台有石桥。
广济手书读完信,他好久没有说话,不明白师父信中所说的“禅林劫难”,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自己资质低下,如何能当住持重任?他抬头对弘忍说:“师兄,自从下山以来,我所受的苦难折磨,远远超过了所谓的荣华富贵,对于俗世,我早无依恋。只是这十五年来,我饮酒食荤,杀人无数,触犯戒律之处太多,如何能胜任这主持之职?”
“师弟无须自责。当年师父让你下山,自有他的道理。若你能解得佛门劫难,便是无限功德,又何必计较那区区小过?师弟,既然你对世俗已无眷恋,我们明日便启程回寺,你看如何?寺中数百僧众,都等着你回去主持寺中事务呢!”
李良双眉紧锁,在大厅中来来回回走了很久,仍然没有开口。弘忍说:“师弟,你还有什么不能割舍?莫非你定要抛弃那佛门净土,在这鬼窟里讨活计吗?”
李良未理睬他,沉思了一会儿,坚定地道:“师兄,我尚有一事未了。明日你先回寺,等我办完事,立刻赶回岘山。决不食言!”
弘忍心知无法改变他的决定,只好依从。
早朝之后,赵匡胤慢慢向书房走去。几乎每隔一天,他都要去那里读读书,有时也会处理一些政务。在赵光义、赵普等人的影响下,他越来越喜欢读书,大凡历代史书、诸子、方志,甚至以前他斥为浮华之辞的儒家经典和文人集子,也常常看得津津有味。
这几天一直未看到李良,他心里总觉不安,但李良并无明确的职责,数日不来宫中乃常有的事,也就不再多想。
进了书房,在一张巨大的檀木书桌前坐下,伸手取了那本尚未读完的《史记》,猛然看到书的旁边,摆着一块红色丝绳系着的绿色玉佩。他心中一惊,拿过来仔细端详。这块玉佩是赵家祖传之物,昔日随周世宗讨伐淮南前夕,他亲手挂在李良颈上。李良为何要退还给我,难道……赵匡胤不禁紧张起来,宽阔的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他再向书桌上搜寻,发现一张白纸,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二十四个大字:“俗名李良,实乃觉慧。天下大定,师命难违。物归原主,君其善为。”
赵匡胤忆起当年广济大师叮嘱李良的话,不禁喟然长叹。他知道李良这一去,恐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对这那张纸,发了一阵呆,心乱如麻,与李良相处的日子,在脑海中一一浮现。他再也无心看书,起身朝书房外走去。
刚走出书房,迎面碰到一个小太监,说驸马高怀德求见。赵匡胤心情正烦,随口问道:“他有何事?”
“回禀陛下,高怀德打算带着燕国公主,回真定老家,拜祭亡父高行周,请陛下恩准。”
“朕心情不好,不愿见任何人!你告诉他,想去便去,关朕何事?”赵匡胤黑着脸,冷冷答道。说完,转身又进了书房。
时近清明,天气晴朗,碧空如洗,微风拂面。高怀德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身后是一辆六匹马拉的车子,再后面是一大帮护卫。米黄色的车盖,红绒的车幔,显得气派非凡。
高怀德这次以驸马都尉的身份,携着当今皇妹回乡扫墓,自然倍感风光。只是昨日进宫,皇上未予接见,不知是何原因,未免使人忐忑不安。他正在胡思乱想,忽见一匹黑马从岗上疾冲下来,转眼到了车前。马上的蒙面人一身劲装,手持利剑,动作奇快,只见他忽左忽右,剑光起处,卫士倒下一片,或伤胳膊或伤腿,一个个疼得直打滚。
高怀德正在暗自惊讶,那蒙面人马头一带,挥剑朝他直冲过来。高怀德虽然身高力大,久经沙场,在对方轻灵狠辣的剑法面前,也不由得手忙脚乱,心惊胆颤。勉强支撑片刻,手中的腰刀,被蒙面人挑落在地,那锋利的剑尖带着一股寒气,紧紧地抵在他的脖子上。
高怀德心里叹道:“此番休矣!”脸上却显得十分镇定,双目直视那蒙面人道:“在下驸马都尉高怀德,车中乃是当朝天子的妹妹燕国公主。你若杀了在下,便是诛灭三族的大罪,还请壮士三思!”
“少废话,杀的就是你高怀德!”蒙面人恨恨地说,手中的利剑顺势往前一送,高怀德感到脖子上一阵剧痛,鲜血汩汩流出。他强忍着疼痛,问道:“壮士究竟和我有何深仇大恨,为何一定要置高某于死地?”
蒙面人眼中射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好,高怀德,今天我让你死个明白!”一把扯掉面罩,喝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高怀德见是李良,知道难逃一死,把头一偏:“要杀便杀,高某无话可说了!”
正在这时,燕国公主已从车上下来,也顾不得盛装丽服和皇妹的身份,一头跪在地上:“李兄弟,看在小妹的份上,请饶他一命吧!”
燕国公主未出嫁以前,在开封府的旧宅里常见到李良,一直称呼他为“李兄弟”,她嫁给前夫米德福时,李良还去喝过喜酒。
李良见公主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心中也觉不忍,犹豫了一会儿,指着高怀德道:“你给我听着,今天看在公主的面上,姑且饶你一命。我只在你脸上划一剑,以消我心头之恨!”举起那柄削铁如泥的利剑,就要向高怀德脸上划去。
这时,他的耳边忽然响起弘忍那略带沙哑、却颇具穿透力的声音:“满口牙是骨,耳朵两片皮。冤仇本非仇,皆因念心起。阿弥陀佛!”
李良听此偈语,顿觉浑身颤抖,双目呆滞。恍惚中似见师父驾着祥云,端坐莲花,在云端对自己微笑。随即又如春风拂过心田,四肢无不舒坦;又似乎身处琉璃宝月之间,神清气爽,如同一尘不染的明镜。
霎时间,李良感觉自己身心脱空,尘滓顿失,那俗世的恩怨,顷刻间归于无形,满含仇恨的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李良本来就心存慧根,只因入世太深,被世俗的欲念迷住了本性,如今由弘忍的偈语激发,瞬间顿悟,障翳全消,恢复了固有的灵性,重皈佛门,终于在后来成为名震天下的一代高僧。
李良将宝剑入鞘,跳下马,走到弘忍面前,双手合十,道:“师兄,浮云蔽日,清月满天。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两人同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然后并肩离去。
数日之后,在京城去襄阳的路上,人们看到两位僧人策马向南飞驰。其中那位脸颊上有一道伤疤的僧人,还带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那男孩隆鼻虎目,见识广的人都说像极了周世宗柴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