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六年七月初四,是周世宗郭荣驾崩后,文武大臣第一次上朝。身居要职的官员们,陆续齐集于万岁殿。
也许是因为天气过于炎热,也许是因为新皇上迟迟没有到来,殿中的大臣们似乎有些躁动不安,不时有人来回走动,气氛显得沉重而压抑。
“皇上驾到——”随着内侍一声尖声尖气的吆喝,年仅七岁的新主郭宗训(史称周恭帝),在李重进和张永德的搀扶下,来到殿中,登上御座。文武大臣见新皇就位,一起跪下,行三叩九拜之礼。
宗训身穿宽大的黄色衮龙袍,头戴皇冠,一脸稚气,面对黑压压跪在地上的众多朝臣,不知如何是好。他惶惑地望了一眼身边的姑父张永德,张永德急忙走上前去,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他才如梦初醒似地、用那清脆的童声说道:“平身!”如此凝重的话语,出自一个七龄幼童之口,听上去非常滑稽。
大臣们站了起来。李重进对殿中官员说:“先皇晏驾,新主登极。然陛下年幼,须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协助,代理朝政,仿周公故事,此当前之急务也。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新任殿前都虞候、义成军节度使石守信出班奏道:“殿前都点检、宋州节度使赵匡胤,跟随太祖、世宗二位先皇十几年,出生入死,百战百胜,深得先皇器重。臣以为相主持政,非他莫属!”
话音刚落,韩通立即表示反对:“幼主嗣位,内外未服,百端待举,摄政者当在有威望的皇亲中挑选。检校太保李重进,皇上至亲,更兼领兵多年,名震天下。臣以为由他担此重任,方可震摄四边,总领群臣。”
潞州节度使李筠附议道:“辅国者当选年长德厚者为宜。李太保是我朝宿将,德高望重,实乃最佳人选也!”
慕容延钊此时新任殿前副都点检,见此情景,走出班列说:“方今形势,南有唐、吴越、西蜀、南汉诸国并立,北有契丹、北汉相逼。辅助幼主,光大先皇伟业,须有智勇兼备之人,而无须计较年龄资望,故甘罗、周瑜皆以少年而任重职也。臣谓都点检赵匡胤,战功卓著,才略过人,堪当此任!”
潘美、王审琦等人,也纷纷表示赞同。韩通心中一急,脱口喊道:“谁不知道你们依仗先皇偏爱,沆瀣一气,张扬跋扈!”
此言一出,群臣惊惧,万岁殿中顿时一片死寂。结党向来是最为朝廷所忌讳的,而韩通却在这样的场合,当着满朝君臣的面,将这个罪名,加在赵匡胤等人头上,群臣焉得不惊?
恭帝宗训望着面面相觑的大臣,不知发生了何事,害怕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赵匡胤慢慢走到殿中,先对恭帝行了大礼,温和地说:“陛下不必惊慌。”然后转过身来,直视韩通:“依韩将军所言,我们兄弟数人,是在先皇纵容下结党跋扈。先皇若泉下有知,想必也会不瞑目吧?我们兄弟同心协力,效命沙场,莫非便是韩将军所说的‘沆瀣一气,张扬跋扈’?”
他又侧过身子,面向群臣道:“我赵某十余年来蒙先皇提拔,方有今日,常思肝脑涂地,以求报效。且赵某资历尚浅,功勋不著,难当摄政重任,亦从未有此想法。殷殷此情,苍天可鉴!”
张永德本忠厚之人,见群臣相争,心中焦灼,惟恐矛盾加剧,便极力劝解道:“太保、点检皆忠勇之士,乃朝廷股肱之臣,此人所共知也。然依历朝惯例,辅君之臣皆为宰相。愚意以为,莫若暂以宰相范质襄助幼主,处理朝中政事,亦不称摄政。不知诸位认为可行否?”
殿中大臣一听,纷纷赞同,立刻形成决议,于是老实恭谨的范质,被推举到这一极为重要的位置上。李重进虽未能如愿,但由于韩通、李筠等人的廷争,毕竟阻止了赵匡胤对更大权力的染指,心中虽然不满,也只好作罢。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将近年底,开封城又处于风雪笼罩之中。虽然天气寒冷,大街上却依然有很多乞丐,还有堆雪人、打雪仗,四处玩耍的孩童。
韩通坐在轿子里,由家丁抬着,经过开封府前的大街,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童音:“开口张弓左右边,子子孙孙万万年……噢噢……开口张弓左右边,子子孙孙万万年……”
韩通听了颇觉不解,再凝神一想,这“开口张弓”不就是“弘”字吗?难道指的是赵匡胤的父亲、已故太尉赵弘殷?这句童谣,莫非是说赵弘殷的子孙将得到天下?这些童谣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通满腹狐疑,又想起最近京城中各种各样的传言,满大街的乞丐,都在疯传“点检做天子”之类的话,还有人乘机附会,说什么赵匡胤本是定光佛转世,是来拯救天下苍生的。总之,传得沸沸扬扬。
本来韩通还将信将疑,如今亲耳听到这些传言,又联想到最近慕容延钊、石守信、潘美等人,经常在赵普家里聚会,行踪诡秘。这一切都令他焦虑不安。可是没有确凿的证据,碍于赵匡胤兵权在手,又不敢贸然行动。
他想来想去,觉得首先必须抓到赵匡胤他们谋反的证据才行。于是,他不惜重金,买通了赵普府中一个名叫阿三的家人,叫他有什么消息,及时通报。
再过两天就是小年。这天下午,韩通正在指挥家人整理院子,忽见阿三急匆匆跑了进来,轻声对他说:“韩将军,赵普派李良和张琼,前往燕南瓦桥关,送信给韩令坤。小人赶紧来报告,一刻也没耽搁。”阿三那双绿豆般的小眼睛望着韩通,脸上现出谄媚的笑容。
“你说的可是实情?”韩通惊得张大嘴,手中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韩令坤手握重兵,若是与赵匡胤联手,后果不堪设想!
“小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他们何时动身?”
“就在今晚。李良和张琼都是江湖人打扮,小人打听得清清楚楚。”
“好,你走吧!”韩通见阿三还呆在那里,这才想起未给赏钱,吩咐管家给他二百两银子。阿三谢过韩通,捧着银子乐呵呵地离开了韩府。
今晚动身,这真是十万火急!该怎么办呢?韩通一时之间难以决断。他思索了一会儿,决定先去宫中,与李重进、张永德商量一下。
韩通急急忙忙赶到皇宫,将李良、张琼二人奉命给韩令坤送信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李重进、张勇德。二人一听,也感到大事不妙。
毕竟还是李重进老谋深算,略一沉思说:“我看不如这样:韩将军亲自率领五百禁兵,今晚在京城北郊通往燕南的必经之道,设下埋伏,擒获李良和张琼。只要拿到那封密信,铁证如山,赵匡胤就无法抵赖了!”韩通早就有这个意思,当即出去部署准备。
韩通一走,李重进捻着胡须,冷笑道:“赵匡胤一贯谨慎,这次可是百密一疏。一旦我有了证据,定教他死无葬身之地!永德,你可不要替他求情啊!”
“若他真欲谋反,我岂会为叛贼开脱?”张永德嘴里如此说,心里却早已犯开了嘀咕:我与赵匡胤素来亲如手足,焉能见死不救,坐视他落入圈套?况且李重进为人阴险狡诈,与我一直貌合神离,若他得势,朝中哪有我的位置?而且赵匡胤智勇双全,将士归心,亲信遍布军中,手下能人无数,这天下迟早是他的。我何不乘此机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呢?
主意一定,他便寻思着,怎样才能将这个消息,尽快通知赵匡胤他们。眼看天色将晚,他心里焦急,面上却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和李重进亲亲热热地寒喧着。看看天色将晚,张永德心中着急,便借故小解,出了房门。说来也巧,刚下台阶,拐进廊下,迎面碰上了正在宫中当值的王仁赡。他见四周无人,急忙把王仁赡拉到一个僻静之处,简单说明事情始末,对王仁赡说:“你快去赵普家,叫李良、张琼他们改走它道。快去,千万不要耽搁!”
王仁赡知此事非同小可,拔腿就走,心急火燎地赶往赵普家。一进大门,看到李良和张琼一副江湖浪人打扮,头戴箬笠,身披斗篷,正要往外走。他一把拉住二人,气喘吁吁地说:“二位不要走,情况有变!”赵普见他神色紧张的样子,心知有异,叫李良、张琼两人回到房里。
听了王仁赡的介绍,赵普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好险哪!若不是张永德好心相告,那真是大祸临头了!”赶紧叫李良和张琼改变装束,从城东绕道而行。
第二天清晨,有人在汴河发现了阿三的尸首。不过,一个下人的死,实在微不足道,更何况醉汉失足溺死河中,在京城早已司空见惯。惟有韩通,因昨晚扑空,接着又得到阿三被杀的消息之后,陷入了更深的忧虑之中。
李重进、韩通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这样一来,尽管他们明知赵匡胤心存异图,但缺乏证据,也只能干着急。同时,春节即将来临,文武大臣皆无心理政,他俩只好暂且将此事搁在一边,打算春节之后再认真处理。
谁料大年三十,皇宫里的团圆饭还没吃完,却接到韩令坤派人送来的紧急军报,说北汉主刘钧与辽人组成联军,向燕南大举进攻,情况万分危急,请朝廷速派大军增援。
其实,辽主耶律明此时正沉湎于酒色,根本就没有南下入侵的念头。据史书记载,当燕南各州失守时,他曾对左右说:“燕南本中国地,今乃还中国,有何可惜!”至于北汉主刘钧,与周室抗衡屡遭败绩,惟求自保,根本无暇滋事。这边境急报,显然是赵普等人的精心安排,目的为赵匡胤出京提供机会。
幼主宗训是个七岁的小孩,只知在宫里玩耍嬉戏,倒是太后符氏,因为生于宿将世家,又长年跟随郭荣征战,也还算粗明军务。她接到军报后,立即召来范质、张永德两人商议。
范质本是个书呆子,何曾细想其中的奥秘?便说:“太后无须忧虑。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忠勇绝伦,战无不胜,可令他为主帅,慕容延钊为副,调集各路兵马,即刻进军,北寇必望风披靡矣!”
张永德虽知军报一事大有蹊跷,却也故意不加点破,表示赞同。
太后符氏准奏,于是诏令赵匡胤为北征统帅,调集诸军,准备出师。等到韩通得知消息,跑来想要劝阻,却木已成舟,无法改变既成事实了。
临行之前,赵匡胤对母亲杜氏说:“娘,孩儿此番北去,非同寻常,后果难以预测。匡义随军前往,匡美尚不懂事,家中事务全靠母亲安排。李重进、韩通等人,对儿素怀猜忌之心,京城若有风吹草动,全家可去开宝寺暂行躲避。娘,为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是让你老人家担惊受怕,实在于心不忍。孩儿不孝,还望娘能体察儿的苦衷!”说到动情之处,跪在母亲面前,涕泪纵横,泣不成声。
杜氏却出奇地镇定,她双手将赵匡胤扶起来,一字一顿地说:“胤儿,大丈夫心怀高远,处事果决。欲成大事,岂能优柔寡断,做儿女脂粉之态?你尽管放心前去,家中之事,为娘自有办法。”
赵匡胤与妻子作别:“细君,没办法,又要离开你了。你现在已有身孕,自己要好好保重身体,等我回来!”
细君已怀孕数月,听到赵匡胤语调中颇含伤感,宽慰道:“相公何出此言?当年开宝寺所卜之卦,贱妾至今未忘。你不是说‘吉人自有天佑’吗?”她拼命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略显苍白的脸上,却流露出无限的依恋和牵挂。
赵匡胤辞别母亲和妻子,率领大军离京出发,范质、张永德、石守信等留京大臣,一直送到城外。赵普把石守信叫到自己房间里,单独谈了很久,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大军行进的速度很慢,一点儿也不像赶往边境增援的样子。刚来到京城东北三十里的陈桥驿,天色已近黄昏,赵匡胤传令各军在此宿营,翌晨再进。
陈桥驿是朝廷沿官道所建的一个驿站,主要是为来往的使者提供食宿。陈桥驿有几幢官府的平房和数十户居民,以及百余名戍守的军吏。赵匡胤的帅营,就设在那几幢平房之中,其他各军在野外搭起帐蓬。
一间狭窄的房子里,赵普正与一位个子矮小、面目黧黑的文士悄言密谈。赵普脸色十分憔悴,眼中布满血丝,但精神极为亢奋,目光中透出一种精明老练和从容自信。
跟赵普密谈的这位文士名叫陶谷,是邴州新平人,虽比赵普年长十几岁,两人却甚为相知。陶谷不但博闻强记,通经史,善辞章,而且精于天文、历法,后晋出帝开运年前间,辽主北归,他曾对人说:“西南五星连珠,汉地当有王者出,辽主必不得归国。”后来果然刘知远称帝,建国后汉;耶律德光暴死于杀胡林。闻知者莫不称奇,其言更加为世人所看重。赵普知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将他荐入赵匡胤幕府。
两人正在密谈,亲兵忽然领了两个人进来,皆是平民打扮,脸上污秽不堪。赵普心生奇怪,走上前仔细看了来人几眼,不由得激动地喊了起来:“李良,张琼!”拉住二人的手,连声说:“辛苦了,辛苦了!我一听说韩将军派人送来紧急军报,就知道你俩已安全抵达。韩将军那边情况如何?”
李良答道:“他已做好一切准备,随时听候调遣。”
赵普在桌子上击了一掌,说:“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李良,张琼,你们速去洗浴更衣,守在点检身边,不要离开他半步!”待他俩走后,赵普对陶谷点点头说:“陶兄去吧,你可以一显身手了!”
这时已是落日西坠,西边的天空一片血红。正月的落日似乎格外绚烂,而广袤的原野,给它提供了一种含蕴丰富的背景,使其尤显磅礴壮观。
在一座巨大的营帐前,王审琦、张令铎、张光翰、罗彦环、赵彦徽等将领,都在饶有兴致地观看这动人心魄的瑰丽夕景。不知什么时候,陶谷一袭白衣,来到诸将中间。他表情严肃,双眼微眯,久久地凝视那那轮即将沉入大地的落日。
武信军节度使张令铎,见他看得那么专注,忍不住问道:“陶先生,这落日莫非有什么玄机吗?”
“天机不可泄露。”陶谷依然保持凝望的姿势,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王审琦走过来说:“陶先生,你是高人,能据天象推人事,不妨就此略加解说,让我们也长长见识,如何?”
陶谷微微颔首,不慌不忙地说:“也罢。诸位请看,那红日之下,紧靠地平线之处,不是有一轮红日吗?此谓重日也,只有在正月晴朗之日才会出现。双日同在,互相摩荡,彼此消长,强弱将分。……诸位再看,那下面之日,光线渐淡,终于沉没,惟余一日,依然灿烂夺目,四周复有紫云环绕,灵光映衬。……嗟乎新日,何其盛哉!天下苍生,何其幸哉!”
王审琦、张令铎都是一介武夫,哪里懂什么天文气象?听陶谷这么神乎其神地一说,二人赶紧盯着落日,还感觉真有那么回事。
张令铎又问:“陶先生,什么新日、旧日、上面的太阳、下面的太阳……此天象预兆何事?跟天下苍生又有什么关系?你就跟我们直说了吧,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我们这帮粗人又听不懂。”
陶谷笑笑说:“新年新月,生生不已,故曰新日。至于所兆之事,则陶某不敢明言也。”
“不过是戏言罢了,说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张令铎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催得更急。诸将也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劝他说个明白。
陶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唉,你们总想探根究底,可我还要保住这颗脑袋呢!诸位,陶某今日所言,万万不可泄与外人,否则会惹来杀身之祸。切记切记!”
众人一一点头允诺,陶谷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旧日沉沦,新日丽天,此预兆改朝换代,新主将出;新日绚烂异常,又有紫云、祥光为辅,此兆示新主德泽深厚,广得人心。岂不是天下苍生之大幸吗?”
“那么,这新主又是谁呢?”诸将完全被陶谷的如簧巧说吸引住了。
“《易》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新主即将出现。只是人君乃天帝之子,为昊天所定,陶某一介俗士,如何能知?不过上天似乎对此已有垂示,不知诸位注意到没有?”
“上天有什么示意啊?”大家更加迫不及待了。
“此不便明说,诸位只管在日前京城所传之谶言中推寻细究了。”陶谷说完,眨了眨眼睛,撇下众人,背着双手,迈着方步悠悠离去。
诸将谁也没说话,彼此心照不宣。呆了半晌,王审琦说:“各位将军,天色已晚,我们不妨去帐中仔细商议一番。”
来到营帐中,亲兵点上蜡烛,大家随意坐下。依然无人开口,飘忽闪动的烛光,照着一张张神情严峻的面孔,使房中平添了几分紧张凝重的气氛。
还是张令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据陶先生所言,即将登位的新君,便是点检赵匡胤,我在京城也听到了不少传言,看来这真是天意。不知各位对此有何打算?”
王审琦接口道:“这还用说吗?点检当然就是新君了,此乃天定,非人力所能改变。况且那幼主、寡妇无知,将政事一概交给他人,我们兄弟披坚执锐,出生入死,他们有谁体恤了?当前大军驻于郊野,实千载难逢的良机。要我说,各位不如顺天应人,拥立点检做天子,这样我们还能立个头功,哪朝哪代的将军,还不是一样的做?”
赵彦徽嗫嚅道:“此事……恐须从长计议。一旦事败,那可是……诛灭三族的大罪啊!而且,也不知点检本人是否愿意。”
王审琦腾地站起来,眼露凶光,阴阴地说:“鸟球,什么从长计议!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拥立点检,便在此时。谁若三心二意,徘徊观望,我王审琦即刻宰了他!”
张令铎连忙附和:“王将军所言有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点检之弟赵匡义就在军中,不如邀他来此商量,由他通报点检,则大事可成也!”
这个主意不错,大家一致同意,于是派人去大营邀请赵匡义,告知诸将心志。赵匡义一身戎装,隆鼻虎目,显得英武儒雅,神采非凡,思索片刻,说:“此事非同小可,诸位不妨请赵普前来,再行定夺。此人雄才大略,满腹经纶,有他决断安排,则可万无一失。”
赵普来到营帐,听了诸将的话语,心中暗喜,故作郑重道:“嗣主年幼,周室气数已尽。点检威望素著,内外归心,诸位诚心拥戴,确系英明之举。然而点检乃大忠大义之人,久蒙先帝恩德,必然拒绝诸位之请。以赵某愚见,惟有兵谏,造成既成事实,逼他应允,方可成事也!”
赵普这一番话,真可谓滴水不漏,既隐瞒了赵匡胤篡夺皇位的野心,又让军中将领心服口服。于是大家连夜分头去做准备,一切都按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
拂晓时分,主帅赵匡胤的下榻之处,李良、张琼和十几名亲兵在房外警戒。尽管通宵未眠,他们仍然睁大双眼,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突然,远处转来一阵喧哗。李良和张琼心中一惊,急忙令亲兵守住栅栏,拔出剑来,严阵以待。接着,只见成千上万名将士,洪流般朝这边涌来,脚步声、呼喊声、兵器的撞击声响成一片。
李良不知道这么多士兵前来,到底要做什么,情急之下,扯开嗓子大喊:“站住,站住!再往前者格杀勿论!”领头的数位将领也转过身去,喝令士兵站在原地,不得喧闹。
李良正在拼命护卫,忽然看到赵匡义、王审琦、张令铎等将领随后走来。张琼向李良使了个眼色,领着诸将走进赵匡胤的大帐。
赵普悄悄将李良叫到一边,面色凝重道:“李良,事不宜迟,你立即启程回京,带着我的秘信,去见石守信!”
帐内的赵匡胤,早已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也许他压根就没有睡。一见诸将进来,满脸怒容,气冲冲地质问:“深更半夜,你们为何聚众喧嚣?”
赵匡义走上前去,把众将的意思转告他,劝道:“天意所定,众望所归,兄长还是顺天应人,做万民之主吧!”
赵匡胤浓眉一皱,大声说道:“我们父子兄弟,皆受先帝大恩,岂能妄自尊大,做此不仁不义之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张令铎上前劝道:“周室式微,已成定局,点检今日不取,则他人明日取之。若天下落入奸恶之手,岂不是荼毒苍生?末将等皆愿追随点检,回师京城,拥护点检登位安民。即使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赵匡胤挥手斥道:“一派胡言!你们这不是要陷我于不义吗?”
正在此时,赵普与慕容延钊推门而入。赵普对赵匡胤拱手道:“点检息怒。所谓天命难违,人心难悖,点检如再推辞,反而不妥。试想点检若不答应,将士失去约束,擅自杀回开封,岂不是一场劫难?况且点检登位之后,只要优待太后、幼主,亦可称无负周室了。周太祖当年取后汉,何曾有如此胸襟?”
赵匡胤似有所动,在房子里徘徊良久,问慕容延钊:“大哥,此事可为否?”
“别无选择!”慕容延钊只回答了四个字。
赵匡胤走到窗前,只见外面到处是士兵,群情亢奋,有人在拼命叫喊:“奉点检为天子!”
“杀回京城去!”
赵匡胤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帐篷里寂然无声。过了许久,赵匡胤方才转过身。帐内十几位将领,除慕容延钊以外,齐刷刷跪地恳求道:“请点检早作决断!”
赵匡胤故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显出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对诸将说:“罢了,罢了,你们起来吧!不过,我有三条禁令,将士必须遵守,否则我宁死不从!”
“即使一百条也无妨!”诸将纷纷表态。
赵匡胤面对诸将,神情严肃地说:“既然如此,各位可要听清楚:太后主上,我当北面事之,尔等不得冒犯,此其一也;朝廷旧臣,与我比肩,尔等不得欺凌,此其二也;朝廷府库,京城百姓,尔等不得侵扰,此其三也。将士如从我命,日后必有重赏;若有违反,自当严惩不贷!”
众将闻之,无不允诺。张令铎将早已准备好的黄袍,披在赵匡胤身上,簇拥他出了房门,数万将士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在陈桥驿清晨的原野上,久久地回荡。赵匡胤裹着黄袍,向将士们重申三条禁令,然后率军返回京城,而令潘美为使者,先赴朝廷通报。
却说周廷得到此报,正值早朝,满朝文武大臣突闻巨变,无不惊慌失措,胆战心惊。幼主宗训见大臣惊惶,吓得哇哇大哭。太后符氏虽稍镇定,但面对如此局势,心知无力回天,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韩通对此早有预料,此时见太后、幼主哭泣,心如刀割,大怒道:“赵匡胤叛贼,我与你势不两立!”双脚一顿,出殿召集禁兵,试图领军控制住城门,阻止叛军入城。可禁军由石守信掌握,而且殿前诸班,是赵匡胤一手训练而成,全是铁杆的“赵家军”,岂会听命于他?
韩通四处碰壁,急得捶胸顿足,悲愤已极,不禁仰天叹道:“我韩通世蒙国恩,无力匡救社稷,惟有一死以报先帝!”他回到府上,将所有亲兵、家丁召集起来,带着他们向城北冲去。
刚出门不远,正巧碰上王仁赡与空明、清风,领着金枪、铁骑、控鹤三班御林军,遵照石守信的命令,去城外迎接赵匡胤。王仁赡见到韩通,大声道:“韩将军,快去迎接新天子!”
韩通看到王仁赡趾高气扬的嘴脸,不由怒火中烧,厉声斥道:“闭嘴,何来新天子!只不过是背主弃义的叛贼罢了。尔等贪图富贵,助纣为虐,难逃神灵之殛也!”
王仁赡本是强盗,生性残忍,且知韩通是赵匡胤的夙敌,一听此言,心头火起,拔出剑来,直刺韩通。韩通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也就迎上前去,奋力拼杀。可他哪是王仁赡的对手?不到五个回合,就已浑身是血,满身是伤。王仁赡将韩通的腰刀斫于地上,用剑尖指着他的咽喉威胁道:“韩将军,大家都是旧相识,只要你肯回心转意,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韩通依然大骂不止:“呸,只有你们这些无耻的强盗,才会背主求荣。我韩通身受先王大恩,决不会跟你们同流合污。我韩通誓死不做二臣,要杀便杀!”
王仁赡气极,利剑一挥,将韩通的头砍了下来。奇怪的是,那颗人头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滚,停下来,竟还是一副两眼圆瞪、悲愤难抑的神态。
韩通一死,那百余亲兵、家丁皆作鸟兽散。王仁赡意犹未尽,索性带人闯进韩通家中,将他的妻妾、儿女悉数杀掉。
石守信事先接到李良的口信,早就做好周密安排,赵匡胤率领大军进城时,未遇丝毫抵抗。进得城来,又碰上王仁赡所率领的三班御林军,两军合在一处。过了明德门,赵匡胤传令各部立即归营,严禁骚扰百性,自己则退居都点检衙署,令王仁赡率殿前三班担任警卫。
一会儿,王审琦、张令铎等人,拥着范质、王溥诸大臣来到署中。赵匡胤一见范质,连忙起身,呜咽流涕道:“我受先帝厚恩,却被将士胁迫,违负天地。今至于此,为之奈何!”
范质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王仁赡拔出利剑,厉声喝道:“我辈无主,今日须得天子!”
范质、王溥吓得面无人色,只得降阶下拜。
赵匡胤呵斥王仁赡道:“不得无礼,退下!”快步走过来,双手扶起范质、王溥,温和地说:“二位无须惊慌。我已与三军约定,太后、幼主及各位大臣,一律不得侵扰。”两人这才稍稍安心。
第二天,范质、王溥等文武百官,齐集朝门,左右分立,赵普、慕容延钊、石守信、王审琦、李良诸人簇拥着赵匡胤,穿过由百官组成的班列,登上崇元殿。赵匡胤身穿衮龙袍,脚蹬朝靴,头戴通天冠,方脸丰颐,竖眉虎目,从容就座。百官依次来到殿中,殿内一时鸦雀无声。接着,赵普将陶谷拟就的诰书交给范质,范质代周主宗训宣读道:天生烝民,树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而革命,其揆一也。惟予小子,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天命有归。咨尔宋州节度使、殿前都点检、检校太尉赵匡胤,禀天纵之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于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纳麓;东征西讨,厥绩隆焉。天地鬼神,享于有德,讴歌讼狱,归于至仁;应天顺人,法尧禅舜;如释重负,予其作宾。於戏钦哉,畏天之命!
读毕,范质又向赵匡胤呈上国玺。文武百官匍匐地上,三叩九拜。雄浑厚悠扬的钟声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声,响彻殿庑,震撼着神州大地。
群臣商议国号,赵普一向自恃博通古今,首先出列奏道:“吾皇代周,上顺天,下顺地,中顺人,事事皆顺,宜定为‘顺’也。”此言一出,有人赞成,有人反对,特别是那班喜欢卖弄的文臣,纷纷引经据典,陈述己见,以致意见纷纭,难以决定。
赵匡胤高据御座之上,浓眉微蹙,朗声道:“何必弄得如此复杂!朕以宋州节度使代周,便以‘宋’为国号如何?”群臣一听,无不拍手称好。于是定国号为“宋”,改显德七年为建隆元年(960年)。
宋主赵匡胤传下诏令,取消周主宗训尊号,改封郑王;尊符氏为周太后。令王仁赡始料不及的是,赵匡胤特意追赠韩通为中书令,且以厚礼收葬。韩通对赵匡胤恨之入骨,又因抗拒宋兵而亡,若他泉下有知,是否会接受赵匡胤的礼遇呢?
赵匡胤又大封佐命元勋。封慕容延钊为殿前都点检;弟弟赵匡义为殿前都虞候,改名光义,以避讳。范质、王溥仍为宰相,赵普为枢密使,陶谷为翰林学士,韩令坤为天平军节度使,石守信为归德军节度使,王审琦为泰宁军节度使,张令铎为镇安军节度使,赵彦徽为武信军节度使,张琼为殿前副都虞候兼捧日班班头。惟有王仁赡,因杀韩通及其全家,仍领旧职,不得提拔,王仁赡虽然心里极为不满,可是今非昔比,也不敢生事,只得忍气吞声。
赵匡胤本来想授李良为殿前副都指挥使之职,李良坚辞不就,淡淡说道:“功名富贵,皆是过眼烟云,我本无意于此。陛下若行恩宠,不如赐给龙兴寺一笔银款,作为扩建之资,一来示陛下皇恩浩荡,二来也成全我的夙愿。”赵匡胤忆起往事,感慨万端,于是从府库中特拨白银五万两,差人押往襄阳。
在赵普的周密安排和诸军将领的支持下,赵匡胤轻而易举,从后周那孤儿寡母手中夺得天下,开创了宋朝三百余年的基业。从此,这位雄才大略的宋代开国皇帝,内固皇权,外拓疆域,在中国历史上写下了辉煌灿烂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