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奉命护驾返京,一路上为郭荣的安全操心不少。数日后来到宋州,离开封只有一天的路程了。赵匡胤心中一宽,布置好皇上的警卫之后,回到自己房中,疲惫已极,倒在床上和衣而睡。
睡意朦胧中,突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恍惚中妻子绮云身着盛装,款款走了进来,对他道个万福说:“相公,贱妾错承恩爱,与你夫妻十年,无奈情长缘浅,如今要离你而去。一男二女,望相公好生相待;细君贤淑,实君之良配。相公乃天下苍生所系,切切珍重!”说完转身就走。
赵匡胤急了,伸手去抓,口中喊道:“绮云,你别走!”双手扑了个空。赵匡胤猛然醒过来,再往身上一摸,早已浑身是汗。看看窗外,惟见月光如水,繁星似萤,原来是南柯一梦!赵匡胤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再也睡不着,一直捱到天亮。
次日进了开封城,赵匡胤顾不上与前来迎接的文武官员寒喧,带了几名随从,急匆匆地直奔家中。
正是六月大暑天,赵匡胤顶着烈日,催马急驰,心里不停地念叨着:“绮云,你千万不能出事。我回来了!”来到家门口,忐忑不安地推开大门。
当他看到管家老张身上的丧服时,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心如铅坠,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老张见他脸色发白,身体摇晃,急忙上前扶住他,带着哭腔说道:“大少爷,少夫人她……她……”
梦境果然变成了现实吗?绮云难道真的就这样走了吗?不,决不会的!赵匡胤擦了一把汗,推开老张,急步穿过庭院,走进正房。母亲杜氏、匡义、匡美、妹妹、细君和自己的三个儿女全在房中,全都是一身白得刺眼的丧服。
见他进来,全家人都怔住了。
赵匡胤注视着母亲,眼光里满是惊惧、狐疑与询问。杜氏望着他,过了许久,方才点了点头。赵匡胤心中不禁一阵剧烈地抽搐,在母亲点头的一刹那,他终于承认了这个无法否认的事实。
“绮云,你为何不等等我,让我见上你最后一面?”赵匡胤拼命压抑住内心的悲痛,泪水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流。他狠狠地在那满是泪水与征尘的脸上抹了一把,道;“娘,我想去看看她。”
杜氏掏出手绢,轻轻地擦了擦双眼,说道:“胤儿,绮云过世已有七日。天气太热,不能久停,于四日前收敛下葬。几个月来,绮云重病缠身,痛苦不堪,如今西去,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你先休息一下,去她坟头烧柱香吧!”
“不,我现在就去!”
“好吧。细君,你带几个家人,陪他去一趟吧!”杜氏叹了一口气,转头对细君说。
绮云葬在城外西郊的一座山冈上,那里松柏葱郁,青草萋萋,倒也安静。赵匡胤亲手摆好祭品,点燃一把线香,面对那堆起的新坟,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心中默默说道:“绮云,我看你来了。为夫君命在身,连你弥留之际也未能守在身边,实在有负于你啊……”
赵匡胤将线香插在坟头的黄土中,伫立坟前,望着那缕缕青烟,脑海里浮现出绮云新婚时的娇美羞涩,别后重逢的激情洋溢,还有生下德昭时的慵倦幸福、病后的瘦弱感伤……绮云的善解人意、温顺体贴,她的音容笑貌,桩桩往事,纷至沓来……赵匡胤悲伤难禁,在坟冢旁边坐下来,右臂整个搭在新坟上,仿佛在搂抱着绮云的躯体。他保持着这种姿势,一言不发,直到一把线香烧完。
细君在旁边心酸地看着他。见线香熄了,走过去,又点燃一把插在坟头,转过头,柔声对赵匡胤说:“表哥,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下次再来看绮云姐。”
细君云鬓零乱,美丽的脸庞憔悴不堪。这段日子以来,为了照顾绮云和一帮孩子,还有料理绮云的后事,忙得心力交瘁。
赵匡胤缓缓转过头,看了一眼细君,说:“你们都先走吧,我还想在这里再待会。”
细君没说什么,吩咐几个家人先回去,自己仍然站在离坟冢不远的那棵柏树下,默默地望着赵匡胤那如雕塑一般的身影。
线香又燃了两把,夜幕开始降临,树木、坟冢,还有人,皆溶入沉沉夜色之中。赵匡胤用手在坟堆上深情地拍了拍,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细君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慢慢走着。在他们的身后,是无边的黑暗与寂静。那是绮云,也是每一个人的必然归宿。
由于长期的奔波劳累,再加上悲伤过度,赵匡胤当晚病倒了。他发着高烧,嘴唇和舌头上全是燎泡,整个晚上不停地说着胡话:“绮云,你别走!”“二哥,扬州城不能丢弃!”
母亲杜氏急得直掉眼泪。细君守在床边,一会儿摸摸他的额头,一会儿给他喂上一口水,不断地更换冷敷的毛巾,一夜没能合眼。直到天将破晓的时候,见赵匡胤的高烧慢慢地退了,她才搬张椅子,在床边坐下,不知不觉趴在床沿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天亮了,晨曦从窗格中斜射进来,柔柔地洒在细君的身上。赵匡胤醒来,一睁开眼,看到趴在床边熟睡的细君,那张秀美而略显苍白的脸,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无比生动。
赵匡胤凝视着细君,胸中忽然涌起一股似水的柔情,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将她额前垂下的一绺黑发,轻轻地拢上去,并顺势握住她那白嫩的手。睡梦中的细君,脸突然红了,柔嫩秀气的小手轻轻颤抖了一下,但并未抽回,而是听任赵匡胤款款地握着。
房间里一片安详静谧,两人默默无语,就这样握着彼此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母亲杜氏的脚步声,两人的手才唰地松开,相视一笑。
杜氏见赵匡胤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不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匡胤,你昨晚的样子,真是吓死人!全身烫得像火炭,还一个劲地说胡话。菩萨保佑,你总算退烧了!多亏了细君,又是喂水,又是擦洗,照顾了你一夜……”说完,用手在赵匡胤的额头上抚摸了一下。
为了让细君更方便照顾赵匡胤,杜氏叫细君搬到他隔壁的房中住下,两房之间仅有一扇小门相通,这样细君可以随时过来送茶端药。
在细君的悉心照料下,赵匡胤很快恢复了健康,唇舌上的燎泡也都褪了,黑瘦的脸重又变得红润丰满起来。
赵匡胤生病期间,周主郭荣曾多次派人来赵府慰问,还诏令宫中御医把脉问诊,关怀备至。这一天,赵匡胤开始上朝,行礼之后,郭荣仔细询问了他的病情,说道:“朕亲征淮南,历数诸将,功劳无出爱卿之右。朕当重赏,以为诸臣立象。”
赵匡胤叩首道:“此陛下指挥有方,诸将同心协力所致。臣蒙皇恩,愿肝脑涂地以为报效,实不敢邀功也。”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此国家大典,爱卿无须过谦。”郭荣站起来,郑重地当廷宣诏,令赵匡胤为定国军节度使,兼殿前都指挥使。一身而兼殿前统领和重镇节度使,这在当时是极为罕见的,而郭荣对赵匡胤的信任和器重,也就可想而知了。
殿中诸臣对此任命虽感意外,却也没有什么异议,只有高怀德、李筠、韩通等人,或心中不满,或忧虑赵匡胤权重难制。但君无戏言,定局已成,也无法反对。
赵匡胤拜谢之后,又说:“臣尚有两件事须奏明陛下,望陛下明察。”
“爱卿只管道来。”
“今有幽州赵普,饱学之士,俊彦之才,堪当重任,可否任其为定国军节度推官,此其一也;日前淮南之役,殿前诸班御林军,浴血奋战,功勋卓著,却也伤亡惨重,金枪班所余无几,恳请陛下批准,对其加以补充,并将每班人数扩为一千人,此其二也。”郭荣摸着下巴,沉吟未决,高怀德出列反对道:“陛下,臣以为不可。赵普一介草民,破格提拔,于吏法不合;殿前诸班或可照旧制补全,但无须扩充。其兵员足以担当皇宫宿卫,对外征伐,自有禁军和各镇军队。”
赵匡胤微微一笑,反驳道:“高将军此言差矣。赵普不仅是博学之士,而且在滁城一役中献上奇策,立下大功。傅说举于板筑之间,太公起于渭水之滨,只要有利于国,破格提拔有何不可?殿前诸班为陛下所创,又随陛下征南唐,护御驾,下滁城,援扬州,守六合,战绩辉煌,有目共睹。眼下寿州未下,淮南未平,更有北汉凶顽,扰我边境。将来陛下南征北战,护驾攻战,不可无此精锐之师也!”
高怀德还想争辩,郭荣挥了挥手说:“无须再争!赵爱卿之言有理,朕准其奏。赵普任定国军节度推官,襄赞军务;殿前诸班每班扩充至一千人,其兵源既可招募,亦可在各军中挑选,诸将要大力支持,不得推诿敷衍!”
自从郭荣在高平痛斩大将樊爱能、何徽,尔后又整顿禁军,加强对军队的控制,诸军将领再也不敢存骄矜轻慢之心。此时见郭荣说得斩钉截铁,无可移易,心中虽有些不悦,也惟有凛遵而已。
有了郭荣的诏令,赵匡胤与赵普便大张旗鼓,进行御林军的扩编整顿,事情进展极为顺利,仅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殿前诸班不仅人数已满,而且新补的军士大多选自各军精锐,素质极佳,战斗力大大提高,郭荣自是十分满意。
赵匡胤为了禁军的事,整天在外面忙碌奔波着,李良便在一旁协助他。这天下午,李良从校场回家,路过开封府衙时,只见衙署前挤满了人,闹哄哄的。
李良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忍着人群中那股难闻的汗臭味,挤了进去。只见衙门前的旗杆上,绑着一个赤着上身的年轻人。他走过去仔细打量,那人与自己年龄差不多,方脸大眼,眉宇间流露出剽悍之气;尤其让他惊讶不已的是,那人的左脸上,也有一道伤疤,只不过因时日已久,不那么明显罢了。李良不由对这人有了几分好感,便拉住旁边一位熟悉的军官,打听是怎么回事。
原来此人叫张琼,晋出帝开运三年,契丹入侵,天下大乱,群盗蜂起,张琼全族一百余口,被大盗孙道英杀害。张琼当时才十几岁,侥幸一个人逃了出去。为报血海深仇,他四处投师学艺,因为报仇心切,刚学有所成,便下山去找孙道英。两人一交手,便满身是伤,脸上也被划了一刀,只得落荒而逃。从此便专心习武,来往于燕、蓟之间,结交江湖豪杰,练得一身好武艺,尤精射技,有发必中,人称“小由基”。
可是等他功夫学成,却再也找不到仇人了。原来那孙道英明知道不是他的对手,早已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张琼就在父母坟前发誓,即使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杀死全家的仇人。他四处苦苦寻找,一直找了三年,才终于打听到,原来孙道英已避居开封。张琼立刻来到京城,潜入孙道英的住宅,杀了他全家,然后将孙道英带到郊外,设置父母灵位,摆上酒菜,把孙道英绑在前面,一边哭,一边用鞭子狠狠抽打,割其肉、挖其心以祭。报完仇后,张琼立刻来开封府衙署自首,惟求速死。
那军官一边讲,一边感叹道:“这张琼确实是条汉子,如果他仅杀孙道英一个人的话,也就不至于治死罪了。实在可惜!”
李良本对他有好感,听了那军官的话,忍不住向张琼望去,正巧张琼也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张琼向他微微一笑,那微笑带着一种饱经沧桑、洞察人生的沉静与豁达,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李良心中一阵莫名的冲动,拔腿向衙署内走去。
李良来到衙署大堂,府尹王全斌知他是赵匡胤的亲信,不敢怠慢,连忙起身离座,问道:“李将军来此有何贵干?”
李良拱手作礼说:“不敢。请问王将军,门外的张琼将治何罪?”
王全斌回答道:“张琼纯孝,杀人乃为报仇,确有苦衷,但他杀了孙家八口,按大周律条,当凌迟处死。”
“莫非就无法可想了?如此大忠大孝之人,杀了未免可惜,王将军能忍心吗?”
王全斌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略一思忖道:“张琼乃义士,又是主动自首,老夫亦怀不忍之心,然国家法典,焉可废弃?不过当下用人之际,淮南战事,正急需此等人才,若赵将军认为此人可用,或可破例也。”说完,向李良使了个别有含义的眼神。
李良心领神会,大喜过望道:“王将军,请你驱散衙署外的百姓,将张琼带进来,我这就去请赵大哥!”他故意将“赵大哥”三个字说得很重。
赵匡胤听了李良的一番话,亦对张琼心怀同情,况且如能将他救下,必能让他甘心效力,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他带上几个亲兵,与李良一起急赴开封府衙。刚进大门,王全斌领着一班官员急忙迎了上来。赵匡胤跳下马,将缰绳递给旁边的亲兵,吩咐把张琼带上来。
五花大绑的张琼被推到赵匡胤面前。王全斌大声喝道:“张琼,见了赵将军,还不快快跪下!”听说眼前这位赤脸大耳的汉子,就是当今权倾朝野、大名鼎鼎的赵匡胤,张琼心中不禁一惊,但他本江湖中人,一身傲气,且抱必死之心,虽因犯法而被囚于官府,却不愿下拜权贵。听了王全斌的话,不仅不跪,反而昂头向上,一声不吭。
王全斌正要斥骂,赵匡胤向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他见此人身姿挺拔,威风凛凛,更有一副铮铮傲骨,心中已有几分喜欢。他令李良替张琼解去绳索,说:“张琼,听说你十八般武艺无所不精,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若果真如此,则免你杀人之罪,准你带罪投军。你可要好生把握!”
赵匡胤命人在墙下设了一个箭靶,叫张琼站在距箭靶六十步以外的地方,交给他一张弓、三支箭。只见张琼活动了一下手脚,将箭横咬口中,左手持弓,右手拉弦,猛一用力,那弓“啪”地一声,从中断裂。旁观者不禁张大了嘴,赵匡胤也微微点了点头。
王全斌吩咐军士张了一张大黄强弓,张琼接过去,在手里掂了掂,又拉了拉弦,便站了个弓步,右手将一支箭扣在弦上,瞄准靶心,随即发力,那箭矢带着轻微的啸声,快如闪电,直奔靶心,锋利的箭镞穿过木质的靶,只剩下三寸箭羽留在外面。
众人尚未来得及喝彩,张琼将余下的两支箭同时扣在弦上,身子微侧,改为右手持弓,左手拉弦,那两支箭同时射出,挟着破空之力,一一钉在第一支箭的左右两侧,把那淡黄色的箭羽紧紧地夹住。
衙署内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过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叫好声响成一片。
赵匡胤心中暗自赞叹,不过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来。接着,他又让张琼演练刀法、棍法和剑法,也无不技巧娴熟,气势骇人。当张琼奉命表演拳法,打出一套威力无比的虎拳时,那熟悉的招式,令他和李良大吃一惊。赵匡胤离开座椅,走过去大声问道:“张琼,你这虎拳是从何处学来的?”
张琼正在兴头上,听赵匡胤这么一问,收了招式,一言不发,面对赵匡胤站着。赵匡胤又问了一遍,见他仍不答话,惹得性起,厉声喝道:“张琼,休得狂妄!你敢不敢与我交手比试?”说着脱了外衣,走近张琼。
按常理说,与当朝名将过招,一般人都没有这个胆量,更何况是个在押的犯人?可张琼就是不信这个邪。他久闻赵匡胤武艺超群,心想你棍法虽然厉害,拳法未必能占便宜,输了不丢面子,赢了充其量是杀头。反正是个死!心一横,便亮开了架势。
张琼万万没想到,赵匡胤使的竟是同一套拳法,而且力道与熟悉程度,还在自己之上。只见他时拳时爪,威猛凌厉,舒展自如。两人斗到三十余合,张琼已觉难以招架,又支撑了二十来招,气力不济,手忙脚乱,眼看就要落败,赵匡胤却倏地收住了攻势,然后转身穿好衣服,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招手叫张琼过去,对他说:“你年纪轻轻,功夫能练到如此地步,也实属不易。张琼,你仔细考虑一下,是否愿意当我的亲兵?”
张琼对赵匡胤的武功由衷佩服,便点了点头。李良高兴地走过来,用胳膊肘碰碰他的腰:“还不快谢赵将军!”张琼望了李良一眼,倒地向赵匡胤跪下,叩了三个头,一字一顿地说:“谢将军不杀、收留之恩!”
赵匡胤哈哈一笑,弯腰扶起他:“不必如此多礼,不过你那犟脾气,倒正合我的心意!”
“你那套虎拳是何人传授?”赵匡胤不经意似地问道。
“为了报仇,三年前,我去了襄阳,听说岘山龙兴寺的弘忍师父精通虎拳,便跑去求师。弘忍师父本来不传俗人武功,我在寺中挑水砍柴,软磨硬泡了几个月,才破例授了我这套虎拳。因为我要寻找仇人,不久就离开了襄阳。”
赵匡胤与李良自从那年告别龙兴寺,就再也未听到有关广济大师的消息,现在知道张琼曾去过那里,自然百般询问。当得知广济大师身体欠安,实际上已由弘忍管理寺务,而因香火冷清,寺中资财不足,甚至僧众连衣食亦感困窘时,两人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过了几天,两人筹集了一万两白银和一批珍贵药材,专门派人送往龙兴寺。李良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飞向了千里之外的岘山。他怀念从前那些温馨宁静的岁月,牵系着广济大师、弘忍和其他师兄弟。
尘世的苦乐悲欢,在他心头刻下了无数印记,李良心中的那块明镜,逐渐抖去俗世的尘垢。重返佛门净土的念头,变得日益清晰强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