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汉主刘承祐虽无雄才大略,却自视甚高,自从继承皇位,总觉得受到顾命大臣的牵制,心中颇为忿忿不平。随着登基时间日久,这种情绪越来越强烈。另一方面,宰相苏逢吉对杨邠、史弘肇的独断专行深感不满,便与刘承祐的宠臣郭允明、聂文进等人联成一气。双方发生冲突,以致矛盾越来越大,势同水火。
这天,照例上朝,文武大臣来到广政殿,分班次列于两旁。苏逢吉手持朝笏,出班奏道:“启奏陛下,今有宣徽使一职空缺。现任武德使李业,素掌内宫钱帑,忠厚勤勉,处事干练,臣以为可升补为宣徽使。”
李业是当朝太后的弟弟,也就是皇上的舅舅。此事李业曾向刘承祐亲口提起过,但碍于杨邠等人,刘承佑自己不便开口下诏。现在苏逢吉举荐,刘承祐心里暗暗高兴。
谁知杨邠偏偏不买这个帐,苏逢吉刚退下,他就出列说:“启奏陛下,内使迁补,须有次第,这是先皇立下的规矩,况且李业又是外戚,尤其不可超常擢升,紊乱朝纲。”
刘承祐见好端端的事又要被他搅黄,不由得心头火起,强压怒火道:“古人尚且知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道理,杨爱卿怎能如此迂腐呢!”
史弘肇见了,急趋殿前,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国家大事,臣等自有公论,处理必然合情合理,何劳圣上操劳!”
刘承祐着史弘肇,半天说不出话来,长袖一挥,气冲冲回到了后殿。他越想越窝火,越发要除掉这几个眼中钉,便与李业、聂文进、郭允明等人悄悄密谋。
次日早朝,杨邠、史弘肇与另一位重臣王章,刚来到广政殿东侧的走廊上,忽然间殿内涌出数十名甲兵,手持腰刀,将三人围在中间,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阵乱砍。三个位高权重的朝廷重臣,转眼间便成了刀下之鬼!
前来上朝的大臣,见到这等惨象,一个个心胆俱裂,面如死灰。正在惊惶之际,聂文进出殿宣读圣旨:“杨邠、史弘肇、王章三人,意图谋反,今一并处斩,诛其三族,家产充公。”
刘承祐又诏令四处捕杀三人的党羽亲信,弄得开封府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苏逢吉又对刘承祐说:“邺州留守郭威,素与杨、史等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现今他领兵在外,一旦得知杨、史被诛,必生异心,对陛下不利啊!”
“依你看,朕该怎么办?”刘承祐平日最惧郭威,连忙问道。
苏逢吉老谋深算,早就想置郭威于死地,忙应道:“郭威手握重兵,旧将甚多,明令诛杀必定激起事变,不如陛下传下密诏,令澶州节度使李洪义、夔州节度使王殷,会同王峻、郭崇威、曹威等人,于军中诛杀郭威父子,其余将士一概免罪。如此,郭威只有束手就擒了!”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老太后那里,她坚决反对,苦苦劝说道:“郭威乃先帝旧臣,素有功于汉室,岂可随意诛杀?况且郭威统兵多年,深得将士拥护,若要将他除去,绝非易事!只怕诛之不成,反为所制。”
刘承祐已被诛杀杨邠、史弘肇的轻而易举冲昏了头,哪里肯听太后的话?傲气十足道:“国家大事,非母亲所知,孩儿自有主张。”说完拂袖而去。老太后气得浑身发抖,不禁老泪纵横:“小子无知,听信谗言。汉室危矣!”
再说那李洪义、王殷接到刘承祐的密诏,两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两人深知,这件事情异常棘手。一边是皇上,一边是军事统帅,一旦走错一步,必然落得个诛夷三族的下场。
两人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还是偏向郭威,因为后半部唐以来的史实告诉他们,兵权才是最重要的。
李、王二人亲自骑着马,携密诏赶往邺州。
郭威早已知道杨邠、史弘肇被诛杀的事情。刘承祐这样做,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郭威嗅到了一丝丝杀戮的血腥气息,这是作为政治动物的人所特有的敏感,而且这种气息,让他从骨子里感到一种嗜血的兴奋。
郭威看到刘承祐的密诏后,脸上并没有露出李洪义和王殷意料中的惊慌,而是异常平静地问:“请问两位将军,现下有何打算?”李洪义、王殷两人来都来了,还能有什么打算?异口同声道:“唯大帅马首是瞻。”
郭威心里一松,心知下面就看曹威、郭崇威和监军使王峻的了。他召来赵匡胤、韩令坤等部下,率领数百名禁兵,埋伏在衙署四周,交代他们一旦听到命令,立刻杀出。
安排妥当这一切后,郭威召来王峻、郭崇威、曹威和三军将领,对他们说:“在下与各位将士,跟随先帝出生入死,浴血奋战,从先帝夺取天下。又受先帝遗命,废寝忘食,东征西讨,方保国家无虞。今杨、史诸公无辜受诛,都是因为皇上年少,受苏逢吉等奸臣佞人的蛊惑。现在他们竟怂恿皇上下密诏,诛杀在下和监军使。”他越说越激愤,禁不住潸然泪下,接着道:“如果诸将以为在下罪不可赦,尽管前来取我首级。在下决不愿累及无辜将士!”
诸将听了,一片哗然。郭崇威泣涕而前,跪下道:“天子必是被奸臣所惑,末将愿随大帅入朝,共清君侧。大帅万万不可白白受死,枉受恶名!”
郭威涕泪俱下,在众将面前上演这场戏,要的就是这句话,这个效果,表面却依然不动声色道:“领兵回朝,这是大逆不道之事。在下受先帝大恩,岂能做出如此举动?诸位还是取我首级,以保全各自身家性命吧。”
曹威听郭威如此说,也连忙跪在他面前,慷慨激昂道:“末将跟随大帅多年,岂能为保全性命而出卖将军!我等愿随大帅,驱兵南向,清除君侧,替大帅讨还公道!”见此情景,所有将士都纷纷跪下,一时之间,群情激愤。
郭威见军心可用,决定挥师进京。令郭荣留守邺州,郭崇威为先锋,自己和王峻率领主力,向南进发。部队抵达澶州,与李洪义、王殷的军队会合,更是军力大盛,士气昂扬。
郭威并未悄无声息地回京城,而是先令人起草了一封奏疏,派专使呈送汉主刘承祐,疏曰:“臣威言:臣发迹寒贱,遭遇圣明,既富且贵,实过平生之望,惟思报国,岂敢他图!今奉诏命,忽令李洪义等诛杀臣,罪臣即时俟死,而诸军不肯行刑,逼臣赴阙,令臣请罪于陛下。臣三五日当及阙朝陛下,若以臣有欺天之罪,臣岂敢惜死?若臣实为奸臣所谮,乞陛下缚送军前,以安抚三军将士之心,则臣虽死无恨。臣昧死以闻。”
信使走后,郭威与众将商议道:“大军南进,必经滑州。滑州城守军众多,城墙坚固,节度使宋延渥又是朝廷驸马,实在是个心腹大患!”
王峻微微沉思道:“宋延渥与大帅是故交,与苏逢吉素来不和,况且我军十几万人马兵临城下,他必定有所顾忌。若有一位智勇干练之士,持大帅亲笔信前往滑州,面见宋延渥,动以旧情,晓以厉害,则兵不血刃,城可下也!”
“不知谁可担当此重任?”
“大帅身边就有一位最佳人选,不知大帅是否舍得?”
“你指的是赵匡胤?此人武艺、智谋皆为上乘,确实是人中之杰。只是此番前去滑州,吉凶难测,万一有什么闪失,折我爱将,那就太可惜啦!”
“大帅,我们能否顺利进京,滑州是个关键。事关生死存亡,还望大帅三思!”
郭威沉吟良久,觉得能担此重任者,确实无人比赵匡胤更合适。于是召来赵匡胤、李良道:“你们即刻带上我的亲笔信出发,以一日为限,不论是否能说服宋延渥,我军都将于后天抵达滑州城下。是战是和,全看你们的了!匡殷、李良,你俩对我有救命之恩,平素我视你们如子侄,此番滑州之行关系重大,只能派你俩前去。不管怎样,你们都要平安返回,切勿鲁莽行事!”
赵匡胤、李良见郭威面上露出惜别之色,答道:“将军放心,我们一定尽力说服宋延渥。实在不行,则在城中做内应,协助大军攻城。”
赵匡胤、李良换上轻便衣服,暗藏短刀,快马飞奔,第二天便到达滑州城。两人来到城门前,发现城门紧闭,护城河上的吊桥也未放下,城墙上矛戟林立,戒备森严,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赵匡胤心一沉,暗想,假若宋延渥死心塌地跟郭威作对,那就很难说服了。李良望着他一脸的严峻,说道:“赵大哥,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先想办法进城才是。”
赵匡胤一想,只要能进城见到宋延渥,事情就还有希望,况且即使说服不了他,也能了解一些城中的地形和情况。主意一定,两人将马拴在树林幽僻处,沿着城墙慢慢寻找可以攀援的地方。
城墙高峻,守卫严备,走了半晌,依然找不到可以进去的地方。正在暗自焦急,忽然听到李良叫道:“赵大哥,你看!”赵匡胤顺着他努嘴的方向一看,不禁眼前一亮!
原来,由于城墙修筑时的粗疏,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砖头凹凸不平形成一道缺口,一直延伸到墙头。以他俩的身手,沿着这道缺口攀援而上,绝非难事。两人大喜,只待等到天色黑下来,便可以趁机攀援进城。
赵匡胤十几岁时,曾来过几次滑州,而且出发之前仔细查阅了《舆地与兵法》一书中关于滑州的部分,因而对这里的街道地形非常熟悉。攀墙进城后,他领着李良穿街走巷,来到城西的节度使衙署。
因为不知道宋延渥究竟持何种态度,不敢贸然从大门进入,于是两人翻过高墙,躲过巡夜的士兵,顺着墙根蹑手蹑脚地溜到大厅旁边。大厅里灯火未灭,两人躲在暗处,朝厅内望去,只见宋延渥反背双手,眉头紧蹙,在大厅中走来走去。
赵匡胤向李良耳语几句,两人绕到门口侍卫身后的廊下,李良左臂紧勒士兵的脖子,右手短刀贴在他的脸颊上,低喝道:“不许出声!”赵匡胤则趁此机会,直扑宋延渥,锋利的刀尖直指他咽喉,压低声音道:“宋将军,在下无意加害于你,此处非谈话之地,请至他处详谈。”
宋延渥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自己的衙署里被人劫持,心中实在窝火,但眼下落入他人之手,也只能俯首听命。强压下火气,抬手指了指大厅之后的密室。三人进了密室,赵匡胤收起宝刀拱手道:“宋将军,适才多有冒犯,乃是出于不得已,还请宋将军见谅。在下姓赵,是来替郭威将军送信的。”说着,从怀中掏出密信。
宋延渥脸色陡然一变,双手颤抖着接过信函,就着微弱的烛光,迅速看了一遍,颓然倒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赵匡胤看到这种情形,知道他心意已转,顺势开导道:“宋将军,你与郭将军是旧交,当年在太原,你们曾生死与共,情同手足。现在他受奸臣迫害,难道你就不念故旧,忍心兵戈相向吗?况且李洪义、王殷的军队已与邺州大军联合起来,若真的攻打滑州,你自认为能守得住吗?再者,本朝手握重兵者有三人,除郭将军外,高行周、符彦卿,均是郭将军的好友亲戚。至于其他外镇将领,亦大多为郭将军的部旧。假如郭将军振臂一呼,众将必定响应,到那时,你宋将军将如何安身呢?”
宋延渥叹了口气道:“朝廷欲诛杀郭将军,我也心存不平,更不想与他为敌。只是,陛下派聂文进来滑州任监军,兵权为他所有,我也是无可奈何啊。”
聂文进是苏逢吉的死党,为人极为奸诈,两人极力想置郭威于死地,所以滑州城守卫极为森严。赵匡胤暗想,宋延渥兵权被夺,只有杀了聂文进,才能控制住滑州城,便道:“宋将军,如果你真有诚意,今晚我们乘其不备,杀掉聂文进,夺回兵权,开门迎接郭将军进城。若你甘心依附奸佞,就将我俩绑了送聂文进。何去何从,请将军选择!”
宋延渥见事已至此,便说:“赵壮士,那聂文进随身带了很多武艺高强的侍卫,要想杀他,恐非易事。宋某的身家性命,可全都在你身上啊!”
赵匡胤道:“宋将军无须为此事担心,我二人会小心行事的。我二人去刺杀聂文进,你只要带着亲兵配合即可。”
深夜,聂文进下塌的官邸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赵匡胤、李良潜了进去,杀掉巡逻的卫兵,悄悄打开大门。宋延渥领着二百亲兵拥了进来,迅速解决了聂文进手下的大部分侍卫。
再说那聂文进正在睡梦之中,忽然停到外面喧哗声大起,忙从床上坐起来,随身侍卫竟无人应答,待从门缝一望,只见四处都有士兵把守,知道大事不妙,想从后门溜走,却被李良一枚燕子铛射去,正中后心。
聂文进一死,宋延渥忙着收拾残局,心中却也着实松了口气,赵匡胤、李良等都是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便和宋延渥率领滑州城将士,迎接郭威进城。郭威望着赵匡胤、李良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憔悴不堪的脸色,说:“多谢!二位立了大功,以后再行奖赏。现在快去休息吧!”
宋延渥被迫交出滑州城,已无路可退,而且郭威挥师进京,其意决不止清君侧,明眼人都心里雪亮,他岂能不知?谁知那郭威一进城,说了几句感谢的客套话,就笑眯眯地向他借府库的钱帛:“宋兄,此番义献滑州城,郭某心存感念。只是将士效命沙场,图的就是金银财宝。若无赏赐,他们岂能全力作战?一旦进不了京城,你我二人岂不死无葬身之地?”
宋延渥人称守财奴,府库中积聚了大量的钱帛,如今要全部拱手送予他人,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他一听郭威的话,简直是心如刀割,但如果自己不答应,眼前形势确如郭威所说。虽然他爱钱如命,但钱与命之间,还是命更重要。于是,他强忍住内心的不舍,装出豪爽的样子一口应承。
郭威将金银财物尽数分给军中将士,并许诺一旦攻下京城,所有军士放假三天。三军将士一阵欢呼。要知道,所谓的放假,其实就是听任将士在城内奸淫掳掠,为所欲为。五代时的士卒,很多是当过强盗、或犯过律条、或游手好闲之徒,生性残暴贪婪,听此承诺,自然兴高采烈。然而,郭威这一许诺,却给开封古城带来了一场空前的浩劫。
皇宫大内,刘承祐身着便服,舒服地躺在龙床凤榻上,旁边两个年轻美貌的宫女,在轻轻地帮他捶着腿。即将到来的大权独握的快感,让他有些醉意陶然。
“启奏陛下,紧急公文!”门外传来内侍的声音。
“什么公文?”刘承祐慢慢睁开眼睛,在宫女浑圆的屁股上肆意抚摸着。
“是郭威派人送来的奏疏。”
刘承祐立刻停止了动作,说道:“快送进来!”便挥手让宫女退下,自己起身坐在床上。他接过奏疏,看过之后,不禁又惊又惧,那张黑黄的脸不断抽搐着,冷汗不断流下来。呆了半晌,才对内侍喊道:“速召苏逢吉、李业、郭允明到广政殿,有急事商议!”
苏逢吉等人,其实早已知道郭威率兵南下的消息,但因为害怕被刘承祐怪罪,一直隐瞒着。来到广政殿后,也只是默默不语。刘承祐阴沉着脸,扫视了他们几个一遍道:“郭威起兵谋反的消息,想必你们早就听说了。当日密诏下得确实过于草率,再说无益。当前最重要的是,如何抵御叛贼,守住京师。”
苏逢吉等人见刘承祐并未怪罪,胆子壮了起来:“陛下不必忧虑,京城有滑州为屏障,郭威一时到不了京城。请陛下火速召集外镇将领赴援京师,同时派右神武将军袁义和邓州节度使刘进统帅禁军,驻扎城外赤岗,迎击叛军。待数日后兵马聚齐,叛军顷刻就会土崩瓦解。”
刘承祐恨极了郭威,咬牙切齿道:“郭威一直与朕作对,实在可恶!苏爱卿,你速令禁军将他全家拿下,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格杀勿论。朕要让他断子绝孙,为背叛皇室者立戒!”
苏逢吉素对郭威嫉恨,一得到刘承祐的命令,立刻带着禁军直奔郭府。那帮禁军如狼似虎,在郭府见到人就砍,逢物就砸,丫鬟、仆人、妇女、孩童,一个都不放过,霎时间整个府邸哭声震天。可怜郭威一家老小,三十余口都惨死在禁军刀下,仅一人逃脱,那就是符氏,因为和郭荣去了邺州,而逃过劫难。
杀了郭威全家,实际上断绝了与郭威妥协的任何可能。刘承祐的特使迅速奔赴各地,传达皇上的诏令。然而,那些外镇将领并不如刘承祐那么着急,高行周、符彦卿是郭威的好友和亲家,自不必说;便是白文珂、郭从义、赵晖等旧部,也不愿与曾经提拔过自己的郭威为敌。至于其他将领,在局势未明朗之前,是绝对不会轻举妄动的。因为不管谁做皇帝,只要手中拥有兵权,就可以镇守一方,何必冒这个风险呢?
刘承祐心急如焚地等了两天,没有等来救驾的将领,反倒等来了宋延渥杀聂文进、献出滑州城的消息。情急之中,他想到了兖州节度使慕容彦超,便急诏他入京。
慕容彦超本姓刘,是汉高祖刘暠的同胞兄弟,算起来还是刘承佑的叔父。因为从小过继给别人,才改姓慕容。他皮肤黝黑,满脸麻子,性格暴躁,为人凶悍,打起仗来不顾性命,在军中颇有威名。他接到刘承祐的诏令,即刻率领万余部众,赶往开封救驾。
刘承祐望眼欲穿,终于来了一支援军,龙心大悦,亲自在广政殿接见,还赐名剑宝马,以示嘉勉,那慕容彦超自是感激涕零,誓死效忠。
刘承祐的军队和郭威的军队,在开封城外二十里的刘子坡对峙。慕容彦超见郭威的部队兵强马壮,士气高昂,不禁有些发怵。
太后苦劝刘承祐道:“郭威乃我家故旧,若非不得已,决不至于麾兵相逼。你若守住都城,飞诏慰谕,斩苏逢吉、郭允明以谢天下,或许郭威念及旧情,尚能保全君臣名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刘承祐哪里肯听?在郭允明等一班侍从和御林军的簇拥下,直奔刘子坡大营。适逢两军出营列阵,准备厮杀,他便舍去车驾,登上营中土坡观看。
只见邺军十余万人马列于旷野之上,军容整肃,杀气腾腾,“郭”字帅旗迎风招展。郭威传下令:“我此番进京,只为清除朝中奸佞之人,不敢与皇上为敌,如汉军未进攻,不得轻动!”
传令刚完毕,汉军阵地一声炮响,鼓角震天。慕容彦超引着数百轻骑,前来掠阵。邺军大将李筠也不甘示弱,舞着狼牙棒出战。慕容彦超手持一柄铜锤,力刚劲猛,战了不到十个回合,李筠招架不住,调转马头,败下阵来。慕容彦超初战告捷,心中得意,在阵前耀武扬威,激怒了一大批邺军将士。
慕容延钊见此情景,身跨白马,手提红缨枪,率领三百轻骑,旋风般冲向慕容彦超。慕容彦超见来者脸色白皙,须髯飘飘,犹如一介书生,不禁心生蔑视,驱马迎了上去,右手铜锤奋力砸下。谁知对方出手奇快,铜锤尚在半空,那长枪已倏地来到胸前,慕容彦超被逼,只好收回右捶,同时用左捶荡开长枪。慕容延钊一招得手,迅速展开攻势,左一枪,右一枪,或虚或实,或刚或柔,枪枪不离对方要害。慕容彦超虽然力大,但举着数十斤的铜锤,要抵挡慕容延钊灵活刁钻的枪法,显得力不从心,只能拼命招架。
正在二人斗得天昏地暗之时,郭威下令王审琦、石守信,率领帐下最精锐的五百精兵,朝汉兵杀去。慕容彦超心中一急,手上稍微一缓,腿上立刻中了慕容延钊一枪,痛得几乎摔下马来,急忙策马退回营地。再看那麾下的数百轻骑,死的死,伤的伤,已经所剩无几了。郭威并不乘胜追杀,传令慕容延钊、王审琦、石守信迅速返回阵地,重新布好阵列。
慕容彦超心知败局已定,带着数百轻骑,逃回兖州。汉军将士人心惶惶,斗志全无,刘承祐根本无法左右局面,只得领着苏逢吉、郭允明等策马出营,向京城狂奔。行至玄化门,守门将领刘铢,看到刘承祐等人慌乱不堪的样子,坚决不开城门,还下令放箭。
无奈刘承祐君臣数人,又惊又惧,只得拨马回转,仓惶逃命。刚找到间民房,打算稍作休息,就听到外面人喊马嘶,刘承祐心中害怕,准备上马逃跑,不料背后突然一剑刺来,还未看清何人,就倒地而亡,年仅二十岁。那苏逢吉、郭允明一干人等,都被乱兵斩成肉酱。
慕容彦超率军一走,这边朝廷守军也就星流云散,郭威大军未遇任何阻挡,就进入京城。当他来到自己的府第前,看到满门被杀的惨象时,竟然没有流一滴眼泪,倒是听到刘承佑被杀的消息,却伏地放声恸哭,涕泪俱下,道:“皇上蒙难,实微臣之罪也。异日有何面目见高祖于地下!”
邺军将士因为郭威曾许诺在先,早就憋着一股劲,一旦入城,个个如狼似虎,大肆劫掠。
话说李良见城中大乱,惦记着倚香楼绿珠的安危,急忙向那里赶。他在大街上一路疾走,不时看到那些士兵,提着大包小包,从民宅中出来。整个大街上充满了妇孺的哭喊声,惨叫声,士兵的喝骂声,淫笑声……李良克制着心中的怒火,刚走进一个小胡同,看见两个士兵,将一个女人按在地上,正在撕扯着她的衣衫。那女人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那两个士兵,淫笑着撕开她的衣服,露出白花花的胸脯。
李良实在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去大喝一声:“住手!”
此时乱兵像脱了缰的野马,狂性大发,哪里还听得进去?那两个士兵抬起头,用血红的眼睛盯着李良,面露凶光,:“将爷,郭大帅发下令来,让兄弟们高兴三天。我们兄弟拼死拼活,为的不就是银子和女人?”
李良忍无可忍,拔出剑来喝道:“快滚!你们要是再不走,可别怪我不客气了!快滚!”
两人见他动了怒,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李良不敢耽搁,将剑入鞘,赶紧往绿珠的住处跑去。刚转过开封府衙署,就听到一阵凄厉的哭喊声。李良加快脚步,抢进倚香楼大门一看,院子里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鲜红的血流了一地。
李良心中猛地一沉,跑上二楼,一脚踹开绿珠房间的门,只见两个乱兵正将绿珠压在炕上。绿珠拼命挣扎,衣服被撕扯得不成样子。李良一步向前,一手一个,将两个乱兵摔倒在地。
绿珠爬起来,也顾不得整理撕破的衣服,叫了声:“李大哥!”扑到李良怀里,抱着李良号啕大哭。李良又是心疼,又是后怕。要是自己来晚一点的话,恐怕绿珠免不了惨遭蹂躏。
听着绿珠撕心裂肺的哭声,李良心中一阵绞痛:“自己这样做到底对还是错?难道自己舍生忘死的拼杀,就只为换来这种结局?当年年仅五岁的妹妹,还有爹娘,也是这样死在乱兵刀下啊!”他想起了广济大师说的话,“大定之日,即刻回山”,可是究竟什么时候才是大定之日呢?
他越想越难受,唤来几个亲兵,叫他们看护好楼院,自己匆匆赶往郭威府上。他不知道的是,郭威已遭受灭门之祸。
李良走进郭府大厅,见郭威正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而憔悴。李良也顾不上施礼,冲着郭威激动地质问道:“郭将军,你举兵进京,是为了清除奸臣,安定百姓,可是现在京城里到处是乱兵,他们四处杀人放火,奸淫抢劫,这哪里是义师?分明是乱贼!”李良越说越气愤,也顾不得郭威那气得都变形了的脸,“请将军赶快下令,制止将士抢劫扰民!”
“大胆!”郭威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说:“我与三军将士已经约定,攻进京城放假三日,岂能轻易更改,失信于人!现在违背约定,以后叫本帅如何服众!”
李良毫不示弱:“将军,你自己去城里看一看,整个开封府变成什么样子了?都快成了屠宰场了!老百姓有什么罪,要遭受这样的祸乱?”
郭威嘴唇直抖,正要发火,赵匡胤匆匆走进来,对郭威报告说:“将军,军队现在已失去控制。若再不制止,无须十日,只怕明天就会变成一座空城。这样一来,不仅授人以话柄,而且还会失去民心。还望将军三思啊!”
赵匡胤做事向来沉稳,郭威听他如此说,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正好郭崇威和王殷,也前来报告乱兵的情况,建议立即禁止抢掠。
于是,郭威下令,在城中各处张贴告示,严禁抢劫扰民,违令者斩。又派赵匡胤、韩令坤等人,率领亲兵在城中四处巡逻,一旦发现有抢劫扰民的,立即处决。那些正在兴头上的乱兵,哪里肯轻易罢休?直到亲眼看到数颗人头挂在市集之上,才怏怏归营。
稍作准备,郭威与王峻一起入宫,拜见太后。太后经此巨变,见了郭威,心知已非昔日,只好曲意抚慰,将朝中大事全权托付给他。
郭威首先在文武百官面前,痛斥苏逢吉、聂文进、郭允明等人迷惑君主,妄图诛杀忠良,实为此次兵变的罪魁祸首;接着又立刻着手清除余党,派人追捕在逃的李业等人。
接下来一个最敏感、而且最棘手的问题,就是如何择定嗣君。后汉高祖刘暠共有三个儿子,承训、承祐已逝,只有三子承勋在,按理应该立他为帝。但刘承勋卧病多年,连行走都困难,如何能胜任一国之君?
因为郭威大权在握,不知道他心中做何打算,大臣们都不敢多言,唯恐引来杀身之祸。只有王峻与郭威同领邺州,又共同率兵打进京师,因而无所顾忌,道:“殿下多病,看来只好迎立徐州节度使刘赟了。”郭威沉吟良久,未置可否,脸色阴沉。
太师冯道早已料到郭威有何意图,见此情形道:“徐州节度使乃高祖亲侄,又是养子,还有谁比他更合适立为嗣君的呢?”冯道在朝中一向德高望重,郭威虽然心中不悦,却也无可奈何。
翰林学士范质立刻撰写诰文,由冯道及枢密直学士王度、秘书监赵上交三人同赴徐州,迎接刘赟入朝。
正当后汉王朝为立嗣君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之时,辽主耶律兀欲,见中原多事,又起了南侵之意,发兵袭击内丘,攻陷饶阳,屠杀当地居民。朝廷接到急报,太后令郭威速率大军北征,政事则委托给窦贞固、王峻,军事委托王殷,授翰林学士范质为枢密副使,参赞军机要务。辽国的侵扰,无疑给了郭威一个绝好的机会。
郭威于十二月朔日,从京城出发,两天后抵达滑州。大军刚驻扎下来,便有使者从徐州来,说是奉新君刘赟诏令,前来慰劳诸将。郭威被冯道等人联合排挤,离开京城本就勉强,现在看到刘赟还未登基,就派人前来慰问,实则是监军,心中大为不满。
军中李筠、曹威等一班宿将,也是心怀不满,纷纷议论道:“我等起兵,攻陷京城,致使汉主身亡,已犯了诛夷三族之罪。假如刘氏复立,我们哪还有生路?不如趁大军在外,拥立郭大帅为君,杀回京师,尚可保全性命。”对于这些,郭威当然全部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心中暗自高兴,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送走刘赟的使者,他立即率军前往澶州。
当晚,郭威派人将赵匡胤召到自己帐中。
“不知将军召末将前来,所为何事?”参拜过后,赵匡胤问道。
郭威说:“匡胤,你一向很有头脑。军中的传言,你必定有所耳闻吧?依你来看,我该如何做才好?”
赵匡胤心中一惊,表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回答道:“如此大事,末将岂敢妄发言论?”
“帐中无外人,不妨直言。”
“刘赟未登基便遣使劳军,显然是想有所作为。一旦登基,内有冯道等人出谋划策,外有其父刘崇拥兵河东,如果各镇将军见风使舵,倒戈相向的话,到时形势对将军极为不利。俗话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依末将之见,不如……”
“匡胤,”郭威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头,“很多事全凭天意,非人力所及。今晚天气不错,不如我们去帐外走走。”
第二天开始,军中各种各样的传言越来越多,越传越玄乎。有的说,郭威熟睡之后,有一条五色小蛇从鼻孔中爬出,在颧鼻间游弋;有的说,大军离开京城之时,一道紫气从东升的旭日边飘来,萦绕着郭威的马首,久久方才散去;还有人说,此次北征是朝廷的阴谋,目的是调开邺军主力,然后要将他们统统消灭掉,此去将士难得生还……郭威对这些传言,一概置若罔闻,既不制止,也不解释。他明白,现在唯一要做的,只是沉住气,耐心地等待。
整个军营之中,暗潮汹涌,一场风暴就要来临了。
十二月二十日早晨,无数将士鼓噪着蜂拥而至,来到郭威住的澶州节度使衙署,呼喊着要求郭威当皇帝,混乱中有人将一面黄旗披在他的身上。顿时,将士们齐呼“万岁”,声音如同山呼海啸,震耳欲聋。
郭威知道,自己等待的时刻终于到了。当天,他率领大军,掉头南还,直取京师。
留在京城的王峻、王殷两人,一接到澶州兵变的消息,知道郭威必定南还。两人商量之后,派郭崇威率兵前往宋州,名义上是保护已经到达那里的刘赟,实际上却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为郭威顺理成章称帝铺好道路。
郭威率军抵达京城之外,并不直接进城,而是命大军原地驻扎。王峻等人,随即带领一帮文武大臣,前来谒见。见到昔日的同僚,如今黑压压跪倒一片,郭威连忙下马相见:“诸位同僚,何以行此大礼?”
“我等特来恭请郭将军回京!”王峻道。
群臣一看王峻发话,也跟着劝郭威进京。
郭威正色道:“太后尚未下诰赦,郭某焉敢擅自胡为?”
王峻一听,心里暗叫一声:“哎,我怎么没想到这出?”便带领群臣回京,逼太后下诰文去了。
太后一介女流,又经历了丧子之痛,知道郭威这一次回京城,后汉江山怕是保不住了。王峻等人又逼得紧,无奈只得颁下诰文。诰文曰:“枢密使兼侍中郭威,以英武之才,兼内外之任,剪除祸乱,弘济艰难,功业昭著,人望冠冕。军民爱戴,朝野推崇,宜总万机,以允群议,可监国。中外庶事,并由监国处分。”
接到太后的诏书,郭威却仍然驻扎城外原地。于是文武百官相继上表,劝郭威即帝位,接着又胁迫太后下诰令,正式将汉家天下禅让给了他。
正月初一,郭威拥兵进入京师,在百官的簇拥下,登上崇元殿,正式登基,定国号为周,改元广顺。郭威当了皇帝,实现了他梦寐以求的宏愿,此时他最忌惮的就是刘赟,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太后的名义,废掉刘赟,封他为湘阴公,食邑三千户。刘赟正想进京当皇帝,猛然接到太后的诰命,失望之际,免不了口出怨言,结果被宋州节度使李洪义给毒死了。
刘赟的生父刘崇,时任河东节度使,一开始听到刘承直言身亡,本想发兵南向,讨伐郭威,后来听说立自己的儿子刘赟为帝,高兴地说:“我儿为帝,尚复何求!”立刻改变主意,按兵不动了。听到儿子被废被杀,郭威自立为帝的消息,不禁大怒,声称与周朝势不两立,立即在太原称帝,国号仍为汉,沿用刘承祐的“乾祐”年号,据有并、汾、忻、代、岚、宪、隆、蔚、泌、辽、麟、石十二州,史称北汉。
北汉主刘崇,带着满腔的怨愤,招兵买马,筹措粮草,积极准备南下讨伐郭威。中原大地的格局,从此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历史犹如滔滔东流的河水,以它固有的大度和从容,永无休止地行进。在刀剑与血火、权谋与狡诈、必然与偶然的交织纠结之中,一场惊心动魄的改朝换代的戏剧,在悄无声息中上演,一个新王朝在旧王朝的废墟上建立起来,从而给那些历史的弄潮儿提供了施展身手、挥洒生命的新的背景和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