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辞别两位义兄,一路昼伏夜行,尽量避开官道,抵达襄阳城下时,已经是三月底了。襄阳地处荆楚上游,东瞰吴越,西控川陕,南蔽荆衡,北接宛洛,檀溪带其西,岘山亘其南,汉水环萦,樊城对峙,堪称南北之通衢,中原之门户。
赵匡胤牵着马,从城东的阳春门进了城。只见城门内街道宽阔,店铺林立,人来人往,显得十分繁华,简直可与战前的洛阳相媲美。时已黄昏,人困马乏,须找个客店安顿下来。他沿着街道往前走,四下张望,一抬眼看到“悦来客栈”的匾额,便走了进去。
“客官,住店吗?”小伙计早己笑脸迎上来。赵匡胤要了一间客房,并交代伙计,将赤褐马牵到后面的马厩里好生喂养,自己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心里正盘算着如何打听父亲的消息,忽然听到邻近桌子上有人说:“陈二哥,你听说了吗?辽主耶律德光已经率军北归啦!”
“这谁不知道?据说辽兵临走之前大屠相州,城中男子被杀得尽数不留,年轻妇女一概虏去,全城只剩下几百口人呢!那耶律贼真是作孽!”
“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此话真是半点不虚,前几天耶律德光在沙胡林一命呜呼,真是报应不爽啊!”
听到这里,赵匡胤长吁了一口气,抓起酒壶,昂头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随即高喊:“小二,拿酒来!”
小二赶紧过来添满酒。刚要离开,赵匡胤一把抓着他的手,将他按在凳子上,道:“在下请你喝酒,能否赏脸?”
“客官,你这是?……”小二一脸惶惑。
这襄阳地区民风彪悍,好斗轻生,动辄刀剑相向,借酒闹事更是家常便饭,所以小二一看赵匡胤的架势,立即惊惧不安起来。
“掌柜的,不必担心,在下并无恶意。”赵匡胤见他害怕,便松开手,“请你喝酒不过两个原因,一则为辽兵北撤和耶律贼暴死;二则在下要向你打听一件事。”
“客官所问何事?”
“襄阳防御史王彦超将军的衙署在何处?你是否知道他手下有一位叫赵弘殷的军将?”
“防御史衙署设在城东南魁星楼旁边,离这里不远。至于赵弘殷,请恕老朽见识短浅,确是不曾听说。不过,这也容易,客官去防御史衙署一问便知。”
那小二转身刚要走,忽然又转过身来,拍拍脑袋说:“你瞧,我差点忘了。防御史衙署有位姓王的将军,每天都要来小店喝两杯。客官明日问他便可知晓了。”
第二天早上,赵匡胤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忽然记起今天要与那位王将军会面,便赶紧穿衣洗漱,走下楼去。
刚走到桌旁坐定,便听到店中伙计在高喊:“王将军,你来啦,快里边请!”
赵匡胤一抬头,一位身着戎装的军将正大步走了进来,大声唤道:“掌柜的,快叫厨房弄几个小菜过来!”这军将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瘦高个子,双臂奇长,鹰钩鼻,黄眼眸,两颊如刀削,眉宇间流露出一股凶悍骄矜之气,一看便知是辽西一带汉人与胡人的混血种。
伙计紧步走过来,弯腰将他引到赵匡胤的桌旁,满脸堆笑地说:“王将军,你这边坐。这位客官想向你打听个人。——两位慢聊!”
赵匡胤站起身,双手抱拳做了个礼。
“这位兄台如何称呼?不知欲向在下打听何人?”眼见面前这个年轻人气宇轩昂,仪表不俗,那军将的骄矜之气,不觉便减了几分。
“在下姓赵名匡胤,家父赵弘殷,不知王将军是否听说过,还望告知一二。”
那军将一听,不由得一愣,继而朗声大笑:“哈哈,原来是赵兄!请恕在下眼拙。快请坐,请坐!”接着又转头对店小二吩咐道:“来两壶好酒,菜只管捡好的上,今天我要与赵兄来个一醉方休!”
“王将军……”赵匡胤大惑不解,正要开口询问,却被那个军将打断:“赵兄万不可如此称呼。在下王审琦,只不过是王彦超将军手下的一名校尉,离将军还差得远呢!早就耳闻赵兄大名,一直无缘拜会,今日一见,实在是夙愿得偿啊!”
“王兄过奖,”赵匡胤心中惦念父亲,便问:“请问王兄,家父还在襄阳吗?”
“赵兄恭喜了。令尊赵将军因为作战有功,被朝廷提升为凤翔军都指挥使,前几日已往凤翔赴任去了。赵兄要是早到几日,便可遇到令尊。”
酒菜陆续端了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子。王审琦将酒杯斟满,端起来道:“赵兄,在下曾居洛阳,对赵兄仰慕已久,今日在此相遇,也算是他乡遇故人。来,干了这杯酒!”说罢,一饮而尽。
“好,王兄果真是痛快人。在下承蒙王兄款待,实在是受之有愧。既然王兄如此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一见投缘,便推杯送盏对饮起来。接连几杯酒下肚,赵匡胤想到父亲已经前往凤翔,此番襄阳探父不遇,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沉思间酒杯不觉停了下来。
酒酣耳热之间,王审琦指着桌上一盘茎青根白的菜蔬道:“赵兄,尝尝此菜。此名藜芦,又称鹿葱,茎似葱白,根似马肠,加些须油盐在锅中微炒,佐以香醋麻油,吃起来香脆可口。这可是襄阳的特产,其他地方,可是无法享受到这等口福的!”
赵匡胤用筷子夹起,尝了一尝,果然清脆爽口,别有一番滋味。两人吃得开心,杯箸齐下,痛快至极!
王审琦边吃边问:“不知道赵兄以后有何打算?”
“在下原本是为了打听父亲的消息。而今打算去太原和新结拜的义兄,一起投郭威!”赵匡胤沉思一下回答道。
王审琦一听,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劝道:“赵兄何必舍近求远呢!目前北方形势极为复杂,刘知远称帝,辽主耶律德光死后,永康王耶律兀突、赵延寿、杜重威都想做皇帝,前景实在难料。倒不如留在南方,投在王彦超帐下,以观其变;况且你我二人意气相投,正该彼此倚重照应,岂能刚相识便离别呢?”
赵匡胤见他说得颇有道理,便问:“不知王彦超何许人也?”
“王将军是大名临清人,为人温和恭谨,礼贤下士,笃信佛教,曾在凤翔重云山出家为僧,人称三宝将军;且他与令尊有旧,自然会对赵兄多加关照。赵兄不必多虑,三日后我代为引见王将军。”
王彦超的私宅在防御史衙署后面,远离闹市,十分清静。当时正值春天,院子里黄莺婉转,花草繁茂,阳光从雕花窗帘的斜格子里射进来。
王彦超是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穿着随意的家居衣服。因为平时从不焦躁恼怒,加上保养得法,所以面容白净光滑,竟如女子一般。单从外表上看,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二十年的、老谋深算的将军,倒更像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得道高僧。他悠然踱进客厅,在太师椅上坐下。椅子扶手上的丝绸光滑而富有质感,宛如女子的肌肤一般,让他感到一阵惬意。
王彦超忽然想起昨天王审琦对他说,赵弘殷的儿子赵匡胤要来拜见他,希望能在他帐下谋个军职。阳光舒服的洒在他的身上,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惬意陶然,又带着点舒服的困倦。
迷迷糊糊之中,他恍惚置身于汉水之滨的茫茫荒野。天地昏暗,雷雨大作。突然,从正北方向飞出一条赤龙,摇头摆尾,直逼过来。那龙鳞、龙须、龙爪,犹如赤红的火焰,尤其是那一对龙目,眈眈相视,好像要洞穿他的五脏六腑。……他被赤龙逼得无路可走,不禁大叫一声……王彦超猛然惊醒过来,才知道是南柯一梦。摸一摸心口,还在突突地跳,内衣凉沁沁的,梦中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他是个极相信命数的人,惊魂甫定,便暗自揣摩起梦中所蕴涵的玄机,“我数虎,与龙相克不相生;我居于南,龙从北来,南北势必冲突。我今年三十六岁,是为本命年,晖禅师说我今年当谨慎,方可保平安。如此看来,这赤龙乃是我本命年的克星。可是这赤龙究竟所兆何人呢?”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管家匆匆来报:“将军,王审琦领了一个年轻人来求见。”他手一挥,示意让他们进来。
“将军,这位就是赵匡胤!”
王彦超张开双目,眼光落到赵匡胤身上,心中猛然咯噔一下。只见赵匡胤赤脸赤须,浓眉斜矗,不怒自威,双目所触,令人局促惶恐,如芒在背。王彦超立刻联想起梦中的赤龙,“莫非赤龙便应在此人身上?适才所梦乃是佛祖对我的即时警示?看来此人万万不可留在身边。”
他心中虽然这样想,脸上仍显得十分热情。招呼二人坐下后,唤下人沏茶,摆上点心,便开始寒喧起来。
“匡胤,洛阳家里的人都还好吧?”
“托王将军的福气,家人都还安好。”
“此番来襄阳,让王审琦陪你四处走走,游览游览名山古迹,多住些日子再走也不迟。”
“王将军,”赵匡胤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不瞒您说,在下此次来襄阳,本为探望家父。现今家父调任凤翔,在下意欲投在将军麾下,效命奔走,冲锋陷阵,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殷殷此情,还望将军鉴察。”
王彦超叹了口气说道:“阁下将门之子,英彦之才,若能入我帐中,那真是王某的大幸!只是舐犊情深,于情于理,你都应当去凤翔,侍奉在父亲身边。令尊与我是故交,我岂敢留其爱子,令世人齿寒呢?”
赵匡胤、王审琦刚想开口辩解,王彦超摆摆手道:“两位不必多言,请不要陷我于不义!”随即叫管家取来白银二百两,赠给赵匡胤,“王某清贫,无以为赠,绵薄之意,望请收下。此举实出无奈,还望你能体谅我的苦衷!”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二人出了王府,王审琦便愤愤地说:“哼,这个老狐狸,态度变得这么快,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匡胤心知王彦超忽然婉拒,必有缘故,故在一旁没有做声。倒是王审琦在一边讪讪的,“赵兄,在下答应为你引荐,没想到王彦超这个老家伙,这么不能容人!不如在下和赵兄一道另投明主算了!”
赵匡胤见他着急,笑笑说:“王兄无须动怒,万事讲究一个缘字,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明天,我想去那闻名已久的岘山一游。过两日,便往太原去和两位兄弟会合!”王审琦见此,也只好作罢。
第二天一早,赵匡胤随便用了早点,骑着赤褐马,慢悠悠地朝城南走去。出了文昌门,城外是一望无际的原野,绿草如茵,繁华点点,远处起伏的群山,在雾岚中显得缥缈而神秘。
赵匡胤骑着赤褐马,直奔岘山而去。
岘山又名岘首山,在襄阳城南七里,虽不如五岳高峻雄奇,却也是雄据湖襄,峙临汉水,自有一番秀美灵气。赵匡胤牵着赤褐马,不慌不忙地上山,一路欣赏着景色,自有一番悠游滋味。
此时已是落日苍茫,如血的残阳给天地间的一切,镀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层山叠叠,松涛阵阵,清冷的山风吹在脸上,赵匡胤不禁精神大振,豪情顿生:男儿就该像这山风一般,迅猛强烈、满腔豪情、无所羁绊。
岘山山顶有一块著名的“羊祜碑”。据《晋书》记载,西晋大将羊祜镇守襄阳,统帅天下兵马时,曾多次与朋友邹湛登临此地。兴尽悲来,对邹湛说道:“自有宇宙,便有此山,古来贤达之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堙没无闻,使人伤悲!如百岁之后有知,魂魄犹登此山也!”羊祜死后,襄阳百姓在此立碑,望其碑者莫不流泪,所以晋代文人杜预称此碑为“堕泪碑”。自此以后数百年来,“羊祜碑”已和岘山融为一体。登临之人至此,无不生出一种迁逝之感,生命之悲!
赵匡胤站在山顶,手抚被岁月和风雨侵蚀的斑驳碑身,俯瞰东流的汉水和雄伟的襄阳古城,不禁心情激荡,思如潮涌。
想当年,羊祜在襄阳安抚士庶,垦田积粮,准备一举灭吴,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以名垂青史,可是终因朝廷的牵制而大志未遂!前贤已逝,山河依旧,缅怀古人,想到自己同样至今功名未就,不由得感到一阵深沉的忧虑和惆怅。便是所有登临此山的人,又有几人能摆脱堙没无闻的命运呢?
赵匡胤想起远在洛阳勉力支撑的母亲,温柔美丽的妻子,年纪尚幼的弟妹,这些人注定是他这一辈子无法摆脱的牵挂,只是眼下兵荒马乱,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想到这里,赵匡胤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眼看天色已晚,赵匡胤信马由缰地沿着山路下去。小路两旁是浓密的松树林,松林深处传来涧水淙淙流动的声音,偶尔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在寂静的山涧回转,脚下的松针发出轻微的沙沙梭梭声,一切都是那么静谧。
深山藏古刹,没过多久,一座寺庙便出现在赵匡胤的眼前。这是一座早已破败的寺院,只有那早已倾颓的墙垣,青苔丛生的琉璃瓦,在依稀诉说着它曾经的辉煌和世人的冷落。
赵匡胤牵着马,走上前去,看到寺门正上方的庙额上,写着“龙兴寺”三个古朴苍劲的大字,那木制的匾额上蛛网纠结,尘埃遍布,已是破败不堪。正在他暗自感叹的时候,寺内走出一个面貌清癯,须发皆白,身穿黄色僧袍,肩披袈裟的老僧人。他缓缓走上前来,单掌对赵匡胤施礼道:“阿弥陀佛,施主是否姓赵,从洛阳来?”
“正是。”赵匡胤答道,心中一阵疑惑。
“阿弥陀佛。老衲终于等到施主了!”
赵匡胤惊愕不已,便问:“在下从未与大师谋面,大师何出此言?”
“此事说来话长。施主,请随我来。”
赵匡胤跟着老僧进了寺门,将赤褐马栓在廊柱上,然后跟随老僧一路穿过佛祖殿、观音殿,最后来到僧众住的禅院,在一间幽静雅致的禅房坐下。立刻就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端上两杯茶,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悄然退出。
“施主,请用茶。”那老僧端起茶杯,向赵匡胤作了个手势,微微颔首道:“老衲是本寺主持,法名广济。施主疑惑之事,听我慢慢道来。”
原来这龙兴寺建于南朝萧齐永明年间,在荆襄一带很有名。此寺的上任主持灯禅师,早年云游四方,历览天下名山大川,广结善缘。六十岁以后接任主持,便不再出山,专心研究佛经,参悟禅理,教授门徒。唐末大乱,兵连祸结,生灵涂炭,灯禅师反复观测星象,细研谶书,料定天下将有数十年的祸劫。于是倾尽平生之所学,参研古代各种兵书,潜心研习,撰成《舆地与兵法》一书;又凭他数十年的功底,创立了一套神奇的棍法,号为“浑天棍法六十四式”,以待有缘之人。
八年前的中秋之夜,灯禅师将广济大师唤去,神色淡然道:“尘缘有限,终须一别,今晚即是为师的大行西归之期,以后就由你接任本寺主持,弘扬佛法了。此外,为师尚有一桩心事未了,须由你去完成。”
说完,他又指着案头一个锦盒和一根红褐色的齐眉棍说:“此盒中装有《舆地与兵法》、《浑天棍法六十四式》两册书,凝聚了为师毕生心血;这浑天棍乃昆仑山赤龙木所制,坚硬无比,无坚不摧。你要好好保管这两件物品,八年后的仲春时节,将有一位姓赵的施主,从洛阳来本寺,他便是此书与此棍的有缘人。到时你将书与棍交给他,并留他在舍中钻研,一百日后方可下山北去。此事关乎佛门盛衰,黎民祸福,万万不可有半点差池。切记,切记!”说完,口占偈语一首:会得祖师真妙诀,无得无物又无说。
驱散乌云千万重,一点灵心明皎洁。
念毕,端坐而化。当时龙兴寺上空出现朵朵五色祥云,或如华盖,或如莲叶,持续了整整三天,方始散去。
广济大师说完,离开座椅,从柜子中取出黄绸布包裹的锦盒和浑天棍,递给赵匡胤:“施主,这便是先师留给你的书册和浑天棍。”
“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怎见得在下就是灯禅师所指的有缘人?大师还是慎重行事为好。”赵匡胤郑重其事地劝道。
“阿弥陀佛,四海之内,除了施主,还有谁能受此重托?善哉,善哉!”
见广济大师执意如此,赵匡胤说了声“愧受”,接过浑天棍和锦盒,对广济大师作了个揖道:“大师既道我是有缘之人,在下也就不再客套,姑且收下这份厚礼。只是在下惦念家中老母,又与两位兄台有约在先,恐怕不能留在贵寺仔细研习了!”
广济大师微微一笑道:“灯禅师留下遗言,让你务必在寺中参习一百日,方可下山,想是自有深意!况且一切自有天意,施主不必挂怀,就请安心留在本寺潜心研习吧。”
赵匡胤低头一想,也许这是个奇遇也说不定,便点头答应了。广济大师早已为赵匡胤收拾好一间幽静客房。当天晚上,赵匡胤就在灯下仔细研究那两册书。那浑天棍法理解起来并不困难,主要是以“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复衍生六十四卦”的《易》理创成的,倒是《舆地与兵法》,看似平常,其实暗藏玄机,颇让他感到困惑。赵匡胤一直看到很晚,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赵匡胤就被一阵喝彩声惊醒。睁开惺忪的睡眼,朝窗外一望,只见七八个年轻僧人,正围着一个精壮汉子打拳。看到精彩之处,便发出一阵阵喝彩。那汉子虎背熊腰,气势如虹,一拳一脚都携带着一股雷霆般的威猛,透着一股浓重的杀气。赵匡胤看了,不禁黯然心惊,神情骇然。
赵匡胤从小习武,却从未见过如此威猛的拳法,不由涌起一股争强好胜之心。他取出混天棍,走了出来,摆个架势,运气于胸,舞将开来。赵匡胤这套棍法是祖传的游龙棍法,一共三十六式,讲究的是以气驭棍,棍随意行,他自小演练,早就烂熟于心。只见他直劈横扫,前挑后搠,进退有度,开阖自如,力钢势猛,虎虎生风。练武的僧人一看,纷纷围过来,一齐喝彩。赵匡胤心里一阵得意,更是将棍子舞得如车轮般飞转。一瞥眼,看到广济大师也正站在人群中观看,嘴角微笑,似乎有轻藐之意。赵匡胤收式定神,走上前道:“让大师见笑了,晚辈随意舞了一通棍法,还望大师指点一二!”
“施主这套棍法,果然好看,只是临阵对敌,重在实用,招式繁复,反成累赘!且棍随意转,固然潇洒,若无章法,必生破绽。”
赵匡胤心高气傲,心里兀自不服。广济大师一笑,从旁边僧人手里,拿过一根普通木棍,对赵匡胤道:“施主若是不信,不妨放手攻来,看看如何?”
赵匡胤豪兴陡起,说声“得罪了!”,便使出一招力劈华山。谁知广济大师身形未动,只是举棍微微一带,赵匡胤就觉得自己棍中的力,猛然间似乎卸去了大半,心中一急,又连忙使出一招横扫千军,接着是直捣黄龙,一点灵犀……可是都被广济大师轻轻松松一一化解。赵匡胤暗自心折,猛然收棍,倒地便拜:“大师棍法精妙,在下自愧不如,还请大师多多提点!”
“阿弥陀佛!施主快快请起!施主棍法,已然不俗,只要将浑天棍法六十四式勤加苦练,自是受益不尽!”
赵匡胤这才知道浑天棍法果然精妙非常,从此便在龙兴寺安心住了下来。白天在广济大师的指导下练习棍法,有时抽空向打虎拳的弘忍学几路拳法,或者向那个叫觉慧的小沙弥,讨教几招剑术;晚上就在灯下细细研读那本《舆地与兵法》,日子倒也过得极快。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不知不觉赵匡胤已在龙兴寺住了将近三个月。这段日子里,他的功力大大提高,对舆地和兵法也有了大致的了解,对广济大师、觉慧等人的感情也越来越深。一百天的期限终于到了,广济大师在大殿为赵匡胤饯行,弘忍和觉慧在一旁侍立。
赵匡胤从内心深处希望广济大师答应让觉慧和自己一起下山。从第一眼看到觉慧起,赵匡胤就觉得和他特别投缘,在龙兴寺的这段日子里,每天都是觉慧来给他送水送饭。那觉慧长得眉清目秀,话虽不多,心思却极为细密,这一点和自己的弟弟匡义很像。
赵匡胤对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弟弟匡义,怀着一份很复杂的感情,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只是他的兄长,在感情上更像是父子。匡义打小就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不愿意和小伙伴们玩耍,却整天窝在家里遍览群书典籍,一副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样子,有时候连赵匡胤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老衲以茶代酒为施主饯行。施主当以天下苍生为念,戒杀好生,造福万民。此外,佛门引人为善,普度众生,异日还希望施主慈悲为怀,存之兴之。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赵匡胤听了,有点茫然不解。广济大师的话总是蕴涵着深奥的玄机,叫人摸不着头脑,他也不便深究。他刚想提觉慧的事,却听到广济大师唤了一声:“觉慧,你过来!”
觉慧慢慢走上前道:“师傅,弟子在!”站在那里一脸沮丧。
“你不是很想下山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吗?为师便成全你,让你去尘世中历经一些磨难。”看到觉慧的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广济大师从柜子中拿出一把剑和一个小皮囊,交给他说:“觉慧,你带着这把宝剑和这数十支燕子铛,跟随赵施主下山。天下大定之日,即刻回山,不得眷恋世俗的浮华,你可记住了?”
“师傅,弟子记住了!可何时方是天下大定之日呢?”
“无须多问,到时自然明白!”
赵匡胤不禁喜出望外,连忙插嘴道:“多谢大师。弟子一定好生照看觉慧,请大师放心!”
众人来到寺门口,广济大师对赵匡胤道:“施主,老衲有数言相赠。”赵匡胤正容答道:“敬听大师教诲。”广济大师随口念道:“今当往北莫南行,他日黄袍自加身。削夺藩镇重文士,根除北患为子孙。”赵匡胤心中不解,但知多问无益,于是默默记在心上。
觉慧含泪拜别广济大师,同赵匡胤一起驱马而去。广济大师手捻佛珠,目送两人渐渐远去,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他长长叹了口气,抬头仰望苍穹,喃喃念道:气宇冲霄大丈夫,寻常沟渎岂能拘。
手提七尺浑天棍,直取骊龙颔下珠。
念毕,缓缓走入寺中。空旷的寺门外,只有弘忍一人依然伫立在那里,朝着赵匡胤、觉慧离去的方向,久久地凝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