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朔风寒(一)
荒原之中,田穹蹲在雪地上,死死盯着对面远处的雪线。
雪线尽头,就是白雪蔼蔼的莽莽群山,正是通往应州的道路。
此刻清晨,朔气正寒。
完颜娄室所部三千余女真战兵,辅兵数千,战马驮马近万。突然出现在云内诸州西面,在席卷朔州之后,动向就显得奇怪得很。
按照常理来说,这样数千军马连同如此多的牲口。翻越群山而来已经是极其艰难的事情了。要是还能携带多少辎重,除非女真鞑子全体将内裤穿在了外面。
这样大的一支军马,每日人吃马嚼就是一个巨大的数字,女真人再勇悍,也得吃饱了才能发挥得出来。几千人悬兵深入险地,背后通路又被应州截断。若不能劫掠到足够的粮草辎重,饿也饿垮了他们。
虽然娄室他们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一下席卷了朔州左近的坞壁堡寨,甚或拿下了几个县城。可是云内诸州这几年遭受了相当大的兵火破坏,人烟稀少,荒凉破败不堪。
而郭蓉他们深入云内,又搜刮了一遍,还转运了相当多的人口。就是有几个城池也差不多荒废了。就是夺取一些积储,也远远不够支撑女真大军渡过这冰天雪地的一冬,更不用说和云内的军马做决战的。
正常他们应该有的举动,就是继续引兵而东。尽可能的席卷云内,夺取更多的积储,就有在云内诸州立足的资本,将来不管是进是退。都自如得很。
用一句话而言。就是女真军马利在速战。而不利持久。
可这支深入云内的女真军马的动向却是完全不同。在席卷朔州之后,也未曾在朔州据守。反而大军在向北运动,摆出了一副隔绝云内诸州与应州联系的态势。好像是要去打应州也似。
按照常理来说,拿下应州,打通后援通路,也是正常的用兵手段。可具体到眼下,却让人难以索解。整个云内诸州,其他地方都残破不堪。没有什么坚城可为凭依。拿得出手的就一个应州城塞而已。女真人野战已经是天下闻名,可攻城并不见高明。转头去打应州,积储没有多少,又无依托,冰天雪地里相持,只有时间稍微久些,女真军以前再强也要变成不堪一击的弱旅。
除非应州那里有什么变故!
坐镇武州主持军务的王贵也想到这一点,应州当然是云内布局的关键所在。不仅卡在了西京大同府南下通路要害处。而且应州还是郭蓉在坐镇主持!要是郭蓉有什么三长两短,王贵如何向萧言交待?
虽然想破头也不明白女真军马怎么这么有信心北上向应州方向动作,可王贵在发现女真大军如此动向之后。也立刻就调整了部署。
本来全军分处各处,坚壁清野。将能搜集到的粮草物资都集中到最坚固的坞壁堡寨当中,准备依托死守牵制住女真军马的兵锋,等待河东神武常胜军主力来援。现在就要将兵力集中,也向北运动,仍然和女真大军保持接触,同时尽量与应州方向联系上。
冰天雪地里头,麾下军马已经分散了出去,一时间搜拢并不容易。而且王贵麾下军马,从云内诸州新募的占了相当大的比例。这些军马让他们在本乡本土凭借坞壁堡寨死守还没什么问题,足堪得用。可要将他们调出去打野战,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军令传下去之后好几天,仍然磨磨蹭蹭的没有搜拢多少,北上更是遥遥无期。急得王贵头发都白了几十根。
新募之军指望不上,就只能指望从神武常胜军中带出来的老底子。王贵尽量组织了一些精锐,向北而进,一面摸清女真军的动向,同时也可以直入应州,与郭蓉他们建立起联系。
只要应州还在,那天就塌不下来!若是应州有什么变故,那无论如何也要确保郭蓉能安全的逃出来!
田穹做为貂帽都出身,随萧言厮杀过好几次,不折不扣的嫡系。自然就从王贵身边抽调出来,领了一支精锐轻骑,人人双马,携带足够辎重,准备强行直入应州。
若应州无恙,则摸清女真军势回报。若应州危殆,则这几十骑也算是一支能战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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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穹所在之处,就是一个小丘上。在他身后丘底一个避风所在,就是他麾下这二三十精锐轻骑临时设营过夜的地方。
几十匹马,拴在枯树上,马身下都垫了辛苦搜罗来的枯草。拴马枯树上拉一条绳子出来,一面整幅的牛皮朝上一担,就是个斜坡形状的单人小帐幕。舒适自然是谈不上了,可是好在也能稍稍挡风避寒,而且和自己的座骑都在一起,随时能知道它们的动静,冷了饿了,一翻身起来就能照料得到。万一遇敌,上马隔断绳子就能打仗。
昨夜一场小雪,帐幕上都白茫茫的堆积了不少。几十匹马嚼着枯草,不时低低的打着响鼻。有些军士已经起身,活动一下冻僵的筋骨,就开始打开料袋喂马。摘下披在马身上过夜用的毡子,准备牵着先遛一圈,活活战马血气筋骨。
昨夜篝火闷着的火头又引燃了,几个骑士遛马回来就在烧水煮茶。炊烟淡淡升起,和寒冷晨风刮起的雪尘混在一起,稍稍离远一些,就分辨不出来了。
田穹身后突然传来脚步踏雪之声,他回头一看,就是一名部下提着一罐热茶送过来,远远的就招呼:“都头,什么时候起的?请早寒风一吹,肠子都要鸟冻成一团,喝碗热得暖和一下也罢。”
田穹嘿的一声站了起来。肩上身上的雪粉簌簌就朝下落。那部下看到。乍舌道:“都头。遮没不是一夜都没睡?就算俺们厮杀汉能熬苦,也不是这般熬法,还要性命不要?”
田穹摇摇头:“倒也睡了个把时辰,夜里哨探洒出去警戒探路,心里头总是放不下,就起身来等他们回来…………俺身子粗,哪有那么金贵,少闭眼睛一会儿。难道就能屈死不成?”
说着他就接过那罐热茶,也不用碗,就使着木勺舀了一大勺出来,倒进口里。热热的茶水加盐加酪再混杂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煮成粘乎乎的一团,喝下肚就觉得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当下就忍不住舒服的叹了口气。
他那麾下看他这模样,忍不住又开口:“十三那小子,手脚伶俐,弓马娴熟——就是俺们军中,他这等人物本事都不算多。不管遇上什么。十三定然都是逢凶化吉的,都头你又何必担心他?”
田穹笑笑。未曾言声。放下木勺擦了把嘴,摇头道:“味道总是不对,一路北来,未曾看到多少女真鞑子,看来都向北面赶去了。在朔州虚晃一枪,将俺们大军调开了,立刻就转而向北,女真鞑子这兵用得实在活!”
他那麾下撇嘴摇头:“活又济得鸟用?听北面下来的弟兄说,应州城塞坚固得很,不比三关差似哪里去。有千人驻守,几万人也打不下来。女真鞑子没多少粮草,屯在那里。就算抗饿抗冻,能撑多久?大军上来,用精拳头也收拾干净他们了…………十三在应州城塞内,更是万安。都头要是心里还是放不下,这次到应州亲眼觑见,就知道俺不是说的虚话…………都头,俺再多嘴一句。既然这么惦记十三,这次事了,认了他当儿子就是。俺们刀头舔血的厮杀汉,生死什么的都平常。要是娶个媳妇儿生个儿子赶不上,有十三在,总有个抱盆打幡的不是?”
田穹当下就给他一巴掌:“你这鸟嘴,也这般盐酱口,你要乐意,到时让你这囚攮的给俺抱盆打幡!直娘贼,想从你这狗嘴里听到一句好话,难丝登天!”
笑骂之中,田穹却将忧心藏在心底。
他也算是老行伍了,地位也略略高些,知道的内情也多点。北面下来弟兄带来消息,除了应州城塞固若金汤之外,却还说应州有数百新附之军,数百降军,自家老底子嫡系,不过三成!
正常来说,对于应州这等坚城,几千女真军马通过在朔州佯动争取的这些时间不足以拿下如此坚城。
可是要是城内生什么变故呢?要知道王贵王将主遣自家北上联络应州的时候,当面交待完军令,反复念叨的就是应州城内可不要生什么变故!
自家这区区几十骑,能不能及时赶到应州?就算赶到了应州,这点力量,又能派上多大用场?
河东大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北上?
萧显谟现在变成了大宋的燕王,荣华富贵俱全,权倾汴梁。难道就忘了俺们这些与他一起厮杀出来的粗汉么?
这些话,也只有藏在心底,再不能说出口的。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就见他那麾下突然跳起一指北面:“回来了,直娘贼的回来了!当先的遮没不就是梁猴子?那厮在马背上,腰总塌着,尖嘴猴腮,活脱脱就是一毛猴!”
田穹猛的转头,就见远处雪线间几个黑影跳跃而来,自家弟兄身形都是看得惯熟。远远就能分辨出来,正是夜间遣出去哨探的几骑。
当下田穹就下了小丘翻上一匹座骑,双腿一夹催马飞也似的迎了上去。不多时候两边就遇上。几名夜间出去哨探的骑士脸色冻得又青又白,累得在马背上腰都直不起来了。当先那个颇有三分猴形,瘦瘦小小花名唤作梁猴的军士哆嗦着冻僵的嘴半天都招呼不了田穹一声。
田穹递过一袋烈酒,梁猴抖着手喝下去一大口才好一些,开口招呼:“都头,俺们回来了!”
田穹与他们并辔回转,问道:“如何?”
梁猴想笑,脸冻硬了没笑得出来:“倒是瞅见通路上有女真鞑子夜巡哨探,直娘贼的倒是将这北面通路卡得恁死!不过就凭这些鸟鞑子,还抓不着俺们…………这几个月云内道路俺们也摸熟不少,趁夜潜越过去,俺们这几十人,女真鞑子鸟毛都捞不着一根!”
田穹笑着拍他肩膀:“好,好!赶紧回去踏实睡上半日,日头一落,俺们就走他娘。”
梁猴迟疑一下,忍不住又开口:“都头,女真鞑子摆出这个架势,遮没不是真要打下应州?不然按照女真鞑子本事,不应该自家望死路里头钻啊…………这几千女真鞑子,俺也不是堕自家威风,云内军马新军太多,济不得事,俺们是吃不下来的,非得指望河东大军不可!河东大军到底什么时候能上来?”
田穹默然一下,笑骂道:“俺差遣就是一个都头,官身也是八品下的一个什么鸟官儿。如何能知道军国大事?只管杀进应州,摸清那里情形回报就是。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按照俺在显谟身边听来他老人家惯常说的话,俺闲得蛋疼么?”
梁猴不吭声了,在马背上头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瞌睡。田穹却忍不住来了心思。
河东大军,这个时候先锋也该到了罢?领军将主该是谁?按照岳无敌身先士卒的性子,逃不了就是岳将主罢?要是他领军而来,整个云内,都要士气大振!
要是萧显谟——现在应该叫燕王了,他再能亲身而至。全军上下,岂不是对着铺天盖地的鞑子都能红着眼睛扑上去!
想到这里,田穹忍不住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但愿还赶得及,应州不要生什么变故。要是应州不保,那这次战事的麻烦可就大了!
十三,你小子也别有事。俺还指望你将来为俺抱盆打幡来着!(未完待续。。)
ps: 呃,大家国庆快乐。< 奥斯卡顿首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