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发生两起命案,一起在城中,另一起在这里。”平靖王展开京城口,指点着图上一条小巷的东西两头,“这一起命案先发生,另一起间隔一炷香时间。这凶手由东向西走,极其凶残大胆。他行凶的时间是城中夜里繁华之时,差不多行凶完毕尸体就立刻被人发现了。”
“哦。”降灵垂眸看着那地图。平靖王指着城中,他却一直都在看地图的花边。那地图的花边画的是一只只简笔小鸟,他一直都在看那个。
“据发现尸体的路人称,曾经看见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匆匆从小巷离开。”平靖王指了指降灵背后的阿鸦,“身材和大师的辅助差不多,是个高大的男子。”
“哦。”
“大师可要到现场一查,如果不是邪灵作祟,便可请捕快擒凶,不一定劳驾大师。”平靖王说,“但不知以大师的神通,能不能知道凶手是谁?”
“哦。”降灵站了起来,转身往走外,倒是让平靖王愕然。
阿鸦微微抱拳,“王爷要他往现场一查,他便往现场去了。降灵不善言辞,还请王爷海涵。”说着,他紧随降灵而去。
这祭神坛的两人,倒是配合默契。平靖王微微一笑,刚开始他把阿鸦当成了降灵,毕竟阿鸦身材修长、样貌庄重,颇像传说中的伏魔者,怎知降灵是这般比鬼还漂亮的娃娃?回想起降灵的容貌总是让他不安,那种漂亮让他隐约想起某种东西,但一时又说不出来是什么。
“王爷,请用茶。”门缓缓地被推开,师宴端茶而入。
平靖王点了点头。师宴是两年前来到王府的,说是婢女,府中人却从未把她当婢女看,都希望她能嫁于三公子为妾,但她始终不允,“辛苦你了。”
师宴微微一笑,“王爷言重了。”流目四顾,“大师出去了?”
“不错。”王爷额首。
“这是什么?”师宴从方才降灵坐过的地方拾起一张纸片,那纸片上弯弯曲曲画了许多血色印子。
平靖王也脱口而出:“咒符!”
为什么降灵身上会有咒符?难道他对王府竟然有歹意不成?平靖王涌起一身冷汗,却听师宴说:“这不是术师的咒符。”
“不是降灵的?”平靖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是诅咒符。”师宴缓缓把那张符,凑近她端来的茶水,只见“呼”的一声,那张符骤然起火,随后熄灭于茶水中,“属性火。”
“什么意思?”平靖王惊惧地看着她。
“有人——想要烧死降灵大师。”师宴微微一笑,“不过没有成功。”
她怎么对符咒这么清楚?难道她并非是平凡的温柔女子?平靖王惊疑不定。
师宴微微鞠身作礼,“茶水不能饮了,我再去端一杯过来。”
城中柳姑娘巷。
传说这巷子曾出过一个倾城绝代的美人,叫做柳姑娘,是以就改叫柳姑娘巷。但如今时隔百年,即使是绝代红粉也早已化为白骨,这曾经车水马龙的巷子也是灰暗破落,许多房子将倒未倒,但因巷子处在繁华的两条大街之间,路人还是不少。
衙役和捕快拦住了整条巷子,降灵走入的时候尸体已经移走,但仍留下了不少血迹。
婆罗门花的香气……他站在巷子中心闭上眼睛,微微仰头深呼吸了一日气。空气中依然残留着少许婆罗门花的香气,清冷而残酷的香……
阿鸦在看衙役所做的记录,“降灵,这两人都是死状惨烈,在这种路上不可能有很长时间用刀子去做这种事,我认为是诅咒。”
“失去控制的诅咒师啊。”降灵喃喃地说。
“不,这是个相当残暴的家伙。”阿鸦淡淡地说。
降灵随着残留的香气往巷子西边走去,“他在附近。”
“杀了人竟然还敢回来看看。”阿鸦冷笑。
降灵走了好长一段路,一直到走出西边巷子口,才突然说:“不,他住在这里。”
他指的是西边巷子旁的一座庭院,那院子门庭森严,楼宇重重,竟是间极富贵极有气派的人家,门前横匾上书:“烈山有子”,笔法张扬,煞是气势凌人。
“烈山有子?”阿鸦皱眉。那是什么东西?
他本是祭神坛边一介隐士,练武强身,渔樵为乐,而后有一日在河边捡到了快要饿死的降灵,从而才有了国内第一阴阳师。他疏于读书,这文绉绉的字眼却是不懂的。
“烈山有子?”降灵“哦”了一声。
“你懂?”阿鸦诧异。
“状元……”降灵说,“状元家。”
这家伙的直觉还真是惊人!阿鸦淡淡地一笑,拉着降灵快步从状元府前走过,回王府了。
“烈山有子。”平靖王领首,“烈山有子,意指‘后土有臣’,的确是本朝新科状元的府邸。”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凶手就躲藏在状元府中,若无证据恐怕很是棘手。大师,你可有把握让那杀人邪灵现形当场?”
“哦。”降灵随口应道。
阿鸦不禁眉头一皱,杀人的是人,不是邪灵,降灵怎么能把他变成邪灵?这家伙说话全然不经考虑,正想开口驳正,降灵突然说:“杀人的是状元。”
平靖王拍案而起,厉声道:“本王和状元郎三载为官,状元品行端正为官清廉,若无证据,既是大师也不能信口开河,诬嘴于人!”他对状元人才品貌都是相当欣赏的,若非皇上指婚,他早有嫁女之意。降灵竟然说他是凶手,无论如何,都难以令人相信。
也不知降灵有没有把平靖王这一番话听进去,一双黑瞳依然如墨那般黑。
“哦。”他又随口应道。
这“哦”一声倒让平靖王怔了一怔,冷静了下来,“无论凶手是谁,还请大师拿出证据,否则本王难以接受。”他拂袖而去。
师宴一旁听着,看着阿鸦皱起眉头、满脸不耐,降灵无所谓的模样,她轻叹了一声:“无论怎样……我相信大师的直觉……虽然……”她没说下去,鞠身为礼就欲离开。
“师宴。”降灵突然叫了她的名字,“你认识……”
师宴微微一笑,“是的,我认识状元郎。”
“是他弹琴给你听吗?”降灵随口说。
师宴又微笑了,要小小地更正,降灵啊—是敏感的男人,也是残忍的男人,“是啊。”
“那为什么不生气呢?”
她又小小地吃了一惊,顿了气顿才嫣然一笑,“你不会骗人。”她笑得那么温柔美好,几乎让人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我相信。”
降灵疑惑地看着她,大概是他从她心里感受到的和他从她表面上看到的不符,让他很疑感,不知应该相信哪一个。
她走了出去,细心地带上门。会读心的天真的阴阳师,和她这种表里不一的复杂的女人,那真是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但为何应总是觉得降灵可爱呢?
轻笑了一声,她缓缓地往厨房走去。
杀人的果然是他。
她十八岁那年遇见了他。那年他风度翩翩,有着一双桃花眼一对调情眉。那年她相信风流倜傥指的就是他,相信翩翩浊世佳公子,相信琴棋书画,还相信有一天她会跟他回家。那年他年方十八,有志云游天下,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为人臣,最后为臣三年要罢官回家。那年她相信他的话,以为爱她的人永远不会骗她……那年他为她弹《清商》,后来嘛……
“师宴,帮我看一下这朵花是不是长虫子了。”
花圃里的大婶见了师宴就像见了救星,“这是王爷最喜欢的那个碧芙蓉,要是坏了我可就罪过了。”
“好啊。”她一脸笑意,弯下腰去帮大婶看芙蓉花。
后来嘛……他是回家了,不过带了她姐姐回家。
她曾好久都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后来有一天终于突然明白:因为姐姐是信巫教教主,而她不是。姐姐有掌管西南千万巫师的权刃,而她没有。姐姐聪明,她不聪明。再后来,他高中状元离开姐姐去了京城,娶了公主。姐姐没说什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隔着房门对姐姐说她想通了一个道理,姐姐不理她。
那天她笑脸盈盈地在姐姐房门前说:“喜欢还是不喜欢,没有应该还是不应该,只能怪你好运或者不好运,遇见了好人或者坏人。”
姐姐冷笑了一声。
“别让自己难过,快活点儿吧。”那天她说,“生气一点儿也不好,不会长命百岁。”
房间里的人问:“长命百岁?”
她微微一笑,“是啊,不活得久一点儿怎么会有机会见到自己想要的好人?”
“嘿!”
“所以要快乐、快乐,吃好睡好,锻炼身体,长命百岁。”她笑着推开姐姐的房门,把她从里面拉了出来:“我们吃饭去吧。”
“这花少了阳光。”她对大婶说,“多晒点儿太阳就好了。”
“师宴你真是府里的宝啊,谁娶了你傲媳妇谁准有福。”大婶连连夸她,“可惜我们家小二麻子你看不上眼,否则我真想收了你做媳妇。”
她忍不住眉一弯嘴一抿,露出个酒窝,她好爱笑,“大婶言重了。”挥了挥手,“我走了。”
“慢走、慢走。”
在信巫教过了几个月猪一般吃喝玩乐的生活,未免日子过得太开心,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告别了姐姐往京城来。她想看他的下场回去说给姐姐听,毕竟姐姐是恨他的,不像她这样玩世不恭。但到了京城远远见到了他,突然发现他清瘦憔悴了许多,一时起了一点儿怜悯,她随便找了间大宅进去当了婢女,真的想看看,他究竟会如何走完这风流倜傥的一生?他的寿命并不长,她知道——她终是信巫教的祭司,是那种很多人都害怕的奇怪的人。
他的名字叫做“江恒”,新科状元,公主的夫君。
她没有想到会遇见降灵,那个和他完全相反的、直觉强烈的、迟钝的、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会读心的天真的阴阳师。降灵好可爱,她想起就忍不住微笑。他弄不懂她心思的时候那张疑惑的脸更加更加可爱,让她有戏弄的冲动,可惜她在王府做了两年的温柔女子,突然露出本性来未免惊世骇俗,只得算了。
可惜、可惜,难得降灵身边还有一个紧张他的好友,如果两个人一起整了,想必是很好玩的。
“师宴?”三公子迎面而来,看着她独自笑得开心,不免有些奇怪,在自己身上东张西望,“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你觉得可笑?”
“不是不是。”她笑得更愉快,“想到了一件好事。”
“秘密。嘘——”
竖指轻嘘的师宴姣好之中透着一股温柔的俏皮,让三公子忍不住心跳加速,“到底是什么事?”
“啊,这样吧,你来帮我做一件事。”
“啊?”无辜的三公子被心情甚好的师宴拉走,落人了一个本性邪恶的女人的阴险陷阱。
“往前三步,左转,左脚跳三跳,然后右转,右脚跳五跳……”
阿鸦拿着降灵留给他的字条,全然莫名其妙,“这是什么东西?”
“降灵大师留给你的破解杀人魔杀人诅咒的秘笈。”三公子的书童小甲无比崇拜地说:“应该是这样的:破解杀人魔杀人诅咒的天下第一流必杀秘笈。”
阿鸦额头上的青筋在小小地跳动。他不信降灵会做出这种事,但纸上的笔迹的确是降灵的:这种完全不会用毛笔写字,一个宇一个字圆圆扭扭的跟画符一样的笔记绝对是降灵自己写出来的。
“为什么我要学这种东西?”
“降灵大师说把这个给你,然后他就走了。”小甲小心翼翼地说,“他没说为什么要让阿鸦公子学这个。”
这也像降灵的性格。阿鸦拿着那张写满奇怪步法的纸在发抖,真的假的?为什么无端他要跳这种奇怪的步法?
师宴和三公子躲在柱子后悄悄地看着,看着阿鸦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两个人捂着嘴偷笑。
方才——
“降灵大师,麻烦你帮我抄一分东西好吗?”师宴带着温柔的微笑走进降灵的房间,恭敬地递上一张纸条。
“哦。”降灵正抱着猫儿坐着,闻言应了一声,乖乖地拿起笔来抄。他的字虽然不好看,但很快就抄完了,“给你。”
“刚才阿鸦公子说要请降灵大师到城里紫骝居吃饭。”她微笑着收起那些纸,从容不迫气定神闲。
“哦。”降灵站起来就往外走,也不想想阿鸦到底有没有请他吃过饭——实际上,这么多年以来阿鸦只有吃他白饭的份,哪里有请他吃过饭?
好可爱……师宴等他出去了,才敢在心里偷偷地笑,哈哈哈,实在太可爱了。
“师宴。”降灵突然开门回来。
啊?她立刻满脸温柔,“什么事?”
“紫骝居在哪里?”
“啊,在城西状元府旁边。”
“哦。”他又出去了。
哇!以后不能笑得这么快,她拍着胸口。
“师宴!”
“啊?”她吓了一跳,猛地转过来看又折回来的降灵。
降灵困惑地看着她,似乎她的反应让他很疑惑,过了一会儿他间:“西边是哪边?”
“啊,西边啊,那边。”她指了指西边,轻轻地说。
降灵又走了。
过了足足两灶香的时间,他没有回来。
“哈哈哈……”她才敢捶着床铺大笑起来。实在太可爱了,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东西?西边是哪边?
哈哈哈……
现在——
“哈哈哈……”三公子看着经过重重考虑依然将信将疑,观察了一下庭院里没人,才开始按照那张图纸跳起来的阿鸦,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咳咳……师宴你……”
师宴嘴边噙着温柔娴静的微笑,“这都是为他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