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归源宗清净峰上, 悬浮在半空中的天魔,对着站在山顶的丹阳子,

“多年不见,师兄你都已经变得这样老了啊。”天魔眉目带笑, 语调温和, “怕是没有多少寿元了吧, 真是可怜。”

“三百年,真是许久不见了。”丹阳子看着半空中的天魔,一字一顿, “徐昆师弟。”

悬浮在天空中的那张面孔, 依旧和三百年前一模一样。只是那惨白的肌肤, 曲卷披散的长发,化为烟雾的虚幻身躯,无不彰显着对方早已不是人类。

三百年前, 意气风发, 惊才绝艳的少年已经舍弃人心,化身为魔。

莲花形的护山大阵在缓缓合拢,逐渐遮蔽了头顶的星辰日月。

当那些花瓣彻底闭合的时候, 这里的一切仿佛被整个世界隔离, 九座相连山峰内的鸟语虫鸣, 仙音缭缭一并停滞。

整个归源宗里, 上不见天地,下不见远山,成为了一个灰蒙蒙的闭合世界。

徐昆抬头看看头顶消失的天空,“难怪你提前驱散了门中弟子,连长庭都被你打包丢了出去。原来是想着引我前来,逆行护山大阵, 和我同归于尽。”

丹阳子道:“师弟数百年没回山门了。如今既然来了,就别再走了。师兄我自当带着你一道去向师尊请罪。”

“师兄你,还是和当年一样迂腐可笑呢。”半空中的徐昆笑了起来,随手向脑后捋一捋长发,“师尊自己也曾说过,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道。如今我得证天魔,于太虚同寿。而你的境界停滞不前,眼见着就要生死道消。这般天地之别,难道你还看不通孰对孰错吗?”

“这些年,我确实常常在想,想知道身在魔域的你,是否有过后悔,还会不会想起曾经在师门中和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岁月。”丹阳子久久看着眼前的天魔,枯瘦的手指抬起结了一个繁复的手决,“我活了数百年,历经人间总总,早已了无牵挂。唯一的遗憾是当年在那魔窟,没能拦着你,将你带回来。如今你为祸人间,残害万千生灵。我自当挑起责任,亲手将你葬于此地。”

闭合的法阵内,天幕上的莲瓣亮起丝丝流动的银线,天地为之微微颤动。

“哈哈。就凭师兄你一人,即便反转护山大阵,自毁山门,想将我困于此地,恐怕还是不可能的。”

丹阳子须发扬起,足下云履踩在一方小小的法阵之上,伴随法阵的亮起,整座清净峰通体透亮,泛起一片银光,“想要将你这邪魔,埋葬于此的,可不止我一人。”

逍遥峰,玄丹峰,碧游峰,铁柱峰,御定峰……九座山峰逐一亮起了夺目的银光。

“阿弥陀佛,贫僧了凡,拜会天魔。”一声悠悠佛号,从不知哪一座山峰内传来。

“天衍宗商榷,今日便来会一会你天魔徐昆。”

“昆仑山无定真人在此。”

“洞玄教杨鼎在此。”

……

一道又一道真气充沛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山峦上的银光和天幕间莲瓣的银丝交织纵横,涡旋聚会,渐成天罗地网,慢慢压向悬浮在法阵中心的天地邪魔。

徐昆脸上那带着一点人味的笑终于收敛了,阴恻恻苍白面孔,周身烟雾缭绕。

法阵内银白的丝线来回交错切割,切开那天魔黑烟凝聚的身躯。

烟雾在银丝下散开,后又迅速合拢。合拢之后,再度被万千银线道道切碎。

天魔那虚无的身躯逐渐不再聚散,化为黑色的液体,滴落在山峦之间。

天地间的那朵莲花越收越紧,九座山峰之间的空隙慢慢被挤压,有了天地崩塌之势。山峦间那天魔化身的黑水无处可遁,凝成了一片漆黑无光的黑塘。

“师兄,你这又是何必呢。”徐昆阴沉沉的声音从黑色的塘底响起,“你这样逆转护山大阵,即便封印了我,整个师门的道场也被你全毁了。”

黑水中慢慢浮出他半张苍白的面孔,“我们师兄弟数百年没见了,本想和师兄好好叙叙旧,不曾想你一见面就这样对我下狠手。”

丹阳子睁开眼,看向黑水中的天魔。当年徐昆还是自己的小师弟,天赋高绝,性情飞扬,人又聪明,时常跟在自己身后一口一个师兄叫的亲近。

所以当年自己很宠着他,偶尔他犯了错,只要他服个软,多叫几声师兄,自己总是轻易就算了,还每每忙着他遮掩,便是师尊也是如此。

那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一个外表烈火红龙的男人却有着一颗冰冷至极的心,为了自己心中之欲,他竟然可以狠下心来,不惜焚世间万物为祭。

“师门千年基业来之不易。师兄为了封印我一人,将整个门派根基一并葬送。值得吗?去了渡亡道,见到师祖们,只怕你也无颜面对吧?”

天魔的声音很轻,细细劝解,带着一点威胁和一点讨好,就像当年他犯了一点小错时候一般。

“不然这样好了,我答应你,我旗下所有妖魔在仙灵界内,都避开归源宗的地界活动。毕竟我也是归源宗出身的弟子。怎么舍得眼见着师门因我而毁灭,让那些年轻的晚辈们无家可归呢。”

“师兄,我在魔灵界见到了好几个门中晚辈,他们都好可爱呢,就和你我几人当年差不多。”

“看在师兄的面子上,我都对他们手下留情了。”

“师兄放我一马,不要这般不顾念同门之谊好吗?”

徐昆讨饶的声音不断响起。

丹阳子充耳不闻,紧闭双目,专心控制法阵一圈圈慢慢向内收缩。

“不过是逗你玩罢了,你还以为我真的怕了你?”浮在黑水中露出半个脑袋的徐昆突然笑了,“师兄或许能斩断心魔,不受影响。但你以为你请来的这些蝼蚁也可以做到一般无二吗?”

黑色的池水翻滚起泡,从中慢慢浮现出一具婀娜的女体,那女子绕着了凡大师转了一圈,性感的双臂便缠上了他的脖子,娇声软语在和尚的耳边细细说起了话。

了凡双目紧闭,额头冷汗滚滚溢出。

空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扭曲,黑水在大地上蔓延开来。

一个体型巨大化的妇人,脸上绘着夸张的浓妆,从黑水中钻了出来,伸手高举藤条,向着天衍宗的那位修士抽去,“商儿,你又偷懒!看娘怎么罚你!”

坐镇山头的修士,紧闭双目,不搭理这似幻还真的人影。面色全整个变得青了。

鲜血淋漓的躯体,扭曲怪异的动物,一个个从漆黑的水底浮出,向四面八方的山头爬取。混沌的空间中遍布光怪陆离的景象。

那些镇守在山峰上的修士,一个个露出痛苦难耐的神色。

那位修道多年的高僧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心魔,在混沌不清的状态下被众多体态妖娆的魔女拉入了黑水之中,彻底地沉入一片黑暗之内。

那位天衍宗的修士,身躯不断颤抖,终于被越来越巨大化的母亲抓在手心里,挣扎着向池底沉入。

此刻的法阵之内,已经成为地狱一般的景象。一座座光芒璀璨的山峰开始熄灭。黑塘之上,异像丛生,那些由人心中**幻化出来的诡异的红鱼在天空游荡,池水中浮浮沉沉着诡异的躯体,池岸边开满了如血的鲜花。

苦修多年的修士,逐一被自己心中幻想所败,明亮的九连峰座座熄灭。

唯独余下清净峰的光芒还在苦苦支撑。

最终丹阳子也终于支撑不住,吐出了一口鲜血。他睁开双目,一脸悲愤不甘地看着眼前的徐昆。

“干嘛这样看着我呀,师兄。”徐昆笑了起来,他慢慢从黑水中冒出整个脑袋,浮上半空,面容依旧苍白,黑色液体构成了新的身躯,还在滴滴答答向湖面滴着如墨的水滴,

“没办法呀,你的法阵中隔绝了天地灵力,我也使不出什么招式来。可惜他们不是败给了我,而是败给了自己心中的**。”

“你也看到了,人欲本不该抑制。不论是色|欲,贪婪还是恐惧,你越是压抑它们,爆发出来的时候都更为变本加厉。”徐昆从黑袍之中伸出他苍白的手臂,向前抓来,

“他们都输了,现在也该轮到师兄你了!”

耗尽了灵力的丹阳子,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苍白的手掌向自己靠近。

反转的护山大阵,隔绝了天地灵气。在这其中战斗,体内的灵气消耗极快。

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抑制住强大的天魔,有那么一点点希望能够将他封印。

毁了师门的护山大阵和多年的根基,害得这么多道友牺牲性命,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最终还是失败了。

身为归源宗的掌门,丹阳子第一次真真切切感觉到了自己的苍老和无力。

他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道消魔长,或许这一切都是天命,无法更改。他悲哀地想到,只希望在自己死后,那些远离门派的孩子们不要再赶回来,受到天魔的迁怒。

就在徐昆的手掌居高临下抓向丹阳子之时,一道彩色的门楼出现在清净峰顶。

门中跨出一人,那人二话不说,出刀如电,巨大的刀光交错划过整片湖面,将半空中徐昆污水凝聚的身躯撕碎,重落回黑塘之中。

“又是你。”徐昆苍白的面孔又一次慢慢从黑水中浮现,冷森森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岑千山,“倒是挺可爱的,这么几天就结成元婴了?”

“毁灭一位天才,更能让我感到兴奋。”他嘴角勾起一点恶意的笑,“等我毁了你,再从这里出去,把你和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变成匍匐在我脚边乞求的魔宠。”

丹阳子看着那位突然出现,挡在自己身前力战天魔的年轻男子。

此人功法玄妙,境界极高,竟能以一己之力,暂时逼退天魔。

他的身后,虚空开启,轮转现出六道中的天人恶鬼,用那些修罗鬼物和天魔相交,显然他使用得不是仙灵界任何一家功法,而是一位修为高绝的魔道修士。

虽然是魔修,可他却在一边出手连创徐昆的同时,又同时祭出高阶傀儡,将九座山峰上还未气绝身亡的两三位修士搬运回来,从那道彩玉门口中丢了出去。

“多谢道友出手相助,敢问道友尊名?”丹阳子服用丹药,简单调息之后,努力站起身来,向这位出手相助的恩人道谢。

战斗中的岑千山分了一下心。

这个人就是师尊口中掌门师伯,那我是不是该称他为师伯祖?

“我……”明明是在极其危险的战斗中,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却突然涌起一股兴奋的感觉,“我是张小雪的——道侣。您不用和我客气,这里交给我,请您先避出去吧。”

“那怎么行,让你这样的年轻人在前面战斗,而我们一把骨头,却躲去安全的地方。”鹤发苍苍的掌门重新直起了脊背,站回山顶的阵盘之内,“还请你拖住天魔,他已经受了伤,等我重启法阵,加把劲将他彻底封印。”

小雪的道侣啊,丹阳子这样想到,难怪那个冷清的孩子这一次回来之后,像是花一般地彻底绽放了。这样高兴的事,也来不及为她庆贺。至少,要让她的道侣平安从这里出去。

巨大的莲花越合越紧,渐渐成为大地上一朵收拢紧闭的花苞,花中世界天塌地陷,琼楼玉宇的清净峰不见了,闲庭自在的逍遥峰溃散崩塌。

那些传送法阵上巨大的金蟾掉落进深渊,一度扬帆起航的大型渡舟倒覆倾斜,培育了无数年轻子弟的化育堂分崩离析。

千万年传承的红砖玉瓦,书籍古鼎纷纷在天毁地绝中消亡。

被岑千山一次次斩杀的天魔已经聚不成人形,只有浑浊的黑色液体在半空中时聚时散,那些黑色的液体,发出了原始而愤怒的低吼声。

在封闭的世界中,补充不到灵力的岑千山也已经汗如雨下。

血液混杂着汗水,从他的额头不断滴落,混杂了视线,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

“已经可以了,现在让我来拖住他,开启你那道彩门,出去吧。”丹阳子来到战斗中的岑千山身边。

喘着粗气的岑千山抹了把脸上的血,看了他一眼。

“小雪是最好的孩子,她找的你也是好样的。”年迈的师长这样和他说道,“听话,从这里出去,好好待她,别让她伤心。”

岑千山:“好,你等着,我现在就开门。”

……

穆雪几人辗转传送,一路飞奔,赶回师门的时候,师门外已经汇聚了不少匆忙回来的同门师兄弟。

占地广阔连绵不绝的九连山脉,已经凭空从大地上消失了,围绕着群山的大江也彻底的干涸,徒留下一道空荡荡的河床。

覆盖九座大山的莲花大阵收拢成了只有一栋房屋大小的花苞,层层叠叠的花瓣紧紧闭合,静静停留在一片乱石碎瓦中,看不见也听不见其中任何动静。

回归门派的弟子们,找不到可以回去的家,更看不见主心骨一般支撑着门派的掌门,个个心急如焚。

素来稳重的逍遥峰主苏行庭,沉着脸色站在那花苞前,攥紧的拳头上爆出了道道青筋。

“师尊,现在里面什么情况?”从云端跃下的穆雪赶到苏行庭身边。

苏行庭紧皱眉头,将自己所见之事简要说了一遍。

“那位魔修进入之后。不足片刻,那道彩门再度出现,从中推出了两三位身负重伤的前辈,随后又迅速地闭合了。现下法阵之内,只有掌门和那位不知敌友的魔修岑千山,根本不其中知情况如何。”

“岑千山,岑大家?彩色门楼?”丁兰兰几人吃惊地张大了嘴,

“有岑大家进去总归是能稍微放心一点,只是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仙灵界?”

花苞状的结界微微振动,一道五彩的裂缝瞬间闪现,混身是伤的掌门被从中推了出来。他踉跄了数步,飞快转身扑了回去,似乎想要掰开那道缝隙拉回什么人。

但那道勉强撑开的细窄门缝已被打断,迅速地在所有人的眼前彻底闭合了。

冲到门边的穆雪来不及进去,含恨一拳打在那巨大的莲花花瓣上。

“掌门,千山呢?那个魔修呢?”穆雪问道。

丹阳子弯着腰,扶着赶上来搀扶他的卓玉,吹着胡须喘气,许久也没有看穆雪的眼睛。

他只是深深皱着眉头,盯着眼前的莲花法阵,似乎期待着它再一次裂开哪怕小小的一道缝隙来。可是等了许久,那朵巨大的青莲,依旧紧紧闭合,银光闪闪,一动不动,静寂无声。

随着时间的流逝,穆雪的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不明情况的同门师兄弟们站在一片废墟之上,议论纷纷。

“怎么办啊,山门全毁了,还牺牲了这样多的前辈。我这心里真是太难受了,呜呜呜。”

“没事没事,山门毁了还有重建的一日。只要掌门无碍我们就放心了。”

“是啊,刚刚可把我吓得半死,掌门您怎么能和其它门派的几位前辈一起瞒着大家,悄悄干这样危险的事呢。”

“幸好现在被关在里面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魔修。”

“可是那位魔修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们?你们说那是谁?岑千山?”

“小雪。我本来想让他先走的。可是那孩子竟然在最后关头,将我先推了出来。”丹阳子转过头看着穆雪,慢慢地说,“我被推出来的那一瞬间,回头看去,他的腿正好被那黑色的液体缠住,被那天魔拉了回去。”

他轻轻伸手,摸了摸穆雪的头顶,“小雪,那孩子,说他是你的双修道侣。”

穆雪的眼眶在那一瞬间红了。泪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顺着脸颊,滴落到了脚边的瓦砾上。

在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响起了年幼时母亲对她说的话。

“此秘法可护你轮回转世,元神清明,百世无忧。唯有一点,万万不能告知他人。若被他人得知,便是以言灵破法。这个法决就相当于传授给了你第一个告知的那个人。你自己也就永远用不上了。”

当年的穆雪完全不能理解母亲所说的话。

这样事关修真大道,性命攸关之事,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人,愿意透露给他人知晓呢。

那时候,她还不解地问母亲:“既然如此,为什么母亲会将此法决传授给我呢?”

母亲却看着她只是笑:“如果有一日,小雪你也遇到了想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的人,你自然就会明白是为什么了。”

穆雪祭出映天云,飞到那缩小至房屋大小莲花法阵的顶部,云层漫起,遮蔽了她的身形隔绝了所有人的神识。

端坐云间的穆雪取出了临走之前交给岑千山的那枚传音符,引火焚符。

符文上亮起了相互勾连的光芒。

“小山,你怎么样?”穆雪小声问道。

符文静寂无声,过了片刻,才传来岑千山熟悉的声音,

“嗯,我没事。你等我出来。”

那声音温和而简洁,云淡风轻,听不出任何波澜。就像是他平日里坐在工作台前,随口回答的一句话。

穆雪的心尖却像被掐了一下,瞬间就酸了。

她太了解岑千山了,从小时候开始,这个男人伤得越重,就越会在自己面前刻意表现得平静。

穆雪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也显得不那么激动,“小山,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现在你集中精神,认真地听我说。”

让穆雪意向不到的是,燃烧着的符箓里却迅速地传出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要听。”那个声音因为说得急促,没有控制好,泄露了一丝痛苦的喉音,“我知道你一旦说出来,就会发生什么不好事。我不想知道,更不想在这个时候知道。”

“千山……”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不问?”那声音压抑着微微咳嗽了声,“我早早反复查过。但有轮回转生之术,皆是窃天道之机,违命数之道,不能轻言破。”

他不再说话,任性地就这样切断了符文之间的联系。

熄灭了火焰的符文中,只传来岑千山最后一句轻轻的话音,

“等着我,我不会让你等得很久……”

穆雪盘膝坐在云端,双手结印,默默等待。

她表面平静,一颗心像却像是被放在火焰上,煎来烤去,反复灼烧。比起这样的煎熬,她甚至更甘愿忍受九天神雷灼身之痛。

不过只等了这半日时光,自己已经几乎忍耐不住了。

穆雪看着脚下那寂静无声,一动不动的法阵,千山他从前,到底是怎样熬过这一百多年的日日夜夜。

穆雪的元神坐在黄庭之中,伸出的手抚摸匍匐在自己脚边的水虎。

不知为什么,在这样焦虑的时刻,似乎连自己黄庭中的水虎都失去往日的活力。它只以白虎的模样奄奄趴在自己的腿边,一动也不动。

她心烦意乱,手掌下意识地摸过白虎的脊背,在那一刻,突然从手心传来一道不属于自己的痛苦情绪。

穆雪的心在瞬间抽紧了,这种感觉她十分熟悉。

每一次和千山一起修行欢喜**,龙虎相交,阴阳圆融到了极玄妙之时,二人便仿佛合而为一,能喜他之喜,痛他之痛。甚至连彼此的黄庭内府都能相互敞开,轻易进出。

这种妙法初时尚不明显,直到穆雪结婴之后,两人久别重逢,胡乱折腾的一夜。

那一次,穆雪意外的发现自己的黄庭竟意外地能同岑千山的黄庭相连。她甚至在那时候饶有兴致地欣赏了岑千山的元婴。

穆雪冷静下来,沉默地看着黄庭之中那只奄奄不振的水虎,小心翼翼思索了一遍这个想法的可行性。

刚刚,尽管只有短短一瞬之间,她透过水虎感觉到岑千山处于一个漆黑压抑的环境,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不论是否可行,自己都应该试一试。

穆雪调整呼吸,端坐在心湖畔那层层飞舞的罗帷之内,调心入静,运转大欢喜双修口诀。

慢慢的,她的黄庭内多出了一株桃花树,花瓣如雨,落在她的发鬓肩头。

穆雪睁开双目,发现自己的黄庭和岑千山重叠到了一处。

飘落花瓣的庭院中,是那间岑千山黄庭内熟悉的大屋。穆雪走进屋中,看见其中悬空蜷缩着一个小小婴儿,那婴儿的眉眼模样都和岑千山十分相似,正是他新近凝结的元婴。

此刻那小小的婴儿正紧闭着双目,露出一脸痛苦的神色,飘浮在空中。

“千山。”穆雪轻轻唤他。

岑千山的元婴只是攥着小小的拳头,紧皱双眉,甚至已经不能对穆雪的呼唤做出任何回应。

屋子里的空气渐渐变得寒冷,庭院里白霜渐起,覆盖了砖瓦地面。整个庭院中,唯一在寒冬中坚强不屈的只有那株盛开的桃花树。即便寒冷如斯,他依旧妁妁其华,热烈如火,依旧不屈不挠地在寒风中怒放。

穆雪坐在桃花树下,在岑千山的黄庭之中,睁开了自己的元神之眼。

她的目光透过黄庭,透过冥冥淼淼的玄妙虚空,看见了岑千山所在的世界。

在那里,山峦倒置,大地崩裂,空中飘浮着无数诡异的幻象,而岑千山此刻,正坐在一片漆黑如墨的污水中,紧紧闭着双目,一滴滴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汇聚在下巴上,滴落进水中。

那些漆黑的液|体贴着他的肌肤,顺着身躯慢慢向上攀爬,似乎带给他了巨大的痛苦,让他按捺不住发出一点低沉的喉音。

爬行向上的黑水,好几次就要成功钻入他的口鼻,将他整个人彻底覆盖。却不知为什么,又在最后关头被逼退了回去。

在他面前,徐昆浮坐在半空,手掌支着下颚看着岑千山,液体凝聚的身躯滴滴答答向下滴着黑水。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矛盾的人类呢。你明明是一个执念深重的人,却能这样久的守住本心不失。要知道便是那些清心寡欲多年的老和尚,都未必能在我的面前守住这么久。”徐昆带着一点好奇,绕着岑千山转了半圈,把惨白的面孔凑到他的跟前,一拍手到,

“我知道了!是因为你的‘欲’只有一个,心无旁骛,所以反而容易守住?”

“但也不过是徒劳而已。”徐昆摊了摊双手,“我们天魔因人欲而生,只要人间尚有邪欲,我便永世不灭。而你,失去了灵力的补充,又能在这样封闭的空间内坚持多久呢?”

“放弃挣扎吧,做我的附庸。你喜欢那个女子,我可赐予你千百个活生生的她,予取予求,任你欢愉,入人间极乐。岂不胜过你在这样的泥潭中苦苦坚持?”

满脸虚汗的岑千山突然睁开了双眼。双目清明,直直盯着徐昆。

“他永远不会放弃。”那‘岑千山’开口说道,“他永远不会像你一样,在欲|望面前屈服。他永远不会像你那样,惨败在欲|望的脚下,最终只能卑微地献上自己身而为人的资格。”

徐昆在那一瞬间远远退开,“你是谁?你不是岑千山,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岑千山’慢慢说道,“我是一个见过你那副卑微可耻模样的人。你瑟瑟发抖地蜷缩在那间神殿内,丧家之犬一般缴械投降,最终剖出了自己的良心,献祭了对你信赖有加的伙伴。不过换取了这样永生永世生活在臭水沟中的权利。”

听了这样的话,徐昆那完美无瑕的面容开始变得扭曲,愤怒到了极致之后,又突然平复。

他盯着‘岑千山’看了许久,说道,“我知道了,你不是岑千山,你是那个人,那个彩门的继承者,张小雪。”

他仿佛突然释然了,轻轻叹了口气,“人类的生死悲欢,在神灵和天魔的眼中,毫无意义。你不过是一名金丹修士,以蝼蚁之目,安能窥太虚之全貌。”

在下一刻,徐昆重新逼近,反而对穆雪报以嘲笑,“像你这样的凡俗之人,不会理解神灵眼中的世界,我和你解释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不是神灵,也称不上天魔,你不过是一个欺世盗名的伪神而已。”穆雪直视着徐昆,“我曾去过真正的神殿。神灵之手,能化腐朽为神奇,赋死物以生机,令人心向往之。而你,不过会用卑劣的手段窃取生魂,诱人堕落,诓骗那些无知之人成为你的信徒罢了。”

“虚伪肮脏,无耻无能!这样的东西,也敢妄称天魔,令众生朝拜?简直可笑至极。像你这样不堪入目的灵魂,注定被封印在此,永无出头之日。”

眼前的‘岑千山’双目清澈而明晰,仿佛有另外一个人,透过这双眼眸,看尽了他废水之下的白骨累累。

徐昆面具一般的脸孔裂开了数道缝隙,流出油脂一般的黑色液体,地面上的黑色的水潭也随之翻滚起泡,旋转波动了起来。

因为这样被穆雪说中心事分了心神,那些紧紧贴住岑千山肌肤的黑水便在不知不觉中缓缓变得松懈了。

加油啊,千山。穆雪在心中默默鼓励着。

岑千山的眼前,淅淅沥沥不成人形的黑团在半空中扭曲着,说话的声音充满怒意,含混不清,逐渐不再像是人类的腔调,

“你竟敢这样说我,无知的蝼蚁。”

“别以为你成功走出了那间神殿,拿到彩门,就胜过了我。我会让你得到报应!”

“对了!我要把你的道侣留在这里,永远地折磨他,让他痛苦得生不如死。看你难不难受?”

“你做不到了。”盘坐在地面的岑千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我已经说过,他(我)绝不会输给你这样的人。”

他张开手心,空中便现出一道烁烁生辉的彩玉门楼,耀眼夺目的五彩光芒逼退浓黑,他举步跨入彩门之中。

漫天的黑水疯狂向着那门涌去,却被轰然闭合的门扇关闭在了彻底封闭的狭小空间之内。

坐在云端的穆雪睁开双目,探头向下看去。

地面之上,那青莲法阵已经彻底收缩,封印了天魔,成为一个和普通青莲一般大小的青色花苞。

一人长身玉立,手托青莲,抬头凝望着自己。

**退散,天霏重开,横在人世间的**之门正在无声无息地碎裂崩塌。

金乌的光泽从云间散下,仿佛金丝织就的闪闪帐幔披洒人间。

龙虎交融,飞花入户,自此之后,罗帷绣被卧春风,欢喜双修无限。

(2020年,10月21,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