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市井

拥有一幅年轻的身体,实在是好处多多。

白天时无论多么劳累,只要夜里结结实实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就又生龙活虎。

韩青现在,对此深有体会。

昨天下午,他分明赶路累了个半死。晚上又被人强行拉出去喝酒直到深夜。今天早晨,却一丁点儿疲惫感都没有。

连黑圆圈和黑嘴唇,在铜镜子里,都淡了不少。

既然身体和精神都恢复了,就该干正事儿了。

在专门为官员准备馆驿里,用过了朝食,又将自己浑身上下收拾齐整。韩青带上拜帖,安步当车走向县衙。

知县张威召见他的目的,不用费脑子,韩青就能推测个八九不离十。

一定跟大前天夜里,粮草库失火有关。

那是朝廷为了防备夏州李继迁再度叛乱,而诏令永安军路转运司专门准备的军粮和马料。忽然被一把大火给烧成了飞灰,上至节度使、转运使,提刑,安抚,下到县令,县丞,最近这两天肯定都是焦头烂额。

然而,韩青却丝毫不觉得紧张。

首先,粮草库隶属于转运司,而巡检所隶属于巡检司,两个部门互相之间泾渭分明。巡检司的官员手再长,也管不到人家转运司头上。

其次,他的职位是从九品,粮草库的已经殉职的刘司仓却是正八。理论上,平素只有后者给他下令的份,他却没资格对后者指手画脚。如果刘司仓生前不派人来请,他连粮草库的大门都进不去,更甭说参与捞好处分赃。

再次,永兴军路转运司定安粮草库,距离金牛寨足足有三十七里远,中间大部分还都是山路。粮草库失火,韩某人肯带着麾下弟兄赶过去相救,已经是难能可贵。这年头,既没直升飞机,又没摩托车,谁也没资格,责怪他到的不够及时!

再再次,永兴军路转运司定安粮草库,跟县城之间的距离,比其跟金牛寨之间的距离,要近上十多里地。大前天夜里,一直到暴雨从天而降,带队救火的官员,只有韩某人一个,安定县的县令,县尉、主簿,可是连影子都没看见。

再再再次……

总而言之,韩青不认为,粮草库失火,能跟自己扯上什么关系。也不想跟此事扯上任何关系。

穿越以来,他虽然一直在努力适应环境,却始终都没办法把自己当做一个真正的宋人。

他很享受做官的感觉,却对大宋,对赵家,生不起任何忠心。潜意识里,他给自己的定位,是大宋这家“公司”的雇员,而不是臣民。

既然是打工仔,就不可能为了维护公司的利益,豁出去自己的小命。

前天夜里无意间发现的那些秘密,韩青早就准备将其烂在肚子里,坚决不会主动跟任何人说起。

这种“旁观者”加“打工仔”心态,让韩青的精神很放松。即便被县衙的门房告知,张县令上午有急事需要处理,让他下午过了未时再来,他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人么,都是有脾气的。

自己昨天因为旅途劳顿,没有在进城之后第一时间到县衙拜见,张县令的心里头肯定会有一些芥蒂。

心里有了芥蒂,今天让自己吃一次闭门羹,也是应当。

反正自己来县城,也只是走过场。县令甭想从自己这里,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自己也不会给县令提供,任何有用的东西。

既然是走过场,上午走和下午走,其实没多大差别。

而自己难得进一次县城,上午不需要跟县令见面,刚好可以借机四下逛逛,顺便开开眼界,看看二十一世纪已经只剩下传说的大宋市井风貌。

如是想着,韩青的脚步就愈发轻快起来。至于张帆嘴里愤愤不平的“过午不候”,全被他自动当成了耳旁风。(注:过午不候。古代过了午时,除非关系亲密或者急事,否则去拜见他人,属于不礼貌行为。反过来,要求他人下午再来拜见,也属于轻慢。)

金牛寨到县城有将近七十里远,路况也非常一般。在二十一世纪,这个距离,开上车一脚油的事情,在十一世纪,骑马却要走将近两个时辰。

所以,韩青上一次被迫到城里给李师兄践行,还是三个月前的事情。而那次,因为来去匆忙,他也没顾上看什么风光。

这回,时间充裕,他本人对大宋的适应程度,也远超过了三个月之前。故而,沿着主路逛下来,还真开了不少眼界。

与他上辈子所熟悉的城市风貌不同,大宋的很多街巷,彼此之间是互不相通的。而大部分半封闭状态的小巷子,最后都会与一条南北方向的小主路相连。

各条小主路,又会如同肋骨一般,与贯穿县城东西的主街相通。主街的正中央靠北位置,便是县衙。

如此,便突出了县衙的重要性与核心地位。从县衙出发,无论到县城里的任何一个巷子,骑马都不会超过半柱香时间,用韩青上辈子的计时标准,大概为八分钟左右。

当然,除了韩青这个大闲人,平素也没有其他官员和百姓,会关心从县衙到最远的巷子,到底需要花费多长时间。

县城内居住的大部分官员和百姓,平素最关心的只有三个地方,县衙,东市和西市。

县衙就不用仔细看了,那是韩青每次进城,都必须要去的地方。已经熟悉的没法再熟悉。

东市和西市,今天他却很少去。今天难得有时间,刚好逛个仔细。

这两个与县衙一道支撑起县城的重要所在,其实只是沿用了大唐的称谓。在此时的大宋,互相区分已经不算严格。东市沿着主街扩张,范围直到县衙。西市的范围,大致也是一样。

百姓们习惯性地去东市购买衣服、首饰、家具、书籍等贵重物品,似牡丹阁这等消费娱乐场所,也坐落于东市附近。

而西市,卖的则是柴米油盐,以及牲口、农具等。偶尔出现一两个首饰、脂粉铺子,也全都是做工粗糙的廉价货,只针对荷包不鼓的市井小民,绝对不会有富贵人家的小姐带着丫鬟前来问津。

至于吃饭的地方,则东市、西市都有。但是,除了有限几个巴掌大小的汤水馆子之外,其余绝大部分馆子,此刻还都没开张。

大抵是当地百姓,都习惯每天的第一餐,也就是朝食,在家里吃。而名为餔食的第二餐,通常是在下午申时前后,不会用得太早。

只有宴请客人或者同僚小聚之类的社交活动,才会大中午跑到饭馆里点酒点菜。而以安定县的规模,这类社交活动,注定不可能太多。

当然,似牡丹阁这种顶级消费场所,即便是凌晨,也能提供各种餐食和服务。但前提是需要预订,并且预订者的身份或者身家,在当地能排得上号。

韩青昨晚刚刚在牡丹阁大吃过一顿,短时间内,也没兴趣去做回头客。先在街上东走西看,优哉游哉。待逛到了中午时分,有些觉得乏味了,就随便找了一家看起来干净明亮的馆子走了进去,点些饭菜填肚子。

有张帆、王武等小吏跟着,他倒是不愁品尝不到地方特色。所以,一顿提前了两个时辰的“餔食”,吃得倒也有滋有味。

待用过了饭,喝足了茶水,时间也就到了下午。韩青起身吩咐伙计结账。却不料,饭馆掌柜,竟然陪着笑脸,亲自走到了他的桌案前。

“巡检,这一顿餐食,可合您的口味?小老儿先前亲自下的厨,就怕厨子掌握不好火候,砸了本店的招牌。”整个大堂里,只有韩青这一桌客人,所以,掌柜的也不怕被抱怨厚此薄彼,直接开始自卖自夸。

“嗯,还不错。特别是蒸羊背,吃不出任何膻腥味儿!”弄不明白对方跟自己搭讪的目的,也没摆官架子的习惯,韩青仔细回味了一下刚才的菜肴,笑着点评。

“巡检不愧是汴梁城里来的读书人,就是识货!”掌柜的闻听,立刻兴奋地挑起了大拇指,得意与感激的神色,在脸上同时显现。“小老儿这手艺,乃是祖辈传下来的。当年大唐皇上,吃了都说地道。县上的人没见识,非要说小老儿这蒸羊,滋味不够厚。什么叫厚,无非是加作料呗!可这蒸羊肉如果放作料多了,还能吃出新鲜不新鲜来么?你拿块井里泡了半个月的臭肉,放足了花椒大料,跟今天早晨现杀的(羊),也是一模一样!”

“这话确实!”韩青上辈子在城市站稳脚跟之后,可是没少吃各种精心烹调的美味,因此,对掌柜的话,非常赞同。

“巡检果然大才!”掌柜闻听,高兴地再度挑起大拇指,“怪不得年纪青青,就做了皇上的门生。县城里这些没见识的,给巡检您提鞋都不配!您慢走,锅里还有刚刚焖好的獾子,咬一口全是油。小老儿给您装在罐子里,您让人拎回去做个下酒菜。”

“那可使不得,无缘无故,我哪能要您的东西。这一顿多少钱,麻烦您老结一下账。”韩青上辈子没做过官儿,所以也没养成白吃白拿的习惯,赶紧笑着摆手。

“钱?小老儿怎么敢要巡检的钱!巡检您夸小老儿做得好,小老儿脸上光彩,回头跟左邻右舍能炫耀好几个月呢。这顿是孝敬您的,可真不敢收您的钱。”掌柜后退半步,急得连连摆手。

“那怎么行,你也是小本经营!”韩青没想到,一个从九品巡检,能在七十里外的县城里,有如此大的权势,皱着眉头低声回应,“该多少就多少,您不必客气。张帆,你替我结账,回去后还你。”

最后这句命令,算是找对了人。弓手张帆闻听,立刻竖起眼睛,低声吩咐,“行了,行了,我家巡检还轮不到你孝敬。该多少,就是多少,别啰嗦!结完了账,我家巡检还有正事呢!”

“不是孝敬,不是孝敬!”掌柜的脸色通红,继续用力摆手,“小老儿知道,巡检看不上这点儿吃食。但,但这也是小老儿的一点心意。巡检您老不知道,小老儿是李家寨人。往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野狼下山叼羊叼鸡叼孩子,根本没人管。也就是您,上任没几天,就把野狼给打得再也不敢下山。”

“这不是应该的么?”没想到,自己为了纯粹为了娱乐,带着手下弟兄进山打猎,竟然成了百姓眼中的善举,韩青面皮微微发烫,苦笑着摇头,“否则,要巡检所干什么?您老真的不用客气,吃顿饭,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花销。对您这个馆子来说,却……”

“怎么说呢,怎么说呢,巡检您肯来我这里吃东西,就是小老儿的福气!”掌柜坚决不收,急得眼睛里隐约都见了泪花。

双方推来让去,最后,只好采取了弓手王武的提议,各退一步。

韩巡检不用给钱,也不拿掌柜的赠送的獾子肉,只留下一幅墨宝,当作对掌柜的手艺之认可。

而掌柜的,也不要再坚持送这送那。心里记得韩巡检的好,就行了。以后金牛寨的弟兄来店里吃饭,一概只收本钱和柴火钱。

“那,那敢情好。巡检的墨宝,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小老儿,小老儿今天撞到大运了!”掌柜的千恩万谢,连声答应。末了,在送众人出门之时,仍然将两只冒着热气的陶罐子,硬塞进了张帆手里。请他帮忙带回去,让韩巡检以后慢慢吃。

‘没想到,韩某人居然也有被感激的时候!’韩青不知道自己最后用毛笔字换来的这顿饭,到底是亏了,还是赚到了。只觉得胸口暖暖的,像大雪天围着火锅喝花雕般舒坦。

扭头再看看远比二十一世纪简陋的县城,还有垫着脚尖儿站在门口挥手相送的掌柜,他忽然觉得,此行倒也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