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公,时至今日,朝廷断无后退媾和之理,留给我们的时间也只有一个夏天,区区数月而已。”李纲拿出了首相的威严,缓慢而坚定道:“立刻晓谕各地,劝课农桑,清理积欠,两淮、两浙、江南、巴蜀,所有未受战火波及之处,要将仓储粮食拿出来,供应京城,不可怠慢。”
“清理田亩,重新核定税赋,将多余田亩分给无地百姓,养民养兵,势在必行,户部要拿出一套方案,还要推选清廉的贤才,落实此事,三天之内,我要看到结果!”
李纲又道:“还有兵部,工部,要整顿军械,打造武器铠甲,尤其是官家吩咐的火药,务必充足,大名府和太原方向,都要增加供给。”
“总而言之,为了九州万民之乞活,诸公务必尽力!”
李纲居然把赵桓常说的话挂在了嘴边,也算是赵桓的一种成功吧!
众人还能说什么,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而后匆匆下去安排,唯独李邦彦没有走,而是留了下来。
坦白讲,李纲是很厌恶李邦彦的。
两个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放在以前,多说一句,李纲都会觉得耻辱,可今天却是李邦彦两度挺身而出,帮着李纲,奠定大局,弄得李纲还挺不好意思,或许真的不该用老眼光看人。
“李相公,仗义执言,我感激不尽。”
李邦彦笑了,“伯纪兄,你也不用谢我,处在这个位置上,替官家说话,是我的本分,总不能光领俸禄,不做实事。”
这家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自己说成了赵桓的代言人,何止是往脸上贴金,简直是往脸上甩金饼子。也就他能说得出口,偏偏李纲还没法反驳,甚至要点头称是。
“伯纪兄,我想请教,你觉得授田这事,如何了?”
李纲迟疑片刻,叹道:“总算是通过了廷议,再去上呈官家,等到正式降旨,也就可以放手施为了,总算是一件好事。”李纲说到这里,发现李邦彦似乎不以为然,便又道:“我知道,事情做下去,未必尽善尽美,哪怕只有六七成能落实,朝廷税赋增加了,养兵也多了,有多少骂名,我背着就是。”
李邦彦忍不住轻笑,“我说李相公啊,你可真是个实诚人,我可以告诉你,这事情连一成两成都落实不了,通过了廷议,又有几人真心支持?”
李纲忍不住变色,“我大宋官吏,不至于如此糜烂吧!国破家亡之际,他们还放不下一点蝇头小利?”
李邦彦失声一笑,靖康之前,他高居少宰之位,而李纲却只是可有可无的鸿胪寺少卿。抛开别的不谈,两个人的机敏程度,就差了太多。
“伯纪兄,我现在是吃官家饭的,你又是一心谋国,过去的种种暂时抛开,我想跟你聊几句心里话,你能听吗?”
李纲深吸口气,“愿闻高论。”
李邦彦轻轻摇头,“不是什么高论,我就想问问伯纪兄,你以为青苗法,是怎么失败的?”
青苗法可是王安石变法中争议非常大的一项法令,也是新旧两党争论非常多的一个节点,李纲不结党,但是却因为看不惯蔡京等人的作风,同情旧党,自然对青苗法这种祸国殃民的东西,也是嗤之以鼻的。
李邦彦笑呵呵道:“我知道伯纪兄以为青苗法是误国恶法,可你想过没有,青苗法的本意是什么?为什么王舒王在地方的时候,青苗法对百姓颇有好处,等到在大宋推行,便误国害民?”
李纲眉头微皱,若有所思,李邦彦却继续侃侃而谈,“青苗法说穿了,就是朝廷放贷,资助贫苦百姓,伯纪兄,我想你也不会认为这个想法不好吧?”
“这也正是在地方上推行的时候。百姓称颂的原因所在。”
“可在全国推行之后,事情就变味了,各地要发多少青苗钱,有没有定数?普通百姓借了青苗钱,还不上该怎么办?有刁民骗了青苗钱,去赌场赔光了,又该怎么办?地方官吏,拿着青苗钱,既要给自己谋利,又要交差,他们自然要把钱借给那些财力雄厚的,毕竟有能力偿还,借给普通百姓,出了事情,他们补窟窿吗?”
“可那些有实力的富户,不但不需要借青苗钱,甚至平时还会放贷,以此谋利。凡此种种,数不胜数,推行下去,自然是天怒人怨,沸反盈天。反过来,若是青苗钱只局限一州一县,遇到了清官能吏,就像王舒王那样,把地方百姓情况摸清楚,知道要多少穷人,多少富户,利息多少,什么时候催还,有人骗贷该如何应付,那些放贷的大户该怎么安抚这一套功夫做全,自然是官民两利。”
李邦彦背着手,在地上缓缓踱步,忍不住嘲笑道:“我大宋州县何止上千,别说没有一个好官,纵然有,也不过是凤毛麟角,十之七八,都是贪官污吏,区别只是贪多贪少罢了。”
“伯纪兄,授田这是官家的意思,不然不会那么回护岳飞,我自然要站在官家这边。可我当真要提醒你,做成一件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就拿授田来说,廷议过去了,户部那边方案如何?有没有走样?如果户部出了一点偏差,等到执行的时候,进一步偏离初心层层落实,到了地方上,所谓授田,就不一定变成什么样了。”
李纲听到这里,已经是眼睛瞪得老大,额头隐隐冒出了冷汗。
抛开道德问题不谈,贪官往往不是傻子,甚至贪官要比寻常人聪明得多。
因为只有足够聪明,才能洞察漏洞,找到发财的机会,不然光是伸手要钱,一个御史就把你干掉了。
李邦彦的这番话,算是揭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
依旧拿王安石变法举例子,官家支持,王安石也算猛士,朝野上下,支持变法的力量相当强大,怎么到了最后,新法就是落不下去呢?
首先,在法令制定阶段,至少要考虑到全局,要吸收各种意见,这时候有人激烈地反对,有人出来,说几句老诚谋国之言,调和之下,政策就不免稍微背离初衷。
看似照顾了多数人利益,避免反扑,实则已经埋下了隐患。
而当政策进入落实阶段,更大的问题随之而来,
在政策执行的时候,全是下面的官吏,天高皇帝远,鬼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原本只是一丁点漏洞,到他们手上,也会变成一地鸡毛。
如果你追查下来,还真未必能发现谁是故意破坏新法,因为很多人都是“好心办坏事”,毕竟寻常小吏,能有多少坏心思呢?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是千疮百孔,糜烂不堪,彻底变成了恶法。
这时候言官御史,朝中旧党,在野士人,纷纷站出来,请求朝廷废掉新法,也就顺理成章了。
你说这里面真的有多少大奸大恶,却也未必,可是当每个人都在追求自己的利益,都在往里面塞私货,真的不好说,一项政令会变成什么样子。
变法之难,也就可见一斑了。
哪怕你怀着粉身碎骨,同归于尽的勇气,面对死气沉沉的朝局,也只能徒呼奈何!
一场成功的变法,需要太多条件,且还要主持变法之人,足够聪明,手腕够强,不然人亡政息,都已经算是好结果了,很多人还没开始,就已经身败名裂了。
李纲真的被李邦彦描述的情形吓到了。
以他的能力,主持这样一场变革,已经是赶鸭子上架,偏偏还有这么多扯后腿的,到底要怎么办才行?
李纲抬头,茫然看着李邦彦,真的,在这一刻,他是希望李邦彦能帮自己的,荒唐吗?貌似也不算,毕竟溺水的人,连根稻草都不会放过。
李邦彦咧嘴苦笑,“伯纪兄,朝堂糜烂若此,我也是其中之一。且不说我能不能大刀阔斧,下得去手!就是官家那里,也不会放心让我主事的,我跟你讲这些,是希望你能多多权衡,万万不要轻敌。金人虽然厉害,可毕竟是摆在那里,十万也好,二十万也罢,总归有办法对付,可朝中的这帮人,究竟是谁,究竟有多少,谁也说不清啊!”
说完这番话,李邦彦起身,冲着李纲深深一躬,然后转身离去。
出了政事堂,李邦彦抬头看了看刺目的太阳,随即咧嘴笑了。
“官家,你饶了我一命,李邦彦一定要让你觉得值!咱是浪子宰相,却不是无情儒生!”
微微叹息之后,李邦彦快步离去,他虽然没法直接帮李纲,但是李邦彦也在琢磨,苦心思索,这个局到底要怎么破!
朝中的议论,自然送到了赵桓手里,这让赵官家又惊又喜,笑得格外开怀。
“给朕多加两个菜,酒吗来点果酒就好,对了,再把岳飞叫过来,一起吃点好的。”
听到赵桓吩咐的内侍都要哭了,连粮食酒都舍不得喝,算什么好的啊!
这官家啊,不当也罢,真没啥滋味。
且不说下面人怎么想,赵桓是真的高兴,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朕本打算召集所有太学生,好好议论,把授田养兵的大事定下来。却没有料到,李相公他们居然在朕前面,把此事给商议妥当了。且不论他们的方略如何,朝中宰执,重要官员,悉数支持,至少是表面上没人反对,做起事情来,就省力太多了。”
赵桓喝了一口果酒,丝毫不觉得酸涩,继续笑道:“朝堂一致,代表着就算有人想添乱,也要掂量一下后果,朝中无人给他们撑腰,不收敛也是不行了。”
李若水悚然,“官家,臣想请教,这一次的授田,究竟要怎么做?是从一路做起,还是全面推开?是南,还是北?”
赵桓摆手,“哪也不行,最让朕放心的,便是鹏举这里了,朕打算从御营前军做起!”
岳飞听到这话,刚刚端起的酒杯,立刻放下,随后连忙站起身,垂手侍立。
“官家,有什么吩咐,臣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桓欣慰点头,“朕之所以选择你,就是因为你的部下空额最少,情况单纯,不至于像其他人那样,横生枝节。”赵桓顿了顿,又道:“朕的意思是授田之余,必须削减地租,把五成左右的地租,压到一成以下,只要地租降下来,原来只能养一户的田,就能养两户。”
岳飞两代佃户,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官家的意思,继而兴奋道:“佃客到手的粮食还是那么多!”
赵桓颔首,“没错,能到手的粮食不变,但少耕种了土地,节省了劳力,他们就可以做些副业,填补家用。只要普通百姓安稳,就剩下世家富户,情形就会好很多了。”
赵桓抓起酒杯,猛然一饮而尽,分外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