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杪心里漏跳了一拍。
她故作镇定地坐了笔直,不动声色地抬手摸了摸脸。
面具还在,绑着右手的布带断了,但袖口没破。还好岑今给做了那么一截皮.肉伪装不至于让她这么快露馅。
而岑今则刚收回了一排银针,左顾右盼的就是不看顾杪。
顾杪在心里骂了一万句娘,最终还是咽下了一肚子的脏话——毕竟岑今此举,是万不得已而为之。
她右臂用以充当经脉的线路断了,运功时气劲没法通往那处,若是如此,逼毒之效便大大减弱。岑今需驱针治疗,无能分心,如此一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再捉个人来运功度气。
眼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方圆十里之内,就萧鹤别这么一个大活人在那站着。情况紧急,不找他还能找谁。
好在岑今没那么蠢笨,只解释说顾杪这是前些日子受了伤,筋脉受损,正虚弱着,只字不提寒毒一事。
医者胡诌一套又一套,说得条条是道有理有据,萧鹤别怀疑地瞥了几眼,却也是信了。
岑今与萧鹤别说不上多熟,但还是算得上是认识。
卧雪庄还在时,岑今时常前来给顾杪送药,与萧鹤别互相打过几次照面。
只不过每次萧鹤别都不知何故会恶狠狠地瞪着岑今,待顾杪察觉想去追问缘由时,那小孩又一扭头跑了老远,死活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
顾杪觉得莫名其妙,岑今更是如此。
“那小孩是不是不待见我啊。”岑今无辜道。
顾杪十分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可能是因为你长得不如我好看,他看不上。”
岑今差点一榔头把手里的铁片敲断:我就不该多嘴问这一句。
后来顾杪失踪,卧雪庄覆灭,萧鹤别去了将离谷后,便没了踪迹,二人便自然不再有什么来往。
只是忽然有一天——也许是在那场灾难的三年以后,又或许是四年五年,岑今记不大清了。他就记得是一天的夜班三更之时,清客楼的大门被敲响了。
那敲门声惊天动地,仿佛土匪打劫。岑今本就有起床气,现在被硬生生的吵醒,更是怒火中烧。
他抄起手边一锅正在熬煮的滚烫汤剂,寻思着来人若非病入膏肓,他定会一锅药给他从头浇到脚,不烫他个皮开肉绽他就不姓岑。
结果站在门外的是萧鹤别。
岑今举着那锅汤剂,倒也不是,不倒也不是。这滚烫的东西若是浇下去,他怀疑顾杪能直接从天境杀回来,砍下他的脑袋当球踢——当然,岑今倒也没有很怕顾杪。
他停手,只是因为若是这小孩伤着碰着哪里,他还得给人治疗,浪费时间,得不偿失。
当初顾杪一走,萧鹤别也跟着失去踪影。岑今知晓他一直待在将离谷未曾出山,如今一见,虽样貌变得成熟了,但又恍若当年,那股子讨人厌的气息一点没减,劈头盖脸扑面而来。岑今张口便冲道:“你来做什么?”
萧鹤别只是移开了目光,朝医馆里面瞥了几眼,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走了。
“莫名其妙。”岑今骂了句,关上了门。
但那之后,每过一段时间,萧鹤别都会来一趟。
有时是三个月,有时是五个月,又可能是一年过半。
岑今不会固定在一个地方开馆行医,但萧鹤别每次都能精准无误的找到他,却是每次来,他都只是看上一眼,什么也不说就离开了。
直到有一回,岑今实在忍不了,在他抬手敲响之前就一把拉开了竹门:“你要找的人不在我这,别再来了。”
萧鹤别沉沉地看着岑今,眼中是深不见底的黑,看得他心底直发毛。在他打算找个借口把门关上时,那阴沉的小孩忽然开了口:“她还活着。”
这四个字说得缓慢而沉着,语气离充满了笃定。他看起来只是在陈述一个自己脑中既定事实,而非在向他求证些什么。
“她还活着。”他又重复了遍。
岑今沉默了片刻,什么也没说,把门关上了。
不是他不想说,也不是他不敢说,而是他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萧鹤别来找他这么多次,每次都朝屋里看了又看。也许是某次他桌上的手甲部件没收拾干净,又或许是渐在地上的机油被他发现......
但也可能那孩子只是想找他确认自己心中的猜测罢了。
他只想知道,顾杪可否还活着。
不求相见,不望归回,不问来处,只许安康。
萧鹤别听进了顾杪的话语,也遵守了她的嘱托。他只是心中还有一丝小小的希望,那希望最终化为了倔强的执拗,推使着他不断地来旁敲侧击地知晓有关她的一切。
那之后,萧鹤别没有再来。
岑今不曾将这些与顾杪说,他只是告诉她,萧鹤别一切安好,活蹦乱跳,鲜活的他恨不得揍他一拳。
顾杪每每听闻,都会一板一眼地告诉他:“你若是揍他,我揍你。”
岑今额角暴起了一根青筋,握着顾杪卸下来的那条寒峥峥的铁手,高举在火炉之上,冷哼了声:“......你还要不要你这条胳膊了。”
“对不起。”顾杪飞快的认错了。
岑今多少了解些顾杪的脾性。
若她知晓萧鹤别忍不住前来寻她的踪影,也许她当真会稳不住心态露了马脚。
和光帝本就忌惮她顾家三代,交托她以诸多皇朝密辛只是个盛大的赌局,一则是将顾家之人看在眼皮子底下,一则是利用她建得自己的兵,未雨绸缪。
但若顾杪当真有何纰漏,和光帝定不会手软——又或是说,他正就盼着此事。
好在顾杪终于找到了机会逃了出来。
尽管岑今依旧记恨顾杪给她平添了不少麻烦,但他真心有些为她松了口气。
而现下,易了容的顾杪愤恨地瞥了“救命恩人”岑今一眼,岑今吹了哑巴口哨,看向了另一一边。
顾杪捏着拳头站起了身,酝酿了半晌,才道:“叶公子大恩大德,在下无以为报。我看公子不像是缺钱之人,世俗钱俩恐怕入不了叶公子的眼。不如这样,下次见面,我定涌泉相报。”
这话说的,简直完美。
顾杪很久没说过这么些大段的话语,虽然脑筋转得太快给她累得够呛,但她倒是十分满意自己的说辞。
她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脚底抹油刚想开溜,却是一道嘹亮女声自头顶上传来:“我家公子为你运功渡气,你却说无以为报要一走了之?”
几声鹊起,枝叶沙响,有道亮色身影从树上跃了下来。
那是个黄衣少女,年纪不大,束高马尾,看着干练且灵巧。
顾杪心中一惊,飞快跃起,神经瞬间紧绷起来。
这少女的气息掩藏地极好,方才因毒复发,顾杪失了几时五感。此刻刚刚恢复,正虚弱着,若非是少女出声,她险些没有察觉附近有人。
岑今却看着不太意外,径自道:“我要的天仙子采来了吗?”
少女不高兴地努了努嘴,两手一摊:“山中野花太多,我哪儿知道什么是什么。”
这招激怒得了别人,却对岑今没什么大用。他手掌一翻,几枚银针从袖口/.射出。银针尾端牵着条细细的丝线,只是一瞬,便将少女腰间的锦袋勾了过来。
一见自己的东西被抢,少女气急:“你做什么!你这个庸医!光天化日明抢良家少女!”
说罢,她一跺脚,衣摆里掉下个拳头大的铁球。少女旋身一踢,铁球裂开,里面飞出数十个黑点。仔细一瞧,那黑点竟是指甲盖大小的钢铁小虫,亮着红眼,振翅欲袭。
“红豆,别闹。”
此言一出,少女瞬间被浇熄了火。她委委屈屈得撇着嘴,手一挥,小虫就回到了铁球之中:“既然我们家公子都这么说了,那这次就放你一命。”
岑今从头至尾都没被吓着,端坐如钟,不紧不慢地从红豆的锦袋里掏出了几朵麻色小花,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就开始捣药。
顾杪好奇地左瞧右瞧,眼珠子咕噜噜地来回看了几圈,终是忍不住看向萧鹤别,问道:“你女儿?”
这两人的关系看起来分外亲密,虽说年龄好像有那么些对不上,但也不排除那叫红豆的少女可能发育的成熟了些。
顾杪没来由地感到了一阵欣慰。
这会儿红豆没有跳脚,倒是萧鹤别笑了:“看起来像?”
顾杪认真的思考了几许:“那倒也没有。”
岑今捣完了药,说是镇定神经之用,叫顾杪服下去。顾杪皱巴着脸,颇为嫌弃,却是在岑今恶狠狠地注视下,还是乖乖地服了药。
红豆终于放弃了用眼刀杀死岑今的计划,手中把玩着的铁球也塞回了衣摆下的暗袋里。她双手抱胸,上下打量了一番顾杪二人,斜眼道:“我家公子为了救你,内力折损许多,你们方才也说了,我家公子救人是大恩大德,你们若要相报,不如当即给报了吧。”
内力折损?
顾杪怀疑地看向后面那气息平稳红光满面活蹦乱跳的萧鹤别,对方见她看去,忽而做作地咳了一声,虚弱地斜靠在了树上,好一副弱不禁风一吹就倒的模样。
红豆:“喏,看到了没,我家公子站都站不稳了。”
顾杪:“......”
岑今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笑道:“你想让她如何报?”
红豆皱着眉思考了片刻,忽而灵机一动,她偷偷瞅了眼萧鹤别,见他没有阻止自己,便道:“三日后我们要去踏金会,我家公子对一样东西很感兴趣。”
“什么东西?”
“四野八荒。”
作者有话要说:红豆:睁眼说瞎话榜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