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四日,星期四

比阿特丽斯将脸紧贴窗玻璃,俯瞰尤克利德大街。除了钠汽灯模糊的灯光和工厂的烟雾,楼下马路上空荡荡的。昏暗的灯光几乎照不到她所站立的黑暗房间。上次来人力资源办公室是她被困在档案室里,当时比尔对苏珊娜随心所欲。比阿特丽斯很不情愿地走到苏珊娜的办公桌前,放下她沉重的提包。

比阿特丽斯从包里取出自己的婴儿照,在昏暗的光线中仔细端详。她舍不得把它留在金库里。看着她自己蓝色的眼睛从照片里向外凝视再次让她伤心欲绝。照片背面用草书写了“比阿特丽斯”,底下是一首摇篮曲,在黑暗中她几乎难以看清:

低声——说——再见,请别哭泣

快快睡觉,我的小宝贝

当你醒来时,你会拥有

所有漂亮的小马驹。

比阿特丽斯在哼哼这首她终身熟悉的摇篮曲时,一滴眼泪滚落了下来。在她的记忆形成之前,在把她留在马里塔之前,多丽丝一定给她唱过。所有漂亮的小马驹,她想,都低头看着她包里的那些珠宝。

她回想起多丽丝日志里的那一行行记录:从她出生那年起,贵重物品保管箱就开始失窃。她的出生证上写着:“父亲:不详。”

她依然能够感觉到比尔贪婪抢走钥匙时,他的指甲刮到了她的手心。多么可恶的坏蛋啊!他也许是殴打马科斯的那些家伙中的一员。一想到她的朋友在隧道里流血,她的喉咙口感到堵塞。她拿起电话拨了号码。

“911。你有什么紧急事?”一个遥远的声音问。

比阿特丽斯挂断了电话。马科斯告诉她别给任何人打电话。比阿特丽斯呆呆地看着电话听筒。苏珊娜的电话录上有一片胶纸下面潦草地写着一个字:家。她悲伤地触摸了一下。此时打电话太晚了,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提起了话筒。

“喂?”

“嗨,是苏珊娜吗?”比阿特丽斯对着话筒轻声说。

“是的。”

“对不起这么晚打电话,不过……”她有那么多事情需要知道,“你曾认识银行里一个名叫多丽丝·戴维斯的职员吗?”

“你是谁?”

“我?我是……比阿特丽斯。”说谎时间太晚了。“我在九楼工作,我想我发现她的材料里有些问题。有人认为……你也许了解她。”

“天哪,我已经许多年没听到多丽丝的消息了,至少十年。我开始工作的时候,她在楼上审计部工作。非常好的一个姑娘,我猜想,可是她卷入了一些麻烦事。”

“麻烦事?”比阿特丽斯的嗓音突然有点沙哑。

“我不喜欢说长道短,不过我听说她怀孕了,结果被解雇了。这种事经常发生。这些可怜的女孩爱错了男人,最后没人依靠。对了,你发现什么啦,亲爱的?”

“噢,只是一份旧档案。也许是子虚乌有的事。”

多丽丝是被解雇的。她把比阿特丽斯撇在马里塔,并开始盗窃金库。或者也许情况正好是相反。不论发生哪一种情况,她已经把所有盗窃来的珠宝都放进了256号保管箱,并用她女儿的名义租用了保管箱。她攒下这些钱是为了我,还是只为了掩饰她的行径?

比阿特丽斯清了清喉咙:“我们部门正在审计贵重物品保管箱。我了解到你有一个保管箱。”

“我?没有!”

“这就奇怪了。这份材料说有个保管箱用了你的名字。你也许想去看看?晚安!”比阿特丽斯挂断了电话,她的脉搏在剧烈地跳动。

她原来并不想打电话或者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苏珊娜,但是她需要与人说话。一切都阴错阳差,她再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她伸进口袋掏出多丽丝的钥匙。547号在从窗户射进来的昏暗的黄色灯光中闪闪发光。也许多丽丝的所作所为是有其道理的,但比阿特丽斯并不在意,因为这不能说明多丽丝做对了。她把比阿特丽斯遗弃在马里塔让艾琳抚养,所有可怕的事情都在那里发生。

比阿特丽斯·贝克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她啪的将钥匙拍在桌面上,气冲冲地走进文档室,吧嗒打开了电灯。她拉开存放她个人档案的抽屉,将文件夹打开。她的照片、申请书、工资收据存根——她把所有材料统统塞在自己包里,放在现金和珠宝的旁边。她取出自己有关吉姆和泰迪对话的速写笔记,以及有关贵重物品保管箱遗失物品的速写笔记塞进档案抽屉,处理掉这些东西,她心里很高兴。也许,有人会看懂这些材料的。她只能希望托尼会找到它们。

她转身回到苏珊娜的办公桌前,再次沉重地坐进那把椅子。苏珊娜和上帝知道还有多少其他女人与比尔纠缠在一起。苏珊娜有权知道真相。

比阿特丽斯在自己的包里迅速翻找。她把马科斯的最后一圈钥匙放到一边,拨开珠宝寻找,最后找到了那把想找的钥匙。她拉开苏珊娜办公桌中间的抽屉,把一个手镯放到里面,随后却皱起了眉头。苏珊娜不会知道如何利用钻石,她也许甚至以为是比尔把手镯留在抽屉里作为另一件礼物。多丽丝的钥匙仍然躺在桌面上。比阿特丽斯拿起钥匙,将它放在抽屉里手镯的旁边。在钥匙和夜间来电之间,也许足以使苏珊娜开始产生疑问。

墙上的时钟响亮地滴答滴答着。比阿特丽斯还有事情要办。如果她想永远击败比尔和银行,她必须去文档室寻找泰迪的加密档案存放在哪里。

她正要关上苏珊娜的抽屉,这时走廊里回响起纷杂的说话声。比阿特丽斯倒吸一口冷气。这些声音正在很快接近,于是她就奔进琳达的角落办公室。人力资源办公室的门猛地开了。

“我他妈的不信你让她逃跑啦!”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嗡嗡作响。

是兰迪·哈洛伦。比阿特丽斯急忙在黑暗中转过办公桌,冲进盥洗室。她轻轻将盥洗室的门关紧。

“你怎么会想到她在这里的?”另一个声音是比尔。

“电话总机那里显示这楼层的电话灯亮了,你看,有人来过档案室。你他妈的到里面去看看,是否丢了什么东西。”

“够了,兰迪!我依然是你的上司。”

“所有迹象都显示出相反的情况,比尔!难道你没有意识到这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吗?这家银行完蛋啦!再也没有什么审计部啦!快进去!”

比阿特丽斯再往深处退缩。她撞上了某样锋利的东西,她忍住了没有出声。

“天哪!你疯了吗?”

“我疯啦?我疯啦!对,有点疯了。”兰迪厉声说,“不到一个小时,克利夫兰城将要宣布违约,联邦调查局将要突袭这里,而你却搞丢了金库所有该死的钥匙。如果我们不赶紧想出某种办法,我们两人最终都将成为鱼食。快去查查那些该死的档案!”

比阿特丽斯沿着墙壁摸索,发现她刚才背上撞到的锋利东西是通风井格栅的一个尖角。它从墙壁里凸了出来。新鲜空气的味道吸引她靠近,她意识到这个大格栅是松动的。比阿特丽斯回想起马科斯说过通风井什么的,于是她伸手拉住格栅的边缘。

“兰迪,这里有数百份文档,似乎没有什么异常的。再说贝瑟妮给了我这把万能钥匙。”

“什么?”

比阿特丽斯轻轻扭动格栅。格栅缓缓脱离墙壁,发出轻微的吱吱声,这使她皱眉蹙眼,不过她要继续弄开它,最后格栅轻轻地当啷一声碰到了抽水马桶。

“她说钥匙是从你那里拿来的。”比尔指责道。

“贝瑟妮?我不认识有个叫贝瑟妮的人,我当然也不会给她一把该死的钥匙。把那东西给我!”

“你认识那个为你工作的金发小妞吗?她说你给她钥匙的。”

琳达办公室的门砰地开了,震得墙壁发颤。

“你相信她啦?你是什么,白痴啊?这把钥匙一文不值,上面什么标记也没有。它也许只是打开她健身房锁柜或者她该死的日记的钥匙。”

当钥匙开启她藏身的盥洗室门锁的时候,金属的叮当声大作。比阿特丽斯轻轻舒了口气,随后钻进了通风井。她盲目地摸索,缓慢地将身子挪进黑暗之中,直至抓住一根冰凉梯子的钢质横档。她移动到一架梯子之上,小心翼翼地平衡手臂上沉重的提包。这时,她突然想起,她把那圈钥匙忘记在苏珊娜的办公桌上,就在那两个男人刚才争吵的地方。她的心一沉。她几乎想爬回盥洗室去。另一扇办公室砰地关上,随后又是一扇。

“现在别再说了,”比尔说,显然有点心烦意乱,“我敢肯定那小妞藏在这里某个地方。”

他的声音越来越响。比阿特丽斯从梯子上伸出一只手,将格栅盖上。盥洗室的门猛地开了,风井里灌满了光亮。比阿特丽斯躲进了一个阴影。

“咦,她到哪里去了呢?”兰迪厉声说,他掀开了淋浴间的帘子。

“别着急,她走不远的。我们会找到她的。”比尔从刚才掉落的地方捡起那把无标识的钥匙,再次仔细地察看。

“我们会找到她的?如果我们找不到该怎么办呢,哈?”兰迪叫喊道,狠扇了比尔一个耳光。意外的耳光扇得比尔跪倒在地。“谁会找到我们?一小时前,我看见卡米歇尔·卡弗利得意洋洋地走进这里。我们完啦,比尔!”

“唉,该死!”比尔对着地板大声叫喊。“不过我想我们是有过交易的。”

“对,只要那笔交易能维持下去,那倒是个挺妙的小计谋,比尔。但是,大家都知道你一直在与联邦调查局联络。你将出卖谁?哈?不会是我吧!”兰迪朝他的肋骨踢了一下。“我不会让你把我拖下水的。百分之十五他妈的不值得这么干!”

比尔突然扑向兰迪,吼叫一声将他击倒在台盆里。“每个人都想分一杯羹,兰迪。我受够了你他妈的讹诈和你的胡说八道!你这个该死的寄生虫!”

“我是寄生虫?”兰迪边喊边将比尔推离自己。他对着比尔的腹部猛力一击,当老头疼得弯下身子时,他又猛击他的后脖颈。比尔在倒地时头撞到了抽水马桶,“嘭”的一声很响,随后就软绵绵地跌倒在地上。

比尔一动不动的躯体躺在离比阿特丽斯在风井的藏身之处不到四英尺,她吓得目瞪口呆。鲜血流淌到大理石地砖上。

兰迪用一只脚轻轻推了推尸体,小声嘟哝,“该死!”

他站在比尔一动不动的躯体边大约二十次心跳这么长的时间,偶尔用一只手撸撸脸。最后他转身离开了盥洗室,随手将门砰地关上。

关门声在风井里震荡,比阿特丽斯急忙往上攀爬梯子,远离比尔躺在地上的场景。门猛的哗啦又开了,这声音吓得她脚下一滑,她倒吸一口凉气顺手抓住了梯子,生锈的钢梯刮破了她的手掌。

“对不起,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老朋友。”兰迪在她下面五英尺处咕哝,这时传来了轻轻的拖拽声。“别担心。他们都会理解的。投资失败。交易失败。有时候只是没有任何其他的出路。”

比阿特丽斯捂住嘴巴,希望自己别去想象底下在发生什么事情,因为这时费力劳作的喘息声和刮擦声传到了她双脚摇摇晃晃站立的细细的钢铁横档处。

“吊在那里,行吗?”兰迪不安地咯咯笑道,“现在一切都将圆满解决。你会看见的。我会设法拿回我们的投资……而且还要多。”

在空中挥舞一圈钥匙的叮当声吸引比阿特丽斯的目光回到身下四方形的光亮处。兰迪发现了那圈钥匙。

过了一会儿,她脚下的灯光熄灭了。接着是一片寂静。比阿特丽斯在风井的一片黑暗中紧紧抱住梯子,小声号啕起来。她努力克制住放手坠落的冲动,她的双臂贴着冰冷的钢梯不住地颤抖。

她不想再感觉任何东西或者听到任何东西或者知道任何东西。她身下除了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大楼外面她没有名字,没有家,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生活。沉重的提包勒进她的肩膀,其重量拖着她往下沉,兰迪发现了钥匙。她失败了。她辜负了马科斯、多丽丝和她自己。她的手指开始滑脱。

比阿特丽斯将手臂挽住梯子的横档并且紧闭着自己的眼睛。她想象兰迪拿着钥匙走进金库。不!她不能让他逃脱惩罚。她不能让这些银行家拥有通向一切的钥匙。还有时间!

慢慢地,她一面顺着梯子往下爬,一面平衡着肩上多丽丝从金库拿取的东西。钢梯上的一根毛刺扎入她的手掌,她急忙一抽手,这一突然动作使她向梯子的一边倾斜,沉重的提包从手臂上甩出,一下子掉落到她的手腕处,她的脚从横档上滑落。

她只有一只手还悬吊着梯子,她大声喊叫起来。当她伸手去抓梯子时,提包从她的手臂上脱落,陡直掉落四层楼,在风井里激起一股冲击波,着地时她身底下传来一声微弱的坠落声。

“那他妈的是什么声音?”远处一个声音责问道。

比阿特丽斯站稳了脚跟,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再发出声音。一道手电光从她头顶上方二十英尺处的风井里照射下来。

“也许是风声吧。我们甚至不应该进到这里来,坎宁安。我们没有合法的搜查证。”

比阿特丽斯在梯子上稳住自己,抬头凝视着手电筒的光柱。坎宁安?

“我知道她仍在这里。”坎宁安女士抗议。这是她的上司在说话。

“让克利夫兰警察局去操这份心吧。局里不会在乎某个秘书的。我们需要集中精力调查。”

“什么调查?我的主要证人还在医院病床上昏迷不醒。”坎宁安喊叫。她在谈论多丽丝。就在今天傍晚,比阿特丽斯无意中听说联邦调查局在银行里安插了某人。坎宁安女士是潜伏间谍?比阿特丽斯更牢地抓住梯子。

“比尔怎么办?如果我们找不到他,我不敢肯定他能活过今晚。”

他死了!比阿特丽斯想尖叫,可是她发不出声来。

四处探找的手电光柱熄灭了。“我对多丽丝许诺过我会留心守护她女儿的。自比阿特丽斯踏入那个办公室,我就有责任。那个女人冒着生命危险跟我说了实情,我应该为她做这件事。”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无能为力。”

“那姑娘是没机会了。克利夫兰警察局将无限期拘留她,或者更加糟糕。”

“我们不能做得好些吗?她他妈的还没成年呢。我们太缩手缩脚啦。”

“警察妥协了。她需要一个安全的住所。”坎宁安大声说。

“是的。你打算收留她?他们会找你麻烦的,这你知道。如果她聪明,她就这么消失了。”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轻。

黑暗里,泪水沿着比阿特丽斯的脸颊哗哗流淌下来。多丽丝向联邦政府自首了。她想全盘招供,重新做人。当她建议比阿特丽斯去银行工作时,她不是把她送入虎口,她是把她交给坎宁安夫人。她努力使她安全。她的母亲希望她安全。这种想法使她抱住金属的横档放声大哭。

她得从这里逃出去。当她红肿的眼睛习惯了黑暗的时候,她意识到她仍然处在比尔死亡那个房间的隔壁。在远处窗口透进的昏暗光线中,她能勉强分辨出盥洗室的地面。可是地面上没有比尔尸体的痕迹,只是地砖上有一条深色的血迹。她眨巴着眼睛挤去泪水,她注意到离风井格栅不远的地上有一样小东西。它是一把钥匙,其表面没有任何标识,不过她知道它是什么。

这把钥匙找到了它的归宿,它躺在一滩深色的血液之中。没人会知道它可以派什么用处,甚至没人会注意到它躺在地上。如果要说有什么用处的话,那么它可能成为警察的证据。它安全了。

在大楼的某个地方,银行家们正慌乱地寻找钥匙,掩盖他们作案的痕迹,但这是办不到的。坎宁安女士和联邦调查局的人正在汇总案情。警察会来突袭金库,托尼会在547号保管箱里发现盗窃的记录,他会找到金子,银行家们会被绳之以法。正义会得到伸张,她告诉自己。这是必定无疑的。

比阿特丽斯费劲地看着身子底下的一片黑暗。这梯子一定直通下层大堂和隧道。马科斯就是这样逃脱的。比阿特丽斯默默祈祷她的朋友依然在下面等着她。多丽丝偷来的所有珠宝也会在下面,她积攒所有这些珠宝都是为了比阿特丽斯。多丽丝确实做了很多丑恶的事情,但是也许她曾努力悔过自新。也许她母亲曾经爱过她。也许。

当她伸长脖颈朝头顶上方敞开的通气窗看去时,她只能勉强看见一缕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