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太阳照进宾馆房间,将比阿特丽斯从酣睡中唤醒。银行大楼里一个个不安之夜对她伤害极大。她几乎无法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她对着耀眼的阳光眨巴着眼睛,随后猛地坐起身来。她上班要迟到了!她没脱衣服就入睡,随身连牙刷什么的都没带。她奔到盥洗室漱了漱口,把头发撸撸平滑。她的样子像是睡在大桥底下,但她必须上班去。她没有完全扣好外套就奔出房间,差点忘了拿藏在枕头底下的那本记载着犯罪证据的日志。她将日志放进提包,冲出宾馆走进清新的早晨。
离圣诞节还有十一天。街上装饰得红红绿绿,人行道上熙熙攘攘,人们带着微笑谈笑风生,快快乐乐地走去上班。比阿特丽斯飞奔着超过他们,在灰白色的雪地里穿行。终于到达尤克利德大街1010号的时候,她已经迟到了二十分钟。她一面赌咒着时钟一面急匆匆走向电梯。她不想引起审计部的任何注意,至少在她永远离开之前不要惹人注意。
当比阿特丽斯走出电梯时,她意识到想要引起同事注意才是她需要担心的事情,因为没人坐在办公桌前。所有的秘书都在角落里站成一堆,压低声音相互交谈着。比阿特丽斯像钉子钉在地上一样站在办公室入口处一动不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混乱的景象。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重大的事情。她的第一个本能反应是转身逃出大楼。赶快离开。不过,她还不能离开。她的所有财产都还在十一楼。她只要再多熬过一天。她缓慢地朝那群女人走去。
“发生什么事啦?”她低声问芙朗辛。
芙朗辛似乎乱了方寸,她站立着而不是俯身于打字机前。“你不知道吗?”芙朗辛顺着她尖鼻子的方向低头看着比阿特丽斯问。
比阿特丽斯感到心头咯噔一下。“不知道。”
“看起来你那个可恶的朋友马科斯一直在捣什么鬼,比我们任何人想象得还要坏。”
这个女人冷冰冰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这几个字:“罪人的朋友也有罪”。比阿特丽斯张开嘴巴想质疑并提出更多的疑问,但是还没等她吱声,坎宁安女士打雷似的朝人群走来。
“女士们!女士们!请安静!”这个矮胖的女人大声喝道,“回你们的办公桌去。这里是克利夫兰第一银行,不是妇女缝纫小组。我将从你们每人的考勤卡上扣掉十分钟!”
“我……我不理解。”比阿特丽斯大声说,她感到越来越歇斯底里。
“今天早晨,汤普森先生将找你们每个人个别谈话,讨论过去二十四小时里所发生的事情。”坎宁安女士用匕首一样的目光直愣愣地看着比阿特丽斯。“我们已经报告了当局,所以我建议你们配合。”
比阿特丽斯的脸上一下子没了血色。她狠命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以保持镇静。她与托尼见面,她发现的日志,她口袋里的钥匙,她对马科斯的许诺——这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她太迟了,马科斯被发现了。
接下来一个小时是令人痛苦的,比阿特丽斯等着被叫进汤普森先生的办公室。其他秘书的名字在其身后被一个接一个叫到。她们每个人都神情严肃地走进他的办公室去接受面谈,回来时她们每个人都是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她们不敢相互交谈,但是比阿特丽斯看到秘书们都会意地相互看看。格林姐妹中的一人甚至在座位上转身偷偷看了比阿特丽斯一眼,然后很快转过身去,摇摇头。
她想逃跑,但是本能告诉她如果她朝门口移动一步,她就会被武装保安拦住。她说服自己:如果他们想逮捕她,那么她踏进大楼那一刻,他们就可以这样做。
于是,她待在自己的座椅里,直到坎宁安夫人叫她的名字。当她麻木地起身走向汤普森先生办公室的时候,其他秘书禁不住转身张望。她攥紧拳头不让双手颤抖。她还真不如走向刑场呢!
比阿特丽斯走近门口的时候,汤普森先生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他抬头看着她和蔼地笑笑。甚至在了解了他的一切之后——他在盗窃,他好色纵欲——她还不得不竭力克制对他微笑还礼的冲动,对此她感到十分惊讶。
“请把门关好。”他和蔼地说,没有流露出一点指责的意思。
她遵命关了门。
“坐下。”他指了指椅子。“我知道今天早晨有点不同寻常,不过我想向你保证我们仍然把你视作克利夫兰第一银行家族的一员。我们只是需要你的帮助。”
“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她试探着靠近办公桌。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他的脸上没有显露出一点对于风流事或盗窃或他所干的其他任何事情的负疚或懊悔。
她不得不假意周璇。她在椅子的边缘上坐了下来,一只手紧握住另一只手,双手交叉搁在大腿上。“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仔细地观察着她,好像她是那个藏匿什么东西的人。他不知道她了解多少。他似乎满意于她彻底慌了。
“也许你是不知道。不过好像你的朋友马科欣夜里非法闯入了大楼。”他停顿下来观察她的反应。
比阿特丽斯目瞪口呆地看着汤普森,一脸震惊的神色,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突突地颤动。
“我们也发现了证据,证明她睡在这里。”
“我不懂。睡在这里?”比阿特丽斯攥紧双手,并克制着眼睛不往别处看。从汤普森的表情来看,他错把她的惊恐当做惊讶。
“对,在一个废弃的办公室里。最近你遇见过马科斯吗?”他倾身向前。
“没有,先生。自从她离开工作后,我没有遇见过她。她哥哥说她去度长假了。”
有人发现了她的藏身之处。每天早晨她都把箱子藏进杂物间。难道清洁工不知怎的撞见了它?她认真回忆,在脑子里一一过目她也许遗留在十一楼的所有东西。她认为眼睛朝下看比较安全,那样不会引起怀疑。再说,她的皮箱里任何东西上面都没有她的名字,对于这一点她很自信。箱子里除衣服之外,唯一的东西是从马科斯办公桌里拿的档案。她与托尼见面的速写笔记,马科斯的个人档案在她的手提包里很安全,当然钥匙也在包里。她的心跳频率稍许慢了一点,因为她意识到马科斯的钥匙依然是安全的。
她抬头看着汤普森,其神色就像高速公路的一只小鹿那样绝望。他又和蔼地笑了,她知道她已经躲过了侦查。
“好啦,正如我所说的,我们有证据说明她住在楼里。我们认为她卷入了一个诈骗我们银行的犯罪集团。现在,我们已经报告了警察和联邦调查局,我们希望你配合他们的调查。”
比阿特丽斯点点头。托尼说过联邦调查局已经在调查银行,但都成了无头公案。现在联邦调查局把责任推给了马科斯。汤普森先生也将诬陷马科斯犯盗窃罪。马科斯曾一度拿着钥匙,她曾进过金库,她在调查遗弃的贵重物品保管箱。诬陷很容易。
“我简直无法相信你说的事情!”比阿特丽斯让自己的眼睛流出泪水以增加效果。反正整个上午她就想放声大哭。“马科斯似乎不像窃贼。”
“哎呀,人啊什么事都能干得出,你会吃惊的!”他盯着她的眼睛看,她极力克制因厌恶而颤抖。
她垂下眼帘仿佛非常悲伤,并点点头。汤普森先生能够做出很可怕的事情。用红墨水潦草写的“朗达·惠特莫尔!”几个字闪过她的脑海。他会谋杀人吗?他已经找到马科斯了吗?
“警察……找到她了吗?”
“还没有,但别担心,比阿特丽斯。我们会的。”
与汤普森先生面谈几小时后,“我们会的”几个字在比阿特丽斯的脑海里反复闪现。在整个办公室警惕目光的注视下,她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尽力显得像其他人一样震惊。汤普森先生把整个场面设计得绝对完美,所有雇员都表示出高度警惕,急于找到马科斯以拯救银行。她低头看了看桌边的活页日历。明天是星期五——银行让克利夫兰城市违约的一天。
在其他女人似乎都已厌倦了窥视她之后,比阿特丽斯拿着自己的手提包去洗手间,她将自己锁在马桶隔间里。她将头捂在自己的大腿上摇晃了一会儿,用茫然的眼睛缓慢而仔细地扫视着一块块瓷砖。托尼不会让他们逮捕马科斯的,她自言自语,但是她不相信这一点,因为如果托尼有足够的力量去救她,那么马科斯早就把钥匙给他了,可是马科斯却把钥匙给了她。
她终于离开厕所,乘电梯下到大堂,来到角落里付费电话的跟前。她投入硬币,拨了号码,倾听着电话铃声催眠似的作响,并紧紧地闭住眼睛。
“喂?”电话那头一个声音说。
“妈妈?我是比阿特丽斯,”她说,“别挂断。”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那个声音说:“你倒是挺有勇气的,像这样给我打电话!过了这么久……你到底想要什么?”
比阿特丽斯尽力回想那张年轻时她母亲和姨妈交恶前手挽着手的黑白照片。“是有关多丽丝的事。她住院了。”
“哦,原来那么长时间你在她那里。我想这就清楚了,对吧?”艾琳将烟雾吐进电话筒。
“什么清楚啦?”
“哈!”她母亲咯咯地轻声笑。“我想多丽丝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她很多年前为什么要离开家乡吧?”
多丽丝什么也没对她说过。比阿特丽斯不敢打听,现在这些事情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她快死了,妈妈。我只是想你应该知道一下。她住在克利夫兰的大学附属医院。”
还没有等母亲说出一个尖刻的字,比阿特丽斯就挂了电话。她女儿还活着,母亲却没有一点温情,没有关心,没有宽慰。她根本就不应该打这个电话。艾琳根本不会来探望多丽丝。
当她回到办公桌时,她开始有条不紊地清除比阿特丽斯·贝克在审计部的全部痕迹。她努力将办公桌整理得一切如常。她一个抽屉接一个抽屉地清理掉自己岗位上任何与她个人有关的东西。东西不多。有些文件夹塞在最后一个抽屉里,它们是她为兰迪整理好的文件,兰迪说这些文件很敏感,并把它们托付给了她,她决定破解其中的缘由。
她取出这些文件好像是要将它们分门别类,并且非常仔细地一页页研读。每份文件包括一份交易清单。比阿特丽斯整理好的这些清单之间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其编号体系。它们不是按客户姓名和账号排序,而是用一大串符号,“#”,和混乱的字母,“LRHW”。符号和字母变化多端,但没有一种让人看得懂。
“你在阅读什么呀,亲爱的?”坎宁安夫人在她背后高声问道。比阿特丽斯吓了一跳。
“没——没什么,”她一面结结巴巴地说,一面将手中的文件塞进最靠近的文件夹。“这是为哈洛伦先生整理的一些文件。我……想确保分类正确。”
“是的。继续好好工作。”随后,她提高声音对着整个房间的女秘书们说,“整理文件是一种重要的责任,不应该掉以轻心。文档好银行就好。”
说完,坎宁安夫人摇摇晃晃地走开了。这是比阿特丽斯在银行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与文秘会议最相关的一次讲话。也许她的上司试图让大家平静下来,不过,她的评论似乎也直接针对比阿特丽斯。
当她确信没人在她背后偷看的时候,比阿特丽斯打开刚才她塞进手中那页纸的文件夹。查看标号后,她明白那页纸不属于这个夹子。比阿特丽斯开始重新正确归档,但突然停住了。她凝视着手中的清单,默默地重复老坎宁说过的话:文档好银行就好。
比阿特丽斯在手指间挤弄那份文件。没人会相信她不得不说出的有关银行的任何一件事情,比尔·汤普森,或者那些有钱人,但是也没人能够搞得清她手中这份交易清单的背后发生过什么事情。她下定了决心,开始将那些文件随意塞进错误的文件夹内,将那些数据分散在十三份档案中。她走到哈洛伦先生的信箱前,将这些文件塞了进去,免得自己改变主意。这样做也许改变不了什么,但它会起点作用的。
时钟敲响了五点,比阿特丽斯·贝克最后一次离开了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