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三日,星期三
快离开。出租车载着比阿特丽斯在城里四处转悠时,托尼的话在她的脑海不断回响。她没有告诉司机目的地,与托尼见面后,她就上了出租车。她不知道去哪里。一想到要冒险走隧道,还要在漫长的黑暗中步行去十一楼实在令人难以承受。“快离开!”托尼建议说,可是她能去的地方都是死路一条。有人彻底搜查了她姨妈的公寓套房,此时此刻他们有可能就坐在厨房餐桌边等着她呢。她不能回医院。据马科斯说,病房被监视了。
当他们在黑暗空荡的马路上游弋时,出租车司机驶过了克利夫兰第一银行。她抬头凝视着高高耸立在头顶之上的大楼。顶楼上有两扇窗户还亮着灯。楼上那些办公室里不管是谁,他们肯定没有睡觉。
那会是谁呢?她琢磨。谁把她姨妈的家翻了个底朝天?谁在监视她姨妈的病房?比尔·汤普森是个骗子,一个玩弄女性的人,一个偷盗寡妇财产的人。他甚至还去医院探视了多丽丝姨妈,假冒是她的姨夫。但是他不在顶楼工作。马科斯对她说过银行的麻烦比比尔的要大得多。
还有兰迪·哈洛伦。他去过医院——现在她非常确信这一点。哈洛伦在探访签名簿上签过名。一想起那天早上他色眯眯的眼睛,她就浑身发抖。她仍然能感觉到他紧掐她的手腕。
这倒没关系。她只要忘记这整件肮脏的事情,今晚就离开城市。她姨妈永远不会再康复;她心里明白没有必要等待。比阿特丽斯可以就这么消失了。他们也许甚至懒得去寻找她。她将只是又一个在夜间出现并消失的姑娘。想到这里,马科斯焦虑的眼神和淡去的笑容浮现在眼前。她曾许诺过马科斯。离开前她需要找她一下。
哥特式终点大楼在前面耸入云霄。大楼前面是一栋童话城堡,不过她已经看见过装卸码头小巷里大楼丑陋的后院,那里有一扇无标记的门通向地下隧道。一想到隧道,她就有了主意。
“斯托弗客栈。”她高声对出租车司机说。它是终点大楼旁边的那家旅馆。她数了数钱包里的现金,祈求钱足够付车费。
出租车在客栈雨篷的取暖灯下让她下车。身着金色纽扣制服的旅馆侍者手触帽檐行礼并开了门。门厅里面是一架螺旋式石头楼梯,直通大堂。它的长毛绒红地毯已经被踩踏得又薄又旧。灰尘覆盖的水晶枝形吊灯悬挂在她的头顶之上,她攀登气度不凡的楼梯来到登记柜台。宽大走廊的尽头,一个大理石喷泉正在喷涌用颜料染蓝的水。比阿特丽斯走到柜台前要求开房。
柜台里面一位黑头发浅黑皮肤的瘦高个女子递给比阿特丽斯一张卡。“这些是价格。”
比阿特丽斯浏览了一下价格表,她心头一沉。她短缺十美元。
“噢,你们没有便宜点的吗?”比阿特丽斯想起了客栈背面丑陋的外观。“有面向小巷的房间吗?”
还没等接待员回答,大堂对面通向烟雾弥漫的旅馆酒吧的门开了,一对醉醺醺的情侣跌跌撞撞地来到服务台跟前。
“我们马上需要一个房间!”那个男人大声喊道,同时用他的手掌猛击柜台。
艾丽丝朝他们瞥了一眼,立刻用手遮住自己的脸。她认出了这个男人。她以前在银行见过此人。
“给我我常住的套间。”
“好的,哈洛伦先生。”接待员点点头,同时朝比阿特丽斯歉意地笑了笑。“请在这里签名。”
比阿特丽斯用手遮住脸以掩饰听到“哈洛伦”这个名字后她惊讶的表情。她透过指尖缝隙朝他偷看了一眼。他的手正在抚弄他伴侣的屁股。她立刻转过脸去看其他地方,不过在这之前她已经瞥见一条闪闪发光的金色褶边。
“玩具熊,你永不满足!”女人低沉沙哑地咯咯轻笑。
比阿特丽斯确信她以前听见过这声音。她是警告过马科斯的那个女人。这熟悉的声音吸引比阿特丽斯的目光从地板转向这对情侣站立的地方。这女人穿着足跟六英寸的高跟鞋,丝袜紧裹着她赤裸黑肤的双脚直至大腿。她的金银锦缎连衣裙几乎遮不住她的屁股,哈洛伦先生的手一直在裙子底下滑动。
“给你钥匙,先生。祝你们住得愉快!”接待员欢快地说。
拿了钥匙,哈洛伦先生与那个穿金银锦缎的女人摇摇晃晃地走向电梯。当他们走出大堂,比阿特丽斯将手从太阳穴降至嘴唇,那男人熟悉的坚硬的灰白头发和套装使人确信无疑,是他在办公室对着兰迪高声叫嚷。他是兰迪的父亲。泰迪·哈洛伦与一个认识马科斯的女人站在离她三英尺的地方。
“对不起,我们有些客人……”漂亮的接待员对着电梯挥了挥手,不知如何解释。“呃,我是不应该这么做的,不过时间很晚了。那就三十五美元,行吗?”女人对着比阿特丽斯眨了眨眼睛,随后递给她一把钥匙。
“噢,啊呀。谢谢。”比阿特丽斯将钥匙抓在手心里,一阵宽慰流遍全身。“我……我无法对你说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比阿特丽斯点头致意,随后奔进电梯。电梯向上爬升三层,她急匆匆沿着过道向前走,直至来到房间门前。她上好锁固定插销,将前额靠在门上。这间经济房间比壁橱大不了多少,窗外是一只垃圾桶,不过有一张卧床。比阿特丽斯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睡过一张真正的床。柔软的被单和鼓鼓的枕头簇拥着她。她越来越深地陷入植绒床垫,感到她脖子僵硬肩膀酸疼在一点点缓解。随着她身躯慢慢地松沓,她胃里的硬结也在一个一个地松开。
她的眼睛莫名其妙地开始流泪。她拼命地眨眼,但却止不住泪水。太多的夜晚她独自恐惧地躺在冰凉坚硬的地上。她终于屈服了,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为姨妈哭泣,姨妈所爱恋的男人背弃了她;她为马科斯哭泣,马科斯失去了孩子;她为托尼和他泄气的愁容哭泣。不过,她主要为她自己哭泣,她一直在寻找一个新的家,一种新的生活,而且行将成功,她已经在幸福的边缘忽上忽下,谁知道所有一切都出了差错。
比阿特丽斯抽泣着直至眼泪哭干,她的头脑乐而忘忧惆怅空虚。她睁着红肿的眼睛大概数小时,注视着从透明窗帘透进来的一个个长长的飘动的影子掠过天花板。东躲西藏焦虑不安的压力、试图为无法解答的问题寻找答案使她的头发、皮肤、骨头变得越来越差劲。在一个没人能找到她的地方她终于安全了,即便只有一个夜晚。她给服务台的女人留了她母亲的名字。为了片刻的安宁,她梦想永远不离开这个房间,永远隐姓埋名。想到这里她笑了。她舒展身子,然后在床上坐了起来。她将离开克利夫兰,她决定了;一找到马科斯,归还了钥匙,她就离开。
离开克利夫兰就意味着离开她垂死的姨妈不管。想到多丽丝被放入地下没人为她送行,没人为她哭泣,她的心宛如刀绞。多丽丝没有其他亲人。在比阿特丽斯到来之前,她姨妈的岁月是在小餐馆里和对比尔的回忆中消耗——还有每周去银行金库一趟,往547号保管箱储存她的小费。
比阿特丽斯看了看她的小包。她从保管箱只拿了一样东西,这是一样不该放在保管箱里的东西。她将它拿了出来,再次看了看。这是一个笔记本。回想起在银行天鹅绒的隔间里,她曾试图看懂这些符号,最后只好作罢,于是将本子放进了她的提包。她再次打开皮封面,仔细阅读第一页。
第一页上记录了日期、奇怪的符号和数字。第一个日期是一九六二年九月五日。日期旁边写着两个数字:545和10000。比阿特丽斯快速浏览了几行数字。日期一个接一个做了记号。起先,登录的条目都是零星和稀少的,一九六三年接着一九六二年,然后是一九六四年。接下去一页有样新的东西吸引了她的眼球。它是一条笔记,写的是“15颗钻石”。接下去记有更多的实物——“金项链,蒂芙尼手表,钻石戒指”。比阿特丽斯更快地翻阅,寻找某种其他的东西,某种可以解释这份分类账目的东西。随着日期越来越近,比阿特丽斯注意到登记也越来越频繁。
随后,页边空白处有奇怪的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它是一条笔记和一个用红墨水画的大星号。它是用不同笔迹写的。笔记写的是“朗达·惠特莫尔!”笔迹看上去很熟悉。
比阿特丽斯快速看了看日期——一九七四年五月二十二日——意识到她知道这个名字。此人就是那个控告银行遗失托管物品的女人。此人就是那个马科斯请求她哥哥托尼调查的女人。此人就是那个对比尔·汤普森叫板后数天被车撞死的女人。比阿特丽斯再次读了这行记录。
“5/22/74,855,50000(b).”
据警探说,惠特莫尔夫人损失了五万美元债券。
比阿特丽斯啪的合上笔记本,将它扔在床上。她用双手捂住嘴巴。她刚才读了一份完整的盗窃贵重物品保管箱的记录。这本日志是那个盗贼的。它是比尔的。
马科斯对托尼说过,她发现了一些新的证据。它一定是这本日志。马科斯发现这本日志详细记载了在贵重物品保管箱里盗窃的物品。比阿特丽斯再次看着页边空白处写的笔记。这个用红墨水写的记录好像是马科斯的笔迹。比阿特丽斯誊写手写笔记时许多次见过这种笔迹。马科斯一定是想了什么办法从比尔那里拿来了这本日志。随后将它藏在多丽丝的保管箱里。为什么?这是一种冒险。如果比尔检查保管箱那该怎么办?比尔熟悉多丽丝。
她想起了马科斯的话:“多丽丝不一样。她有自己的钥匙。”
比尔没有547号保管箱的钥匙。马科斯让托尼把钥匙还给比阿特丽斯。这只能有一种解释——马科斯希望她找到这本日志。
比阿特丽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试图弄懂所有这一切事情。马科斯把所有与犯罪有牵连的证据都放到比阿特丽斯的手上。另外还有那把没有标志的钥匙。为什么马科斯信任她,而不是她哥哥?显然托尼更懂得如何处理利用这把钥匙。她接到的唯一要求就是把钥匙安全地藏好,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马科斯会来找她的。可是这事情永远不会结束。对于这一点,托尼说得很清楚。没人会相信马科斯,没人会允许搜查银行。这是一条死胡同。
比阿特丽斯沉重地倒在床上,凝视着这本合拢的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