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二日,星期六
由身穿制服的五名警官组成的工作小组涌进了房间,他们手里提着粗呢设备袋。如果艾丽丝不是吓呆在那里,那么她就会举起双手的。警察打开了他们所能发现的每一盏电灯,她一阵目眩坐在了盥洗室门边的地上。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地走进盥洗室。她能够看见相机的闪光连续不断闪电似的从四面墙壁折射回来,仿佛淋浴房里的那堆死苍蝇是红地毯上的电影明星一样。
一个身穿运动茄克和牛仔裤的四十五六岁男子走进房间。他头戴一顶“克利夫兰印第安人”棒球队的帽子,很像一个中年父亲前去参加一场少年棒球俱乐部的球赛。他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
“你一定是艾丽丝。”
他走上前来,热情地朝她笑笑。她试图回应地笑一笑,但她的脸僵住了。
“我是麦克唐奈探员。我知道是你发现了那些遗骸。”
艾丽丝茫然地点点头。
“我们来帮你离开这里吧。”他伸出一只手帮她站起身来。
艾丽丝从他的手里缩回自己的手,好像那只手要打她似的。她甩掉那只手,自己从地上支撑着起来。她提起野外工作包背在肩上。一个肩膀上突然增加了重量使她几乎跌倒。警探抓住她的肩膀,艾丽丝摇摇晃晃稳住了脚跟。
她头也不回地跟随警探走出房间,沿着过道走进货运电梯。她再也不想看见那个地方。电梯门终于关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好像这是她在数小时内吸入的第一口氧气。
她的目光开始重新聚焦。“拉莫尼去哪儿了?”
“门多萨探员正在询问他。你想去喝杯咖啡吗?”
“我倒是真的需要喝一杯。”
亲眼目睹了所有一切之后,艾丽丝大概可以喝下一加仑伏特加。苍蝇底下埋了一堆尸骨在她脑海里连续不断地闪现。她抓住电梯箱的围壁来稳住自己。苏珊娜告诉过她银行关闭的时候好几个人失踪了。比阿特丽斯遗弃的皮箱依然躺在十一楼的杂物间里。不过,她发现的尸体是个男性。年轻姑娘的尸体也许被埋在大楼的其他什么地方。她脑海里依然浮现冷空气回流管道口的金属格栅。它是松动的。
“来一杯啤酒怎么样?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艾丽丝耸了耸眉毛。她稍稍点了点头,心里琢磨带她去酒吧问话的该是怎样的警察。一个好警察,她断定。
他们走出电梯,来到装卸码头,艾丽丝在那里看见拉莫尼正在与一个肥胖的拉丁美洲女子交谈。他在抽烟。艾丽丝看了看飘浮在空中的灰色烟云。香烟!她的小包和香烟在她停放好的汽车里等着她。
“托尼,你要我呼叫验尸官?”肥胖的女警官问。
“是的,”麦克唐奈警探说,“我们还需要法医。我一个小时以后回来。”
“呃,对不起?”艾丽丝一面恳求警探一面眼睛盯着拉莫尼嘴唇上叼着的香烟。“我去把这只包放掉你不介意吧?它有点重的。”
“当然可以。”警探点点头然后走到门多萨探员和拉莫尼那里去。
艾丽丝沿着台阶从装卸码头飞奔而下,跑向她铁锈斑斑的马自达汽车,随后把她的包扔进了车里。这时她才意识到死者的钥匙还在她的手里。她回头看了看警察站立的装卸码头,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但一个字也没有吐出。她无法说明这把钥匙的来历。她为什么不马上交给他?他会提出很多问题。她咬了咬嘴唇。他也许会检查她的提包。她低头看了看躺在包底的那串钥匙和偷来的档案。负罪感油然而生。随后便是惊恐不已。她摇摇头想摆脱这种恐惧。这没关系,她安慰自己。你不是个嫌疑犯。一把钥匙不会杀死苍蝇底下的不管是谁,钥匙就躺在地上。她把钥匙放进了野外工作包,随后抓起小包和打火机,回到装卸码头上的警探身边。
“好啦,丽塔。我会回来的。法医到来之前,谁也不准进入那个房间。”警探边命令边带着艾丽丝走出装卸码头,来到马路上。
银行后面的马路挤满了警察巡逻车和闪光的警灯。艾丽丝心里琢磨不知何时才能回家。她以为警探会带她去警车,谁知他开始沿着人行道往前走。
“走啊,”他说,“不太远的。”
艾丽丝停住脚步,点了一支烟。她深深吸入足够的烟以压住她喉咙口腐败昆虫和呕吐物的味道,至少暂时压一压,随后她继续行走。
“真他妈的是倒霉的一天,对吧?”他边说边注视着她狠命地抽烟。
听到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竟然还是个警察)骂娘,艾丽丝有点吃惊。她将肺里的烟全部吐了出去。“你是无法想象的!”
他们走了三个街区,随后转身进入一家店门。艾丽丝记得这家酒吧。这是“埃拉酒吧”。托尼推开门,高声喊道:“卡米歇尔!我们有个喝酒科急诊病人!”
一个满脸皱纹的矮老头从吧台里面突然站起身来。见到他这种样子艾丽丝几乎笑出声来。
“啊,托尼!大驾光临,我不胜荣幸!”他赶紧从吧台里面出来,握住警探的手,并露出祖父般的微笑;随后,他的目光落到了艾丽丝的身上。“啊,美女!我记得你。你在旧银行工作!很长时间没见你啦。请进!请坐!你们要喝点什么呢?”
艾丽丝要了健力士黑啤酒,警探要了清咖啡。她提醒自己,正经地说,他还在执行公务,于是就将香烟掐灭了。她痛饮了一大口啤酒又点燃一支烟,警探拿出一本笔记本。艾丽丝回头看了看卡米歇尔,他歇在一个酒吧高脚凳上观看比赛。他抬起头朝她无奈地笑了笑,似乎在说,我告诫过你不要去惊动死鬼。
“好,艾丽丝。告诉我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艾丽丝一口喝下半杯啤酒,随后开始叙述。她对他说了自己的工作,星期六加班,感到恼怒进而将门踢开等等。她省略了她与尼克可怜的浪漫故事以及她对从金库拿那串钥匙的担忧等细节,因为她将不得不解释她是如何得到那些钥匙以及更多的细节——大楼里的入侵者、她与苏珊娜的交谈、她偷窃的档案等等;她耳朵里还一直听到各种声音;她觉得警探会认为她疯了。再说了,警探不会在乎一栋废弃大楼里缺少的东西。前年,她的汽车坏了,警官对她说:警察不可能浪费时间去寻找她丢失的盒式录音带和雷达探测器。这个警察还会在乎二十年前丢失的东西吗?这一切在她的头脑里都似乎是合情合理的,她暗自再次温习了所有这些借口,一种冰冷的恐惧使她的胃里感到一阵绞痛。她从大楼里偷了东西。如果她告诉了警探,她会被逮捕的,她也许会被开除。一只苍蝇爬上了她的手臂。艾丽丝猛的缩回手臂,并狠命地拍打自己的皮肤。
“你没事吧?”警探从笔记本上举起目光。
艾丽丝摇摇头。没有苍蝇。
她一口喝完了她的啤酒。她渴望着再叫一杯,可是她必须当着克利夫兰警察局半数警察的面开车回家。她继而叫卡米歇尔端杯水来,耐心地等待警探写完他的笔录。当托尼终于记录完毕时,他显得疑惑不解。艾丽丝的胃痉挛了,啤酒涌上了她的喉咙。难道她满脸都是说谎的神色?
“你知道吗,我根本没想到我必须再次回到那栋楼里去。”他的鬓角和胡子已经灰白,但是他淡蓝色的眼睛显得出奇的年轻,几乎有点孩子气,但非常悲伤。
“以前你去过那里?”她设法问。
“银行关闭前后那段时间,以后再没有去过。我刚要启动调查。他们给了我调查的线索……”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他用一只手捂住嘴巴,摇了摇头。
“什么样的调查?”她避开他的目光。他显然不愿意谈论这件事,但是她拼命想知道。“对不起。我只是觉得这栋楼那么……奇怪。”
“哪方面奇怪?”他耸了耸眉毛。
“噢,我不知道。东西依然放在办公桌上。文件柜里依然放满了文件。”他俩的交谈就像松开了减压阀。她想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他,全部坦白——比阿特丽斯的皮箱、她的笔记、偷窃。她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整栋大楼就像一个时间文物密藏器,像一九七八年引爆了一枚炸弹,所有的人都汽化了,但其他一切东西都遗留了下来。”
“噢,有一枚炸弹确实引爆了。当时银行让城市违约,市政府的人们气愤极了,最后让我们启动对董事会的调查。两周后,那栋大楼被封了,银行没了。”
“我不理解。”
“银行的股份卖给了外地的一家公司,哥伦布托拉斯,联邦政府封锁了大楼以保护存储的物品。我很高兴我们事先得到了一些告发。我们扳倒了一个欺诈家族,但是其余的家族都未受到惩处。有些人消失了,我想你只是找到了其中的一个人。”
被吞噬的尸体躺在浴室的地上。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努力使自己不去想依然残留在头发和衣服上的呕吐味道。她把香烟靠近自己的鼻子。两个星期,她暗自思量。城市在十二月十五日违约,银行在十二月二十九日关闭。苏珊娜不是说过比阿特丽斯是在银行被出售前消失的吗?她记不清了。
“你认识任何失踪的人吗?”
“我妹妹就是其中一个。”警探说,他的眼睛盯着他的咖啡杯,摆出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但是艾丽丝能够看出这件事依然使他痛苦万分。
“对不起。”
对于她的道歉他挥了挥手。“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只是总认为现在她应该露面了,你知道吗?马科斯就能干出那种事。”
马科斯的名字像闪电击中了艾丽丝。以前她在一本书里看见过这个名字,在比阿特丽斯的书里。她家里某个地方的文件夹里有好几叠潦草的速记文档,是她从文档室里偷出来的。还有那个神秘的皮箱。那个皮箱属于一个女人。
艾丽丝用手捂住脸。“我想我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