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七日,星期四
“拉莫尼,我们在这楼上究竟干啥?这层楼是空的。”
“吧嗒”一声走廊里的一盏灯亮了。灯光漏过门框射入比阿特丽斯正在睡觉的废弃办公室。她一惊,猛地坐了起来。她刚安睡在临时的床铺上准备过夜。随着他们接近房门,脚步声越来越响。房门是锁着的,但是前来的保安有钥匙。她能够听见钥匙在叮当作响。
“最近电梯运转很奇怪。”一个深沉的声音回答。
这个声音比第一个声音听起来更加接近。香烟的烟雾从门底下钻了进来。比阿特丽斯急忙离开卧床,爬入黑暗的盥洗室。她轻轻关门后依然能够听见他们交谈。
“‘很奇怪’,你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在过去几天里,夜间任何时候电梯厢都会上升到这里来。”
“那又怎样呢?它们也许只是出了故障。得了吧,老兄。在这个垃圾楼里一切都很奇怪。你昨天不是说过吗,那些监控摄像头经常出故障?我们还是回去玩扑克吧。”
“我穿着这个制服表示什么?表示我是‘扑克玩家’?”嘶哑的嗓音低沉而发怒地说,“不,它没这么说。它表示我是‘保安’。我在这里是来工作的。”
“你是想当月度优秀员工什么的?没人在这里监督你,拉莫尼。”
脚步声越来越轻。比阿特丽斯听见办公室另一侧的几扇门开了又关,直到听见电梯铃声响起,保安的声音消失,她才开始自然呼吸。
比阿特丽斯打开盥洗室的电灯,往脸上泼冷水。她神经紧张地紧紧抓住台盆。保安注意到她使用电梯。她得更加小心。她在灯光下仔细打量盥洗室,意识到这里没有不被发现的藏身之处,如果保安在另一个房间的地板上发现了她的东西之后,就更加没处躲藏了。关灯的时候,她看了一眼抽水马桶旁边那个通风口上很大的格栅,随着房间黑暗下来,她不由得颤抖起来。
从那一刻起,从九楼女厕所登上紧急楼梯再到她的卧床成为一次使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苦难煎熬。每拐一个弯,她都确信拉莫尼或他的朋友会从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跳出来抓她。晚上她不敢走出她秘密的卧室一步。
更加糟糕的是,她没有任何运气找出办公室里谁是吉姆或者泰德。那天半夜他们在她的门外交谈之后,他们的声音持续不断萦绕在她的心头;但是打那以后,除了她在自己的头脑里听见他们说话以外再也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不知怎么的,托尼仍然需要她发现他们的真姓实名。距离她与托尼下次见面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一旦情况变得太危险,我要你离开银行!”每次在黑暗中她以为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她就会重复警探说过的话。这是个好主意,可是她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她填写了租借大街南边公寓房的表格,但是没法提交它们。她没有适当的证件。另外,托尼需要她帮忙找到马科斯,以便他能重启对银行的调查。她必须想个办法,有没有危险都要干。
星期六清晨,整栋大楼寂静无声。比阿特丽斯透过灰尘扑扑的百叶窗出神地看着楼下的尤克利德大街。街上阒无一人。阳光照在马路对面摩天大厦的一扇扇窗户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使这个被遗弃的房间显得更加忧伤。她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太阳了。甚至在午餐时间,太阳也是躲在冬日厚厚的云层后面。
她昨晚就应该离开这里,但实在没法面对又一个周末在医院过道里四处游荡。重症监护室签名簿上R.T.哈洛伦的名字依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楼下一百英尺,一个身穿深色外套头戴帽子的男子穿过尤克利德大街,走向银行的大门。她一边观察着他一边皱起了眉头。几分钟后,外面过道里的电梯嗡嗡地开始运转。大楼不是空的,甚至周六也不空。
天色黑了以后,她才终于鼓起勇气偷偷地下到三楼人力资源部办公室去寻找泰德和吉姆的档案。紧急楼梯井只有悬挂在每扇门之上的微弱的泛光灯照明。无穷无尽盘旋的栏杆和台阶从十一楼通向三楼。她朝下凝视着黑暗的深谷,几乎想转身回去。但一想到马科斯她就止住了脚步。马科斯失踪了,泰德和吉姆也许知道其中的原因。她紧抓楼梯扶手,只穿长统袜子开始顺着台阶往下走。
当她终于到达一扇标着“3”的米色门时,她将耳朵紧贴着冰冷的金属门,倾听有没有声音。几分钟之后,她确信过道里没人,于是就轻轻拉开门。铰链吱嘎的声响令她十分紧张,她挤过门缝,又轻轻地将门关好。比阿特丽斯蹲伏着,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等了好几次心跳的时间,以确定是否有人,然后才顺着过道蹑手蹑脚向前走。人力资源部办公室位于三楼另一侧电梯厅的对面。自从上班第一天以后她再没去过那里,但仍然能够想象它是怎么个样子。在前往人力资源部的一路上,她都是后背贴着墙壁。办公室的门锁着。
马科斯沉重的钥匙圈在她的口袋里。比阿特丽斯寻找钥匙,试了一把又一把,终于找到了匹配的那把。门一下子开了。她溜进了办公室,又随手将身后的门轻轻关好。进黑屋走了三步,她穿长筒袜的一只脚砰地踢到了一只垃圾桶,垃圾桶发出沉闷的当啷声,脚趾的疼痛一下子使她眼前金星直冒,她轻声地喊叫,“哎呀!哎哟!啊唷!啊唷!”
她一瘸一拐地走过椅子和咖啡茶几,朝接待柜台走去,这时她才突然想起自己没有明确的方向。她来人力资源部是要调查两个陌生人——泰迪和吉姆。她心中一沉。她没有很好地准备这次夜间探查。这不是好像一张人事图就躺在接待台上那样简单。她太害怕,甚至不敢开灯。
轻微的脚步声沿着过道啪嗒啪嗒地过来。比阿特丽斯吓得呆住了。脚步声越来越响,直至她能分辨出声音来。
“比尔,住手!你太可怕了!”一个女人咯咯地笑着说。
比阿特丽斯往后退缩着远离声音来源。她迅速扫视了昏暗的办公室,寻找藏身之处。
“别在这外面,有人会看见的。”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一把钥匙插进比阿特丽斯刚才打开的锁里,透过磨砂玻璃,她能看见一个高大影子。她奔向最近的那扇敞开的门,进门后马上关掉,就在这时人力资源部的门一下子开了。更多的脚步声,一个垃圾桶被踢了,一扇门砰地关上,办公桌被撞击发出隆隆的声音,这声音掩盖了比阿特丽斯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微弱喘息声。就在她藏身地的外面低沉的各种声音混杂成一片。她竖起耳朵倾听,直至听到湿润的亲吻声和剧烈的喘气声,这把比阿特丽斯吓得蹒跚着退到她能找到的最远的角落里。
退后五步,她撞上了某样坚硬和金属的东西。它是一个文件柜。她的双手顺着它的边缘摸索,直至她发现了一个又一个柜子。她是在一个文档室里。她通过点文档柜的数目尽量使自己的头脑不去想隔壁的哼哼声和金属嘎吱声。一共十个柜子。
她决定冒险在黑暗中打开一个柜子。微弱的咔哒一声柜子滑开了。她用双手快速在文档上面撸了一下。抽屉里放满了各种文件。比阿特丽斯心里痒痒的,想打开电灯看看它们。但是灯光会从门缝里漏出去,她会被逮住的。
隔壁的哼哼声和呻吟声还在继续,比阿特丽斯轻轻叹息了一下。男人的哼哼声越来越响,漆黑的文档室让人透不过气来,直至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就在文档室与她在一起,在黑暗中喘息。她吓得缩成一团,将脑袋夹在双膝之间,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终于她听见男人大叫一声,随后声音停止了。
“比尔!你是个畜生!”女人喘着气说。
男人疲惫地压着嗓子咯咯地轻声笑。比阿特丽斯听见一下微弱的“啪”声。“没了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苏西……”
“呀,亲爱的!”空间再次充斥着马虎的亲吻。“我不相信这个戒指!你不必给我买任何东西!”
“我看见这个戒指时就想到了你。这块蓝宝石与你的眼睛正好相配。”
比阿特丽斯听到女人在柔情低语。
“只是不要到处炫耀,好吗?这应该成为我们的小秘密。”
“哎呀,我非常讨厌所有这些秘密!”女人埋怨说。
“你以为我不讨厌?我想在房顶上高声呼喊我们的爱情。我讨厌这样东躲西藏的。”
这些话与她姨妈情书里的话一模一样。这是多丽丝姨妈的比尔在说话。比阿特丽斯竖直耳朵听他的声音,这声音听上去像她的老板,比尔·汤普森,但是她不敢打开门去证实它。
“我也爱你,”女人叹息道,“哟,它太漂亮了!它是真的吗?”
“我是什么人,吝啬鬼吗?当然是真的。”一阵沉默,比尔清了清嗓子。“嗨,你收到我星期五发的那个文件了吗?”
“什么?噢,收到了。我想就在这里哪个地方。”抽屉开关的声音打破了此时尴尬的安静。“我讨厌在这里约会,你知道吗。我们为什么不能去某个好地方?我的办公桌硬得像块石头。”
比阿特丽斯听见比尔咯咯地轻笑,还有女人的尖叫声:“比尔,你永不满足!住手!”
“我不!”
文件的声音。“喏,它们在这里。我还是不明白这都是些什么意思。”
“考虑把它作为我们的退休计划。我正在策划一笔交易,但我不能使用我的名字。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漂亮的合作伙伴。这事成功之后我们将终身享福,苏西。几年以后,我们将离开这个被上帝遗弃的城市。我们将在某个海滨度假胜地找一处世外桃源。玛格丽特岛玛格丽特岛:Margaritas,位于加勒比海。。”更多的亲吻。“不再东躲西藏。”
“那你的妻子怎么办?”苏西温柔地问。
“让她和她的老爹见鬼去吧!这些年来一直受他的支配。我发誓,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在几个月之前就想用枪把自己的脑袋打开花了。不过事情快要了结了。相信我。”
“好吧。不过下一次我们去宾馆,就像我们过去那样?”
“行,宝贝。随你。”
又一次亲吻,随后摸索衣服的声音和脚步穿越地板的声音。一缕缕烟雾穿过文档的门缝飘了进来。
“你非得吸那玩意?要知道我讨厌烟味。”比尔的声音越来越轻,门关上了。
脚步声逐渐消失。
比阿特丽斯站起身来,厌恶得浑身颤抖。她等待了几分钟,然后打开文档室里的电灯。屋里除了文件柜和一盏日光灯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她拉开一个抽屉,里面装满了个人档案,按照姓氏的字母顺序排列。比阿特丽斯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这样的话就不可能在这一抽屉一抽屉的文件中找到吉姆和泰德了。单在这一个抽屉里就有两个詹姆斯。她不知道这两个人姓什么。这是最无奈的。这次冒险下楼探查是一次失败,更加糟糕的是,她还不得不亲耳听见了比尔和苏西在办公桌上的风流事。现在她所能做的只是别去踢文件柜出气。
她决意想有所收获,于是就跺着脚走到标着“Da-Dr”的抽屉去寻找多丽丝。这是不大可能有所收获的事情,但值得一试。不幸的是,这个抽屉里没有一点多丽丝·戴维斯的资料。
比阿特丽斯接着寻找马科斯的档案。就在这当儿,她觉得自己有权知道所有一切。而这里恰恰应该是所有信息归档的地方。比阿特丽斯抽出文件夹,将它翻开。马科欣·雷·麦克唐奈一九五二年八月二十二日生,一九七一年开始在银行工作。
她翻到第二页,看见一份手写的记录:“因故开除,擅自进入,现场逮住。”旁边盖了日期印章——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这是马科斯偷了多丽丝的钥匙后的第二天。比阿特丽斯将文件夹夹在自己的腋下,关了抽屉。
比阿特丽斯闭着一只眼睛去打开文档室的门。让她感到宽慰的是,尽管她刚才亲耳听见了浪漫的情爱,办公桌却看上去好像没受骚扰一样。在文档室射来的一片灯光底下,她凝视着这张桌子。桌子的角落里放着名字牌,上面印着“苏珊娜·佩普林斯基。”比尔刚才叫她苏西。
比阿特丽斯关掉电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