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来上班,艾丽丝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个遗留的皮箱,甚至没有时间去吃午饭。如果她想在明天早晨之前完成测绘,那么她必须不间断地工作。她爬楼梯到十二楼,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空荡荡的大洞里,每走一步都会在光秃秃的混凝土地板上产生回音,里面除了裸露的立柱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吊顶也没了。通气管、电线和一九一八年建造的天花板的灰泥破碎了,危险地悬在头顶之上。这是在做工程尸检。地面高低不平坑坑洼洼。
钢柱上布满了又大又圆的铆钉,有五角硬币那么大。艾丽丝伸手去触摸其中的一个铆钉,感觉有点像染色的骨头。她激动地拿出写字夹板,开始对结构作粗略而全面的说明,甚至还画了钢柱拼接板的示意图,尽量把工作做彻底了。布拉德会感到自豪的。
一小时后,她从一扇腐损的木窗向外张望。楼下城市大街上满是行人和汽车。对于其他每一个人来说一天的工作即将结束,可是她还有很多工作要去完成。
当她回头朝紧急楼梯走去时,天上的太阳快要落山,将其长长的影子投射到混凝土地面上。当她踩着梯级朝上一个楼层攀登的时候,她发现那层楼面的门上印刷了“14”,不是“13”。她核查了自己的笔记,数了一下她的平面图,然后回头往下面的楼梯平台走去,作进一步核实。没有十三楼。真是奇了怪了!
幸运的是,十四楼与下面一层一模一样,她用十五分钟快速完成了测绘。
当她到达大楼顶层时,她的胃一下子抽紧。十五楼是她前周在大街上瞧见异常手电灯光的地方。她想转身离开。“15”这个数字是用模版印刷到米色的金属防火门上。汗珠从她的上嘴唇往下滴。楼梯井顶部的温度一定超过华氏一百度华氏一百度:约为摄氏37.78度。
她顺着深深的螺旋形楼梯往下一直看到最底层,楼梯的栏杆和台阶一直往下往下再往下旋转,直至她感觉自己也许将要坠落。她紧紧抓住栏杆,喘息了起来。楼梯井是个通气管,把凉气从地下室吸到下面一个个楼层,将滚烫的高温送到楼顶。
闷热的气温终于战胜了她的恐惧。艾丽丝慢慢打开楼层大门,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太阳已经下山,大街上的路灯光线太低,照射不到顶层楼面。她取出警用马格努姆手电,像警棍一样紧紧攥住它。
亚麻油地毡铺设的地面上满是灰尘,只是刚刚因她的踩踏而扬起。她能够看到一些模糊的脚印,但没有一个脚印是清晰的。非法闯入者也许就站在那边。她不禁一阵颤抖。
走出楼梯井,她让楼层门轻轻地在她身后关上。她跟着手电光柱缓慢地沿着走廊向前走。她随着光柱经过货运电梯,朝大厅走去。离开楼梯井,高温依然没有减缓,很快,她的衬衣就被汗水湿透。当她终于到达入口大厅时,迎接她的是总裁阿利斯泰尔·默瑟的巨幅肖像,肖像之上是“克利夫兰第一银行总裁办公室”几个青铜大字。
这几个青铜大字是用螺栓铆在一块大理巨石之上,这块巨石从地面一直延伸至天花板。在它的后面,艾丽丝发现了一张很大的接待柜台和等候室。一盏巨大的水晶枝形吊灯悬挂在头顶之上,但灯泡已经烧坏。她试了试两处不同的墙壁配电开关,所有的灯都不亮。她继续在十五楼行走,水晶和青铜在手电筒光线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沉重的法式门镶嵌了黄铜和乌木,门上没有名字牌,不过她估计这个办公室一定属于银行总裁——要么是这家伙,那么是奥兹巫师。门里面就是一间办公室,其面积与下面几个楼层整个部门一样大。办公室绝对宏大的面积使艾丽丝的手电光显得黯然无光,她集中注意力别在玻璃茶几和青铜落地灯上绊倒。她感到目不暇接,目光从手工编织的地毯移动到天花板上高悬的众天神彩绘壁画。她的胫部砰地撞到了一个古董咖啡茶几,她绊倒摔进一个皮质长沙发,她的手电滚到了沙发底下。该死!
她跪在地上,发现手电光在一些纸团的后面。她从长沙发底下取回手电,这时她能看清这些纸团不是文件,它们是包装纸,食品包装纸,捏成一团的香烟壳子,还有其他垃圾。她从地上跃起,将手电光聚焦在沙发上。沙发一端有个用破衣服充当的临时枕头。她一下用手捂住了嘴巴:有人曾在这里睡觉。
在高温和心脏加倍跳动的夹击下,她眼前开始浮现斑点,她要晕厥过去了。
在远离沙发的地方,她发现一张卧床大小的办公桌前有一把座椅。她用手电光快速照射房间四周,直至确信自己是独自一人——至少目前是独自一人。她回头看着长沙发和上面的枕头,又看见了另外一些的食品包装纸,还有像是一件衬衣随意搁在咖啡茶几之上。恐惧搅得她胃里难受。
就这么着吧。她这就他妈的离开这里,回家过夜。与一个在大楼某处随意乱窜的流浪者一起在黑夜里四处游荡可不是工作范围的一部分。布拉德必须得理解。
她站起身来,艰难地穿过巨大的办公室,朝服务电梯走去。她在大理巨石墙后面停住脚步,倾听走廊里是否有他人的脚步声。走廊里寂静无声。
正当她进入走廊时,“咔哒”,一扇门关上的声音使她呆住了。声音从紧急电梯方向传来,正好在她出去的路上。
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激起她采取行动。她跪在地上,摸索手电筒直至将其咔哒关掉。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盲目地在大理石地砖上爬行,在一些陈设家具之间仓促乱爬,直至爬到一堵墙壁跟前。她沿着墙壁爬着远离脚步声,爬进她发现的第一扇敞开的门。
她摸索着横穿办公室楼面,爬过一个个沙发靠垫、松散的枕头填充材料以及卷起的地毯,她明白这个房间被人捣毁过了。她感觉像是在一个大相框的上面爬行,她的双手撑进了一个裂口,那一定是幅巨画上的裂缝。透过身后的那扇门,她能看见一个手电筒的光束在接待室的另一边移动。必须得有个地方躲藏!她几乎看不见她面前的两只脚,因为她在废墟中寻路而行。办公桌已经被掀翻,它富于曲线美的一条桌腿断裂后躺在地上。她眯起眼睛朝黑暗中看,直至发现她正在寻找的东西——另一扇门的影子。她绕过一把倒地的椅子,进入经理盥洗室。
当她滑进盥洗室的时候,里面遍地都是破碎的玻璃。她惊讶得短促尖叫,急忙站起身来。她身后的手电光离她更远了。她将厕所门无声地关上,然后倒退着离开那扇门。盥洗室一片漆黑。
她在黑暗中颤抖,她尽量不强力呼吸。她把野外工作包、手电筒、车钥匙和一切东西都丢在了外面接待台的旁边。
呸!操他妈的!该死!她做了个鬼脸,小心翼翼摸索自己双手上的碎玻璃和鲜血。她竖起耳朵倾听外面办公室里不管是谁的脚步声。也许他们不知道她在厕所里。也许不管是谁,他只想回到阿利斯泰尔办公室里那个舒适的沙发上去睡觉。如果她等待的时间足够长,她应该能够溜出去。
随着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夜间悬在克利夫兰上空的橘色光晕通过盥洗室的窗户漏了进来。她恰好能够看清台盆和淋浴房。炎热的空气像淤泥一样在她的肺里吸入呼出。她瘫坐在抽水马桶上,将头埋在双膝之间。
你会没事的,艾丽丝,她鼓励自己。放心呼吸吧。
一缕凉风吹到她的手臂上。艾丽丝举起一只手伸向凉风。她再次感受到它。有一股微风。她伸出一只手直至她感觉到凉风的来源。紧靠抽水马桶的墙壁上有一个很大的通风口格栅。冷空气回流,她暗自思量。通风井一定通向房顶。她将脸贴在格栅上,尽力去探望一片夜空。但除了漆黑一片啥也没看见。不过,这新鲜的空气依然是天赐之物。她将汗水淋漓的脑袋一侧靠在格栅上。
她尽力去倾听门外非法入侵者的声音。门外地面上都是瓦砾碎片,如果有人走近,她一定能够听见。也许这个流浪汉已经睡着了,她可以趁机出逃。别去管那个野外工作包和那些平面图了!她只想安然无恙地回到家里。她再次倾听。
她听见了呼吸声。
她屏住自己的呼吸,但仍然能够听见它。她将头移开通风口。那呼吸听起来声音更响。声音来自通风口本身。她一下子从马桶上跳将起来,往后退缩远离那个声音,她脚下的碎玻璃咔嚓作响。
格栅后面传来一下轻轻的声音。
她的心脏一下子抽紧。
随后她又听见一声:“艾丽丝……”
艾丽丝尖叫着撞开厕所门,歪歪斜斜猛力穿越房间,她绊倒在地,又拼命爬了起来。她盲目地跑出办公室,沿着走廊飞奔。
她所能听见的只是那个一遍又一遍低声说她名字的声音。直到她几乎抵达电梯口的时候,她大脑里才意识到拉莫尼在叫她。她停住了脚步。
“艾丽丝!”那人再次大声叫喊。
“拉莫尼?”她抽泣着问。
“你到底在干什么呀?”一道手电筒光柱快速朝她奔来,光柱后面是拉莫尼。
“那是你吗?整个晚上拿着手电筒?那是你吗?”
“还能是谁?你疯了吧?”
“我……我不知道……”她的脸突显委顿眼泪哗哗。“我不知道。也许我是疯了!我一定是他妈的疯了!”
“嗨,嗨,现在别紧张啦。一切安然无事。”拉莫尼用一只手臂拥着她,带着她回到走廊里。
她膝盖上绊倒磕到的地方鼓起了一个大肿块。他让她坐到接待员的椅子里,然后从地上提起野外工作包递给她。
“谢谢!”她边道谢边用衬衣擦拭挂满泪水的脸颊,脑袋一直在脖子上摇晃。
“对不起,我悄悄地走近你。我看见你的汽车还停在楼下码头里,于是我就开始担心。”
“对不起。我想我应该与你联系一下。我想在明天最后期限前完成任务,所以工作晚了。”
“也许下次你应该让我知道一下。”他眼神疲惫地说。
“是的,我只是想能够挤时间再多测绘一层楼,可是这里太热,电灯也不亮,后来我发现了那个床……”
“床?”
“不是卧床的床,而是有人一直睡在大办公室里的长沙发上。”艾丽丝从接待台指向总裁办公室。“随后我听见脚步声——我不知道——我想我可能是产生幻觉了。”
“别太辛苦了!这个地方会惹人恼火的。相信我,我知道的。”他浑厚的嗓音是多么令人宽慰。
尽管如此,她明白如果自己提及听见通风井里的声音,那么自己真的像怪物了。她的幻觉也许引发了整个事件,都是高温惹的祸……还有宿醉。
拉莫尼用他的手电筒指了指走廊。“让我送你回家,好吗?”
“好的。再等我一会儿,让我确认一下我带走了所有的东西。”她决定用闲聊来掩盖她的歇斯底里。“嗨,走廊那边的办公室里发生什么事情啦?”
“你是什么意思?”
“那个办公室里一塌糊涂。”她站起身,用肩膀背起野外工作包。“来,我来带你去看。”
她领着拉莫尼顺着走廊走向她藏身的那个办公室,希望在灯光下再看一次那个地方也许能抹去她头脑里的耳语。她打开手电筒,并用它指向那个房间里。这个房间比下面九楼威廉·S.汤普森的办公室还要糟糕。每件陈设家具都被毁坏。远处墙壁上一个嵌入式钢质保险壁柜的门被撬开了。一个相框的轮廓被太阳照射得在墙纸上留下了阴影。保险柜是空的。她的手电光柱照到盥洗室的门并停留在那里。她竖起耳朵期待听到更多的耳语。
“该死的瘾君子!”拉莫尼在她身后嘟哝道。“有时候他们钻到这里来,寻找他们可以出售的东西,你知道吗。我想有人失望了!”
“我想是的。”艾丽丝小声说,但她并没有真正在听拉莫尼说话,因为随着她慢慢接近盥洗室的门,她的耳朵里在嘭嘭作响。
艾丽丝穿过盥洗室的门,对着里面不管是谁或者不管是什么东西挥舞着她的手电光柱。盥洗室是空的。她再次检查,呼出她憋住的气息。没有任何人。她走进马桶间,将光柱照进她原先听见有人呼吸的通风口格栅。她所能看见的只是光柱照不到的通风口暗色金属薄板的四壁。远处墙壁上有一个阴影图案,看上去好像是一架梯子。
“你在寻找什么东西?”她身后响起拉莫尼刺耳的声音。
“这里有没有办法……?”她搜肠刮肚寻找听起来不荒唐的词语,“让一个人进到那里面去?”
“我没有把握。干嘛?”
“只是……维修人员不是需要进去,我不知道,维修?”
“也许需要。不过我到这里以来没人进去过。哎,已经很晚了,我不知道你怎样,我可是累了。”
艾丽丝点点头,跟着拉莫尼走出办公室进入走廊。她停住了脚步,记下了那个遭捣毁的办公室门上的姓名。她得快步小跑才能赶上拉莫尼。
“嗯,谢谢你在寻找我!那么你晚上在这楼里干什么呢?”
“我读书。”他边说边按下服务电梯的按钮。
这不是她希望听到的有趣回答。她想问那天他在金库试图撬锁的事情,但是她觉得还是不问为好。他们走进电梯厢,她凝视着按钮。
“嗨,这栋大楼里为什么没有十三楼?”
“多年前我也问过同样的问题。知道他们告诉我什么吗?”
“什么?”
“厄运。十三是厄运。我听说这个城市里有许多大楼都没有十三楼。这是不是有点怪?不过,不知道这种做法是否真的有益于这个城市。”
“嗯。我与其他人一样迷信,不过抹去整个楼面似乎有点荒唐。”
“这根本不算荒唐,无法与我所见过的玩意相比。”
艾丽丝相当肯定今晚她的表现也已列入他的荒唐一览表。
“我也见过一些奇怪的玩意,”她说,“听着,拉莫尼?”
“说吧?”
“今天我在十一楼发现一样奇怪的东西。它是一个箱子。有人将它遗留在杂物间里。你知道这个箱子吗?”
拉莫尼的眼睛里闪过一点小小的光亮,随后就消失了。“我已经学会不在这栋大楼的壁橱里寻找东西。你最好别去碰那玩意。”
这是个奇怪的警告,但没有真正回答她的提问。她张开嘴巴想再提问,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五分钟后,艾丽丝瘫坐进她的驾驶椅里,点燃了一支香烟,长长吸了三口之后,回头看了看她的写字夹板,随后扭动汽车点火装置。
用她颤抖的手在纸张角落里潦草写的几个字是:“R.西奥多·哈洛伦,财务部副总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