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星期一
马科斯和比阿特丽斯摇摇晃晃地走出“戏剧酒吧”,走进冬日的阳光,时间已过中午。一条条长长的碾压成雪泥的车辙之间刚飘落的雪花晶莹闪烁使人眼花缭乱。比阿特丽斯在阳光下直往后退缩。
“我们去你家待一会儿吧,”马科斯边说边领着比阿特丽斯走向拐角处的公共汽车站。“今夜晚些时候我们再回办公室,去看看我们能在你姨妈的保管箱里找到什么东西。”
比阿特丽斯已经在重新考虑这种想法,但是她太醉了无力争辩。她只想知道姨妈多丽丝为什么藏着银行的信件,还有547号箱子里藏着什么东西,她知道这样做是错误的,多丽丝永远不会原谅她。她必须告诉马科斯,但不是现在。是以后。
当她们到达多丽丝仅有一间卧室的公寓时,比阿特丽斯的脚都已经迈不开步了。她把手提包扔在门边,一下子瘫倒在长沙发上。自从姨妈进医院以来,她没有睡过多少觉。夜晚她独自一人住在公寓里,每个小动静就会吓她一跳。她记得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从冰箱里取了一瓶啤酒给马科斯。
比阿特丽斯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黑暗安静,烤箱上的时钟显示晚上五点一刻。是纸张的声音把她惊醒。她支撑着起身,人越来越警醒。
“谁啊?”她朝着黑暗的卧室低声问。
公寓的大门关着。厨房的灯关了。唯一的灯光是从多丽丝的卧室里透出来的,还有从抽屉里拉出纸张的声音。
她一下子从长沙发上跳起来,奔到姨妈卧室的门口。壁橱的门敞开着,多丽丝梳妆台的底层抽屉是空的,马科斯坐在多丽丝的床上,四周都是一堆堆文件。
“你在干什么?”比阿特丽斯尖声叫喊。
马科斯放下她正在阅读的那张纸。
“谁允许你进这个房间的?”她冲到她姨妈的壁橱跟前,砰的将橱门关上。她猛地转身,眼睛快速从堆在床上的一叠叠文件扫视到空抽屉。她永远不可能把文件按照原样放回去了。“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宝贝,对不起,我只是……我没有恶意,”马科斯结结巴巴地说,“你睡着了,嗯,我感到无聊。”
“甚至我都不能进入这个房间!”比阿特丽斯尖声叫嚷。“这些是我姨妈的东西!你怎么能够碰她的东西?滚出去!”
“得了,比。”马科斯一面争辩一面离开卧床。
“我说话算数的!滚出去!你不能在这里!”
马科斯急忙走出房间,一把抓起她的手提包,往肩上一甩,打开了正门。她转过身来对比阿特丽斯说:“对不起,孩子!我真的没有恶意。我不知道……”马科斯几乎想再多说几句,但是似乎改变了主意。她走出公寓,踏入冰冷的楼梯井,轻轻地关上了门。
比阿特丽斯花了一个多小时洗了个长时间的热水澡,才放松拳头。她梳理头发直至头皮发痛。她穿上最好的羊毛套衫和羊毛裤子。她必须去见多丽丝。
比阿特丽斯走过医院的无菌走廊,乘了消毒过的电梯,一路上头也不抬,眼睛盯着地面一直走进多丽丝的小病房。躺在病床上的这个女人看上去再也不像她姨妈了。
“对不起。”她轻声说。
她紧贴着病床站立,眼睛注视着一台使她姨妈的胸膛有节奏起伏的机器,等待姨妈听到她的声音会有某种反应。自多丽丝中风以来,这是比阿特丽斯第一次试图与她交谈,但是姨妈没有任何反应。
“我不知道她会翻阅你的东西。”
比阿特丽斯仔细观察着多丽丝的脸,很希望它会生气地抽动。她灰白的脸庞颧骨凸出,她的眼窝深凹乌黑,下颚松弛的皮肤叠皱在脖子四周。甚至她的头发看上去也稀稀拉拉的。仅仅才过去了五天,她熟悉的多丽丝已经没了。她伸出手,触摸她姨妈的一只手,感觉手是冰凉和僵硬的。
“只是因为有个朋友感觉很开心,我需要一个朋友。你知道吗,我曾有过朋友,真的,在老家。”她的声音断了,因为她在强忍抽泣。“我多么希望你能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做?”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擦干眼泪。多丽丝不喜欢见她哭泣。比阿特丽斯尽量克制自己,直至能够用清晰坚强的声音说话:“明天我再来看你。”
比阿特丽斯正在等电梯,这时前台一位护士招手示意她过去。
“你刚错过你的姨夫!”
“我的姨夫?”比阿特丽斯重复道,她刚想说她一定搞错了,这时护士打断了她的话。
“对,不到五分钟之前,如果你走快点,也许还能在大堂里赶上他。见到你的姨妈多了个探访者,我们都感到很欣慰。”
比阿特丽斯皱起了眉头。
“这只是因为你看上去年纪那么小,而且总是独自一人。真不愿意承认再这样下去我这里要被人称作‘儿童服务部’了!”护士咯咯地轻声笑了起来。
比阿特丽斯血管里的血液快要凝固了。‘儿童服务部’!她没有想到直到这一刻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她仍然是个未成年人——一个没有监护人的未成年人。她竭力压住心头的悲伤,点点头。
“来的真是时候——对于你姨夫来说,我的意思是。我们确实需要与最近的亲属谈谈有关你姨妈的遗嘱。”身着白大褂的女人抬头看了看她的脸。“噢,别担心这一点,宝贝。你要振作起来,好吗?你的姨夫会照料一切的。”
“什么姨夫?”她想尖叫,但是她太害怕了,不能在那里再多待一分钟。电梯把她送到了大堂,她奔跑着穿过大堂,既害怕又希望能看上一眼这位“姨夫”。大堂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位坐着轮椅的老太太。她在哭泣。
比阿特丽斯几乎一路奔回多丽丝的公寓。她姨妈从来没有结过婚,至少就她所知没有。医院甚至没有索要过结婚证书?他们只是要比阿特丽斯每天在探视登记册上签字。她想起了登记册!她的“姨夫”一定也在本子上签了名。
当比阿特丽斯终于从医院回到家里时,她感觉好像自己也需要看病了。在她的“姨夫”和儿童服务部之间,她好像刚刚发过心脏病。她把手提包扔在厨房的长桌上,拉开小冰箱的门。她已经好几个小时没吃过东西了,也许是好几天,她记不清了。一盒子开封的小苏打边上放着一罐啤酒。还有一些番茄酱,一片面包和半纸盒橘子汁。她抓起了橘子汁。什么姨夫?
突然补进了大量的糖分,多丽丝离家后最近几个深晚所发生的事情渐渐聚焦起来。也许她在约见某人,也许有人到医院探望过她。多丽丝卧室里的电灯依然亮着。床上一堆堆文件依然被理成整洁的一叠叠。比阿特丽斯走过去,坐在马科斯坐过的地方,看着这些文件。
有一叠文件都打印在有“克利夫兰第一银行”抬头的纸张上。它们还有副本。工作时,比阿特丽斯曾努力打印类似这些文件的信件,一张叠一张,中间夹着复写纸。她拿起一堆文件最上面的那封信,信上打印的日期是一九六二年一月五日。
亲爱的霍恩夫人,
我们遗憾地通知你:你的815号保管箱的欠账逾期未付。如果你不汇款,克利夫兰第一银行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注销你的账户。未领取的财产将由俄亥俄州政府接管。你有十五天时间考虑。
你真诚的,
审计部主任
威廉·S.汤普森
看着这封信,比阿特丽斯皱起了眉头。在喝酒的时候,马科斯刚说起过这件事。她匆匆翻阅这一叠文件,它们都是类似的。比阿特丽斯数了一下,总共有二十六份。她放下那叠文件,对它们感到疑惑不解。她想不出任何一个多丽丝要保存一份份信件的理由,尤其还保存了这么多年。
开始几封信上,打字员的署名是“DED”,但后来变了。随着比阿特丽斯的仔细查看,信上的日期变得越来越近。最近一封信的日期是一九七七年六月十二日,像所有其他信件一样都是由比尔·汤普森签署的,但打字员是MRM。比阿特丽斯露出了怒容。马科斯?
她看了另一叠。它是一叠速记薄,每一本都有许许多多的速记。比阿特丽斯眯着眼睛看了最上面的那一页,发现她每隔三四个字才能分辨出一个字,她姨妈邋遢的字迹——“销售”,“锁定”,“金子”,“克利夫兰”。
她放下这些速记,去翻阅那叠用手书写的信件。她紧张得背脊上一阵抽搐。这是擅自侵犯姨妈的隐私,但是她的目光依然转向那封信件。
我最亲爱的多丽丝,
自从你离开后,一切不再如旧。我再也无法在单位和家里装模作样。我想在房顶上高声呼喊我的真爱,咒骂那些后果。我想与你共度每个良宵。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所有的谎言和所有的偷情都将结束。你只要耐心,宝贝。记住我们的计划,记住我是多么爱你!星期六老地方见。
你永远的,
比尔
当她读到最后一行的时候,比阿特丽斯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个名叫比尔的男人与多丽丝有过一段恋情。这是毫无疑问的。她翻阅一封又一封的信件,信都是用同一种潦草的笔迹写的,署名都是比尔,至少有五十封信。她的目光迅速移向一封由威廉·汤普森签署的银行信件。她拿起这封信,将之与手里的情书相比较,笔迹一模一样。
两封信从她的手上掉落了。多丽丝曾经与比尔·汤普森有过一段恋情。那个去医院探望多丽丝的人也许是比尔。比阿特丽斯头昏目眩跌跌撞撞地走出多丽丝的卧室。她从冰箱里摸索出那罐唯一的啤酒,噗的一声将它打开。味道糟糕极了!
多丽丝在她的卧室里保存着一叠旧银行文档,还租用了一个贵重物品保管箱,这两件事都不可理喻;不过,547号保管箱可能藏着答案。比阿特丽斯迅速翻查多丽丝的手提包,直至她发现了姨妈的钥匙。她将钥匙圈在手掌里展开,寻找她所需要的那把钥匙。啤酒罐砰地掉落到了地上。547号钥匙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