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夜里,苏珊娜的声音在她耳朵的深处尖叫着。也许苏珊娜对这把钥匙一无所知。不过,艾丽丝一问起钥匙,苏珊娜说起话来就像一个偏执多疑的疯子。艾丽丝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头脑里反复思考着这件事,直至只留下一种想法——谁是比阿特丽斯·贝克?
第二天,艾丽丝几乎准时到达尤克利德大街1010号的后门。她按下按钮,将她缺乏睡眠的脑袋靠在石头墙壁上。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半夜里所有戏剧般的事情——手电光、钥匙、保管箱——似乎都很荒唐可笑。大门、人行道、街道——一切都显得完全正常。
像平常一样,拉莫尼没有露面就开了大门。艾丽丝泊好车,坐着抽烟,考虑先做什么。首先,她想跑上十五楼,去看看昨夜手电光四处移动的地方,但是她不敢保证自己有那种勇气;其次,三楼缺少个开间,她想集中精力解决这个问题;第三,拉莫尼有关地下室隧道的说法更具诱惑力,他对这件事明显更有兴趣。她还不知道保安日日夜夜都在这空荡荡的大楼里度过。
是父亲在她头脑里的声音为她作出了决定:不管拉莫尼和大楼多么有趣,她还是要工作第一。她泄气地叹了口气,从那个她用来装可怜巴巴的几件工具的旧健身包里找出三楼的平面图,将图固定在写字夹板上。星期一前,布拉德需要拿到下面七层的简图。她大步登上装卸码头的楼梯,走进服务走廊。
艾丽丝使劲拉开三楼的大门,然后举步折返。她慢慢地清点圆柱的数目,从东面的墙壁开始,慢慢向西面清点。圆柱的数目是吻合的,窗户的数目也是吻合的。
图书馆里一切都乱了套。窄长的图书馆占据了三楼的西侧,宽只有二十五英尺。她再次测量了整个房间。若与二楼相一致,那么三楼应该实实在在有三十五英尺宽。图书馆没有任何窗户,因为银行大厦的西侧毗连旧的克利夫兰圆形大楼;这里是一堵共有墙。艾丽丝从提包里找出二楼的平面图。依据她的草图,下面二楼的外墙比她正倚靠的三楼墙壁再向西外延十英尺。
她一边查阅草图一边用铅笔敲击墙壁;墙壁听上去是空心的。她再用拳头用力重击,墙壁绝对不是旧木板条和灰泥,听上去像建在壁骨上的干砌墙。她上上下下仔细查看整个房间的墙壁。墙壁无缝。墙壁被油漆成棕黄色,悬挂了一排白人老头的大幅肖像:瓦克利先生、布罗丁格先生、马赛厄斯先生——每隔十英尺就有一幅肖像,每幅肖像配有金色小名匾。艾丽丝沿着西墙来回走动,这些肖像的眼睛始终盯着她。一排又一排的图书,她还是找不到一扇门、一扇窗或者一扇检修窗。
艾丽丝放弃了对图书馆的彻查,走向大楼正面西北一侧的角落办公室,琳达·哈洛伦的办公桌依然空荡荡地摆在那里。艾丽丝数了数窗户,核对了她的几张平面图。少了一扇窗户!为了确凿起见,她又数了一遍。她走到办公室的西墙,用力重击,声音听起来就像图书馆的墙壁,墙壁用难看的护墙板覆盖,可是却没有缝隙。角落里有一个巨大的书橱,高八英尺宽四英尺。
艾丽丝走到书橱跟前,用一只脚轻推,它几乎纹丝不动。实心栎木,她心想。她朝书橱和护墙板之间极小的间隙里窥视,除了一个阴影外什么也没有看见。艾丽丝低头看着绿色的长绒粗呢地毯,然后再退后几步抬头看书橱。她根本没有办法移动它。她检查了空空的木头书架,做了一些快速的心算。书橱前面有那张沉重的木头办公桌和一对皮座椅,它们都看上去相当昂贵。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绕过办公桌,将两把皮椅挪开。
巨大的书橱光脱脱毫无防护地靠着墙壁。没人会惦记你,她心想。她眯起眼睛直至几乎闭上,并尽可能高地向高处伸手,同时将一只脚抵住墙壁,然后用力拉,庞大笨重的木书橱嘎吱嘎吱地缓慢离开它的承座,开始倾侧;随后它靠着橱边支撑摇摇欲坠,终于这个家具中的庞然大物轰然倒地。木头破裂成许多碎片或者爆裂开来。书橱哗啦砸到办公桌的一角,倾覆在地,艾丽丝感到地面在颤动。她蹲伏着,举起双臂护住自己的脸膛,以挡住木块碎片。她几乎预料拉莫尼会举着手枪冲进房间。当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她紧张得傻笑出声,并掸去衣服上的灰尘。
她转过身来,真切看见了书橱背后她所希望发现的状况。它是一扇门。它深色的木头与周围的护墙板完全一致。她试了试青铜的门把,门把是锁着的。她从口袋里掏出布拉德几天前给她的万能钥匙,将它插进门锁,锁纹丝不动。为了确定,她又试了试。
什么地方一定有一把钥匙。她决定再次试试琳达的几个抽屉。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她摸索了每个抽屉的内侧,以寻找钥匙。她只找到了两个回形针和一个图钉。她砰的使劲关上抽屉,沮丧地坐进琳达的椅子。她怒视着损坏的书架,随后又瞪着眼睛看着办公桌。书橱倒下时给木头桌面留下了伤痕,不过桌面有点让她感到异样。桌子看上去与前天完全一样——巨大、沉重、空无一物。当她用一只手撸过桌面时,她一下子呆住了,因为她意识到是什么出了差错:桌面上没有一点灰尘!她盯着她写过“洗掉我”三字的地方,她写的字已被完全抹去。木头桌面露出了原来的样子。她迅速环顾整个房间,办公桌成了房间里唯一不积满灰尘的东西。
她一下子从座椅上蹦了起来,有人来过这里。有人看见了她在灰尘上写的字。她奔出办公室,来到走廊里,仿佛那个罪犯还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块擦灰尘的抹布。她静静地站着,洗耳静听地倾听寂静的四周。十五楼四处移动的手电筒在嘲弄她。
也许那是拉莫尼干的,她自言自语。她强迫自己慢慢地呼吸三下。巡查大楼是拉莫尼的工作,如果他想随意打扫卫生,这是他独有的权利。也许他患有强迫性神经官能症,也许他是疯了。
“喂?”她对着走廊高声喊叫。“拉莫尼?”
没有回应。她再次静心倾听脚步声或者疯子气喘吁吁的声音。如果这个楼面上有任何其他人与她在一起,她能够听见他们。浓浓的寂静笼罩着一切。
艾丽丝转身回到琳达的办公室和那扇暗门。至少她发现了缺失的楼面。她在三楼平面图上画了一个宽十英尺长五十英尺的空房间,标明了门的位置和琳达书橱后面缺少的窗户。这个空房间与图书馆一样长,后面与紧急楼梯相连。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平面图,书橱隐藏那扇门毫无道理。书橱即便是空的也是相当重的。她怀疑琳达到底是否知道这扇门的存在。艾丽丝眯起眼睛,集中注意力看这个秘密房间与紧急楼梯相连的地方。也许她漏绘了什么。
拉莫尼也许有开启神秘门的钥匙。她也需要问他擦灰尘的习惯,不过,她不知道如何找到他。苏珊娜的办公桌上有一架电话机。她拎起电话,不出所料电话是不通的。
艾丽丝拿起一个缺了口的咖啡杯,心里想起了她与那个用此杯喝咖啡的女人之间的交谈。一个年轻姑娘深更半夜打电话给苏珊娜,询问有关贵重物品保管箱的事情。她的名字叫比阿特丽斯·贝克。
艾丽丝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走进了文档室。在标明“Ba-Br”的抽屉里,比阿特丽斯·贝克的档案白纸黑字就在里面。艾丽丝将马尼拉文件夹抽出来,急速翻开。第一页满是数百个小勾号和圆圈。这是某种写字的方法,但她从来没有见过,一页又一页看上去都很相似。“这是什么玩意?”艾丽丝轻声说。文件夹里没有一九七十年代的大头照,没有雇用记录,整份档案里没有比阿特丽斯的任何资料。
“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深沉的声音责问道。
艾丽丝吓得放声尖叫起来,她的手臂猛地撞上了打开的抽屉。她转过身来朝向那个声音,挥舞她的“玛格南”手电筒,随时准备将它投掷出去以自卫。来人是拉莫尼。
“天哪,拉莫尼!你不能这样偷偷摸摸地走近我!”她把比阿特丽斯的档案夹在手臂底下。“有事吗?”
“我说了,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听起来好像你在把这地方拆个七零八落。你会唤醒被罚入地狱的死鬼的!”
当拉莫尼提及“死鬼”的时候,艾丽丝倒吸了一口冷气。随后,她意识到拉莫尼说的是几分钟前书橱倒地的那声巨响。“噢,我不得不移动一个书橱。”她挥挥手好像那是小事一件。拉莫尼不满地嘟哝了一下,她急匆匆走过他身边,急于想改变话题。她拿起写字夹板,将比阿特丽斯的档案塞在她的笔记本底下,好像档案本来就在本子底下。“事实上,你来我是很高兴的。有扇门我需要帮帮忙。它在这边。”
拉莫尼跟着艾丽丝绕过苏珊娜的办公桌,走向琳达的办公室和毁坏的书橱。
“你为什么不来叫我帮忙?”他生气地看着倾覆的书橱,然后回头再看看艾丽丝。
艾丽丝做了个怪相,举起双手说:“呃,我想我认为没人会在乎。”
拉莫尼摇摇头,艾丽丝的脸上挂了歉意的微笑以掩饰自己的过失。重要的事情是拉莫尼不要再追问她在档案室里翻找东西或她刚才偷窃的文件夹。比阿特丽斯·贝克的名字正在她的笔记本底下探头探脑呢!她调整了自己的草图以掩盖偷窃的文件。当她看着那张一尘不染的办公桌的时候,她的心还在飞速跳动。现在她不能询问有关书桌灰尘的事情。这个问题会显得很唐突。拉莫尼也许已经认为她是个怪人了。她转而指着那扇门说:“我很想知道那扇门里面是什么?”
“噢,它只是个盥洗室。”拉莫尼摸索他的钥匙。
“盥洗室?”
“那时候,所有的角落办公室都有盥洗室——‘经理盥洗室’——那样的话,大亨们就不必与普通职工一起上厕所啦。”他从他的一个大钥匙圈上抖出一把钥匙,试着插进球形把手,钥匙不匹配,他又试了好几把钥匙。
“不过他们为什么要在门的前面放一个书橱呢?”
“谁知道啦?也许门坏了,他们决定不再修理它。”拉莫尼又试了一把钥匙,随后退后几步离开了那扇门。“钥匙不匹配,他们封了浴室之后,一定换了锁。要知道,在混乱之中,像这样的小东西就丢失了。”
艾丽丝又重新核对了三楼的草图,她皱起了眉头。她把草图展示给拉莫尼看,然后问:“所有这些空间怎么可能只是一个盥洗室?”
“这不是的,”拉莫尼指着草图回答,“这是盥洗室。这是机械管槽。这是冷气回行管道。”他用指尖勾画出各种不同的空间。
艾丽丝点点头,感觉自己的傲气顿时全消。她没有想到那些机械管道。拉莫尼比她更加了解一个大楼的布局。
“你想不想去看一下这个盥洗室楼上的盥洗室?也许它们是相同的。”
“不用了,这就可以了。反正接下去我也要朝那里走。谢谢你,拉莫尼!”艾丽丝默默发誓,不要再试图充当业余警探,而是要集中精力当好一名平庸的工程师。拉莫尼开始拖着脚步往回走,去鬼知道什么地方消磨他的时光。“嗨,拉莫尼?”
拉莫尼转过身来,他皱起了眉毛。
“你……”下面的话“擦桌子啦?”梗在了她的喉咙里。这样问听起来会很蠢的,她已经感到够蠢的了。“算了。”
拉莫尼摇摇头,回头沿着过道走了。艾丽丝仔细地倾听,牢记每一步的声音,直至紧急出口的门响亮地“嘎吱”关上。
这天早上的剩余时间,艾丽丝用来绘制四楼的核心平面草图。她小心翼翼地画出外墙、走廊、电梯、厕所、标志性楼梯,以及西南角上的紧急出口楼梯。她决心不再犯更多的错误。她把圆柱数了两次。一切都与三楼相一致。她自我感觉很满意,认为没有漏画楼面的任何部分,于是她停止工作,活动活动身子。
各种蓝图正在汇集起来,不过这一切似乎都将是白忙活。根据布拉德的说法,这栋大楼也许会被拆除,里面所有隐藏的谜一般的东西也将随之一起消失,没人会知道这里曾经真正发生过什么事情。那个思念547号保管箱的小老太也许死了并且被埋葬了。
艾丽丝沿着长长的过道朝西北角缓缓走去,那里,在琳达办公室的上面也有一个办公室。过道尽头的那扇门上挂着“档案室”的牌子。它的后面是一个预留的办公区,与楼下的人力资源部相似。要不是那厚厚一层灰尘和角落里枯死的植物,今天也许只是又一个平常的工作日,办公室等着工作人员的到来。
艾丽丝在服务台跟前停住了脚步。台上有一个杯子,里面装满了各种笔;还有一张全家福,照片里每个人都穿着彩格呢衣服,一张张黄皮肤的脸都从仿金相框里注视着艾丽丝。别惊动死鬼!艾丽丝在打开一个抽屉的时候告诫自己。抽屉里满是大的橡皮图章。有一个图章刻的是“卷宗”。另一个是可以调整的图书馆印戳,秘书可以调节日期——印戳上的日期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它已经凝结在红色的印泥之中,倒着读它的刻文是“内部传阅”。她放下印戳,把目光聚向角落办公室。
办公室门上还挂着一块小牌:“约翰·史密斯”。艾丽丝一下推开房门,朝里看了一眼。屋里的窗帘全都拉了起来,四周墙壁是暗色的。她试了试电灯开关,但是灯泡烧坏了。艾丽丝摸索着走到一扇窗户跟前,拉开窗帘,二十年积聚的垃圾像雨点一般飘落在她的头上。她打着喷嚏,猛拍衣服,发现自己处在一间摆满文件柜的房间。这些文件柜沿墙一字排开,房间中央也成群块摆放。灰尘在艾丽丝脑袋的四周一闪一闪地飘落,她眨巴着眼睛透过灰尘看着迷宫一般的公文柜。
“这都是些什么呀?”艾丽丝低声说。
所有的抽屉都没做标记。她拉开一个抽屉。里面塞满了马尼拉文件夹,每个文件夹只用奇形怪状的符号标注。她看了一些标签——“!!@%”,“!!@^”,“!!@&”。她抽出一份标着“!!#%”的文件夹并且将它打开。夹子里的文件因年代久远而泛黄,上面记满了各种各样的结算数据。每页的右上角都打印了“KLWCYR”。在右下角,她发现了“!!#%”。
艾丽丝将文件夹硬塞回抽屉,并使劲地将它关上。她还要干活呢,她提醒自己。她浪费不起更多的时间。艾丽丝取出卷尺,画了这个房间的草图。她摸索着走到背面的角落,宽慰地发现那里没有一个巨大的文件柜挡住通向经理盥洗室的门。一天里她毁坏的家具够多了。她抓住铜质的小门把,这个把手与琳达人力资源部办公室的一模一样,门把转动了。
盥洗室内,阳光从北窗户照射进来,白色的大理石地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面巨大的镀金镜子悬挂在瓷质洗脸盆之上。古色古香的梳妆镜框架四周是鲜花和一张张小天使的脸蛋。艾丽丝转动热水龙头,没有流出水来。她朝抽水马桶看了看,里面是干的。淋浴间地面成了铁锈色,因为一个水龙头漏了,而且多年前就已断水。
艾丽丝测绘了盥洗室。它的宽度如预料一样不多不少正好十英尺,但是长度只有十英尺。毗连拉莫尼所说的机械管道间的那堵墙面铺设了瓷砖,但是抽水马桶边靠近地面有一大块格栅。她在它的旁边蹲了下来,用手电筒朝里照射。在格栅板条之间,她能够看清光滑闪亮的金属薄板,她断定那一定是冷空气回流管,于是就在平面图上做了一个注释。
当艾丽丝关上约翰·史密斯办公室的门时,她头脑里怎么也摆脱不了苏珊娜的声音:“那帮杂种深更半夜把门都用链条锁了起来。”
不管那帮杂种是谁,他们早已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