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发明家。他发明了一种特殊的工艺。他已届中年,前程远大。他的发明得到了工业部的承认。
一个偶然的机缘使他得知:原来他的发明是无人需要的,大彻大悟不是突如其来,而是像被追击的兔子一样,一步一步被逼到那上面去的,“事实”便是持枪的猎人。
起先那些年头是在混沌和自足中过去,他自认为与外界融为一体,每逢他在自己家里吃下一个包子,他就欢欣鼓舞地认为这一举动是与人类的进步紧密相联的,为此他可以通宵达旦地兴奋,制定发明的计划。有一天,邻家的顽童用足球打碎了他家一块窗玻璃,他立刻认为这是蓄意的破坏,认为有人在日夜监视他的工作,于是休息三天。这样的例子不计其数。混沌的好处便是使人思路清楚,消除盲目。奋发有为的岁月一直持续到他进入“现实”。现实指的是他与他的老婆、邻居们、同事们的关系,这些关系形成一个复杂结实的网,所谓持枪的猎人就是指他们。自从进入现实之后,他就成了兔子,持枪者反复逗弄,折磨他,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忽然有一天又引来唤作食客的汉子。食客将真相告诉他:无人需要他的发明。同时又留下一线生机:出路乃在于降低理想和人格,当一名做粗活的佣人,剔除任何不切实际、不甘心的妄想,以获得他本人的首肯。他对食客的感情是极其矛盾的:他既仇恨他又不得不彻底依靠他,因为他是他的精神支柱,他的灵魂,他的发明赖以存在的最后前提,反对他就是否认自身的价值。总之他完了,最后俘获他的猎人是一名鞋匠。
现在他的世界观有了很大的改变,但这种斗争仍将持续下去,他还在反抗食客的专制。
不久前有一位老翁钻进他屋里来,顺手抓走了两个蛋壳,在门口与他相遇。让我们听听以下的对白:
他(心存侥幸地紧盯老翁抓蛋壳的手):为什么你对它们如此重视?
老翁(有点耳背):什么!?
他:你手里的东西。
老翁(暴怒):啊!你认为我是个贼!你看错了人!我从未偷过东西,闭上你的臭嘴!
他:我没说你偷,你把它们拿去,我高兴得很。不过既然你不认为你拿的是东西,我的高兴也就成了自我欣赏。好啦,你走好啦,没人阻拦,你快走,天色已暗,外面看不清路啦。
老翁:(悻悻地):你这个诡辩论者!
第二天,他略感少许忧郁,随即归于心平气和。
在此处,他要做一个关于特种工艺和金鸡独立之间的比较,然后在二者之间划上等号。
在鸡蛋壳上钻孔的特种工艺,是他的一种天才。自从他自发地迷上这种绝世的发明之后,便几十年如一日地操练着。在众人毫不理解的情况下,他已经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层次。他惟一的缺陷是没有将这一创举放进“现实”中去,他想在密室中完成一切,一鸣惊人。后来邻居进来了,像雾一样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占领了他的地盘,大有将他驱逐之势。从退却、固守、到全盘接纳,最后到完全被替代。
当初食客第一次向他提出要以在果皮箱上搞金鸡独立来代替他的特种工艺时,真使他无比愤怒,愤怒的结果是他将那几筐蛋壳踏平,成了一堆破烂。而食客一挥手,心猿意马地说道:“好。”于是他与漫长的三十年决裂,一切从头开始。
食客说道:“为什么我不再提起金鸡独立的事了呢?想来好笑,那其实是我随意想出的怪招,我还可以随意提出好些另外的建议,问题不在于提出什么,而在于一个人的承受和应变能力。从明天起,说不定我要一天来一套花招,彻底打垮你的自信心。坦白地说,一切技巧方面的努力全是可笑之至的,无穷的困惑会导致你放弃一切揣测的企图。”
食客说完这番教诲之后,划等号的时代就到来了。他把房门打开,放进人群,弄出一种飘忽不定的呼啸声。在人们不曾发觉的情况之下,新的一天迅速到来,而食客在他紧闭的卧室中大声赞叹:“好!”这种活动是与记忆无关的,每一天都得从头做起,创造出一种新鲜的愉悦感,如达不到这种效果,食客那鄙视的目光就会穿透厚厚的砖墙,致他于尴尬的境地。他感受到这通体自由的同时觉得自己成了玩物,因为天一亮,他就必得钻进厨房。
8月23日他的老婆出现在客厅里,面色红润,略微发福。她声称自己从未离开过这个家,还声称自已是家庭的栋梁,因为正是她几十年如一日地担任了老妈子的工作,还养育了两个儿子(均已成人)。她的最大成绩就是造就了非凡的发明家。跟着老婆进屋的是打抱不平的义士邻居二,他声称目睹了这位女士在社会舆论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他要伸张正义,呼吁全社会都来关心这个女人的命运。为此邻居二与他有过一番短暂的冲突,最终两人又重新握手言欢,成为好同志,达成和解的契机就是划等号的观点,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在特种工艺和种种怪招之间划上了等号,还大大地为过去的单纯和迟钝感叹了一番。基于与他的依存关系,他老婆和邻居二在他家附近租了一间房公开同居了,至于为什么到如今才公开关系,这两个人有一番很雄辩的言论如下:
老婆:几十年来,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姓名,第一次不被称为××的老婆,这样的快感,不是诸位感受得到的。这倒不是说我离了××就活不下去。诸位看到,我离了他反而大放异彩。在我不曾离家时,我的不同凡响的个性全部在他身上体现(他是一张白纸,我是奇异的色彩)。终于到了这一天,英雄已经真正站立起来了。造成英雄的人应该及时隐退,可功绩不可埋没,并且英雄不是完人,时刻可能犯错误,遭误解,要有人随时对他加以引导,要有人不断为他辩白,担负这种义务的我甚至比离家前更为责任重大,每时每刻面临精神崩溃的危险,可是现在毕竟好了,我有名有姓,我那宝贝丈夫也不再拘泥于呆板的形式,成了一名出色的厨师,这就是划等号的好处,化神秘为简明,人人参加发明创造,我预料我的历史使命快要完成了。不管谁嫉妒我,我都愿以自己今天的地位与他直接调换,然后告老还乡。这位先生(指邻居二)的想法也如此,他和我的经历几乎一模一样,我们共过患难,在我丈夫还未得到全面的重视时,我们克制着各自的情感,现在我们以这种最好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情感,我们统一了步伐。
邻居二:这位女士的心情就是我的心情,我是她惟一的知己,我的事业就是她和她丈夫的事业。谁都看得出,我是一个有才气,审美情趣极高的、有雄心壮志的人。“他”虽是一个人物,但不是从天而降的。他只能步步登高。登高需要有强有力的自信心,我就是他的自信心。一般人只看见现象看不见本质,总认为先有成名者后有我辈之流,这正好将我们彼此的关系颠倒了。“他”正是从我制造的氛围中诞生出来的,反过来,我又以他制造的奇迹来扩大我的氛围。在大人物住进他家以前,我就将划等号的事完成了。回忆当初,我是怎样调教过他,又是怎样毅然下决心在他家住了一段,迫使他接受我的新观念,为大人物的到来打下良好的基础。当然他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了,他在生活中并不重视我们的意见,只知道瞎闯,可我能放得下心吗?他的每一点成就,难道不都是我和这位女士呕心沥血加以引导而取得的?我们还常常在他前方的道路上设置障碍,以训练他的灵活性,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不知不觉中顺利进行,这也就是我与这位女士非要住在他家附近的原因:“他”一刻也离不开这种训练。
苦难终于到头了!这个关于他的、乏味的故事,终于结束了!他,四十五岁,干巴瘦小,眼神惊恐,语调吐词含糊,关于他的那些反常的举动,我们实在无法规范。看来讲故事的形式又一次失败了。在一个人谈到自己的时候,是不可能有一种清醒的理智的,别的人,虽则对他不无兴趣,但描述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人对他的描述都不会超过五句话,他是一个无法描述的人。
首长同志,您睡着了?好,我送您回家,我的汇报还根本没完呢!最多才三分之一。我有一个建议:您回家躺下之后,将电话机的听筒放在您的耳边,就这样一直放下去,不要摘下,这样您一边睡觉我一边和您通话,这种方式对我俩来说都十分合适,如有可能,我就将这种方式运用到底,一直到我的汇报完毕。在这期间,您的生活日程不受任何干扰。您照样起床、吃饭、出门等等,只是不要挂上电话,因为那里面传递着我的心声,我需要一个传声筒。您可以将话筒搁在床头,然后干您的事去好啦,我相信,您是具有这种宽大的胸怀的,何况这对您又没有损害。从您对待我的态度来看,您正是这样一位高尚的人,您已经坐在这里倾听了四个多小时啦,这真是世上少有的奇迹。好,我这就送您回家,现在已是深夜两点,您的司机早就不耐烦了,请您一定费心记住,放好电话机的话筒,老实说,用打电话的方式汇报于我要自然得多。我这个人,怎么说呢?有时喜欢脸红什么的,我不够世故。打电话的方式避免了我的短处。再见,祝您睡个好觉,我马上打电话,您一回家就拿起听筒。
(十分钟后):喂,首长同志,您睡下了?您睡您的吧,晚安。我刚才说到关于打电话的形式问题啦,也就是,现在谈话涉及到我和您之间的关系啦。我和您之间是什么关系?上下级的关系。今晚您屈尊光临我家啦,当然,我没问您的来意,我这个人,很少问别人的来意的,您一来,我就对您讲话,最近以来我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管谁来了,我都将他认作我的听众,我认为任何人都只能作为听众而来,哪怕他是我的上级。不然他来干什么呢?您有没有体会到,除了上下级的关系之外,我们之间还有一层另外的关系,这层关系很微妙,它是从您踏进家门那一刻开始的,这层关系勿需您开口讲话就成立啦。对于别人的言论,我往往置之不顾,因为我的内心太丰富了,千言万语吐不完,如果让我讲,又有人耐心听,我可以滔滔不绝地讲它一年。在这种情况下,别人也实在没必要再来开口啦。闭上嘴是最有修养的表现,就如首长同志您今晚这样,今晚我真是兴奋啊。您作为我的第三位听众来到我家,我将在心中憋了几十年的悄悄话一股脑全讲给您听啦。
当然一下子是讲不完的,您得具备超人的耐心。为了谈话的顺利,我又想出了打电话这个好办法,只要您坚持不挂话筒,我们之间那层微妙的关系就会变成一种最为持久的关系,我预感到您是能够做到这点的。您主管着一个工业部,这令人敬畏,但在这层关系中,敬畏是不存在的,我不再把您看作首长,而是看成电话机的听筒,一个我可以对其倾诉的物件,您不会生气吧,生气也没用,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大概和您今晚的光临有关,您知道,您是作为第三位听众来的,您一走进客厅,我就把您当作了第三位,这事就这样发生了,也许我过于无礼,但与其欺瞒不如道出真相,真相就是您是一只听筒。首长同志,我忽然就拥有三位听众了,这都是最近相继发生的事。现在连食客在内,有四位好同志需要我的发明了,他们各自都以独特的方式体现我的需要,例如您以听电话的方式,食客以培养训练厨师技巧的方式,还有一位同志,我搜集破铜烂铁,然后开出清单,他每天来拿走清单,我们就这样彼此心照不宣。我的清单上画的全是些毫无意义的符号,我相信他从不去细看,可这并不妨碍我和他交流,您说是吗?我当然不要您回答,因为我听见您在打鼾。我再告诉您一件事:我有一个同事,是一个脑子有故障的人,他在上个星期五跑到我家里来,专为对我说一件事,他说他发现没有一个人理解我,他为这事感到悲哀,夜里睡不着觉,也许我应当从此改变自己的工作作风,到人民中间去。他说到“作风”二字时猛地提高嗓音,吓了我一跳。我们讲话的时候食客走过来了,他一把揪住那矮子的头发,质问他“作风”是怎么回事,然后在那矮子胸前猛击一拳,打得他翻白眼,他大声吼叫:这就是我们俩的作风!请他收起这套花言巧语。这座房子是他和我的实验室,谁也别想骗得我俩走出房子一步。我们用不着要那些“草民”来理解我们,有他食客一个已是足够,何况最近又增加了三个持友好态度的人。我的发明是一种高级的专业发明,如果人人都懂得,又能运用,那算个什么名堂?我和他就是要坚持这种工作作风,保持这种神秘性,在最后靠自身的力量战胜整个世界,第二条路是不存在的。那个脑子有障碍的家伙当然气坏了,他一边逃走一边警告我说,我的这位亲戚(食客)会把我的前程给毁掉的,我是过分相信这个人了,这里面很有问题。
首长同志,这倒是件新鲜事,居然有人怀疑起大人物来了。首长同志,既然您已入睡(我又听见了您的鼾声),而现在离天亮又还有一段时间,我就干脆一头扎进去,把我和您之间在将来的联系也搞它个一清二楚。您将在我以后的事业中充当什么样的角色呢?我在和您谈话的时候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我已经从您的态度中得出了肯定的结论,这就是您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变成我的听筒,但是您决不会自始至终和我站在一起。人的忍耐力都是有限度的,这种关系对您来说是一种煎熬,也是对您的神经的承受力的一个考验。在目前,由于某种不便声张的需要,您可以咬紧牙关渡过苦海,可谁愿意无故受刑呢?我可以断定,您一定将我们目前的这种关系看作暂时的,您盼望着早日摆脱我的纠缠,这种心理是很正常的。这个世界上除了食客,任何人都不可能与我有什么长久的联系,从这个意义上说,食客对于我就相当于一个青春常驻魅力无穷的情人,离开他我就一事无成。现在您成了我的听筒,我要抓紧时间,尽量地利用这个大好机会,尤其是现在您又睡着了,这机会千载难逢!我巴不得加快讲话的频率,将那些最关紧要的事都传达给您。可惜我的舌头不怎么伶俐,脑血管也时常阻塞,越是情急思路越死死地固定在一点上。我的天,我现在简直想不起要讲什么话了,我的表达能力一贯差得要命,自己又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这一点。我还从不去看医生,让疾病自由发展,我老婆的男朋友邻居二就在上个月告诉过我,说我患的是一种“饶舌症”。我不太喜欢这个邻居二,但目前他也成了我的听众之一,就是我前面告诉过您的,用那种列出破铜烂铁的清单的方式。我当然只有选择他。想想看,我与他是经过了几十年考验的朋友,他至今没有完全对我失去信心,我预计他的忍耐力还可坚持一到两年,在我的一生中,这种情况可不是太多。下面我给您讲讲邻居二是怎样重新获得我的信任的情形。
前面我已经和您叙述过,这个不讨人喜欢的邻居二,是怎样忽发奇想要和我作对,又是怎样串通我老婆和所有的人,将我弄到一种极其可笑的境地中去的。后来我经过一段时间的反省,得出了一个自己感情上不能接受的客观结论,这就是邻居二的所作所为,在实际效果上来说大大促进了我的事业。假使没有他的存在,后来的一系列事件就不会发生,从表面看,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当我的发明家,而实际上,那是一种不自觉的腐烂和死亡,我将一辈子在平庸中度过。虽说现在我仍未彻底搞清真正的发明是怎么回事,但我一直在竭力朝那个方向迈步,这比坐等死亡不是好多了吗?这个邻居二,他洞悉了事物的本质,将我逼上一条布满陷阱的小路,又给我送来一位专制冷酷的同行者,他做这一切都是无意的,我却从中得到了好处。不久前他用那种傲慢的态度对我说:“你这个傻瓜,我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才使你明白了你的穿着是何等俗气,我告诉你,任何人想要在我面前固执己见都会碰得头破血流,后悔莫及,您早该认识这一点。我的职责就是使人露出他们寒酸的真面目,揭穿伪装,并且对人负责到底。我要说,你从前的某些行为是很卑劣的,你殴打老人,与自己的老婆过不去,我将时常提起你从前的这些丑行,使你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看法。”他说话的时候我躲避着他的目光,我的心中忐忑不安。真奇怪,我无话可说,我只有当他离开之后才能与他产生某种交流。而他,每次从我桌上拿走我开的废品清单的时候都显得愤愤地,每次都故意踢翻我的一把椅子,或者把茶泼在桌布上,如碰巧遇见食客,他就仓皇逃走。他不能和食客见面,所有这些人都不能和食客见面,这种情况我已经提到过了。什么原因呢?我实在想不出。在平时,他们无比痛恨我,说我独占了他们称之为大人物的食客,把他们与他完全隔开,真是自高自大。有时越说越气,还假装要去撞开那扇紧闭的房门,其实全是虚张声势。只有我心里明白,他们怕死了食客,从来也不想看见他。
说起来,他们也和食客碰过好几次面,第一次是在门口,他们全都不认识他,视而不见地擦过他进了屋。后来我告诉他们这件事,他们全体起哄,说我弄虚作假,愚弄人,又说难道他们有着如此良好教养的人们,竟会认不出自己日夜崇拜的偶像?他们到这间房子里来,不就是冲着那位大人物来的吗?莫非我以为他们是些粗人?后来的几次都是这种情况:食客打开房门,严峻地看着这些闹哄哄的家伙们,他的目光就如秋风扫落叶似的,将这群人扫出了房间。毫无疑问,他们通过我的介绍模糊地感到了这位大人物,于是觉得很恐怖。但他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大人物就是这个样子,所有的人都认定这里头有鬼,认为这个人一定是个替身。关于他们心目中的大人物,他们一贯有一个完整的形象,那个形象和眼前这个人有几分相同之处,可决不等于这个人,这之间的差别太大了!我个人可以将这个替身当作偶像,那是我私人的事,他们大家决不认账。在食客到来的第一天,我老婆和邻居二碰见过他,我明明记得他俩凭直觉就感到了他,所以才那么匆忙地出走的。他们完全知道他是谁,只是不想也不能够承认罢了,他们心理上有不可逾越的障碍。现在我和他们俩谈起这件事,两个人都说记不清了。有这么回事吗?为什么他们一点也没注意到?又说当时门口的确站了个人,不过不是我所说的大人物,那个人是一个过路的,他们还和他聊了一会天。他们从家里搬出去的事怎么会和一个过路的有关呢?之所以搬出去,完全是为了成全我的事业,也是为了让大人物和我住得更宽敞一点。我究竟把大人物藏在什么地方啦?从真正的大人物住进我家之后,他们一直在观察等待,盼望自己与他会面的日期早早到来,他们坚信这也是大人物本人的心愿。可是他们很失望,他们看出我一直在兜圈子,含糊其辞,又想用一个替身,一个我本人的穷亲戚来打掩护,我还说那穷亲戚也修过鞋,这种摆架子的做法也搞得太过火了,这也说明我这个人有不相信群众的毛病。是我在把事情搞得万分复杂,将大人物的身世和特征吹得玄而又玄,同时又将他藏到阁楼上,不让众人看见他,当我这样做的时候,邻居二说他看出了个中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我本人对那位大人物的真实模样也是心中没有数的,我不能确定某一天来的那个人是天才还是骗子,又怕别人抢先对他加以审查,这才采取了避人耳目的做法。总之我的出发点还是好的,我的确在追求一种真实的理想,在这一点上,我与他,与我老婆是很接近、很一致的,我们三人都在努力实现自身的价值。今后我们三人要相互支持,相互提供情报,以便取得事业的进展。他和我老婆心里完全明白,与大人物见面的那天指日可待,他们重视的不是这个,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一生中什么人物没见过?他们重视的是追求的过程,这才是最有意义的。从第一阶段对我的教育感化,到目前这个阶段对我的个性的塑造,他们俩已走过了何等漫长曲折的路程!难道这不是奇迹吗?谁能说发明家本人比他俩更为重要呢?如果我要偷偷摸摸,搞秘密行动,那也很好,他俩不计较我的工作方式,他俩理解我的苦衷,在必要的时候,他俩还打算放一颗烟雾弹,加强我的神秘性呢!
刚才我好像是在讲周围的群众与我的关系,我还没有谈论过他们与我的朋友食客之间的关系。要谈这个问题似乎有很大的困难。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是表面上以我、实际上以食客为中心的。一涉及到大人物,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振振有辞,并以极大的热忱来投入与大人物有关的某项工作,孜孜不倦,奋发努力。他们的行动似乎表明他们大家与我和食客有一种天然的紧密关系。我不由得想到:食客已经到我家来了很久了,他有时露面,有时不露面,在他露面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所有的人都把他看作我的穷亲戚,一个街道清扫工。在他不露面的时候,真奇怪,大家都能清楚地说出他的特征,也能说出他对我所起的作用。比如我搞烹调时,人人都叫好,再比如我在饭桌上用一条腿独立,大家也说是我的创新,他们还一眼就认出食客带来的修鞋工具,作出种种设想。每当他们谈论起他来,就仿佛是谈论自己的家人那么熟悉。在最初,我与食客的相遇还是通过众人的介绍呢!简直可以说是他们将他派到我家里来的。尽管这事的发生很突然,有点暧昧不明,尽管我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叫做“桃子”的大汉,有一件事我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是他们把我带到那个黑屋子里去的。我时常想:大家也许都认识这个食客,至少是曾经相识。可能是漫长的岁月冲刷了大家的记忆,也可能是食客的面貌大大改变了,还可能是有人愿意将他想成另外一副容貌,现在明知他就是那个人,硬是故意装作认不出。大家都谈论着他的事情,但又不敢与他见面,见了面或不认识,或逃跑了事,这种局面是我没有料到的。因为不甘心,我做过多次努力,要大家与食客见面熟悉,可是人心莫测,我招来的往往是一场嘲笑痛骂。他们不见大人物的面,他们说,他们不能容忍由我来将大人物介绍给他们的做法,任何人介绍都不行。谁也不能小看他们的眼光,他们也不能相信任何人的包办代替,他们自己有很好的判断力,而且需要那种高度自然和谐的会面方式,比如在小路上或山谷中不期而遇,闪电式的目光的交叉等等。食客本人的思维方式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他自恃清高,从不与外面这些绕着他转的人进行对话,还时常将我的某些行为与他们等同起来称之为“庸俗”,似乎他一贯独善其身,出污泥而不染。他多次告诫我:在我的发明与周围人之间,要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这样的发明才是真正高级的发明。另一方面,食客又于无形中对周围的人们卑躬屈膝,命令我和别人同样地生活,还命令我将自己的发明送交他们检验,以此来确定是否为人所需要,从而进一步确定发明本身的价值。我不能理解的是,他本人并不感到这种矛盾的困扰,他在混乱中镇定自如。举个例子说吧,有一天上午,他关起门来慷慨陈词,痛骂这些人愚昧无知,附庸风雅,还说任何发明都与他们无关。到了下午,他又忽然斥责起我的懒惰来,他说看见我工作上拖拖沓沓,畏缩不前,想想看吧,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赏识,因为我没出成果,没东西给别人赏识。我比起他从前的一个学生可差远了,那个聪明的家伙一夜之间征服了整个世界,人人对他顶礼膜拜,人人需要他,只因为他是那么的脚踏实地,又有干劲,不像我整天飘浮于人群之上,自以为高人一等,以至看不见别人的需要,一味做些空泛的思索,又懒懒散散,不善于传达给人,终于到了无人过问的地步。过了几天,食客将我从屋子里赶出去,逼我“走向外面的世界”。那一次,我在郊外的林子里昏头昏脑地转悠了一天。起先没碰见人,说心里话,我也害怕碰见人,我不知道我要怎样走向人群。假如迎面来了一个熟人或生人,我应该向他谈些什么呢?谈钓鱼?谈烹调?谈衣着?他肯定认为我俗不可耐。那么谈鸡蛋壳上搞的名堂?谈在餐桌上金鸡独立?他会说:“是的,你很幸运,因为爆了个冷门!”后来我的确在林子边上碰见了一个人,这个人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他挽着我的手,提议要与我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我还未开口,他就很严肃地责问我:
“既然您已经认识到您的衣着是那么的俗气,为什么您没有在事业上继续不断地发展自己?”
“我一直在努力发展自己。”
“请问您的实际行动?”
“我在鸡蛋壳上绘出了一幅地图。”
“这件事,我想得出,这不算什么。您知道吗?这种手艺当然有它的过人之处,但毕竟很一般,您过分相信了您自己的这套法宝了,给我钻子和那些倒霉的蛋壳,您能肯定我不会超过您吗?您应该不满足于已有的成绩,抛开您从事了几十年的熟悉方式,另辟蹊径。”
“我该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您来问我真岂有此理。我只能对您说,新的尝试是充满了崇高感的,像一座大山矗立在您的面前。您听说最近城里发生的当街卖艺的事吗?那真是伟大的创举,那位乞丐征服了每一个人的心。我要说,他是一支火炬,而您,只是一个灰色的气球,您虚无飘渺,您家的大人物也没能使您实在起来。”
长期以来,我每天都在完善我的发明,没有一天停止过这种努力,这种工作是永无止境的,我每换一种花样,都能在心底激起一种热情,而时光,就在这种变换中不知不觉地溜过去了。我不正是在不断地另辟蹊径吗?还有谁能像我这样不满足于已有的成绩,在开拓中耗完了自己的一生?可惜这种努力只是一种主观的设想,谁也看不到它,在众人的眼中,一幅地图、一只蜜蜂、一个老人的秃头、一只婴儿的脚板,通统都是一码事,他们对我这种单纯的劳动感到腻味,再说谁愿意终日手拿放大镜,没完没了地来鉴定这些个奇怪的图案呀?我就不能搞点另外的东西出来吗?得了一个工业部的发明奖,也不能说明我那一套就是万能的了呀!那位衣着时髦的同行干脆告诉我:他真为我感到由衷的惋惜,因为我在如此地浪费自己的才华,对整个发明界来说这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那一次,得知我要到门外的果皮箱上站立,他是怎样地兴奋了一整天!他还打算穿上他那件心爱的、款式新颖的风衣前去观看,与此同时,他还和一些三教九流之辈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坚决站在维护我的形象的立场上,将他们驳得体无完肤。他认为在果皮箱上站立的姿势是我走向人民的第一步,迈开这一步之后,形势就会变得明了起来。他等待了好久,始终没看见我从屋里出来,他终于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我迈不出那关键的一步。从那以后又过去好些日子了,我在干些什么呢?同行们全都失望地看到:我在千百次地重复自己的工作,我在挥霍自己的生命,这和他们共同的、没有说出来的期望是多么不相符!为什么我不再做一次努力?如果不能再做一次努力,又为什么还不退休?工业部颁发的奖金作为我的养老金也是绰绰有余了啊!
关于退休一事,食客的态度是十分严厉的。他说,他永远不能让我退休!即使我老掉了牙,行动不方便,耳目失聪了,即使我成了十足的废物,他也决不让我退休,他要对我也对他自己负责到底,我的工作就是他的工作。当时我听了食客的话觉得有些奇怪,我就问:
“您所指的工作是不是我每天夜里干的工作?”
“问个屁!你还能有什么工作?”
“您说过那种工作是‘狗屎’。”
“我还要说是狗屎!谁关心你的东西来着,我关心的是不要让你闲着!你这好逸恶劳的花花公子!”
“人家说我偷工减料,投机取巧,机械重复。”
“我对庸人的意见没兴趣。我问你:你是否竭尽了全力?背上是否出了汗?是否将夜间的工作与白天的菜谱研究挂上了钩?还有,是否走出门去结识了那个钓鱼的老头?你的听众是否日益增加?如果没增加反而减少,你是否用加倍的劳动来强调了自身的存在和我的存在?这些才是我感兴趣的。”
那一天吃过饭坐在火炉边,因为身上暖洋洋的,我一下子就伤感起来,我向食客试探地提出退休一事,食客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走进卧室,一会儿就嚷起来,说他在床底下扫出了一个老鼠窝,他用鸡毛帚到处乱抽,将衣架上的衣服抽落在地,说是打老鼠。我害怕极了,站在门口连声道歉,请求他息怒,我还说我的话算不了什么,就当它耳边风,只要他不离开我,我愿意终生为他效劳,我已经快要找到我的工作与菜谱之间的联系,一个陌生的崭新的世界就要出现了,等等等等,总之胡说八道,专拣好听的说,说过之后又极度紧张,预感到我的话必将成为现实。
食客停止了手中的抽打,气愤地说:
“半途而废,可耻的行为!我生平还从未受到过这样一种羞辱呢!你脑子里打的什么歪主意?你以为我是街头理发店里的学徒吗?还记得我到你家里来的那一天吗?那就像是从天而降呀!”
“我真是发昏了。”
“你要学会尊重我!我在这个家里是至高无上的,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不可能活到今天,你一定要去结识河边那个钓鱼的老头,他在同一块石头上坐了整整一个世纪了,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乞丐。你哪里敢贸然退休呢?你总是过分夸张自己的情绪,似乎你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其实你也明白,你这种人是不可能有心肝的。现在,趁着这炉火烧得正旺,我们推心置腹的时刻到了,我要好好地谈一谈我自己,也要听你谈一些事。”
我郑重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准备好听他高谈阔论,可是他没有下文了。他说的这一件事正是我极想做的,我一直渴望弄清他的来历,也渴望有个人倾听我内心长期郁结的疑惑,我不能老是在钢丝绳上摇摆,在不信任的气氛中度日如年。我看着他,他侧着头,似乎右边的耳朵特别怕冷,他将它贴近火炉,似醒非醒的样子。过了一个小时,我忽然明白我的等待是白费的,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生活中的谜是没有答案的,假如真有答案存在于某处,可能食客此刻就不会待在我旁边了。他和我本人,都是这样一个谜中之谜。
“我想说一说自己。”我的优柔寡断的性情促使我开了口。
“简直受不了了!”他一惊,捂上了耳朵,“真他妈的荒唐!究竟怎么回事?谁要听人诉苦,莫非我吃得太多了?请你行行好吧!”
“工作室里冷得很,没烧火,北风钻进来。近来我似乎患了恐惧狂,对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不放心……”我不知趣地往下说。
食客站起身回到卧室,劈面对我关紧了他的房门。
尊敬的首长同志,天快亮了,天一亮,我的叙述就不会这么流畅了,我真是忧心如焚啊。我已经和您讲了一整夜,我对自己讲过的话又没有什么印象了,似乎我叙述的都是发生在第一阶段的一些平凡的小事,其间又夹杂了一些矛盾冲突什么的,第一阶段只不过是一个初级阶段,要想了解我的生活,我们最好马上进入第二阶段。该怎样对您说呢?我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叙述这一切,这个第二阶段,它太不可思议,太破坏思维的常规了,不,我丝毫没有编造,正是这样,在第二阶段我变成了食客的贴身仆人,自己也充当起食客的角色来。
大约食客住进我家一年多之后,有一天早上,食客命令我将两人的行李铺盖捆好,然后我就挑着行李和他一道出门了。下面是我和他之间的对话: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以什么为生?”
“你以为我是要带你出去旅游一番?我可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只不过在你家里呆久了,出来透透空气罢了。我们去的第一家应该是那对老年夫妇,那天晚上我听他们说他俩救了你的命。凭我们俩这种风度,他们必得要向我们提供最好的食宿,我看他俩还会因此受宠若惊呢!日子长了,周围的人都会来争夺我们,你不觉得这事很妙?我看妙极了。”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妙处。我们去邻居一家里住,可他是我的仇人,他总使我当众出丑,我和他打过架。”
“这是因为你的神经太脆弱。仇人就不可以成为朋友么?我敢打赌,今晚我们会在他家混到一顿丰盛的晚餐,那老婆子,我观察她好久了,她是一个心肠仁慈的楷模,你会从她那里学到很多东西,比如做菜的手艺之类。你不要使自己过于紧张,应该全身放松,让自己感到自由自在。”
我们去敲邻居一的门。老头子探出脑袋来将我们拦在门外,满肚子狐疑地打量我和食客,就好像他是根本不认得我们了。我想,也许在白天强烈的光线中,我们看起来完全变了样,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他眯着眼说道:
“我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要放你们进去,你们这两个人,是想来占便宜的吧?挑行李的这一位我认识,你是我的一位邻居,这些年似乎干出了一点成绩,可是你未免太骄傲了。至于后面那一位,我从来也没见过,他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亲戚吧?”
“他是一位大人物,你这样对待他要后悔的。”我说。
“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出色的地方。我凭什么要放你们进去?当然,也许这是一次机会,你说的是事实,但我还得慎重考虑一下,我不想干那种得不偿失的事。我今年七十岁了,随便冲动可不是我的天性,那会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的。”
“我们会要你付出代价的,你这老狐狸。我要再一次让你尝尝拳头的好滋味,你胆敢将大人物关在门外。”
在我说话的时候,食客已挨到门边,现在他猛地一推,将房门推得大开,老头子四脚朝天仰翻在地。瞎眼婆子摸索着出来了,食客立刻上前去拥抱她。
“母亲!”他喊道,然后戏剧性地跪下来。
婆子用颤抖的指头抚摸着食客的头,断断续续地呻吟着说:“我等待了多长时间了啊,这一天,唉……他终于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不会高兴得昏过去吧?唉……我家老头子,真是有眼无珠啊!刚才我刚起床穿衣,听见门外有人讲话,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来了’。这就是瞎眼的好处,我有生动敏锐的感觉。……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机运了。遇见了我,真是A君的幸福啊,唉……亲爱的孩子,茅棚子里头的那两头猪,你把它们怎样安顿了呢?你毅然决然来看望我了吗?现在我敢对你保证,A君也是一个好孩子,我亲手抚养他长大的,他一直努力工作。唉,我等待了多长……”
老头子蹑手蹑脚地钻了进来,被瞎眼老太婆好一顿臭骂,她说他是白吃冤枉的老不死,差点就坏了她的好事。这个世界上的瞎眼人太少了,真是一大悲哀。眼睛有什么用处呢?人们都将眼力滥用了。生动敏锐的感觉比什么都有用,不过这感觉不是天生的。一个人要获得超出常人的感觉,他就必须从小操练徒手逮住老鼠的本领。看看她手上这些疤痕,就会什么都明白了。她这么一说,老头子就无缘由地感动起来。
两人就像招待上宾一样招待我们住下了,他们自己住进了一间阁楼,整夜兴奋得像雀子一样叽叽喳喳的。
第二天早上,食客声明他不愿和我们同桌吃饭,要老婆子专门为他一个人另做一份,然后由我端进他的卧室,在旁伺候他独自享用。他的这一举动惹得瞎眼老太婆大为生气,邻居一也走过来帮腔,说什么要吃好的自己做去,他们管不了这么多了,凭什么不把两个老人放在眼里呀?他们已经牺牲了自己的住处和养老金,把一切都无私地奉献出来了,却落了一个这样的下场,很可能他们是上了当了。
于是我又进了厨房。我想,食客现在不仅是不想与两个老家伙一道用餐,他还趁机不准我与他一道用餐了,他可找了个好借口来让我当众出丑。时至今日,我也只能豁出去了。可以想见,不到明天,流言蜚语就会满天飞,大家将说我以发明为幌子,原来一直在干佣人的工作。他们会揭穿我的老底,这两个老东西还会添油加醋。
食客在用餐的时候向我眨着一只眼,不知道他肚子里打的什么鬼主意,他一定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就问他还要在这一家呆多久。
“你难道不认为这个地方对你我都很合适吗?”他反问道。
“不过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并且我还要回家搞发明。”
“回家搞发明!”他夸张地大笑起来,“发明非得回家搞?我看你在这里发明搞得不错嘛!本来你在自己家中做饭给我吃,现在你在别人的厨房里搞烹调,这不就是一个最大的发明?你已经有了一点进步,你还要在人前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这比较难。”
首长同志,我怎么好意思给您讲叙后来发生的事呢?这整个第二阶段,是充满了心灵的危机感的,从屈辱、退让、到接受、自觉执行,这中间隔着一道万丈深渊。当然,是食客帮助我插上翅膀飞越了深渊。偶尔回首,不免心有余悸。幸亏您现在上班去了,因为我正要讲到一件使我极其难堪的事,这件事,即使我现在知道话筒那边没人,我都要脸红的。我这个人是无可救药了,怎么说呢?我生性腼腆。
大约是我们在邻居一家里住了一星期左右吧,有一天,我老婆来看望我了。在这之前,她一直不知道我们住在这里,因为我们从不出门,而那老两口,似乎也不想出去张扬这件事。那老太婆说,他们要独享胜利的喜悦。可惜,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老婆还是发现了这件事,于是她来了。她首先钻进厨房,看见我正在炒菜,她就大声奚落我,说真没想到,她一直以为我在干大事业,原来我在做厨子的行当,这件事叫她的脸都没处放了,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早知我的工作是做厨子,她又何必离开我?单是做厨子倒也罢了,我还死皮赖脸跑到别人家来骗吃喝,掠夺两位无依无靠的老人,这可把她气坏了。她站在这里,看见自己的丈夫系着围裙,两手墨黑,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她真是火冒三丈。回想从前在家里,我从不干什么家务,现在为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臭亲戚,就显出这副媚态,可见我这个人是难以成大气候的,谁又听说过一个厨子能成得了大气候啊?老婆说到这里突然从我手里夺过锅铲向我头顶挖下,顿时我的脸上血流如注,她也吓坏了,扔了铲子就跑。我觉得自己要完蛋了,就用一块毛巾捂住伤口,嚎叫着跑出屋子,搞得一大群人将我围住。
“真奇怪,A君有自己的家,怎么会占据两位老人的房子啊?要知道他是一位清高的发明家呢。”
“发明家又怎么样,我总以为他已经失踪了,没想到他在这里占便宜,看来他也和我们寻常百姓差不离。我们不应该人为地拔高他的形象。”
“他真有点让人失望。头上的伤疤可以长好,灵魂的腐烂无法挽救。”
“那位大人物一定也对他深感失望了,他放下自己的专业不搞,和一个什么亲戚钻到这里来掠夺两位老人,谁料到他会堕落成这个样子啊?现在又搞出这种凶杀的场面,叫我们大家还怎么与他相处啊?”
他们围住我不停地说呀说的,任凭我头上的血往下流,没人来帮我一把。他们似乎是要满足好奇心,看看我到底有多少血,每个人都在慢条斯理地叙述自己的看法,同时又在欣赏我的狼狈形象。他们还将圈子挤得紧紧的,生怕我冲出去,还说我这副尊容是没法冲出去的,他们决不让我冲出他们的包围,他们不想让我再干见不得人的事。
就在我与众人相持不下的时候,食客推开别人冲进了包围圈,我由衷地佩服他的臂力,仿佛见到了救星。这时他向众人发表了一通讲话,我可以把他的讲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一遍,因为这些话触及了我的灵魂,令我终生难忘。
“同志们,”他一手抓住我背后的衣领,一手向大家挥舞着说道:“你们大家看看这个人这副狼狈的样子吧!你们面前的这个人,长相很平常,可以说貌不惊人,谈吐也不怎么样,说起话来还有点口吃,时常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老生常谈,今天他还闯了祸,和人打了一架,他总喜欢惹是生非,我和他说过好多次了,叫他改掉这个坏毛病,他就是不改。现在可好,制造出流血事件了。这样一个人,他就是你们心目中的大发明家,你们看吧,他丝毫不比你们高明,你们怎样来接受这个倒霉的事实?如果你们要参观他的工作岗位的话,请到那边厨房里去,我向你们披露,他还兼任我的贴身仆人,这些都是真实的,我一点也没夸张,诸位知道,他一直和我住在一处。我是个什么人?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修鞋的,诸位不相信,非要设想出另外一个大人物来代替我,不承认大人物就等于修鞋的,也即等于我本人,不信的话我亲手修双鞋子给你们看看。你们中间很多人对我视而不见,骂我不要脸,臭无赖,是死缠A君的穷亲戚。现在我要向你们坦白,我仅仅只是修鞋匠和穷亲戚,我的大人物的身份是看不见的,它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只要你们刨根问底,来到这个地方寻找你们心中的理想人物,A君头上的光晕,你们就会发现,你们只能找到修鞋匠和贴身仆人。这个修鞋匠是如此卑贱贫苦,只能靠略施小计赖在别人家里混饭吃,可他仍然是一条寄生虫,在此种情形下,他还带着贴身的仆人呢!我听见你们的心在悲叹:大人物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为什么期望中的光晕不再显现了呢?请你们睁大了眼再看看我,看看这个A君吧!当然你们什么都看不出,你们在迷雾中彷徨,犹豫着不敢作出判断,问题就在这里!什么事妨碍了你们的判断?这里面隐藏了什么样的机密?你们一次又一次地跑来,暗怀着什么样的企图?为什么你们在想象中刻画我,当面却似乎素不相识,擦肩而过?诸位,请你们伸出脚来,我这就给你们表演擦皮鞋。”
他飞快地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鞋油和一把刷子,就势捉住身边一个人的脚,熟练地飞舞起刷子,干了起来。那人坐在地上,脸上表情无比痛苦,其他人全都落荒而逃。食客擦完一只脚,又去擦另一只,鞋子的主人死死地捂住眼睛,决心不看眼前这可耻的一幕。随着食客的动作,他的小腿一下一下地抽搐着,似乎要挣脱食客的手,最后他终于下了决心,猛的一下蹬在食客的脸上,站起来飞跑着追他的同伴去了。食客的脸上一会儿就出现了一大块青肿,肿得一只眼都变小了。周围只剩下了我们孤零零的两个人,邻居一从门缝里探出头来朝我们做了个鬼脸。
“这就是和人们拉关系的结果!”食客喃喃地说,“谁会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瞧我们这一对现世活宝,瞧我们身上的伤痕,这就是不安分的下场!”他忽又转身朝我怒吼:
“谁叫你闹出这一场好戏来的?真是丢人现眼啊!”
食客的讲话对于我们周围的人没有产生任何反应,实际上,没有人听见他讲了些什么。人们纷纷传说,有一个横蛮无礼的家伙,到处强行给人擦皮鞋。
时髦的同行第二天就拜访了我们,并和我们一道赖在邻居一家里不走了。他说这些天他一直在打听我的行踪,若不是我这个亲戚当众拉生意擦皮鞋,他还不知道我藏在这么个世外桃源里,我这个人做起事来真是滴水不漏,连老朋友的情面都不顾及的。现在他既然找到了我,一切都好办了,他要和我一块住在邻居一家里。既然我住得,我的那个擦皮鞋的亲戚也住得,他就可以住,他和邻居一还是老交情呢,他的地位说什么也比一个擦皮鞋的家伙要高。他发现那人在擦皮鞋的时候敷衍了事,凭什么我对他如此器重?于是他就住下了,他和我同挤在一张窄床上。他比较胖,浑身热气腾腾的,夜里又不停地翻身,叹气,把我挤到床沿,一动也动不了,与此同时,两个老人又在阁楼上窃窃私语,搞得我头痛欲裂。折腾了一夜起来,我的同行头泡眼肿,不停地埋怨,自怜,然后又大谈他那高级的审美观。
“我大小是个发明家吧?啊?”
他始终与食客闹对立,守在厨房里向我慷慨陈词,痛斥食客的寄生生活(虽然他自己照样坐享其成),怂恿我造食客的反,不给他单独做吃的,夺回自己的衣物。
“那家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二流子,只要看看他的穿戴就可以明白一切。他穿着你的衣服,将裤脚卷了起来,一个有教养的人怎么能卷裤脚?这不是明摆着玩世不恭吗?我真为你的处境感到痛心啊。”
在我夜间备受折磨的这段时间里,食客不闻不问,他很少与时髦的同行照面,偶尔他走出卧室与他相遇,只是戏谑地说一句:
“哈,你是A君那位莫逆之交,我听说过你!”
我的同行瞪他一眼,回敬道:“寄生虫!”
不过他俩从不正式交锋,而是仿佛无意地相互回避。
每次我端着盆子给食客送饭,总在门口撞见时髦的同行。他审视我几秒钟,沉痛地摇几下头放我进去。我进去之后,他又守在门口,一直等到我出来,为的是观察我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我就问他既然这么关心干吗不进去与食客谈谈。
“我能进去吗?”他不自然地扭了扭屁股,“我无法与里面的那个人对话,这你是清楚的。谁能和一个冒名顶替者对话呢?别以为我和大家都是低水平,把人看得很死,其实并不是这样。我们不想无所谓地浪费时间。我们,我们要正正经经地干事业。”
这样表白了之后,他又询问我关于大人物的近况,以及我与大人物通过什么秘密方式会面。不等我开口,他又跳开去狡猾地笑着说:
“你又想骗人?每次你都将你的亲戚抬出来蒙混我,这种伎俩我已经熟悉了。我知道,你给人当贴身佣人,也是迫不得已,要是你以前听了我的话,注意了培养自己的风度,那就要好得多。你的举止一贯有些,怎么说呢?粗鄙,使人联想到佣人,你的亲戚第一眼就在心里将你划入了佣人阶层。”
我就说,既然我是这样一个粗鄙的佣人,他为什么还要处处跟着我,对我有如此大的兴趣?他完全犯不着这样。
“我并没有说你就真正是个佣人,你只是天生有些小缺陷,没有及时加以弥补罢了。我到这里来,目的之一是要督促你改掉你的老毛病,我从来都是把你看作我的同行,不是别的。我要用我的实际行动来影响你。”
我好像已经说过一次,这个讨厌的家伙就像一枚锈钉子,专门拣我的痛处戳,毫不留情。他教导我的时候,屋里那两个该死的老东西偏偏又总是呆在一旁。他们特别爱听他说话,只要他的嗓音在屋里的什么角落里响起,那两个家伙准在一眨眼功夫钻了过来。瞧,他俩又来了。
“我也来证明一下。”邻居一说道,“他在我们这里住了一星期了,我看得出他一直努力要做好工作,只是力气使得不是地方。他的确很努力,比如今天做那只鸡,真可说是专心致志。他不是那种无赖,我了解他。但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天生有弱点。意志不够坚强,风度方面有欠缺,他怎么能在一朝一夕摆脱这一切呢?我邀请他住在这里,也是想亲自监督,慢慢培养他,这种工作可是大有学问啊!”
这个时候瞎眼婆子就走到我们当中,显出很担忧的样子。首长同志,说来害臊,我仍然惦记着我的发明工作,我不死心。您现在已经知道我成天都干些什么,我是怎样放弃了自由,也放弃了我惟一的精神寄托,我的做人的价值所在。有的时候,我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就试着向食客提出回家去住的事,他想了一想,装作迷惑不解地问我:
“回去?回去干什么?门窗都锁得好好的,不会有小偷进去的。啊,我明白了,你是想回家去干捉老鼠的勾当!你早就有必要开阔视野了。”
接着他又正色道:
“你是怎样伺候我的?请问,你是否尽了心了?今天早上,我发现你再一次将牛奶溅在盘子里,显然你在想别的事。我问你,你究竟怎样看待你目前的生活?”
他总是这样咄咄逼人,我答不出他的问题。像往常一样,一切答案全在他本人肚子里。在他面前,我再次感到我想完成的事业实属多此一举。我能搞出些什么名堂来呢?我对我目前这种佣人生活似乎有一种厌倦,可我又能创造一种什么样的新生活?显然是不可能的。在过去了的几十年中,我对自己的估计有很大的偏差,这个偏差使我不能适应今天的环境,使我对人人习以为常的事感到万分屈辱。真的,我在搞一种什么样的发明呢?在这些人的眼皮底下,我根本就不能胡思乱想,食客算是找了个好办法来惩治我。现在他感到万事大吉了,他心情舒畅地在屋子里踱步,欣赏我与另外三个人发生冲突的场面,那眼神在说:怎样老弟?我指出过你服侍我的时候没有尽心,可你不服气!瞧他们在怎样教训你吧!现在你该明白过来了吧?你应该好好地努力!可是要我完全忘掉我为之奋斗了几十年的事业也是不可能的。我朝思暮想,一心要等待机会重操旧业。我暗想只要有半天时间,或者更少,两个小时,我就要溜回家去工作一阵,至少要整理一下我的箱子,将我那些劳动成果摆得整齐一点,检查一下是否有损伤。我的手现在已经变得有点僵硬,差不多要忘记是怎么操作的了,每当想到此处,我就不由得怀疑起食客的动机来:他把我带到此处,远离了我的发明工作,这一切,是不是与我有什么宿怨和私仇呢?为什么他一定要将我引到邪路上去才痛快呢?在几十年中,我的手是如此的灵活,就是闭上眼也能运用自如,我的技艺举世无双。突然之间,食客不准我从事我已经得心应手的工作了。他强行将我拉到这个地方来,每天演出一幕一幕的闹剧,而他,若无其事地在别人不曾察觉的情况下当导演。他用他的表情暗示我:不用搞什么发明了,把心思放到眼下无聊的事情上面来。有时候,他就通过别人的口将这种意思反复地传达给我。经常到了半夜,阁楼上的两个老家伙还在讨论怎样培养起我的学者风度,还听见老婆子主张让我穿男式高跟皮鞋什么的。时髦的同行整天告诉我我的素质在一天天退化,他真没料到我是这样一个缺乏潜力的人。当然我也许不是缺乏潜力,而是懒惰。将我的现状与十几年前比,比的结果让他伤心。为什么我正当盛年,却不能保持一种蓬勃向上的精神呢,不管氛围是怎样于我不利,我仍然打定主意要回去一次。奇怪的是我总找不到时间和机会。每一天,他们几个就像轮流值班一样守着我,还疑神疑鬼的,我一动他们就跳起来挡在我前面,铁青着脸问我要干什么。
每天吃过晚饭,天还没黑,大家就都睡下,因为确实没有什么事好做,连想都没什么事好想的。于是时髦同行和食客大打呼噜,两个老家伙开始兴奋地交谈,那交谈的内容总是千篇一律——关于他们喂过的一条老黄狗。我在被子里睁着眼无聊已极,可是只要我试着翻一个身,时髦的同行就会坐起来,阴沉着脸问道:“你想上哪里去?”这个时候,两个老家伙就会从阁楼上爬下来,打开灯,凑近我的脸研究一番,然后用肯定的口吻说:“他走不了的,这不过是青春期的烦躁不安罢了。”这样搞一次,我就休想入睡了。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
我是在他们吃饭的时刻溜掉的,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我沿着马路狂奔,终于回到了家里。房门洞开着,我走进客厅,听见卧室里(就是食客住过的那间)传来笑声,我就去敲门,门不开,我敲了又敲。后来我老婆和邻居二出来了,他俩看到我,诧异得闭不上嘴,而我突然就脸红起来,手也没处放了似的。
“你好!”老婆说,“我真没想到还会在这里看到你,这使我难堪,我将这称为精神上的倒退,我亲爱的朋友!我原来以为你已经足够坚强,可以独立生活了,没想到我估计错了,你还是这么稚气,像个离不开娘的吃奶的娃娃,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我不想和他们对话,我急忙去找我的那几箱宝贝,但是很明显是出了问题了,我的所有的成果和工具全都不翼而飞。我在那间房子里翻寻了好几个小时,满身臭汗,灰尘蒙面,邻居二说我的形象“令人恶心”,还说他没料到我竟是如此贪婪的人,我已经有了世外桃源般的住处,而他没地方可住才搬进这破屋子里来,可我还找借口来破坏他的安宁。
“没有什么可找的,你这是白费力气。”老婆说道,“你想想看,谁会要你那破箱子呢?莫非他疯了不成?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它一眼,几十年来,我总认为那东西是不可理解的,因此也就谈不上对它发生兴趣,我们根本就不会去碰你的宝贝。据我推测,一定是某个拾破烂的从这里路过,钻进来将箱子偷走了,因为那可是几口好牛皮箱子,我敢保证,正是这个情况。”
我当然不相信他们的诡辩,不过有一点倒是事实:这就是几十年来,我老婆从未关心我的箱子。我每天夜间工作,她把这看作理所当然的事,我不记得她有一个字谈论过我的工作本身,并不是故意如此,不是矫情,却是根本就没注意过,她用一个抽象的字眼“工作”代替了我的花样百出的具体劳动。她向人说起我的“工作”的崇高性质,其中包含的无穷奥妙,于是听的人肃然起敬。要说现在,她突然就对箱子里的东西生出了极大的兴趣,我自己也觉得勉强。至于邻居二,他恐怕根本就不知道这箱蛋壳有什么意义,以往我谈到我的具体劳动时,他很自然地随大家一道认为我在故弄玄虚,他当然不会对箱子里的东西产生好奇心。说起来,我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具备这种好奇心的,对我个人的劳动他们一贯采取不闻不问的疏忽态度,谁也不能逼他们感兴趣。那么是谁搬走了我的宝贝,我的生命的支柱呢?我倚着门框苦思苦想,将我熟悉的脸孔挨个回忆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对这些东西产生过好感和恶感,也想不出有谁仔细瞧过它们一眼,但东西是摆在此处的,总不会不翼而飞吧?是不是时髦同行或邻居一为报复我而搬走了我的宝贝呢?也不会,他们只关心我的衣着,要报复的话也只会将墨水倒在我的裤子上,他们已经这样做过一回了。我闷闷不乐地回到邻居一的住处,看见食客站在门口等我。
“你何必找,我把它们扔进了垃圾箱。”他平静地说。
“为什么?!”我的脸红了。
“这件事已过去了十来天,我们一从家里出走,当天夜里我就去干了这件事。我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你不要老是在这件事上纠缠,你的任务还很重,我帮你甩掉了包袱,你可以轻装上阵了。请问你有没有感觉到某种微妙的心理变化?”
我真该死,我的确感到了他暗示的那种转化。现在,我失去了我一贯将自己与他人区分开来的特征,用不着通宵工作,也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了。当然,我还是一个发明家,但是我不能确定自己要用什么语气与别人谈话了。只要一开口,我就觉得自己不三不四。举个例子吧,我有一个从前的老同事来看我。他一进门就恭喜我获得的成功,然后,在坐下来喝茶的时候,他要我谈谈我个人的奋斗经历。比方,我是怎样努力挣扎,从一个垃圾工爬到工程师的地位的?在这中间,我得到了哪些大人物的帮助?我能否将其中的一件事写一个材料,发表在近期的晚报上?再有就是,我当垃圾工的时候,吃过哪些苦头,我又怎样战胜困难的?在那段过程中,我那位共患难的老婆,完美女性的象征,给了我何种有力的支持?一开始,我答不出他的问题。我想说我从未干过垃圾工,也未得过任何人的帮助,一切全是机运。可是两个老东西和时髦同行站在一旁不断插嘴,说正是这样,A君的经历可以说得上是一个动人的故事,真是坎坷曲折,充满了传奇色彩,可以想见,这里面定有无穷无尽的秘密,有待我本人来揭开,这些事迹将会是非常有教育意义的素材。后来他们就一起劝我按他们的设想写一篇报道。我拼命推卸,可他们愈加兴致勃勃,紧追不舍。这个时候,食客就坐在对面阴险地微笑着。
“你不能这样蔑视大家的殷切希望。”最后食客说道。
尊敬的首长同志,披露本人生活的文章就这样诞生了。那是一篇怎样的文章呢?通篇极尽吹牛编造之能事,又臭又长,无论谁都能看出文字后面那张流氓无赖的嘴脸。我在那里面振振有辞地陈述我的寄生生活的理由,陈述我作为一个天才应该享受的特权。我还提到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在郊外的坟茔间怎样与那位神出鬼没的大人物会面;那位大人物其实是没有实体的影子,但声音响亮如洪钟;他对我作了何种只有我能意会到的指示等等。写到这里,我又回到文章的开头部分,暗示我本人也许是神仙投胎,一切发生的怪事全是天意;从今以后,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深刻的原因,都不是随便可以理解的;大人物永远站在我的背后对我加以保护;在我的家中,至今保留着他写给我的密码信,那封信只有我可以破译。
我写完之后,就拿给食客过目。他皱着眉头看了好久,后来他批评我的文笔过于拘谨,说我还未充分展开自己的想象力,只是就事论事。从这里可以看出我脑子里的旧框框还远远没有破除,也可以看出我对目前自己的工作是何等松懈。(他将这玩艺称为工作!)
文章在报纸上登出之后,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人们一批批登门向我表示敬意,每个人都说着类似的话,大约是这样的意思:这篇奇文真是感动人啊,若不是通过它,没有一个人能够在精神上与我真正相通。过去十几年中,他们虽然崇拜我,但在思想上与我是有很大隔膜的。因为我不知出于何种忌讳一直没有讲真话,总爱将自己的真实面目隐藏起来。现在是云开雾散见太阳,我首次与大家沟通,达成了某种谅解。这一举动使他们每个人更加明确了自己的位置,明白了自己应该如何调整步伐,直奔伟大的目标。
表示敬意的事大约延续了一星期,老两口的房间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这些人到处乱翻,随地吐痰扔果皮,还在房间里拍照,闪光灯亮个不停。只要我轻微地皱眉头,食客就威严地瞪我一眼,而这个时候,两个老家伙就充当了我的代言人,不停地向前来拜访的人介绍我的饮食起居,我的身体状况,每一次都用一个惊叹长句来结束:“A君的生活从里到外都与常人没有两样,却在我们眼皮底下干出了惊天动地的事情。这不由得让我们想起祖先的古训:‘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们身边的这个例子是多么富于教育意义啊!”待到那些人离开,两老和时髦同行又陷入伤感情绪中,开始了漫长的回忆。他们并排站在窗前凝视着夕阳,用娓娓动听的声音谈到从前的日子,也谈到与我之间发生的小小的误会,以及通过误会如何增进了双方的友谊。然后他们,在暮色渐深时,在板凳上挤在一起,显出沉醉的神情,继续说呀说的,饭也不做,房间也不打扫了。看来他们对身外之物已经没有感觉了,因为他们谈论的事情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在那一个多星期中,他们每天就是如此打发日子。有时忽然想起肚子饿了,就冲进厨房,胡乱熬一些粥,三个人一道狼吞虎咽,吃完之后马上又沉浸在那种忧伤甜蜜的回忆之中,既飘逸又超脱。与此同时,食客监视着我的烹调,小心翼翼地爱护着自己的身体。
在所有的拜访者都离去之后,邻居一仿佛从梦中惊醒,他摇摇晃晃地来到我的面前,说道:
“我要向你提一个问题。请你回忆一下:在我俩首次交锋,我被你踹到床底下时,我们俩那场关于仪表的讨论达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层次?你有没有这方面的记录?这件事真是太可惜了,我终生都在搜集这方面的资料,为什么我不能回忆起当时的对话呢?啊?”
“当时你指责我殴打老人,要大家来看你的伤处。”
“你完全明白我指的不是这种事,我要谈谈深层的含义。难道我,一个如此有教养,富于哲理思考的老人,竟会不经过深思熟虑,随随便便对一件事发表意见?真倒霉,你我的记忆力都是如此糟糕,将那段最富于戏剧性的谈话彻底忘却了。这种损失太大了。我一看到你登在报上的那篇文章,就开始使劲地回忆。可时间过去了,我一无所获。现在我第一次感到了年龄不饶人,我的精力出现了某种衰退,幸亏这种缺陷由我家老太婆弥补了。可惜当时我俩交手时,老太婆不在旁边,为什么我事先没考虑到这一点呢?”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还是偷着回家。我在家中东找西找,蹑手蹑脚,生怕弄出过大的响声,激怒了我的老婆,但大部分时间,我仍然落得一顿臭骂。邻居二说,只要我不到这块领地(他把我家称作他的领地)来骚扰,他保证要与我好好合作,他还将给予我意想不到的援助,举个例说,他有许多报界的朋友,他可将他们全部召集拢来,合力宣扬我的成就,我现在最缺乏的就是这种宣扬。至于现在,他不想强行赶我出门,一切都要自觉自愿,我应该趁早认识自己的错误。他俩实在想不出,我到这里来找什么东西,明白人都知道,这里的一切早就与我毫无关系了。我看了看四周,的确是空空荡荡,所有我原来那些家具什物都不知被他们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我的卧室里那张床没动,大概他俩就睡在那里。每个房间一目了然。真的,我到底找什么呢?我故作神秘,东探西探,分明是放不下脸皮,每次我都做出发现了一点什么的样子,竭力露出笑容来,其实是空手而归,什么都没发现。到了下一次,我又重复老把戏。
食客并不戳穿我,只是每天询问我的工作干得怎么样了,我对目前这种生活有什么看法,我是否已将全部心思放在执行他的旨意上等等。当他用冷冰冰的语气问这些问题时,我倒情愿他看出我内心的焦灼。我要找回我的箱子,但又无法开口,因为我没有充分理由与他那套铁的逻辑抗衡。
尊敬的首长同志,您现在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把什么都告诉了您,您现在总不会对我的身份产生怀疑了吧?当然,一般来说,您有一百条理由对我的身份质疑,什么称号都可能安到我的头上:厨师,佣人,骗子手,伪善者,寄生虫。您瞧,我都代替您说了,这是我一贯的风度,我承认每一个称号都适合安到我的头上。即使这样,我仍然要坚持认为自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为什么呢?就因为我几十年如一日地在夜间劳作,就因为我的别出心裁的手艺,我是因为这个获得发明家的称号的,没有谁能在这个领域达到如此的高度,我就要向您证明——很可惜,我一时失掉了我的劳动成果,但我相信,食客不会将它们毁于一旦,他一定是藏起它们了。他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他知道我获得今天的地位靠的是什么,同样他也一定懂得,如果他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稳固的地位对于我是十分必要的。我总不能对外人去说,我是靠烹调的技艺获得光荣称号的吧?哪怕我真这样说了,人家也只会认为是一句谦词。这样看来,现在的焦点就集中在那几只皮箱上头了,我只有找到它们,才能理直气壮地保住自己的地位。我终于把这个意思向食客讲了,而他怎样回答我呢?
“你想要理直气壮吗?我来谈谈这个问题。长期以来,你是过于理直气壮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想一想我不远万里来这里,受了多少磨难!我就是要粉碎你的梦想。这一次我终于将你赖以吹牛的东西搞掉了,这倒不是说我反对吹牛本身,你可以大吹特吹,只是不要为自己留下什么纪念品之类的,我本人就从不留什么纪念品。你当然记得我来的时候光着身子,我在身上挂两块裆布是为了避免被人注意,至于那只破箱子,是我为了冒充鞋匠,好迷惑别人的。谁又能证实我的鞋匠身份?”
他答复了我之后,又说了一个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看法。他说我一次又一次地往家中跑,其目的是为了观察我的老婆,看看她是否有回心转意的苗头。他板着脸告诫我:如果我不克服自身的怯懦,老是暗藏这种与人和解的念头,就永远别想做成我想做的事。他还对我作了一个硬性的规定,命令我每天在房间里搞卫生,不得四处乱跑,除此之外每周还要写一篇关于自己生活的报告,向前来拜访的人们宣读。我可以在文章中尽量吹牛编造,但不得流露伤感情绪,因为伤感是小市民的玩意。
首长同志,您看,现在我是彻底沦为囚犯了。我成了人形木偶,行尸走肉,我的生命已被这个专制魔王吸干了。每天早上睁开眼,我就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起床,为什么要去拙劣地扮演一个古怪的、不光彩的角色;我这样不讨好地作出努力,究竟有什么意义;我有什么急事,需要我这样马不停蹄地朝前赶;我是个什么东西?!当然这些问题只是从我脑子里一闪而过,很快我就听见了食客的大声呵斥:是他醒来了。他照例每天早晨一睁眼就狠狠教训我一顿,据说是为了抑制我的小市民情绪。经过他这一番呵斥,我的神经麻木了。当然食客在每次的结束语中,都要向我展示我的工作的非凡前景,而我也就无端地兴奋起来,开始一天的枯燥的劳作。整整一上午,我忙来忙去,感到自己无比的空灵,清高脱俗。厨房里弥漫的油烟也可使我飘飘欲仙。然而吃过中饭之后,情绪就开始下降。我开始厌恶这种生活,开始对周围的人疑神疑鬼,憎恨每一个人。挨到傍晚,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睡觉前我已是百感交集,沮丧不已了。我恨不得将挤在我床上的时髦同行痛打一顿,又为自己不能做出此举而颓废不堪。到了第二天,又要由食客来振奋我的精神,提起我的兴致。如此循环,日复一日。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食客已成了我的兴奋剂了,离了他我恐怕活不成。这一套生活程式是不能写进报告中的,谁会对这种刻板无聊的生活程式有兴趣呢?食客早料到了这个,因此他鼓励我编造吹牛,以便蒙混众人。他认为我的报告是极为重要的。他说要是我不写报告,不向众人宣读一点什么,我这个人也就销声匿迹了。一个人要想得到别人的承认,就只有夸张自己的存在。在这个喧闹的世界上,谁会去注意一个沉默的家伙呢?
首长同志,我就这样开始制造我那些离奇古怪的报告了。随着我一天天放任自流,那些生活报告也一篇比一篇荒唐放肆。我这一次将自己变成一位下凡的神仙,下一次又将自己变成一个高利贷者,再下一次则将自己变成一只关在笼里喂养的母鸡。关于母鸡的那篇报告我是这样写的:
“早晨七点,主人准时给我喂食。主人是一个生活刻板的家伙,总是在六点半起床。我懒洋洋地啄食混合饲料,一点食欲也没有。不过我必须吃完槽里的饲料,因为今天下午我要下蛋。如果我不吃东西我就完不成这项美妙的工作。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美妙,不过就一个蛋罢了。我把这过程说得十分美妙,也是想设下一个骗局,骗主人也骗自己。整个上午我就在笼子里无所事事。我从不向外张望,我对外界的事不感兴趣。我上面的笼子里关着一只鹦鹉,它成天唠叨不休地谈起外面的好风光,真把我厌烦死了。我以前也在外面呆过,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好。是我自己主动要求主人将我笼养的,笼养的生活更为单纯。有时候,我也在笼子里走来走去,不过那决不是烦躁不安,也不是想要出去。不是的。我走来走去的时候,通身有一种自由感。那种时候我停止了思维,我不喜欢边走边思考,走路就是单纯的走路。而在外界就享受不到这种自由,到处有骚扰。比如邻家的小孩,路过的大黄狗,忽然落下的大雨,树上掉下的烂果子。总之影响我内心自由的因素太多了。过去在外面的时候,我长期营养不良,失眠,忧心忡忡,蛋也下得很少。白天里我总是疲于奔命,时而受到我的异性同类的诱惑。那种诱惑每次都没有结果,我徒然兴奋一阵,一转背就将那对象抛之脑后。好了,我对外界的种种坏处早就有了透彻的了解了,还是笼子里千好万好,外面一点也不好。每天下午三点钟,我生出一个蛋,这是件十分普通的事,所有的母鸡都这样。我之所以要在这件事上找出些特殊的意义来,是因为我有一种天生的自我意识,我知道自己不同凡响。我是惟一的一只主动要求笼养的母鸡,其它的鸡们都是被迫进入笼子的,并且它们中间没有任何一只像我这样怡然自得,脑海空空。它们在笼子里是不安分,不甘心的,它们日夜侧着脑袋仔细倾听外界的声响,一片枯叶落地也可以使它们呜咽不已,主人的脚步则使它们做出媚态。在笼子里头,时间以加速度向前飞驰。我不朝前看,也不朝后看。从前经历过的事一片模糊,对今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我漠不关心。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听一听自己的心跳,偶尔数一数毫无意义的数字,说‘满意’或‘不满意’。一般来说我对自己总是满意的,自从笼养以来,我对自己就更加满意了。我感到个人生活总算有了合适的定型方式,我的神经和消化系统开始工作得极为有规律,生的蛋也越来越多,几乎每天一个。如果哪一天没有生,也是我有意放松自己,为了第二天更加精力充沛。这种平淡无奇的日子成了我的天堂生活。当天蒙蒙亮,那只公鸡在隔壁笼子里高声啼叫,唱着太阳的颂歌时,我从心里感到无比厌恶。这种浅薄之徒,你能指望它唱出自己的歌来吗?它没有灵魂,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受制于外界的某物,例如太阳星星之类。实际上外界也并没制约它,它只是在作态罢了。太阳升起了,与它毫无关系的一件事,它偏要哑着嗓子去唱什么歌。说到我,我对周围仍然很敏感,但我力图不受制于这些感觉。好啦,主人送食来啦,我的报告就到此为止。”
我向前来致意的人宣读这个母鸡的报告时,不断地被一阵一阵的欢呼声打断。大家都说好极了!妙极了!没想到我还有这一手。后来有一个人代表大家向我表示了衷心的感谢,那个人是一个性情傲慢的家伙,我从前与他有一面之交。他对我说,他和大家都被我的口才迷住了,这就叫作身怀绝技,能文能武。从前他们只知道我是一个搞发明的科学家,没人目睹过我的演说天才,看起来,我在演说上的天才甚至超过了科学上的天才,真了不起啊!经过刚才这一场洗礼之后,他们对我是五体投地了,何等的高深!何等的富于哲理!他们大家还注意到,我在演说时有个与众不同之处,这就是左边的耳朵不停地抽动,他们认为这正是我的高明之处。他们观察过近千名职业演说家,从未发现有谁能下意识地抽动一只耳朵,那些人要么是两只耳朵一齐动,要么都不动。单凭这一点也可以断定我是一个罕见的天才。同时他也知道,演说是由演讲人与听众一道完成的,从今以后,他们就要主动积极地来配合我,以便我把报告作得好上加好。他还建议我要始终提起听众的兴趣,抓住大家的注意力不放,为做到这一点我一定要不停地抽动左边的耳朵,要动出许许多多的花样来。我要充分利用这个特技,因为我的天才就体现在这一特技上。有很多人,虽然口才好,但根本不懂耳朵的功能,那又有什么稀罕呢?谁又耐得烦去听他滔滔不绝地讲它个大半天呢?他发现在今天的演说中,所有的人都不眨眼地紧盯我左边的耳朵,连几个心神焕散的家伙也提起了精神,所以我获得了成功。动耳朵这一招太高了,一下子就抓住了每个人的心!人们不仅观察我,还在暗地里打主意模仿我呢,看他们那种全神贯注的样子吧。通过动耳朵这一招,他们又发现,原来我还有惊人的潜力,埋藏的地火。他们愿做一个引火人,让我的灵感之火在胸膛里熊熊燃烧起来,照亮宇宙。引火人的工作至关重要,没有他们,哪来的发明家?据一项最新研究成果表明——不,他们不愿多讲了,这不符合他们的本性。
“好啦好啦,”邻居一向大家挥手致意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们的A君,既然他可以写出母鸡的报告,——毋庸我来赘述此文是如何精辟——这就是说他上路了。不久之后,他就要向我们提交老鼠的报告了,为什么不?他一定要提交这个报告的,我们只要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待那一刻,等待房门那‘吱呀’的一声。此期间,我们尽可以不去想这事,天南海北的闲聊也可以,嗑瓜子也可以,撩撩打打也可以,只是不许睡觉,大家要造成一种热热闹闹的氛围,因为老鼠的报告只能从热热闹闹的氛围中产生。谁又见过死气沉沉的氛围中出过什么好报告呢?大家不要不耐烦,心不在焉正好。只管打闹,只管装出忘记了初衷的神态,没准房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同志们,我刚才发现了一个问题,这是一个纯学术的问题,我也无法在这里来同大家讨论这个问题,我只想稍微地暗示一下。我告诉你们,它是与A君的住房有关的,简单地说,A君完全不适合于住在这种狭小的,束缚人的笼子里写报告,把它称之为笼子一点没错。好了,这是纯学术的问题,提一下也就够了,提得太多也不好,会伤了大家的自尊心,大家知道有这么件事我也就放心了。”
我老婆紧挨我站住,咕咕囔囔地向大家解释。她似乎是在解释邻居一的话,其中有这样一些句子:“为什么不呢?”“谁又不想一步登天?”“人人都要抓紧自己的好运气”,等等。待我凝神细听,又发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含糊地发出一些音节,众人也就应和着这些音节,把屋里搞得十分嘈杂。我想,这就是邻居一所说的热闹的氛围吧?我这样一想,果然就从心底升出一种欲望,要作一个关于老鼠的报告,并在肚子里面打起了腹稿。嘿,真是!为什么不?!老鼠的报告不正适合于我这种人吗?真有意思!真有情趣!当然这和我的发明是两码事,倒不是说我今后就只管写报告,再不搞发明了。发明的事我要一辈子铭记在心,只要稍有空闲就搞。现在我当然没有空闲,我必须写报告,有一种冲动在我心底。我知道我这样搞十分庸俗,也知道那伙人正在台阶上等着听我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打开之后,他们就要扑到我身上来东问西问,要是我答不出,说不定要挨他们一顿死揍。如果我胡编一些话来哄他们,他们又会像刚才那样来议论我。这些都没有什么,我太想写老鼠的报告了,我马上要写!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就关紧了房门,在房里踱起步来。我瞟见食客正阴险地盯着我,我就故意耸了耸肩,大声地说:“这又怎么样?一切都很好!”我说了这话之后,他还是盯着我,真把我气坏了。我就去找笔,我要坐下来写,但我不按他的要求写,我写的是我的感想,不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我刚一提笔,食客的脏爪子就按住了我的肩头。“好小伙子,好,再写一点什么鬼话吧,把那班家伙骗它个晕头转向。你的吹牛皮的才能倒是很可以,不过不要花太多的时间在这上头,一天一个小时足够,半个小时也可以。搞完这个,你就继续钻研烹调吧。”
按照他的规定,我必须不得超过一小时,这个念头就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我的脑子,在里面盘踞着。我的表咔嗒咔嗒响,一刻钟过去了,半小时又过去了,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我就在这种状况下随便乱画了两个字,一看,画的是“南瓜”。为什么是南瓜?风马牛不相及,我要写的是老鼠,老鼠!关于老鼠的报告!我这就来写——老鼠!写完后定睛一看,又是“南瓜”,我又似乎从这两个字后面感到了一点什么异样的东西,但说不出。莫非我的神经分裂了吗?我再一次努力尝试写下“老鼠”,我的手颤抖着,写下的分明还是“南瓜”。
“南瓜!”食客兴奋起来,“好事情!烹调方面的革新就这样开始了!你想用南瓜来做试验,我很赞赏。不过你有时过于局限于某一个念头了。现在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你还坐在桌边发什么呆呢?你对于你所干的事总是有某种成见,你写下了这两个字,又坐了一个小时,这不就够了吗?你还等什么?并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出来,再坐下去就是浪费时间了!”
我机械地站起来,食客将歪歪斜斜写着“南瓜”的纸张收进他的上衣口袋,告诉我:“这就叫存了档案了。今后凡是你搞的都要存档案,以前的我不管,鸡蛋壳不算数。倒是你这两个字还有点模样,南——瓜,好!有点意思,你不要自惭形秽,你写下的收也收不回,存在我脑子里了。重要的是不把这回事当回事,写什么全一样,不写也可以,坐在桌边也不要坐得太久,工作时随时用一只脚敲击地板。脑子里浮出南瓜这一类的词来时就是成功,现在你就不行了吧?你再将这两个字写给我看看。”我拿起笔来写,这一次我写的是“南瓜”,却发现纸上出现的是“老鼠”,搜索枯肠,怎么也写不出“南瓜”二字。食客哈哈大笑:“这就是诀窍!在你不当回事的情况之下,你写出了,那两个字就从你的字典上消失了,你无法回顾。不要担心,它们已经存在我的档案里了,这类事我有经验。我从前也浪费过很多宝贵时间,像你一样动不动呆坐几个小时,我是有资格教导你的。我还要教导你如何对待真正的荣誉,一切都要从头来。以前有一回,一个邻居老头来向你挑战,那个时候你的行为幼稚极了。当然现在你还是不像个样子,我可是耐心耐烦,每天等待,你以为这是有趣的事吗?我说到哪里啦?对啦,那老两口,你这样不断贸然出走,就不怕他们两老伤心吗?我可知道老母亲在夜间痛哭过数次了。我们既然寄住他家,就每一次外出的行动都要经过他俩的批准。像你这样我行我素,别人还怎么生存?据我的了解,老两口自从你的到来,就整个地改变了生活习惯,顺应你的需要。可是现在,他们得到了什么?被忽视,被遗忘,你的一切成就都没他们的份,你的一切错处都由他们来承担,他们已经被压得直不起腰来了,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