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织田信长,是我数年前游苔寺时想到的。但那不是在观赏那座著名庭院的时候,而是站在庭院后边即将竣工的正殿前读那忽然跃入眼帘的重建正殿告示牌的时候。
告示牌上写着,焚毁于应仁之乱的正殿如今终于即将重建。让我佩服的不是他们持续了约500年之久的执念,而是那种似乎是因告示牌而升腾起的现实感。那块告示牌的文句生发出一种现实感,让人觉得应仁之乱仿佛发生在昨天。
为什么当时会想到要写与应仁之乱没有直接关系的信长,我至今都没有自信能够解释得让人信服。如果非说不可,也只能说因为我有一种想法,总感到以前写信长的历史书和历史小说的数量不够。
对我而言,信长即是恶魔,是要加上“伟大”这个形容词的恶魔。我想写一写这个伟大的恶魔在当时人们的眼中究竟是个怎样的形象。
日本作家似乎不擅长写恶。这也许是因为日本历史人物中几乎没有伟大的恶人,也可能是因为日本人本身具有与完美的恶人格格不入的气质吧。不管怎样,日本历史小说里居然没有恶魔式的人物,这让我常常感到不满。
没有毒的男人也许适合做结婚对象,但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便缺乏冲击力。至于那些甚至把主人公写成了可以作为当代管理者样板的东西,则根本无法激起我阅读的兴趣。
信长是恶魔。所以,感觉不到自己内心世界里有毒的作家和史家是写不好信长的,他们体现不出恶魔所具有的魅力。他们这些普通男人是不可能懂得信长这个男人中的男人的。我觉得,通过女人的眼睛也许能写出来一些。不,不仅仅是通过眼睛,还有心、肉体以及一切。
在我写与信长毫无相似之处的切萨雷·波吉亚的时候,有一位批评家在评论中说:这本书的作者给切萨雷·波吉亚写了一封情书。
可是,我在执笔过程中并没有写情书的心境,至少不是那么简单,因为我在全身心地恋着。
直到今天,我仍会带着某种怀念的心情,回忆起写作的那两个多月的时间。
新潮社俱乐部是一座用于杂志社开座谈会,或用于作家写作的建筑物。新潮社在那里给了我一间房间。对出版社而言的好处是可以守在创作者身边,但从作者方面来看很难说环境很好。
俱乐部在新潮社附近,当然就是在神乐坂附近了。一到夜晚,隔墙就能听见三味线妖冶的声音。连俱乐部的被子也都是深红绉绸的。如此一来,男作家们很少能够全力以赴投入创作,这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听管理员说,一到晚上几乎所有人都会外出。
早晨,服务员曾经一边整理被子一边对我说,其他老师住的时候房间里都是一股酒气,您却是一股牛奶气。这就是说,我不会被三味线的声音诱惑而外出。
我没有必要外出。当时我还没有结婚,和普通女人一样,我也有几个男朋友。但我没有心情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不见男人我一点也不少什么,可以说非常充实。
我并不是没有富裕精力欣赏那隔墙的三味线琴声和深红绉绸,还有每天早晨飞来喝引水管里流水的那只黄莺。我的眼睛充分享受着这些日本式的美。
可是,我的心和肉体却在500年前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对当时的我来说,切萨雷·波吉亚是比任何一个触手可及的我的日本男朋友都具有现实感的男人。
我甚至知道他绷紧肌肉的浅黑色胳膊的触感,还知道他面对卑劣之人时露出的讽刺微笑。他那骑马时与马融为一体的运动美,他那看女人时冷峻的目光,这一些我都已经司空见惯。
切萨雷·波吉亚给了马基雅维利创作名著《君主论》的契机。不论是复杂起伏的政治争斗,还是阴惨诡谲的权谋术数,写作的舞台不仅限于意大利,还涉及法兰西和西班牙。但其中心人物切萨雷,对我而言就是一个男人,一个恶魔般的男人。
作为作家,我想写出这种邪恶所具有的魅力。
切萨雷是一个历史人物,他的历史意义,他对后世的影响,这些对我而言都无所谓。我再重复一遍,我只是想让自己爱上的男人再活一次,然后把他杀死而已。
随着结尾的临近,走笔的速度越来越快。然而与此成反比的是,我的心却愈发低沉。与其说是低沉,也许应该说是依依不舍。我不像写其他作品那样担心是否已经写得足够充分,而是因为与这个男人离别而难过。
写完最后一行时,7月7日的天空已经开始泛出了鱼肚白。
切萨雷·波吉亚事业未竟便去世了,享年31岁。我从那天开始就是32岁了。我没有像以前一样写题献,写完这本书后我没有把它献给任何人,我打算把它献给自己的青春。
我刚才写我想让他再活一次,然后把他杀死。可是,当我写完最后一行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他已经死去。
男人与女人的关系非胜即负。面对切萨雷·波吉亚这样的男人,要么是自己彻底屈服,要么是趁其睡着将其斩首,除此而外别无他法。如果我与他活在同一时代,我大概会选择趁其睡着将其斩首,尽管肯定会失败。
我以这样的心情去写,所以,我没有因他死去而落泪,反倒认为是我杀死了他,因而仍旧怀有一种为他着迷的感觉。
我没有给这本书只起一个“切萨雷·波吉亚”的书名,而是充满万千感慨地在后面加上了“优雅的冷酷”,当作书名。可是,当我放手后,对我而言他还是一个死去的男人。这本书8年中重印了近20次,我未改一字。我没有心情去改。今天重读,可以看到技术上的不成熟之处。但我害怕一旦改掉,便会冲淡创作当初的那种气魄。
话说回来。尽管历史上有许多伟大的男人生生死死,但我能爱上的男人也不是能够轻易找到的。我认为,是有完美、卓越的人物,但心灵和肉体都为其着迷,比现实中的男人更有现实感的男人也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遇到的。
现在有了一个,他实在太优秀了,他的一生很适合写出来让日本读者了解他们并不太了解的中世纪时代,但却还没有达到让我着迷的程度。再怎么喜欢男人中的男人,如果遇到太优秀的男人就难以走近他,我觉得这说明了我也还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在这一点上,织田信长并不过于优秀。这样挺好。
《信长公记》上说:
是夜无事,亦不再行军,遂作世间闲谈种种。及至深更,方称归府,予众短暇。此诚若家臣之所谓运数将尽乃有智慧之镜蒙尘是也。个个嘲笑,既罢方归。
果然,拂晓时分,佐久间大学、织田玄蕃前来急报,一众人等集结既毕,往鹫津山、丸根山去矣。
此时信长方蹈敦盛之舞,歌曰:人者五十年,较之天地譬若梦幻。得生一回,宁有不灭之理乎。遂命吹螺取胄,差人备物,立而用饭。既毕,披甲出征。其时唯侍童岩室长门守及长谷川桥介、佐胁藤八、山口飞騨守、贺藤弥三郎相随。
据这个记载,信长这可真是“飒爽出阵”。说到桶狭间合战,那场面只要是日本人都知道,哪怕是只读漫画的年轻人。信长自己已经开始驱马疾驰,却要时时勒马等待落在后面的人,这可不是那些只喜欢耍酷的男人做得到的。
最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信长在日本男人中颇有人气。
信长用兵巧妙是谁都认可的。但被用的人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牺牲,因而并不会那样佩服他。信长的做法中没有一点温情,即便是习惯于终身雇用制的现代日本人也不可能忍受下去。
第二是信长的同盟做法。每逢出现强者,他都会为了与之对抗而与弱的一方联合。这种做法颇有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范儿,他是这方面的高手。这也该是与“大树底下好乘凉”倾向严重的日本人互不相容的。
第三是他把女人完全用于政治的做法。这一点与切萨雷·波吉亚如出一辙。虽然我是个女人,却爽快地接受这一点。现如今男女平等已是天经地义了,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大众会对此抱有好感。
其次,信长大胆却又谨慎的处事方法,打了败仗以后赢得时间的巧妙方法,这些都与不擅长战略思维的普通日本人绝对不相容。
至于延历寺等火攻山门的一锅端战术,日本人怎么能够允许呢?我完全不能理解。按我个人的想法,为了不给以后留下祸患,这也是必要的措施。
首先,日本男人熟读过传教士路易斯·弗洛伊斯评论信长的那段话吗?那是历史上最著名的评论信长的言语。
此尾张国王年方37岁,身高体瘦,胡须稀少,声音高亮,酷好武艺,行为粗野。
乐正义及慈悲之业,傲慢而重名誉。
彼决断机密,巧于战术,几不从纪律,极少听从部下进言。受诸人异常之敬畏,不饮酒,自奉极薄。彼于日本王侯尽皆蔑视,与之交谈如对下属般居高而下。诸人如对至上君主般服从之。
彼颇具良好理解力及明晰判断力,蔑视神佛等偶像,不信异教之一切占卜,名为法华宗,却明言无宇宙造物主,灵魂不会不灭,死后不知一切。
其处事极尽完美而巧妙,其与人语厌恶拐弯抹角。
当代日本是以“和”为第一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如果有决断机密、巧于战术但却几乎不守纪律的公司职员,恐怕连工会都会讨厌他。极少听从部下进言的人,哪怕他是社长也不会被允许。
此外,不饮酒可能也是一个缺点。不能在小酒馆跟同事一起说上司的坏话,单凭这一点恐怕就会被认为不合格了。
还有,尽皆蔑视日本的王侯即同事,如对待下属般居高而下与之交谈,哪怕是在经济团体联合会里也一定会被人嗤之以鼻。因为功成名就后“晋升”为总管,似乎是日本当代出人头地之路的理想终点站。
最后,与人交谈厌恶拐弯抹角也不行。不去拐弯抹角不行,如果到了讨厌的程度,已是一种生理上的厌恶了。我得说,日本气质以不表现出生理上的好恶为美德,厌恶已是一种异质的东西了。
我实在觉得织田信长不是日本人,当然,是在不像日本人这个意义上。虽说是在战国时代,但其他武将却不像信长那样明确地有乱世的活法。如果说不像日本人的说法不合适,也可以换个说法:突变现象。
恶魔与恶人不同。恶人不过是作恶的人而已。但恶魔原本就不是人,而是人之上的天使,因为同其他充满正义观念的同僚天使处不好关系而变成了恶魔,所以其出身之好与人类有云泥之别。
天使与恶魔的区别仅仅在于天使重正义,而恶魔没有正义观念。在才能这一点上是完全同等的。
信长有正义观念吗?路易斯·弗洛伊斯写道:
“乐正义及慈悲之业。”
问题是“乐”这个词语。现在这里无法根据原文考证,所以说不清楚。但如果“乐”这个日语词是直译的话,解释成觉得有趣偶尔为之以为乐,也未尝不可。
在拉丁语中,这种说法倒是恰当的翻译。果若如此,信长所行的正义和慈悲就应该理解为并不是出于必须这样做的责任或信念的行为,而更多的是信长的一时兴起。如果不是一时兴起,那就是机关算尽的行为。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能认为信长是一个拥有正义观念的人。所以,信长有足够的资格,而且是非常优秀的资格成为恶魔。
只有完全迷恋上他,才能去写这样的恶魔,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可是,我大概不会去写信长。
尽管人生不止50年,但人的一生能做的工作是有定数的。信长很有风度,而且事业未竟便死在了本能寺,因此在日本男人中很有人气。我倒不是没有兴趣把他写成一个日本男人可能会厌恶的人,可是单写地中海世界似乎就会耗尽我的一生,再也没有可能把手伸向远东的恶魔了。
明知是一辈子也做不到的事情,却可以经常想起来找乐,我想人不妨有这样的乐趣。
信长于我而言,也许就是在我写西方恶魔尤里乌斯·恺撒、穆罕默德二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二世时常常想起,可惜一下不能写成自己的东西的那种有魅力的恶魔。
两年前,我曾在《总裁》杂志上写过信长。那是一篇小文,讲了我为什么对以往日本人描绘的信长感到不满,并在我写切萨雷·波吉亚时如何驰骋想象,如果我写信长我会如何写。这种不满在我观看《影子武士》之后消解了一点。我说一点,是因为信长在《影子武士》中不是主角,当然不会把信长的一切都反映在作品中。但事实是,《影子武士》中的信长真像信长,我过去未曾见到过的信长。一想到黑泽导演会以信长为主人公拍电影我就会感到兴奋。
首先,肤色浅黑就很好。
传教士弗洛伊斯在对信长的著名评论中是这样写的:
此尾张国王年方37岁,身高体瘦,胡须稀少,声音高亮,酷好武艺,行为粗野。
这里不是没有写肤色白皙吗?传统的信长形象大概是过于拘泥于流传下来的肖像画,尽管身高体瘦,但总是把他画得非常苍白。不然就是起用白痴样的美貌演员,只会引得茶室里的女人们嚷嚷着追星。这就是现状。我随便瞎想,他脑子好使……但书里写着酷好武艺、行为粗野,所以肤色不是浅黑就不成话了。
《影子武士》通过信长在听说信玄受重伤消息时纵马奔驰的镜头,完美地向我们展现了酷好武艺、行为粗野、浅黑肌肉紧绷的信长画像。不满意这个,你还满意什么呢?
下面我就写下《影子武士》中的信长,即黑泽明描绘的信长的形象,并且一一加进我的感想。诸位就当这是黑泽粉丝的感叹声容忍了吧。
岐阜城·城门
背上印着五只木瓜家纹骑马飞驰而入的探子。
岐阜城·马场
光着身子驱马的信长收缰停马道:“什么,信玄少爷死了?”
跪在面前的重臣丹羽长秀道:“是。刚才探子来报,说传言信玄公在野田城遭到狙击,丢了性命……”
信长道:“胡闹!不要听信传言。重要的是信玄还在不在这个世上!”说着,他翻身下马,“阿兰,把凳子拿来!”
等在马场一隅的侍童森兰丸拿着凳子走过来。
“给我擦汗。”信长说着,在凳子上嘭地坐下,对丹羽长秀道:
“听好了,我信长在这天下所怕的只有一样,就是那甲斐的山猴!”
(这时信长40岁,已届不惑之年,身躯之大无与伦比,可以说是完美无缺。这一点与家康正好形成对照)
信长道:“那少爷碍手碍脚的,要是没了就好了。可以优哉游哉地上京睡午觉呐。想尽一切办法让人探听清楚,看看信玄是死是活。明白了吗?”
信长对长秀说完,突然向后扭过头去对着兰丸吼道:“嘿,再使点儿劲儿擦!使点儿劲儿!”
《影子武士》中出场的信长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大大咧咧,旁若无人,行为刚烈。弗洛伊斯评论他“与人语厌恶拐弯抹角”的话,在这里得到了完美的体现,令我等非常佩服。
不过,这个场面我是完全按照剧本介绍的,电影稍有不同。而且,这些不同又让人佩服到恨。
首先,信长在叫兰丸拿凳子之前,兰丸就已跑了出来,信长一声“拿来”刚出口,凳子已经放在了他的身后。黑泽明这样就出色地表现出了兰丸对信长所怀有的敬爱之心。如果是得到指令再拿来凳子,那就如同奴隶或者用人一般了。欧美人对信长和兰丸二人的主仆关系不会理解到日本人的程度,这个场面表现出的兰丸对主人所怀有的感情,那种与用人和奴隶不一样的感情,使欧美人一看就懂,而且还不失品位。我原本就相信把草履揣在怀里暖热的藤吉郎,心中有一份对主人又似恋情又似尊敬的感情,我还相信信长也懂得藤吉郎的心。看到这个场面中的信长和兰丸,我感到深得我意。
这样一来,黑泽当然不会让信长大声吼叫着“给我擦汗”“嘿,再使点儿劲儿擦!使点儿劲儿!”出镜了。电影里删掉了这些台词。也许是考虑到不要让观众觉得不自然,驱马的信长不是剧本里写的那样半裸着身体。身体没有裸露,也就没有必要让人擦汗了。
《影子武士》中,信长第二次出场也是在岐阜城。不过这次是在桝形。
出阵的忙乱气氛中。将士、大货驮、小货驮和马匹乱作一团。这时,身穿猎装的信长骑着马出场了。
他对跟随在身旁的丹羽长秀道:“告诉家康,我信长收拾近江的浅井期间,让他自己骑马去监视武田的行动!……如果动用兵力,哪怕是一点点,我都不知道信玄是否还活着!”
说着他抬眼定睛望去。渡船窗户里有3个身穿僧衣的外国人正在望着出阵的光景,注意到了信长后便恭敬地施礼,手画十字。信长大大地挥手并喊道:“阿门!”
然后他回头看着丹羽道:“他们还在啊,那些南蛮秃驴!”
丹羽道:“啊……今天回堺去。”
信长道:“对了……他们中有一个人……却是说过懂得医术的……把他送到信玄那里探探病吧。”
丹羽道:“可是,大敌当前,这探病……”
信长道:“你傻啊!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就别说了……用信虎……那个老东西被信玄这个自己的亲儿子赶出来,在京城无所事事……他去探病合情合理……还有,信虎身边肯定有很多人认识信玄……让他们陪着,就能搞清信玄少爷是生是死了……(突然大声地)别闹!急什么呀!”
受周围气氛的影响,信长的坐骑亢奋起来,信长呵斥了它一句。
来看看这一场景中的信长。信长穿着南蛮舶来的天鹅绒披风登场了。这披风并不怎么奢华,在他所说的南蛮,是个武将就会有一两件,所以穿在尾张国王身上便略显寒酸了。还有,他让随从小心翼翼拿在手上的那顶插着羽毛的红帽子,也绝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传教士们用拉丁语向信长送上了出征的祝福。如果只是如此,那么在欧美观众看来,信长只是一个被传教士用披风和帽子诓骗了的土财主。
然而,黑泽明让这位信长大大地挥手,让他喊出了“阿门”,而且让他穷追不舍般地问出了“他们还在啊,那些南蛮秃驴”。
欧美观众看了电影里信长的挥手方式,肯定会注意到这是与古罗马时代武将同样的敬礼方式。不管是墨索里尼还是希特勒,他们只不过是模仿了尤里乌斯·恺撒时代的敬礼方式而已。信长用了被基督教视为异教的古罗马的那种敬礼方式,即使他再怎么喊“阿门”,欧美人也都会心领神会,知道信长不是用披风和帽子就能诓骗的小人物。
如此这般,弗洛伊斯笔下“有良好理解力及明晰判断力,蔑视神佛等偶像,不信异教之一切占卜,名为法华宗,却明言无宇宙造物主,灵魂不会不灭,死后不知一切”的信长不是跃然眼前了吗?
我不知道黑泽导演是否有意让演员演得让人联想起古罗马人的敬礼,但至少欧美的观众看了《影子武士》后,一定会感到日本的君主跟土财主不一样。我认为单凭那挥手的方式,还有“阿门”的叫法,就已经刻画出了信长。
还有一个是信长在自家阵营内与家康谈判的场面。按照脚本应该是兰丸煮茶。可是在电影里却成了信长、家康共饮兰丸端上来的葡萄酒。家康因不习惯喝葡萄酒而呛到。兰丸忍俊不禁。然而,笑话主人的盟友是很失礼的行为,兰丸意识到这点之后赶紧去看主人的脸。这时,信长“哈哈哈”地放声大笑。于是家康也无奈地笑,放下心来的兰丸也笑,三人愉快地大笑起来。
黑泽导演用这种形式表现信长对兰丸的爱,这种手法令我敬佩不已。兰丸对信长的情感已经在第一个场景里展现过了。演到这里,通过这种形式再表现出信长的感情。这样,双方的关系得到了体现,却又不失品位。我敢发誓,即使是不懂他们二人之间关系的欧美人,看了这样的场景也都不可能不理解。回到意大利,我想拿我的丈夫做个实验。
下面是《影子武士》中最后一个出现信长的场面。当然是在长筱·设乐原。
长蛇般逶迤延绵的原木栅栏。里面布了三重火枪步兵阵。信长和家康骑在马上,一边关注着布阵情况,一边并辔走来,身后跟着卫兵。
家康道:“武田将于此灭亡。”
信长道:“地动山摇不过如此!”
有趣的是,信长和家康在这里都穿着西洋式的甲胄。这些同披风和帽子一样,看上去并不昂贵,大概也是传教士带来的伴手礼吧。但信长却想出了用火枪对抗骑兵军团的战法,想出了新的战斗方式。如果用华丽的日本铠甲头盔护住全身,考证起来也会有点困难。但让他们穿着当时“南蛮”君主们用的那种竭尽工艺美术之精华的华美甲胄也会让人困惑。还是让信长穿着在西方只是一介火枪步兵穿的那种有点穷酸相的甲胄在这里出场更接近现实。
这样,“地动山摇不过如此”这些毁灭风林火山的男人的台词便活起来了。
2007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