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知道维斯康蒂的名字还是在观看电影《魂断威尼斯》的时候。
具体年份我已经记不清了,大约是20多年前的事情。电影以奥地利帝国占领下的威尼斯为舞台,描绘了一个意大利伯爵夫人爱恋一个年轻的奥地利军官的故事。时至今日也一定还有人记得那意大利歌剧般的华丽故事在被称为海上之都的威尼斯舞台上激烈而悲凄地展开的美。卢奇诺·维斯康蒂就是这部电影的导演。
大概在意大利玩了好几年以后我才知道,这部电影在日本译作《夏日风暴》,而原名是意大利语,叫作“Senso”,是肉欲的意思。当我知道这点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真正懂得了这部很久以前观看却至今留在心里的电影,同时我特恨那个想出貌似高雅的片名“夏日风暴”的日本人,尽管我不知道他是谁。
不久后,我有机会见到了维斯康蒂。我有个朋友是法新社记者,他在采访意大利电影界时我就求他,在采访时带上我。我不是去采访,而只是出于好奇。采访维斯康蒂的主题是当时他正把加缪的《局外人》改编成电影一事。
我记得地点是在马塞洛·马斯楚安尼的制片公司的办公室里。电影《局外人》应该是马斯楚安尼制片公司的第一部作品。当然,马斯楚安尼也在场,他是制片公司的老板,也是这部电影的主角。
整个采访期间,当代最红明星马斯楚安尼根本没入我的眼,因为我对导演维斯康蒂着了迷。我活那么大,从未见到过在所有方面都如此考究的男人。漂亮的男人啦,诚实的男人啦,聪明的男人啦,我认识一大堆。但让我感叹“这才是欧洲男人”的人,迄今为止只有他一个人。我陷入了沉思,他是一个同性恋者的事实与欧洲文明的本质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
后来我经常碰到他,成了朋友。我家和他家在罗马的同一条街上,而且我未婚夫的伯父是维斯康蒂的私人医生。
影片《局外人》不论在艺术上还是在票房上都是失败之作。我想起采访结束后那位法新社记者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
“维斯康蒂没爱上马斯楚安尼,那电影肯定会失败。要是起用阿兰·德龙就好了。”
也许我也无法爱上马斯楚安尼——不好不坏的,就是一个平庸男人。当然,我也不是说他就像动物。维斯康蒂只对那些不是圣人便是恶魔的雄性感兴趣,所以对维斯康蒂而言,马斯楚安尼肯定是最没有缘分的那种人。
大凡看过维斯康蒂电影的人也都会首肯他电影中的女主人公,因为她们很雌性。维斯康蒂认为,女人里既没有圣人,也没有恶魔。也许他只能描写雌性。维斯康蒂喜欢用的女演员是克劳迪娅·卡汀娜和西尔瓦娜·曼加诺。
维斯康蒂的电影《家族的肖像》当时好评如潮,艺术上和票房上都取得了巨大成功。这部影片里女主人公的举止言谈居然让我联想到我未婚夫的伯母。于是我便问了维斯康蒂,可他却笑而不答。不过,他的灵感一定来自他私人医生的妻子,他塑造的女主人公出色地表现了美丽却称不上高雅的罗马上流社会的女人。
当时我还问他我是怎样的女人。维斯康蒂回答道,进行某种创造的人不允许女人是圣人、恶魔或雌性中的一种,而要求她是具备这三者且平凡之人。
说是雄啊雌啊什么的,但他也并非想的全是这些动物性词语带来的卑下的东西。就在同一部电影里,清纯少女出演了一个重要角色。按维斯康蒂的说法,她也是清纯的雌性。那么,“死在威尼斯”的少年也就是清纯的雄性了?
交往密切之后,我经常陪他去买礼物。送礼的对象大都是男人,偶尔也有女人。如果一定要送花,不论给谁都送玫瑰,颜色也是固定的,不是红色,不是白色,也不是黄色,而一定是粉色的。颜色的色调也很讲究,必须是深色调的。常去的花店了解维斯康蒂的喜好,如果店里有这花则无问题,可一旦没有就麻烦了。有一次,为了寻找这种色调的花,我们竟然开车跑遍了半个罗马城。我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学起了他的样子,变得喜欢起深色调的玫瑰花了。
维斯康蒂的父亲是个贵族,母亲是意大利最大制药公司老板的女儿。维斯康蒂公爵家族出现在意大利历史上的时间甚至可以追溯到13世纪,是以米兰为中心的意大利北方的领主。我写作的正是那个时代,有一次他说要帮助我做时代考证,带我去了米兰郊外的城堡。那可是真正的中世纪城堡,听说半个世纪前还归维斯康蒂家族所有。他自己出生长大的米兰宅邸也令人想起过去的贵族生活。我当时就在想,这个人也许就是集正在消亡的欧洲一切美好之处于一身的最后男人之一了。
他经常说起他的母亲,她似乎是一个美丽优雅之人。她生为实业家之女却因为与贵族结婚成了贵族。但维斯康蒂说起他母亲就好像她生来就是公爵夫人一样,他那总是不苟言笑的表情中也似乎甜甜地荡漾出了隐隐的憧憬。我突然想,他喜欢深色调玫瑰莫非遗传自他的母亲?我还听他说过,孩提时代,每当母亲参加晚会他都会睡不着觉,直到听到母亲回家的马车声。罗马还住着他的两个未婚的妹妹,两位都是优雅且品位良好的人。
不送深色调玫瑰时,礼物一定都是些随身用品。尽管这时的赠送对象都是男人,他却完全像对待女人似的。我从来没见过他送人巧克力礼盒,总是送些衣服和首饰。维斯康蒂总是自己去找这一切,直到满意为止。这些东西穿戴在受赠者的身上也总是比他们自己挑选的还要合适许多。他从来不自己去送礼,都是让出售礼物的店家去送。
可是,对熟知感官性愉悦的人来说,赠送随身物品难道不是一种巧妙的诱惑方法吗?领带也好,丝绸衬衣也好,毛皮大衣也罢,这些东西都会让受赠方感到自己的裸体被赠送方包裹了起来,感觉到感官受到了束缚。与感觉自由的时候相比,感到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已经不再自由的时候,感官的欲望之火会燃烧得更加炽烈。
书写地中海世界的历史是我的工作。我相信,感官性的愉悦在地中海文明中所起的作用就像水泥的作用,它把各种色彩的石片固定在文明这片马赛克画中。我对维斯康蒂说,总有一天我会专门写男人,不描写床上镜头而去写性感作品,这是我的梦想。于是,他看着我,脸上浮现出了柔和的微笑,那可是他以前从未流露过的。
我不记得这篇小文是多少年前写的了。但我的孩子都已过了而立之年,所以这篇文章写于30年前是确定无疑的。可是,我感到现在哪怕是一行都没有改动的必要。如果你与卢奇诺·维斯康蒂这位艺术家有过接触,你就会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去世的时候,共产党全党为他举行葬礼。生为大贵族、大富豪的维斯康蒂也是为了改造社会的梦想而生的,而20世纪后半叶的知识分子谁都会有这个梦想。
不过,如果现在来写这篇文章,我还想加上一件事,那就是我对在被称为维斯康蒂电影的所有电影中为什么净写帅男美女一事很感兴趣。在他导演的电影中,就连小配角都是美男子。
我认为这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为人们所评论的唯美主义者。古罗马屈指可数的知识分子西塞罗说过一句话:
“所谓悲剧,在英雄和国王这类主人公因某种原因跌落到了最底层的时候便更具悲剧性。”
这就是说,落差越大悲剧性就越强。所以,古代悲剧的主人公里没有老百姓。没有大落差的老百姓倒是适合成为喜剧的主人公。
当今的时代已经是一个既无英雄也无皇帝和国王的时代,即使有国王也只是些不像国王的国王。如果想在这样的时代创造出悲剧,恐怕也只能让绝世的帅男美女去当主人公了。维斯康蒂电影的主人公是电影式的帅男美女,而不似电视中那种到处都有的帅男美女。我觉得,正是冲击了绝世美人的命运才创造出了更加悲剧性亦即更加戏剧性的作品。
也许是现在写完了罗马这个绝世大帝国的历史,我才会去想这件事情。
2007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