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信饮食是一种文化。但这并不是说名厨做菜才是文化,因为哪怕是在车站前的“立食店”站着吃碗乌冬面也要选一下铺子,去菜场把菜买回家做成一道菜,或是花大价钱买来电饭煲做饭,却对米饭的成色忐忑不安,这些都是日本的文化。
文明使人紧张,但文化使人轻松。没有教育和贸易,人类社会就无法生存下去。饮食可以给人以满足感,可以舒缓人们的劳苦。
正因为如此我才认为,不去品尝当地的饮食就不是旅行,不论是在日本国内还是在国外。充满热情地遍访美术馆,想看无法移动的壁画而造访教堂,这些都很重要。但这些结束后还有“饮食”在等着你,对饮食献上一份探求心是极有价值的。
不过,有下面几点需要提醒的事项。
首先,最好不要去最高级的餐厅,这种餐厅的服务对象是本国人或国际客人,或许会耻于供应本地菜肴,在那里你品尝不到饮食文化。
而且,这种餐厅的主厨在某些莫名其妙的方面自视甚高,偏向于坚持自己创作的菜品。于是花了高昂的价钱吃了,心情还得不到放松。如果欧美餐厅也像日本餐厅似的打出秘制味道的招牌,单凭这一点我就会敬而远之。
这个说法不论是在罗马还是在佛罗伦萨,或是在米兰,甚或在那波利,都一概适用。尽管意大利用一个很漂亮的词“cuoco”来称呼厨师,最近却也用“chef”来称呼厨师了。
还有一种餐厅不能进,那就是明显以游客为接待对象的店。最高级餐厅的主厨至少会紧张地对待工作,而这类店里却毫无这种紧张感,上的菜品也都是瞎凑合,只会让你觉得这顿饭吃亏了。
避开最高级餐厅和面向游客的店,那么去哪里好呢?
在写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打个招呼。
第一,旅行中一定要把新陈代谢、减肥之类的观念通通忘掉。
给人类带来满足感的餐食原本就全是用使人长胖的养料做成的,会用很多的橄榄油或是黄油。咸盐和砂糖也是需要多少用多少。所以,每天三顿吃这些餐食,不管你白天走多少步都肯定会胖。可话说回来,如果说吃了意大利面食会胖就不再去吃,那就无法理解意大利文化了。由意面为主的意大利面食正是区分法国菜和意大利菜的特色所在,没有意大利面食的意大利菜不是意大利菜。
我想在这里披露一下我的饮食方法。我是什么都吃,连甜点也吃,但量只取其半。要说服餐厅接受这种做法,你可以告诉他们这样一句话作为撒手锏:
“我想从头盘到甜点全部品尝一遍。”
下面要说的用肉和鱼做的菜一般要比面食价格贵。如果面食填饱了肚子,而不吃下面的菜,餐厅也会亏的,因而没有哪家餐厅听了这句话会不同意的。
如果是两个人搭伴儿,那就两个人点一盘,让服务生当面分好。我想这样比较好,因为不管是男女还是同性二人搭伴儿,每个人需要的量当然会有所不同。
即使这样,也会有吃不到甜点就饱的情况。于是你可以加上一句这时用的撒手锏:
“我不能再吃了。我想让口中留香。”
我靠着这个方法在欧洲、北非、中近东都活了下来。我甚至觉得,可以把这些撒手锏用各国语言写在旅行用小词典上。
有的时候你得从头盘到甜点把菜全部吃完,碟子里一点不剩。在受人招待的饭局上,要考虑对主人的礼节,不能吃一半剩一半,必须全部吃掉。遇到这种情况,我的做法是免去下一顿。
如果饭局是午餐,就不吃晚餐;饭局是晚餐,第二天早上就只喝饮品,午餐也只吃平时的一半量。这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要让肠胃休息而已。不过这对控制体重也有些作用。
不过,如果是正式宴席,这种方式就没有必要了。店家会根据这种宴席的熟客看人上菜,一开始就控制在极少的量上,在我这个老百姓看来会觉得那简直就是鸟食。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全部吃掉也没有必要不吃下一顿。
还有,与很多人聚餐多少会有点紧张,这会意外地消耗掉一些能量。根据我的经验,消耗体内脂肪最多的,要么是在做我的本职工作写历史故事的时候,要么是在与不太熟悉的人谈话的时候。
因此我认为,在未知国度,在不得不跟不认识的人接触的海外旅行中,多少吃撑点也不必担心。何止于此,我甚至觉得如果没有吃撑的充足感,即使看了造型艺术和建筑物,也无法全身心欣赏它们的精美。请至少在国外旅行期间忘掉日本饮食,把日本饮食留作回到日本后的乐趣吧。
饮食是一种文化。文明没有国界,但文化有国界。产地消费可以针对饮食而谈,但并不适用于那些留在当地便一无是处的最高艺术。也就是说,包括酒在内的“食”是绝对需要在当地品尝的。
旅行是实现这一点的绝好机会,不好好利用便无比可惜。
对食的欲求难道不也是对生的欲求吗?
挑剔饮食的人最近越来越多。这大概是因为担心新陈代谢,害怕肥胖。但人们从那些无须减肥却挑剔饮食的人身上感觉不到坚强的意志和强大的力量。我一直把他们当作消化器官较弱的一类人,跟他们一起吃饭时毫无乐趣。我觉得挑剔饮食的人中有很多无趣的人。
很久以前,高级官僚中也有很多可以与政治家有得一拼的大肚汉。政治家一天到晚与人会面,很多人食欲旺盛。官僚以前也同政治家一样是大肚汉。可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官僚中挑剔饮食的人也多了起来。我觉得不会工作的人也多了起来,这两者成正比。
我在想,近来敲打官僚,并不是因为他们因工作出色而取得权势,而是因为国民对那些没有真正的力量却满脑子只想维护既得利益的官僚已经厌倦。难道不是吗?连我都感到,怎么能让这帮窝囊废左右自己的命运呢?
有一次,一位政治家对我说:“我们只见过一次面,你怎么就知道我的想法呢?”我回答道:“我一直在写2000年前不可能见面的政治家。所以,哪怕见过一次面,我也会知道你在想什么。”
不用经常见面也能想象得出对方在想什么,这只不过是因为见面时观察了他吃什么、如何吃和怎样喝酒而已。单凭这些我便会知道他脑子里所想的一半,剩下的一半我会用他在报纸和电视上的讲话去补充。声音和言语对了解人也有作用,但比看他吃什么和怎么吃的作用要小。
如果饮食是一个国家的文化,那么个人的“食”也就是他的文化。在很大程度上被《米其林指南》的评价牵着鼻子跑的人就好像在向他人昭示自己并无自信。
文如其人,饮食也如其人。
200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