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女人有扫除型和料理型两种。
我首先不是扫除型的。我觉得与其打扫卫生还不如把灵魂出卖给魔鬼更好些,我把雇人打扫的费用看作必需经费,与购买工作所需书籍同等对待,我甚至认为如果在这方面吝啬就会影响工作质量。
话是这么说,但我也不是料理型的。这大概是因为我与其他日本女性不同,一点也不聪明。每次见到驻意大利大使和领事们,我并不羡慕他们的其他特权,唯独让我羡慕的是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可以雇厨师。听说来驻外使领馆工作的厨师中,有很多是来自“吉兆”的年轻日本料理厨师,我想就算冒着恐怖袭击的风险,也会有丰厚的回报。
写到这里,大家可能会认为我这个女人,作为女人已经无可救药,但请允许我稍做辩解。这并非仅仅因为我懒惰,还源于我天性尊重身怀一技之长的人。我认为自己写西方历史故事不输别人。如果把这种心情延伸一下,我便得出一个符合逻辑的结论:下厨就应交给这一行的行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跳迪斯科、进夜总会我都已玩遍,如今已经觉得没有一点意思了。对我而言,与有魅力的人一边共进大餐,一边聊天才是无上的快乐。柏拉图说过,人过四十便可给酒神腾出点时间了。我觉得自己太忠于他了。
我喜欢去希腊旅行。但住到一个月,胃便会首先发出哀叫,因为称得上料理的只有烤羊肉串、把羊奶乳酪切成大块铺底的蔬菜沙拉,以及把鱼肉剁碎了做底的肉糊。每样都不难吃,刚开始时还挺满足。可是,让人连日只吃这些,怎么都会腻味的。于是我便拿不相干的人来抱怨:“是不是自荷马时代以来希腊料理一点都没有发展呐。”实际上,连那么丰富的鱼,他们都不知道怎么个烧法。我觉得,至少研究一下烤鱼的火候也好啊。但希腊人不研究这些,搞得好端端的鲜鱼也像死鱼。除了前面提到的三种菜,能吃的就只有牛奶蛋糊布丁和饼干这些了。这些东西散发着英国统治时代的味道。
我断不会将现代希腊人与柏拉图时代的希腊人同等看待,这源于料理这种传承的断绝。说是希腊咖啡,上来的却分明是土耳其咖啡。希腊社会党的年轻干部一边啜着咖啡,一边拼命解释说:
“城邦以来的民主主义传统如今已经在我们的身体里成为血液流淌着。”
我沉默以对,好不容易才保持住为客之礼。
去意大利南部,尤其是位于长靴鞋跟部位的普里亚旅行,早市上无花果的果实好得让人不禁喝彩。大小如孩子的拳头,切开后里面是淡红色的瓤,甜味清淡,你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跟在罗马附近与火腿一起供应的浓味无花果是同一种东西。吃上1千克也不会有事。我一边留意往下滴的白色乳汁一边吃着,只有这饱含阳光的果实才是地中海世界之物。同时我也感到是这无花果决定了古代地中海世界的走向。
不可一世的汉尼拔在扎马战役中败给了西庇阿,很多人不再怀疑罗马对迦太基的优势之时还发生了一个故事。那天早上,加图在罗马元老院现身,手里握着一颗无花果的果实。元老院议员们对水灵灵的果实惊叹不已,加图对他们说:
“诸位,这颗无花果果实是今天早晨从非洲运来的。这就是说,我们的宿敌仍然健在,与我们相隔的距离短到可以使这颗果实运到时还是如此新鲜。”
迦太基被彻底打败,此后地中海世界的霸权转移到了罗马手中。这是连高中生都知道的史实。尽管确立“罗马治下的和平”尚需时日,但却体现了一条真理:完全的和平不可能产生于势力均衡的状态之下,而只能产生于某一方确立了绝对优势的情况之下。难道不是这样吗?
现如今,美国和苏联的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建立起绝对的优势,所以完全的和平之类的说法不过是痴人说梦。
我非常喜欢木村尚三郎先生。原本是读了先生的作品喜欢上他的,但从那时起就加上了“非常”两个字。
杂志主办的座谈会通常是一边共进晚餐一边座谈的。高级日料馆的包间女招待不仅为客人上菜,每次上菜时还会叮嘱“请您趁热尽快用吧”或“请趁凉用吧”,很是啰唆。适当的温度也是品尝菜肴的一个重要条件,她们这样提醒无疑是对的。但我是那种座谈会的新手,一般都会带着事先准备好的笔记参会,一心想着必须设法讲得不输老练之士,铆足了劲儿去做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情。所以,每次女招待在耳边低语,心里总觉得话头被腰斩一般。
木村先生却完全相反。菜一上来,他总是先专心致志地慢慢品尝。吃完一碟后用酒漱漱口,这才淡定地进入座谈会的话题。当然,木村先生讲话时只需听着就好。下一道菜上来后,他又专心致志地去品尝。这就是他参加座谈会的方式。他大概并不担心中断讲话会发生速记员无所适从的情况,因为席上肯定会有一个像我这样不理睬女招待的叮嘱而继续说话的既不识趣又无经验的新手,或只是不识趣的人,或只是新手。
等到报道印出来大家阅读的时候,却没有人会忽略木村先生的优雅作风。不仅如此,品尝菜品时的沉默形成了一个绝妙的间隙。因每道菜之间的间歇时间有限,发言也不可能冗长拖时,很得要领。
我当即决定模仿他,可实际模仿起来却很难做好。我想要不就是有诀窍,要不就是我做人的修养还不够,我至今仍找不到关键所在。
前些天,在“三得利学艺奖”招待会上,一脸温和的木村先生对我耳语道:
“还想和你再做一次对谈,边谈边品尝美食的那种。”
我很高兴,但接下来的瞬间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啊,会是怎样的结果呀?
我不是先生的对手,胜负已见分晓。在悠闲地往嘴里送菜的先生面前,我肯定只会一个劲儿地说话。等先生开始发言了,我才慌慌忙忙地去吃早已凉透的菜肴,手忙脚乱地去喝也已凉透的酒。为什么不能时常中断一下谈话,在这当口插进一些诸如“这道菜烤制的火候很棒啊”“哟,我不知道虾还可以这么做”之类的话呢?只要允许这种方式,我想我也能够向木村先生挑战一下。
听说田口铁男医生也是这方面上很了不起的人物。听说他是以大阪大学微生物病研究所临床研究部为基地研究癌症的大家。
我是医生的妻子,可是我对医学一无所知。幸运的是我与癌症尚无缘分,所以即使对田口医生在这方面的成就毫不知晓,我也能泰然处之。不过,有一点我还是知道的,对能在这样的老师手下做研究的年轻学者而言,即使老师严厉,他们也一定会很幸运。
田口铁男医生的医学家身份于我而言完全不是重点。如果问我想跟谁一起吃饭而不问我想吃什么,并说出一份名单的话,田口医生一定是排在第一位的人,毕竟田口医生是一个善使魔法的人。
和田口医生一起吃饭不太适合去高级日料馆。那里的菜品很多都与客人的选择无关,所以不太适合田口医生发挥主导权。是的,高级的小餐馆或寿司馆就可以了。
进了餐馆,坐定位子,用过湿巾以后,田口医生也并不会对菜单瞥上一眼。他会把和善的,但并不认为食物好吃的笑脸对着厨师说点什么。在我想来,这个时候田口医生就已经向厨师施了魔法。厨师会一脸会意地把菜单里根本没有的菜品端到我的面前。这时先生就会转向我说:
“很美味哦,吃吧!”
我这时已经中了田口医生的魔法,会老老实实地答应一声“好”便吃起来。只是通过我写的东西了解我的读者根本无法想象我那老实劲儿。由于菜品的美味,魔法不但不会化解,反而会像春风一样令我在其中优哉游哉。下一道菜上来了,田口医生会说:
“这是时令菜,很好吃的,吃吧。”
我便再次答“好”。等到再下一道菜上来时,田口医生又会说:
“挤点酸橘汁在上面很好的哦。”
当然,我又是答“好”。在这期间,山口医生会聊起他每年都要去一趟四国吃鱼的事。山口医生说话的样子令人陶醉,我想我无论如何也要求他带我去一趟四国吃鱼。
但魔法还是会被经常破解,这都是因为总一起去的弓狩医生。这位味之素生物科学研究所所长也是了不起的学者,因为他是田口医生在医学部的同学,他们有着那种关系所特有的调侃方式。
“田口医生会把养的狗都吃掉的。”
弓狩医生每每说着,就会呵呵地笑。我并不知道松狮狗能吃,但听他这么一说,还真发现它长着一副看上去很好吃的脸。
我曾被庄司薰调侃为“冷面七生”,可是同这两位医生一起吃饭时,完全看不到我冷淡的那一面,我一定是一副安静享受美味的吃相,也决不聊马基雅维利式的事。还不只这些,我甚至觉得世上没有比品尝眼前的菜品更重要的事情了。所以,田口医生是一个魔法师。
接到“三得利学艺奖”获奖通知时,我脑海里首先浮现出的就是田口先生。不,应该是和田口医生一起吃的关西料理。如果是三得利奖,颁奖仪式大概会在大阪举行。我下了决心,一定要给大阪大学打电话,约好田口医生。以前总是在东京同山口医生一起吃饭,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在山口医生的根据地大阪见识一下他施魔法。我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我还想一定要趁此机会见到田口夫人。她并不喜欢我去锡兰参加国际会议时带回来的土特产宝石,却很喜欢锡兰特产的香辛料,真是与山口医生十分般配的夫人。我开始查询从欧洲直飞大阪的航班。
然而,听说颁奖仪式要在东京举行。我在日本只逗留10天左右,到了东京,再去大阪就不会那么容易了。我失望了。我想起“东京会馆”的烤牛排现在比伦敦的“辛普森”的还要好吃。可是我想象着田口医生让我吃,我答应着“好”,再去吃各式各样的关西料理的场景,不要说烤牛排,就连鱼子酱、一切的一切在我脑子里都黯然失色了。
料理也与座谈一样。只要有幸遇到好的对手,就连我这样的凡人也并非不可能达到一定的深度。
198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