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斯林家宅矗立在东六十街和第五大道的路口,对面就是中央公园。这是一幢玄武岩建筑,按照欧洲旧时的公爵府邸尺寸设计。拱门下的陡峭阶梯通往内门。外门用锻铁格子镶着玻璃,附属楼梯的灯光映照下,格子像是黑色缎带花边一般雅致。
福伊尔按响门铃。过了几分钟,一名男仆走下台阶,打开玻璃外门。
“我们有乔斯林太太继女的坏消息。”索贝尔毫不客套地说,“我们要见乔斯林太太,越快越好。”
“敢问您的姓名,先生?”
“莫里斯·索贝尔,地区检察官。这位是警察总局的福伊尔探长,另外一位是威灵博士。”
“非常感谢,先生。这边请。”
他们攀上拱门下的阶梯,穿过第二道门,进入灯光昏暗的前厅。
“凯西,你在这儿等。”福伊尔吩咐身后的一名探员。“杜夫,你跟着我们。”他对警察速记员说。
接下来他们爬了更多的台阶,穿过似乎无穷无尽的走廊。在宅邸的心脏地带听不到一丝附近的车声。另外一位仆人现身。他没有多数英国管家的仪容,但言谈举止却不会被人看错:“先生们,若可以,请这边走。”
电梯将众人带上一层楼,他们的眼前是一间客厅。上了年头的植物染料在古董织锦上闪出绿色柔光,织锦遮住窗户,衬托着易损的路易十六时代的椅子。褐色大理石的壁炉中,木柴生的火正一边舞蹈,一边对自己呢喃细语。
福伊尔在房间里随处闲逛,在一道双开门前驻足,伸手拉开门。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整片光洁的镶木地板。水晶枝形吊灯被从窗帘漏进来的街灯光线映得微光粼粼。
“舞厅!这一定是舞会举行的地方了,”福伊尔转了身,“这里会不会就是上鸡尾酒的房间?”
拜佐尔笑笑:“除非是我眼拙,否则壁炉台上挂的不就是那一幅牟利罗?”
福伊尔和索贝尔抬头张望。两人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一男一女走进了房间。
“索贝尔先生?福伊尔探长?初次见面。我是罗妲·乔斯林。这位是我们家的老朋友——帕斯奎尔先生。”
她的声音低沉而有韵味。拜佐尔立刻明白了安?克劳德口中“吓人的甜蜜样子”是什么意思。
“请坐,”她沉着地招呼众人落座,“请告诉我,有关我女儿的消息是什么。我实在非常忧心。”
她身穿一件颜色独特的孔雀蓝色锦缎长袍,模样庄重堂皇。她的棕色卷发中有几缕灰发,但她的面容依然是美物一件。待她转了个角度,整体效果却被破坏殆尽,因为她的嘴实在令人毛骨悚然——欠缺美感的双唇抿成一道僵硬的线条。
帕斯奎尔长得像是一尊正值中年的农牧神,为了有空调的客厅而逃离阿卡狄亚。逃跑的过程中,他不小心给自己弄了个光鲜挺括的外形,以及肥硕的肚腩。他对罗妲的态度中混合了全心全意的爱意和假模假式的驯顺。不过,拜佐尔训练有素的眼睛没有漏掉他那份病态的苍白面色、肥胖身体的震颤、惨白的双手和缩小了的瞳孔。他在心里做了个注脚:吗啡成瘾。
“如何?”罗妲的声音宛如音乐,她将双手搁在椅子扶手上,身体向前倾斜。
索贝尔深深吸气。“乔斯林太太,你得做好思想准备。”他坦率地说,“我们有理由相信,你的继女已经过世了。”
一层粉底之下,橄榄色的面颊顿时带上了斑驳的样子。
她细长的手指紧紧揪住孔雀蓝的礼服:“肯定……索贝尔先生……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吧。”
“我不这样认为,乔斯林太太。女孩是四天前死去的,尸体正在停尸房里。”
罗妲摇摇头:“你犯了一个错误,不过也可以理解。凯蒂·乔斯林,我的继女,她有一个表妹,安·乔斯林·克劳德,两个人长得很像。几个月前,我雇用了她的表妹,让她做我的秘书。上周二晚上,她离开了我——非常突然。女孩们为了一些很幼稚的事情发生争吵,安冲出我们家,说是要去加利福尼亚,随后第二天我们把她的行李送去。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当然,我们觉得是因为她还在生气。我们没想到她会出什么意外。我们对她的个人生活都一无所知。可怜的孩子!你们发现的一定是她的尸体。”罗妲轻蔑地扫视着众人,不过话音依然冷静,“我想问一声,谁的证词让你们认定尸体属于我的继女?”
索贝尔对此早有准备。“一位年轻女士今天早晨访问了我的办公室,做了她的陈述。”他娓娓道来,“她说她的名字是安·乔斯林·克劳德。她说她的表姐,凯蒂·乔斯林,五天前生了病,你们说服她假扮凯蒂参加成年舞会——当时她觉得这是什么恶作剧。”
罗妲挑起眉头:“岂有此理!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
“这位年轻女士作证,说舞会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凯蒂,而她本人,被你们关了起来——”
“索贝尔先生,我想你一定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吧!你的这个故事我一句话就说得完。今天早晨和你说话的女孩,自称她是安·克劳德的女孩,实际上就是凯蒂·乔斯林。路易士——”她没精打采地抬起一只手,“请替我给索贝尔先生几位解释一下这可怕的局面。”
帕斯奎尔转过来面对他们。“真是太不幸了,要将家族丑闻说给陌生人听!”他愤愤不平地说,“不过我想此刻隐瞒实情也于事无补了。乔斯林太太那位郁郁寡欢的继女一直就不牢靠——疯疯癫癫的。换句话说,有精神疾病。”
罗妲接过话头:“索贝尔先生,你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什么样。一个个夜以继日地嬉闹——香烟、鸡尾酒、熬夜——拦也拦不住。不难理解为什么如此容易精神崩溃。凯蒂小时候想象力就有点儿过于丰富——过于自省了。她喜欢幻想出几个玩伴,和他们长时间地谈天说地……最近几个月,她和她表妹安走得很近,安在她成年舞会的那天晚上忽然出走,这对她来说是个打击。这一定是她发展出这个幻觉的原因,幻想她自己是安,而凯蒂失踪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为什么没去找精神病专家。我希望凯蒂能在一两天内好起来。我不想让任何人——包括医生——知道她,呃,精神上不稳定。前几天对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场噩梦。我们一刻也不敢留她一个人独处。我的贴身女仆维克特琳,每天晚上睡在她卧室外面的起居室里。可是她却把维克特琳锁在了浴室中,今天凌晨想办法逃出了家宅,那时候其他人都还在睡觉。今天我们都要急死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给警方打电话,因为我不希望家族丑闻曝光,那太让人不快了。现在,从你所说的看来,我猜想那位精神错乱的可怜女孩跑去找了你,还和你讲了她的故事,说什么她是安,而凯蒂失踪了。”罗妲叹息道,“都是我的错。我想明白了。我早该找个精神科专家来的。”
好听而雄辩的声音就此停止。罗妲靠进她的椅子,模样魅人极了。房间的奢华装饰让她有了富贵人家的那种权威气势。索贝尔和福伊尔都深深为之所动。索贝尔看向拜佐尔的眼神中带上了几分疑惑。
接下来罗妲的表演就有些过火了。“或许还不太晚,”她喃喃道,眼神锁紧了拜佐尔,“请问,您就是《时间与心智》的作者威灵博士吗?我能否假设您亲自接下了凯蒂的病例?”她的棕色大眼睛闪闪发亮,“我会让您的努力得到相应回报的。说真的,随便多少费用我都愿意——只要能让凯蒂好起来。明白我的意思吗?”
“乔斯林太太,”拜佐尔平静地说,“知道吗,身为一名精神病专家,最幻灭的地方是,我发现了究竟有多少仁慈的亲属,希望家族里的某些成员能被判定是个疯子。”
她的眼神一闪。他没等她回话,继续说了下去:
“今天下午,我给这位自称安·克劳德的女孩做了一系列精神和神经学测验,我没有发现任何精神失衡或是神经疾病的症状。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将她的证言当做幻觉轻轻放过。你必须给我们一些决定性的证据,能够证明这个女孩是凯蒂·乔斯林,而不是安·克劳德——如果你做得到的话。”
罗妲分开涂抹了口红的双唇,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接着,她优雅地滑到地面上,表面上看起来是失去了知觉。
“瞧你都干了什么!”帕斯奎尔叫道,他的脸色雪白得如同刷了一层白垩。
拜佐尔用冰冷、职业化的眼睛打量着罗妲。他处理过类似的情形,他知道现代女性的弱点何在。
“按铃叫仆人送点儿水来,”他告诉帕斯奎尔,“泼在她的头上。别担心指烫的发卷。”
罗妲睁开眼睛,呻吟着说:“威灵博士,我这人神经特别敏感。”她带着认命了的神气解释道,“最小的一点事情也会刺激到我,类似这样的休克频繁得让我不胜其烦。我的心脏——”她用手按住左胸,“不够强健。”
帕斯奎尔卖弄着骑士精神,将她扶上一把椅子,借此表达他对众人的谴责。他把小软垫塞在她的背后,又拿来脚凳放在她蓝色的便鞋底下。
索贝尔的怀疑全都回来了。他面对罗妲,一只手握拳放在背后,一只手摊开伸在面前——这是他上法庭的标准姿势。他的声音很像是盘问反方证人时的语气。
“在你说任何话之前,乔斯林太太,我想先把话说清楚。被指认为凯蒂·乔斯林的那具尸体,她并不是死于自然原因。”
“哦,我的上帝啊!”开腔的是帕斯奎尔。
索贝尔颇为讶异地转过身。和拜佐尔不同,他没有注意到帕斯奎尔吗啡成瘾的症状。
帕斯奎尔将脸埋在双手中间,开始啜泣。
“这儿的人似乎神经都特别敏感。”福伊尔拉长了调子说。
“路易士!别这么丢人!”罗妲的转变彻底得仿佛屋里又来了另外一个人。倦怠、威严,还有年轻时“魅力”的幽魂,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强悍、务实的女人。连她的声音都换了样子,悦耳的音调变成了冷漠、干脆的语气:“路易士!”
帕斯奎尔像是一大坨果冻似的不住颤抖。他停下啜泣,但手依然捂在脸上。
罗妲转过去面对索贝尔:“是什么——意外事故?”
“环境证据更倾向于谋杀。”
帕斯奎尔抬起被眼泪打湿了的脸。这会儿脸色成了发绿的惨白。“谋杀!”他学舌道。
罗妲轻蔑地看着他。“别让他们唬住你,”她平静地说,“什么人会想谋杀凯蒂呢?她只有十八岁。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仇人。要是尸体里检出毒药,它更可能是下给安·克劳德的。”
帕斯奎尔却没在听她说话。“我对此一无所知!”他一再声明,“我和这事情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是无辜的!”
索贝尔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帕斯奎尔身上,神态中带着律师看见较为软弱的证人时的那种本能:“想证明你的清白,最好的办法是把你知道的实情全都吐出来。要是你和乔斯林太太胆敢隐瞒你们对这起死亡案件任何情况的了解,你们将发现自己被指控为事后共犯。成为谋杀疑犯也不是没有可能!”
“噢,不!”帕斯奎尔急切地叫道,“我们怎么可能?你难道不明白吗?凯蒂的死亡将毁了我们两个人!要不然——”
“路易士!”罗妲的眼神恐怖极了,但她的声音依然能够自控,“我带你来这儿是给我出主意的——而不是捅我刀子的!”
“我是在给你出主意,罗妲。”他说话的样子仿佛他们正在独处,“难道不明白吗?警察迟早会发现实情。他们总能做得到。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他们真相吧!难道你还不明白?这是一桩谋杀案,这是我们的唯一机会!我们不该顽抗,我们应该坦白!”他的声调提高,继而嘶哑了,“你就不应该——”
“路易士!”
他跌坐进椅子里,嘟嘟囔囔说个不停:“要是你不告诉他们——我来说,我——我才不愿意为了你的缘故冒坐电椅的危险。”他抖了一抖,“说到底还不都是你的错!”这话惹怒了罗妲,不过她的眼神只让他稍停了一停。然后,他喃喃道,“别那么瞪我。你——你就不是人类,罗妲。你就像是吃自己小猫的母猫!”
他的嘴唇忽然分开,他带着十二万分的恐惧盯住了她。
“圣母在上!”他低着声音嘶哑地说,“我——我在想,是不是你给凯蒂下了毒?你一直就很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