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有三位吧!”拜佐尔惊叫道。
“三位?”女孩儿盯着他,“三位什么?”
“三位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
“谁说过有第三个女孩了?”
小狗看着医生的样子仿佛是它原本在等别人。可是除了医生之外再没有别人走进房间。它开始呜咽。
“安静点儿,凯龙!”但是小狗却不肯停下,“只有两位长得像的女孩。我,还有我的表姐,凯蒂·乔斯林。”
“凯蒂·乔斯林在哪儿?”拜佐尔问。
“我正是为了这个来找你们。”
索贝尔接通办公室内线电话,要隔壁的速记员来记录对话。“现在,乔——呃——克劳德小姐,请把你的故事从开头再说一遍。不要省略任何细节。无论看起来有多么不相关,细节都可能对案件至关重要。”
“我认为这把椅子是最舒服不过的。”拜佐尔将一把皮革椅子推近地检官的办公桌,她不得不走过房间来这儿坐下。
她笑了一笑,表示感谢,没有意识到他是存心这样做的,好对她的步态和举止有个了解。
“允许吸烟吗?”她没等有人回答,自顾自摸出塞满椭圆形粗烟卷的匣子。她凑近拜佐尔擦燃的火柴时,他看的是她的瞳孔对火焰的反应。
“谢谢。”她靠回椅背,视线落在小狗身上,“希望你们不介意我带了凯龙来。我可不想把它留给罗妲舅母。它是凯蒂的狗,可她却消失不见了。”
“消失了!”拜佐尔打断道,“为什么不去通知失踪人口办公室?”
安垂下长长的睫毛,旋即又睁大眼睛:“环境——情况很特殊。”
“还请你从最开头讲起!”索贝尔恳求道。
“这可真难呵,不是吗?天底下哪桩事情真的有最开头?总是存在先前的事情、更先前的事情,诸如此类的。要不然现在的作家为什么总从中间开始讲故事,反正我觉得这格外让人晕头转向,读完了书也不知道诸位角色都是干什么的。凯蒂的消失始于一个玩笑。”
“一个——玩笑?”拜佐尔的脑子里都是停尸房的尸体,“你最后一次见到你表姐是什么时候?”
“星期二。成年舞会那天晚上。”
索贝尔意味深长地看看拜佐尔。雪地里的尸体是周三凌晨发现的。
“你提到的罗妲舅母,”拜佐尔说,“你和你表姐,还有她的继母一起住吗?”
“四个月前我才见到她们,之前我从未见过她们。你得明白,我母亲嫁了个穷人——安德鲁·克劳德,生物化学家,然后——”
“大名鼎鼎!”拜佐尔叫道。
“啊,你听说过他的名字!”她笑逐颜开,“我总是特别生气,每个人都听过乔斯林家的名字——他们什么也没做过,只是挣了好些钱——可似乎谁也没听说过我爸爸,乔斯林家全加在一起也不如他!他的确太过清高,不懂得挣钱,乔斯林家的祖父完全不赞同他们的婚姻,把钱都留给了两个儿子——杰拉德舅舅,也就是凯蒂的父亲,还有埃德加舅舅。爸爸去世的时候,我只有十三岁,母亲和我在里维埃拉住下来,因为那儿的生活费用比较便宜。”
安停下说话,用眼神寻找烟灰缸。“谢谢。”她将烟灰弹进拜佐尔从索贝尔的桌上拿来的青铜烟灰缸,“我母亲去年七月过世了。差不多与此同时,股市大跌,爸爸留下的那点钱也都打了水漂。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我偶然知道杰拉德·乔斯林太太和女儿正住在戛纳的一家旅馆里。我甚至不知道她们来了欧洲——我母亲和她家完全断绝了关系。我呢,鼓起浑身上下的勇气,跑去找罗妲舅母,问她杰拉德舅舅能不能给我在美国找个工作。她说他几年前就去世了,她和凯蒂从那时候起一直在欧洲生活。我听说过罗妲舅母的一些有趣事情。我母亲说她是一位女冒险家,‘捕获了可怜的杰拉德’,诸如此类的东西。可是,实际上她并不是那样的人。她真是有魅力极了,看起来很年轻,衣着得体又漂亮。而且还很和善,因为她收留我,让我当她的秘书。我不懂打字也不会速记,但是她说等明年凯蒂在纽约举办成年礼,正好需要有人手写社交信件。我实在太高兴了,因为可以上船一路漂回美国。要是没有她帮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的共识是,等成年礼的事情结束,我就可以随意在纽约找真正的工作了。
“我们在戛纳过完夏天,十一月启航。最近几周,我们住在第五大道上乔斯林家祖父留给杰拉德舅舅的宅子里。那屋子有舞厅,所以罗妲舅母决定在那儿举办凯蒂的宴会,而不是找间宾馆。这和操办一场盛大的家庭婚宴类似,只是要麻烦一百万倍。人们进进出出,没个间断。”
她说到这儿,福伊尔探长插嘴道:“克劳德小姐,我希望你能够提供一份名单,列出你表姐失踪那天来过大宅的所有人。如果可能的话,我更希望知道他们何时到达,何时离开。”
大大的灰眼睛无助地看着他:“你没举办过成年舞会,探长,对吧?”
“我——呃——”福伊尔涨红了脸,“当然没有!”
“喔,我不是想开你玩笑!我只是想说,你实在没法想象宴会那天的状况——特别是在家举办。有承办餐宴的人和他的手下,有提供花草的人和他的手下,有两个乐队领队和他们的手下,还有社交秘书和她的秘书,从家庭亲友那儿送鲜花来的跑腿小弟们,一两个老朋友登门拜访想看能不能帮把手,一两个记者四处徘徊要拍照采访,忙得昏头的管家仆役。再加上一整天没断过走进走出的各色陌生人!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们何时到达,何时离开!”
“你记得什么就告诉我们什么吧,”地检官说,“就从那天早晨一开始讲起。”
“好的,我在床上吃的早餐,但是我不记得具体时间了。然后,我将罗妲舅母的信件送进她的卧室,那会儿她正在吃早餐。这之后,我和她开车去银行取乔斯林家祖母的珍珠项链,好让凯蒂当天晚上佩戴。那时候,凯蒂正和维克特琳出门散步,维克特琳是罗妲舅母的贴身女仆。接着,我们三个人共进午餐——罗妲舅母,凯蒂和我。午宴过后,维克特琳给凯蒂做按摩、烫发、修剪指甲等等等等。化妆这件事上,维克特琳简直是艺术家。她是头一位说我长得像凯蒂的。当然,我本来就知道我们个子、身段、体重都很相似——凯蒂经常把她穿厌了的衣服送给我。我还知道我们俩都继承了乔斯林家族的外形——灰眼睛、黑头发、偏黄的皮肤。不过,维克特琳没说之前,我根本没意识到我俩连长相都接近。我的头发留得长而且直,眉毛比较浓;凯蒂的头发则比较短、比较稀,而且打弯,她把眉毛修成一条细线。这让我们看起来很不一样。我想,除非是维克特琳这样的高手,否则谁也不会注意到在这些区别之下,凯蒂和我长得有多么相像。”
“不过,你现在不也是短发吗?”拜佐尔望着她头上小小的黑帽子的均匀线条说。
“哦,是的——现在的确是。”她摘掉帽子。短短的黑发梳成平滑的波浪形,贴在一颗小小的脑袋上,“我在法国那会儿,从来不去考虑发型或是眉型。费用太过昂贵,反正我们也没有宴会什么的需要参加。”
“你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剪掉的?”
“周二——宴会那天晚上。我其实不想剪的,可是凯蒂说——”
“你能按照顺序告诉我们发生的事情吗?”
“我本来不就在按照顺序讲?都是被你打断的!让我想想看啊——”她用指尖抵住前额,“接下来我记得的事情是乔伊特太太进门,她的皮草大衣上沾满了雪花。”
“乔伊特太太?”
“噢,天呐,我真抱歉,我这人讲事情的能力太差!乔伊特太太是社交秘书。她的费用贵得吓人,但是缺了她又不行。她正是杰出的社交秘书。我花了点儿时间帮她整理晚到的出席认可书和表达歉意的回信,还替她接电话——多数是想给凯蒂拍照的摄影师,还有想打探宴会消息的记者。社交秘书就好比是活动管理人和媒体代理人合二为一的产物。
“说到哪儿了?哦,是的。六点刚过,我们在牟利罗厅喝鸡尾酒。所谓的牟利罗厅其实就是客厅,但因为房间里有幅牟利罗画的全世界最难看、最恶心的圣母画像,所以大家都管它叫牟利罗厅。乔斯林家的祖父为这幢大宅做的装饰设计,结果随你们想象。连塞尚都没有,更别提什么现代派了。
“我和乔伊特太太一起下楼。牟利罗厅里已经有了几个人。路易士·帕斯奎尔,南美人,艺术家,每看一眼圣母像就要发一阵抖。除了裸体女人、酒瓶和吉他之外,路易士什么也不画。在戛纳的时候,他总腻在罗妲舅母身边,现在又一路跟着她来了这儿。
“在戛纳时候的旧相识还有一位——尼古拉斯·丹宁。他这人富得流油,但来源很可怕——毒气和燃烧弹。他住在欧洲,在佩利附近有幢城堡。有人说他是俄国人,有人说他是普鲁士人,可长相和言谈举止都像英国人。
“过了一阵子,凯蒂进了大厅,然后来的是罗妲舅母和一位她称呼为埃德加的灰发男人。我想那肯定是埃德加·乔斯林舅舅,虽然我从未见过他。我们刚到美国的时候,罗妲舅母去过他在闹市区的办公室,可是他一直没来过家里。我想找他给我介绍工作,但是我实在不敢走近他。他看起来恶狠狠的。他没认出我,也没人为我们做介绍。
“我必须解释一句,这些宾客谁也没有特别注意到我。我衣服穿得不好,一副穷酸样。我很确信,房间里注意到还有我这么一个人的只有罗妲舅母、凯蒂和乔伊特太太。
“我们都累得够戗,格雷戈——大管家——送上鸡尾酒,这很受欢迎。只有乔伊特太太和丹宁要了雪利酒。凯蒂没有一刻安生。我记得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手端酒杯,检视人们送来的鲜花上的卡片。花来得铺天盖地,一楼、二楼全摆满了,花香浓得怕人。乔伊特太太抱怨说空气不好,叫格雷戈打开了一扇窗户。
“鸡尾酒正喝到一半,格雷戈通报菲利普·李奇到场。他和我们同船抵达,我觉得他来只是为了捡点儿舞会的花边新闻,好写他的专栏。他化名洛威尔·卡波特,在某家纽约报纸上写闲话专栏。罗妲舅母待他不是一般的好,就怕他把帕斯奎尔跟她的风流韵事写了登出去。
“又过了一阵子,维克特琳——她在这家里算是有点儿特权——溜进房间,告诉凯蒂说她当天晚上要穿的礼服已经从裁缝那儿取回来了,先前送去是为了做些修改。鸡尾酒会就此结束。似乎没人需要我,我就上楼回自己房间躺下读书了。噢,老天啊,讲完这些可真够费劲儿的,对吧?”
“再来支香烟吧。”拜佐尔宽慰她说。
“谢了。嗯,格雷戈告诉我,八点钟会用托盘送我的晚餐上来,我的打算是吃完就睡觉。”
“你没想参加舞会?”
“哦,不。凯蒂邀请过我,但我怎么可能去?我连像样的礼服都没有,头发也没烫过,什么都没有。你明白吧,凯蒂自打出生就在准备这个舞会。留意相貌体形,学习恰好足够的法语,还有舞蹈和音乐,她被教化成有修养的人,但又不至于太过睿智。
“我上楼顶多十分钟后,维克特琳敲我卧室的门,说凯蒂找我。凯蒂正在自己卧室试衣服,刚发现裙子修得不太好。她在巴黎匆匆忙忙买了那衣服,想回美国修改合体,但却改得不够好。若这衣服当初设计时候底边就不平整的话,那倒是改得挺对路。但是,这是一件白色天鹅绒的礼服,漂亮的裙摆加起来足有四百英寸长,按理说是该打着褶儿长长地垂下来,底边要百分百平整。
“凯蒂派了她的贴身女仆卡特去找改衣服的那位裁缝。与此同时,维克特琳和我操起了剪刀和别针。凯蒂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着急。事实上,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快活、这么开朗。平时她总是面色苍白,但那天晚上她却面颊绯红,两眼直放光。
“我们用别针固定住褶边,然后拆开礼服。维克特琳和我一人一半,用长针脚疏缝。圆形裙可以这么处理,它足够宽大。凯蒂在连身衬裙外面套上一件睡袍,点起香烟。然后,她说,‘老天啊,真是热得要命!’她脱掉睡袍,打开所有窗户。维克特琳想反对,但凯蒂不许关窗。她还取笑维克特琳,说什么法国人最讨厌新鲜空气。忽然间,我看见她的额头上有大颗大颗的汗珠。这够奇怪的,因为外头正在下大雪,窗户全开着,房间里冷得怕人。她拿手抵住脑袋,说,‘琴酒总让我头痛。’
“我们终于弄好了礼服,让凯蒂试穿。衣服改得恰到好处。可就在这时,凯蒂忽然步履蹒跚,仿佛是犯了头晕,她紧紧攀住梳妆台支撑身体。她说头疼极了,觉得胸口被一双铁手压得紧紧的。她说,‘我只能慢慢呼吸。真是太热了。请行行好关掉暖炉吧。’
“我给吓住了,因为那时候房间里冰冷彻骨。维克特琳惊叫一声‘你发烧了!’就冲出门去找温度计。我扶着凯蒂躺下来,她身上还是那身白色天鹅绒礼服,我拿了床被子给她盖上。但她掀开被子,求我帮她脱掉礼服。衣服衬里都给汗打湿了。我的手摸到她的皮肤,滚烫滚烫的,她在呻吟,‘我好渴啊。’我给她端来一杯水。维克特琳拿着温度计回来,我们量了她的体温。一百零一度。
“我下楼去叫罗妲舅母。外头的大雪落个不停,但屋里的暖气加上玫瑰和丁香的甜香,真是让人透不过气。这简直和葬礼没两样。舞厅里的乐师在演奏名叫《心酸难耐》的探戈舞曲。正餐室、早餐室、小接待室,都放满了宴会承办人带来的镀金椅子和小桌,牟利罗厅里则支起可拆卸的吧台。
“我在过道里找到罗妲舅母,她正和乔伊特太太还有一位宴会承办商那边的人说话,她手里拿着晚餐菜单。她似乎一看见我就知道出了什么岔子。我估计是因为我脸上的神色。她撇下他们两人,迎上我,我说,‘凯蒂病了。’
“她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不停说,‘怎么可能!凯蒂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生病。一切都指望她了。’
“我们赶紧上楼。凯蒂正闭着两眼,躺在那里使劲喘气。她的头发全湿了,嘴唇青紫,舌苔很重。维克特琳在拿报纸给她扇风。‘疟疾发作。’罗妲舅母说,‘她十一岁在罗马染上的,细菌就没离开过她的身体。’
“我说,‘你确定吗?她在发高烧。’罗妲舅母回答,‘疟疾发作总会引起发烧和出汗。天晓得她怎么会今天晚上发作——哪天晚上不行啊!’我说,‘我们得找医生。’
“可是,罗妲舅母摇摇头,回答说,‘凯蒂疟疾发作向来不需要医生。她只需要吃了奎宁上床睡觉,过个三四天烧自然会退。’
“她在凯蒂的床边坐下,用最具劝服力的声音说,‘凯蒂,我亲爱的,能起身参加舞会吗?和埃德加叔叔共进晚餐你可以不去——你只需要坚持个把小时,接待完来宾,等大家都到场了你就可以回到床上。’
“她说话的时候,我们能够听见楼下的探戈音乐,微弱而遥远。可是,凯蒂似乎对舞会失去了兴趣。‘我没法起身,’她有点儿怒气冲冲地说,‘我知道你会有好多麻烦,但是我无能为力。我觉得难受透了。’然后她哈哈大笑,‘我相信你更关心的是舞会,而不是我!你就抛开我,自己开舞会去吧!成年舞会上要成年的人是最不打紧的——就好比婚礼上的新郎。操持好戏的是家里人和商家,从中得到乐趣的也是他们。’
“罗妲舅母沉默了好一阵子。随后,她带着几分决断的神气站起来,对我说,‘安,去我的浴室柜子里拿奎宁。维克特琳,给小姐换一身干睡袍。’
“我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奎宁。等我回来的时候,凯蒂又在哈哈大笑。她的床头有一盏阅读灯,她点亮灯泡,直直地照着我的脸。我在六十瓦的灯泡前闭上眼睛,然后我听见她对维克特琳说,‘如何?你做得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