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昉/文
海伦·麦克洛伊1904年出生在一个纽约家庭。她的母亲海伦·渥勒尔·麦克洛伊是位作家,父亲威廉·麦克洛伊则是纽约报纸《夕阳》的编辑。良好的家庭文化背景使海伦·麦克洛伊自幼便展现出过人的写作天赋。她从十四岁开始在《波士顿晚报》发表文章,十五岁又在《纽约时报》发表诗作。1923年,麦克洛伊远赴法国求学,就读索邦神学院(巴黎大学前身)。一年后她完成学业,留在法国为多家报社做通讯记者,后于1931年重返美国。
1938年,麦克洛伊发表了以心理医生拜佐尔·威灵为主角的推理小说处女作《死亡之舞》,正式踏上推理文坛。该书一经发表便引起世人瞩目,好评如潮。麦克洛伊再接再厉,随后几年陆续发表多部拜佐尔·威灵系列小说以及数部以“二战”为背景的非系列小说。1946年,麦克洛伊和著名侦探小说家布瑞特·哈勒岱结为伉俪。婚后两人育有一女,平时合作从事编辑工作,但仍独立发表推理小说。1961年,两人结束了长达十五年的婚姻。此后,麦克洛伊的创作逐渐从传统推理小说转向心理悬疑。1980年,麦克洛伊完成了她的第二十七部长篇推理小说,也是最后一部拜佐尔·威灵医生小说——《烧毁》。1994年,麦克洛伊辞世,享年九十岁。
麦克洛伊一生荣誉众多:1950年她当选美国作家协会(Mystery Writers of America,简称MWA,麦克洛伊的丈夫哈勒岱是四位创始人之一)主席,成为该协会有史以来的第一任女性主席;1953年,她因推理小说评论方面的杰出贡献而获“埃德加·爱伦·坡奖”;1990年,麦克洛伊荣获美国作家协会的最高终身成就奖——“大师奖”。
海伦·麦克洛伊一生共创作了二十七部长篇推理小说,其中包括十三部拜佐尔·威灵医生系列作品和十四部非系列作品。其写作生涯的第一阶段(1938-1951年)相对侧重推理,第二阶段(1952-1980年)相对侧重悬疑。
在二十七部长篇之外,她另有二十余部中短篇作品,一些被收进短篇集《惊奇!惊奇!》(1965)和《〈快乐的刺客〉与拜佐尔·威灵医生的其他案件》(2003),另一些则发表在《埃勒里·奎因神秘杂志》和其他的零散杂志上。其中《惊奇!惊奇!》因其在推理小说史上的里程碑式地位,得以入选《奎因精选》。
1959年海伦·麦克洛伊以海伦·克拉克森为笔名,发表了题为《末日》的非推理小说,描绘核冬天给人们带来的影响。此外,1952年海伦·麦克洛伊和她的丈夫布瑞特·哈勒岱曾一同编选短篇合集《二十个优秀的谋杀故事》。
欧美侦探文学的主流观点倾向于把海伦·麦克洛伊归为美国的“现实主义”(realist)流派。该流派由R·奥斯汀·弗里曼创立,之后由弗里曼·威尔斯·克洛弗兹发扬光大。一些著名的推理小说家,如E·C·本特利、道洛西·赛耶斯、G·D·H·科尔和M·科尔夫妇、约翰·罗德、罗纳德·诺克斯神父、亨利·韦德、米尔瓦德·肯尼迪等都属于这一流派。现实主义推理小说的一个最典型特征是把故事设置在现实的场景(经常是场所)之中,其中不乏对场景具体而细致的描述,使人读来身临其境。海伦·麦克洛伊便是如此。她的作品多以真实环境为背景,比如《月光下的男人》的学校《谋杀提示》的剧院《妖怪市场》的小岛,无一例外给人以可信的现场感。海伦·麦克洛伊还特别钟爱战争这一现实主义题材。她有多部作品以战争为背景,融合侦探、间谍、追捕、动作等多种元素,展现出20世纪的时代风貌。典型的例子包括早期作品《月光下的男人》《妖怪市场》《恐慌》《跑掉的那一个》以及晚期作品《广义身体》《冒名者》《烟镜》。
现实主义侦探(无论是警察还是业余侦探)喜欢按照一定的程序破案。从勘察现场到搜集线索,从整理证言到审问疑犯,每一步都有章可循,有法可依。相比推理而言,他们更强调证据,尤其是实物证据,比如足印、鞋印、轮胎印、手印、烟头、烟灰、火柴、手帕……海伦·麦克洛伊的一些早期作品很明显属于这种“单线式”破案,比如中篇小说《无名线索》和长篇小说《妖怪市场》。物证在海伦·麦克洛伊的早期作品里占有很大比重,比如《月光下的男人》的打字机《无名线索》的黑色硬纸盘《谋杀提示》的凶刀《妖怪市场》的酒瓶和蜡烛印《恐慌》的非人类足迹,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至后期作品方才有所减少。
现实主义的侦探和嫌犯因剧情需要而经常繁忙移动,所以不在场证明便成了案情关键。海伦·麦克洛伊的很多早期作品,尤其是非系列作品,经常充斥着复杂的人物移动,比较典型的有《妖怪市场》《请勿打扰》《独行女》《未完成的犯罪》,但她从不刻意强调不在场证明。
从破案技术上来说,麦克洛伊的作品强调科学知识的运用,很明显是受到R·奥斯汀·弗里曼和亚瑟·瑞夫创立的“科学侦探”的影响。而其早期作品《死亡之舞》和《谋杀提示》都使用了“列表”这一辅助工具,那是弗里曼·威尔斯·克洛弗兹的最爱。
由以上几点可以看出,海伦·麦克洛伊的作品确实在很多方面带有现实主义的烙印。不过我们在后面亦将看到,麦克洛伊和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有所不同——她的作品覆盖面广,既涵盖了传统的侦探、间谍,又囊括了新潮的悬疑、惊悚,经常同时具备现实主义和直觉主义的双重特征,并附带她本人的创造性发挥。她的早期和晚期作品,系列和非系列作品,都存在较大的风格差异。总的来说,在欧美推理小说名家当中,海伦·麦克洛伊是极为多元,颇难归类的一员。这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是她的作品好看的地方。基于这些原因,我不提倡“一刀切”的分法,简单地把她归类至现实主义流派。
后人评价一位推理小说作家,最重要的是看他(她)对推理小说这种类型文学做出了哪些发展和创新。我认为,海伦·麦克洛伊对推理小说的最大贡献,就是创造出“心理侦探”这一崭新的侦探模式,对后世作家产生了深远影响。
关于心理学在推理小说中的应用,可以一直追溯到埃德加·爱伦·坡的《莫格街谋杀案》(不同的人对房间里的声音有自己的想象)和《失窃的信》(心理盲点),但那都是短篇作品,分量稍嫌不足,而且心理分析并非侦探的主要工具。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心理推理小说,恐怕要数C·戴利·金于1932年发表的《海上的庸人》。在该书中,作者将船上发生的一桩命案命名为“心理学家的谋杀案”,并独具匠心地安排四位心理学家对案情逐一进行推理。可惜的是C·戴利·金虽然本人是心理学家,却没有把这一模式发扬光大,而海伦·麦克洛伊却从1938年的《死亡之舞》开始,完整建立了“心理侦探”这个模式。
所谓“心理侦探”是相对“物质侦探”而言。传统意义上的古典推理热衷于收集指纹、烟头一类的物质线索,到了威灵医生这里,则更看重嫌疑人的话语、感觉、思想、行为等一系列看不见、摸不着的非物质线索。他身为心理医生,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能比常人更轻易地深入疑犯的内心世界,洞悉疑犯费心隐藏的秘密。在出道作《死亡之舞》中,作者借拜佐尔·威灵医生之口说出了下面这句话“每个罪犯都会留下心理学的指纹,他没办法戴上手套遮住它。”这既是威灵医生的出场宣言,也是他一贯的破案纲领。他经手的每件疑案,最后几乎都是按照这个指导方针找到罪犯的心理破绽。比如《死亡之舞》,凶手的一个下意识的不自然举动,就是威灵医生破解其动机的核心线索。《月光下的男人》中的凶手一句下意识的话,反映出他(她)对某人心怀仇恨。《致命的真相》和《谁的电话?》当中的凶手都是一句话不小心,暴露出自己的某种感官异于常人。《冒牌的拜佐尔·威灵》中威灵医生通过分析盲人对世界的感觉,得以解开奇怪的死亡留言。而最具代表性的心理线索,恐怕要数《谋杀提示》当中凶手的怪异行为。凶手为何两次闯入剧院附近的刀具店,却没有偷走任何东西,只是放走了笼子里的金丝雀?拜佐尔·威灵医生在最后给出了完美的心理学解释。
心理线索不只局限于人,还可以推广到动物。《分足先生》里鹦鹉转述的死亡留言,《恐慌》中狗的异常行为,都是动物留下的心理线索。此外,海伦·麦克洛伊还特别喜欢“涂鸦”这种线索。一般是受害者或者凶手在纸上留下奇怪的记号,含有某种隐晦的意义,一旦它得以破解,案情也就明晰了一大半。涂鸦本身是物质线索,但它反映的是受害者或凶手当时的思想,因此也可算是一种心理线索。《妖怪市场》中,死者生前留下的由饼和方块构成的神秘图形;《跑掉的那一个》中,由E、I、R三个字母组成的圆圈;短篇《飞来飞去的虫子》中,电话簿上的无形状涂鸦,都是典型的涂鸦线索。
和威灵医生锐利的心理洞察力相对,小说里的凶手也经常采用心理方面的诡计。最典型的是恐吓诡计,代表作有《犹在镜中》、《唱歌的钻石》、《时间的问题》。此外《分足先生》的心理密室和《烧毁》里凶手对狗的听觉操纵,也都属于心理诡计。
强调心理学的推理小说不少,但像海伦·麦克洛伊这样持续、稳定地采用心理线索和心理诡计的作家则不多见。这是她和传统推理小说的分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海伦·麦克洛伊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系列作品在古典推理小说中是独树一帜的。
海伦·麦克洛伊的很多案情解决需要用到生僻的科学知识。套用日系推理界一个时髦的词汇,就是“理系推理”。和某些日本作家纯粹炫学、可有可无的“理系推理”不同,海伦·麦克洛伊小说中的科学知识总是对案情解决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这一点作者自己很好地概括在短篇《飞来飞去的虫子》开篇的第一句话里:
拜佐尔·威灵医生经手的大多数谋杀案,核心线索往往是一条生僻的知识。
这方面的例子很多。比如《死亡之舞》中,作者讨论了毒药引起身体变热的科学依据;《月光下的男人》中,威灵医生通过某种金属的特殊化学性质,推断出死者生前从事的秘密的化学研究;《致命的真相》、《谁的电话?》和短篇《无辜的窃听》中,威灵医生都运用了关于人体感官的生僻知识;《谋杀提示》中的一条核心线索涉及某种特殊的疾病;非系列作品《恐慌》和《冒名者》中,作者相当专业地讨论了多种密码学算法;《三分之二只鬼》的知识竞赛涉及医学和文学的生僻知识,后来成为破案的关键线索;而《时间的问题》里,凶手的心理诡计,其科学基础干脆就是历史上一个有名的心理学实验。
身为一个女作家,海伦·麦克洛伊能在作品中运用这么多的科学知识,无疑难能可贵。和早年R·奥斯汀·弗里曼、亚瑟·瑞夫开创的“科学侦探”不同,拜佐尔·威灵医生从不使用奇怪的科学仪器(《月光下的男人》的测谎仪除外),也不把科学实验当成是一种常规的侦破手段,而只是用知识来进行推理,这一点非常接近我们即将阐述的直觉主义流派。
就欧美古典推理小说而言,和“现实主义”相对的流派是“直觉主义”(intuitionist)。直觉主义强调侦探的天才推理,而不是办案程序和物质证据。这一流派的代表作家是黄金时期的“三巨头”:阿加莎·克里斯蒂、约翰·狄克森·卡尔、埃勒里·奎因。古典推理小说作家或多或少总会受到这三巨头的影响,海伦·麦克洛伊同样不能例外。譬如《谁的电话?》当中的一条核心推理,就和克里斯蒂的短篇小说《巧克力糖盒》如出一辙;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海伦·麦克洛伊在《埃勒里·奎因神秘杂志》发表了不下十四部中短篇小说,她直白流畅的叙事风格颇似奎因;而《冒牌的拜佐尔·威灵》题献卡尔夫妇,则表明她和卡尔过往甚密。
直觉主义流派的一个标志性产物是“不可能犯罪”,意指那些表面上看来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的罪案,比如凶手从密闭的房间里消失。“不可能犯罪”小说的解谜趣味不只在于找出谁是凶手,更在于破解凶手的作案手法。海伦·麦克洛伊有多部作品涉及不可能犯罪,兹列举如下。
●《死亡之舞》(1938)——死者在大雪天中暑身亡。两个人喝下同一杯毒药,一人死亡,另一人却安然无恙。
●《跑掉的那一个》(1945)——密室杀人。
●《穿镜而过》(1948)——分身(doppelgänger,指一人同时在多个地点出现)、无伤痕杀人。
●《未完成的犯罪》(1954)——不可能盗窃。
●《恐惧的背后》(1967)——密室盗窃。
●《分足先生》(1968)——吵闹鬼(poltergeist,传说中发出声响,把家具弄乱的小鬼)、监视下的密室杀人。
●《时间的问题》(1971)——密室中的惊吓杀人。
此外《谁的电话?》也讨论了“吵闹鬼”这一超自然主题。《月光下的男人》里消失的子弹《恐慌》里的非人类足迹亦可算做边缘化的不可能犯罪。
海伦·麦克洛伊的密室不可能犯罪大体可分“机械密室”(凶手通过某种机械装置制造出密室)和“心理密室”(凶手通过某种心理诡计使人产生密室的错觉)两类,其中心理密室比机械密室更加出色,尤以《犹在镜中》和《分足先生》为然。这两部小说都是公认的不可能犯罪杰作,均以古老传说为基础(“分身”和“吵闹鬼”),故事中渗透着浓郁的超自然气氛,到最后所有看似不可能发生的现象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就这一特征而言,海伦·麦克洛伊可谓是继承和发扬了卡尔的风格。而《分足先生》的“暴风雪山庄”设置(直觉主义的一种固有模式,指案情发生在与外界隔离的场所,凶手范围限定)也表现出海伦·麦克洛伊和直觉主义流派的紧密联系。
海伦·麦克洛伊写作生涯的晚期,逐渐脱离传统的推理小说,改而创作心理悬疑。身为女性作家,她擅长在作品中刻画女性心理,尤擅描写女性独处时那种焦虑、惶恐的心情。她笔下的女主人公经常一个人在空旷的大房子里过夜,夜里听到奇怪的声音,引发一系列心理活动。这样的例子包括《请勿打扰》《恐慌》《独行女》《未完成的犯罪》《恐惧的背后》和《梦游人》。这种“空宅孤女”的设置,似乎源自美国女作家玛丽·罗伯茨·莱因哈特。
综上所述,海伦·麦克洛伊的作品在欧美侦探文学中具有其独特的历史地位。她以严密的逻辑为基础,广博的学识为底蕴,塑造出“心理侦探”这一前所未有的侦探模式,为侦探小说的发展和创新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也使她成为继范·达因和艾勒里·奎因之后,美国本格推理的又一座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