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望向自己的眼色中,木兰花看出这个少年对自己十分有好感。但是谷家驹分明是十分郑重的人,如今双方还是在敌对的状态之中,是以他对于木兰花“成为朋友”的建议,并不立即就回答,只是以沉默来表示他心中的考虑。
木兰花又谅解地笑了一下,他们一起来到了谷老爷子的面前。谷老爷子用十分严峻的眼光,望着木兰花,冷冷地道:“请坐。”
木兰花也感到气氛十分紧张,谷老爷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以前是听人讲起过的。要形容谷老爷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因为他身份太复杂,而他的事迹,也太多姿多采了。但是称他为一个十足传奇性的人物,那是绝不会有错的。
木兰花坐了下来,谷老爷子望着前面,但是却轻轻地在地上顿着他手中那根拐杖,过了片刻,才听得他道:“我手中的这根拐杖,可以令得你骨肉化灰,你信不信?”他的话是一字一顿讲出来的,由于他讲话的时候,根本不看木兰花,因之他的话听来更令人觉得阴森。
“我相信。”木兰花顿了一顿之后才说。
“那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我只是说我相信,”木兰花镇定地道:“但是我没有说我害怕。谷老爷子,你能不能消除你我之间的敌意,开诚布公地谈谈好么?”
谷老爷子缓缓地转过头来,望着木兰花。
当他的眼光才一和木兰花的眼光接触之际,他的脸上现出一丝混合着惊讶和佩服的神气,但是却一闪即逝,紧接着,他的脸容,又像是用岩石雕出来的那样地冷峻了。
“没有什么好谈的。”谷老爷子固执地摇摇头,“事情的发展,竟会出了两条人命,也颇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是你如果相信我的话,那么便是柯一梦杀死的是一个该死的歹人,一个杀人凶手!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再有别的事发生了。警方大可通缉我们,我们离开本市好了……”
当谷老爷子讲到“离开本市”之际,他抬头向上,不但语音十分悲切,而且,脸色黯然,双手放在杖上,下拄着手背,一句话也不说。
木兰花心中暗暗在奇怪:像谷老爷子这样的一个人,是应该过惯了四海为家的日子的,何以他对本市,竟会特别留连?
何以他在提到离开本市之际,神色黯然?
木兰花只是将这两个问题,在心中略想了一想,便缓缓地道:“可是,博物院中,第三件凶案,又已经发生了!”
木兰花的话,讲得缓慢而低声。
然而因她的话所引起的反应,却是令人震鹜的,谷老爷子陡地转过身来,声如洪钟地斥道:“胡说,纯粹是胡说八道。”
木兰花“霍”地站了起来。“我是刚接到的消息,一接到消息,我就来看你,这就是为什么我去而复回的原因,凶案的详细情形我还不知道,但是你可肯和我一起到博物院去一次么?”
“不能!”谷老爷子断然拒绝。
“为什么?”木兰花紧紧追问。
“我当然有原因,因为我不想和一个人再见面,所以我不到博物院去,而且我也根本不信博物院中会有第三件凶案发生!”
“谷老先生,”木兰花的身子向后退了一步,“你这样的态度,不是太固执了一些么,这对你是绝对没有帮助的。”
“我不要什么人对我帮助!”谷老爷子陡地一顿手杖,站了起来,他才一站起,杖尖在地土,轻轻地连顿了七下。
那七下动作,连贯而快疾。
而他每顿一下,杖尖之上,便有一丝银白色的光芒,闪了一闪,破空而去,七下过处,开始有麻雀自半空中跌了下来。一只,两只,三只……不多不少,恰好是七只,落在地上。那些麻雀的身上,都有着一枚长约两寸的银针,贯穿着颈部。
“银针用来杀麻雀,那太可惜了”谷老爷子冷冷地道:“它上面所含的毒质,可以使一头犀牛四脚朝天的死去!”
木兰花望着刚才还在电线土吱吱喳喳吵叫的麻雀,想起刚才谷老爷子在顿杖之际,几乎连头也未曾向上抬起来看一下。
“民间有的是身怀绝技之人!”木兰花又想起她几个授业恩师的话来,无论是中国武术的传授者,冲绳空手道大师,日本柔术名家,都曾经这样告诫过她:“切莫以为自己的技艺已经登峰造极了,极可能一个筋斗,栽在你日日见面的龙钟老妇人手下!”
木兰花从来也未曾轻视过这几句告诫。
而这时,她更感到那几句告诚之中,实是含着极大的道理的。谷老爷子的这手绝艺,使得木兰花不能不极之佩服。
因为她想到,若是她用她自已的方法来弹射麻雀的话,那么在那样短的时间中,她至多射下五只麻雀来而已,由此可知谷老爷子宝刀未老!
她又抬起头来,向谷老爷子望去,谷老爷子也正看看她冷冷地道:“你可以罢手了,是不是?”
木兰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指着地上的那些死麻雀,顺着她手指所指,自她的衣袖之中,突然传出了一阵轻微的“拍拍”声。
随着每一下“拍”地一声,就有一小粒米粒大小的钢珠,射了出来,射在麻雀颈上银针之上。那小钢珠射中了银针之后,便发出了极其清脆悦耳,也十分轻微的“叮”地一声响,钢珠撞击的力量,令得银针穿出了雀颈,落在地上,而钢珠也滚进阴沟去了。
“既然这些银针上的剧毒是如此厉害,”木兰花缓缓道:“谷老爷子,你还是将它收回去来得好些,免得害了别人。谷老爷子的这一手绝艺,使我十分佩服,但是要用来威胁我,那却还是不成功的,谷老爷子,你怕还不知道我的脾气。”
谷老爷子望了木兰花半晌,突然笑了起来。
他一面笑,一面道:“妤!好!家驹,你看到了没有,你有什么感想,你不妨直接说,别怕爷爷会来责骂你的。”
谷家驹似乎心中早有了答案,谷老爷子一问,他立时便道:“我十分佩服穆小姐的勇敢,爷爷,你是吓不倒她的。”
谷老爷子伸手在谷家驹的头顶之上抚摸着,道:“不错,不但我吓不倒她,只怕世上没有什么人可以吓得倒她的了。”
谷家驹望着木兰花,做了一个鬼脸,木兰花笑了起来,道:“谷老爷子,你的话给我以极高的鼓励,可是博物院中的凶案──”
“好,”不等木兰花讲完,谷老爷子便挥着手,打断了她的话头,“我将其中的经过,简略地和你说一说,我们一面走一面说吧!”
他踏前一步,杖尖在地上点了几点,那七枚银针被吸进了杖中,他又拄着杖,向前走去,谷家驹和木兰花两人,跟在后面。
谷老爷子向前走了开去之后,面色便十分凝重,一句话也不说,木兰花也不去催他,因为她知道事情一定极之不简单。
她趁这个时候,将自己所知道谷老爷子的零碎事迹,在脑中略为整理了一下,谷老爷子的真名叫什么,恐怕没有人知道了。
他原来是一个大帮会的首领,但他本身是一个学问广博得令人难以相信的人。在战前,他在国际海洋学会主编的会刊之上,所发表的几篇有关“西太平洋骨螺科研究”,“头足纲软体动物进化之研究”等论文,令国际注目,而也是研究海洋生物学的日本裕仁天皇,曾与他书信来往,并曾邀他前往日本。那是在日本侵华战争前夕的事。
日本侵华,中国全民抗战,据说他曾远渡东瀛,谋刺日本天皇,但是未曾成功,他回到中国,便组织了一支游击队。
这支游击象的人数并不多,但是每一个人却全是百中挑一的好手,他们活动在闽粤边界,令得侵华日军,遭到了极大的损失。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他却绝不居功,而且也不再从事帮会活动了。木兰花记得他还曾写过一本小册子,论述帮会组织,是在不健全政治之下的畸形产物,是极其不足为训的。
自那以后,似乎便没有什么人再见过这个奇人了。
木兰花这时,零零碎碎想到的一些,都是荦荦大者,还有许多细小的,传奇性的传说,木兰花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了。
就在谷老爷子抬起头来,准备开口讲话的时候,木兰花的心中,突然一动,又想起了谷老爷子早年,曾经以探险家的身份,到过许多地方。
这是不是和目前博物院中的凶案有关呢?
木兰花并没有想下去,因为这时,谷老爷子既然已答应将一切都简略地告诉她,那么自然是言出必践,她也不必去多伤脑筋的了。
“唉,”谷老爷予还未曾开口,便先叹了一口气,“全是为了这小子的伯父,”当他说到“这小子”的时候,指了指谷家驹。
木兰花的心中莫明其妙。
谷家驹的伯父,当然就是谷老爷子的儿子了,何以事倩又与另一个人有关哩?
“在日本鬼子侵略的时候,”谷老爷子的声音十分激动,“我组织了一支游击队,一共有队员六十个人,这小子的伯父,也是其中之一,我们行事十分小心,事先是绝不会泄漏秘密,但是有一次,秘密居然泄露了,我们牺牲了十个队员。”
“他们十个人全是最好的年轻人,他们……”
谷老爷子难过地摇了摇头,又长叹了一声。
“那当然是队中出了奸细,于是我进行彻查,有一个队员力指这小子的伯父,在事先曾经神秘地离开过基地,到镇市去一次──”
木兰花的面色也因紧张而变得发白了。
她绝不能想像像谷老爷子这样的一个人,竟会有一个叛徒儿子。但如果是的话,谷老爷子一定会大义灭亲,绝不留情的!
她低声道:“不会吧,不会的吧。”
“不,他承认了。”谷老爷子沉痛地说:“镇上是有着日军驻扎的,而破坏了我们行事的日军,正是驻在镇土的部队!”
谷老爷子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他面上的肌肉,在起着轻彻的抖动,那自然是因为他的心中十分难过和激动的原故。
“而且,他讲不出为什么要到镇上去的理由,接着,我们在镇上日军总部工作的内线,又派人来送讯,说是那一天,曾看到他在日军总部之中,受日本军官的招待。”谷老爷子的声音越来越乾涩,“虽然他竭力否认卖国,但是在当时的情形下,你能怎样处置?”
木兰花不出声,谁都可以知道在当时战时,在对敌斗争如此尖锐的情形之下,是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采取的。
谷老爷子又昂起了头,道:“我思想斗争了一夜,我想通知他逃跑,想解散游击队,从此隐名埋姓,以保存他的性命。但是我却没有做,他被以军法处死──在所有的队员之前,当作一个卖国贼一样地死去,我……我只有两个儿子,家驹的父亲一直在外国,他……可以说是我……”
谷老爷子语音哽咽,再也难以讲得下去。
他们又默默向前走出了很远,谷老爷子才又道:“当时,为了维系军心,为了重创日本鬼子,所以我不得不这样做,但是我的心中,却绝不相信我的儿子会是卖国贼,我在暗中进行调查,但是却又一点结果也没有,事情一直耽搁了下来。”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我已心灰意懒,因之到外国去住了几年,但是我仍然没有忘记这件事,我托柯一梦和另一个叫陈三的继续留意这件事,他们全是我最相信的人。去年,我接到两人的来信,说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中,陈三探到了这件事的真相。”
谷老爷子紧紧地抓着拳头,从口中迸出了这一句话来:“我的儿子是冤枉的,他受了人的陷害,陷害他的人是真正的卖国贼,于是我赶回本市来。”
木兰花已经听出,谷老爷子所叙述的旧事之中,每一句话,都是渗揉血和泪的。可是木兰花仍然十分不明白,因为谷老爷子似乎仍未讲到正题。
谷老爷子深吸了一口气,道:“陷害他的人叫赵进,本来也是游击队中的一员,他是博物室凶案中的死者之一!”
“那么陈三便是──”木兰花有点明白了。
“陈三就是那个聋哑人。”谷老爷子沉声道:“他受了伤,又生了一场大病,赵进完全认不出他来了,两人在同一处工作,但是却不说什么,有一天,赵进吃醉了酒,这才给陈三听到,他在自言自语,说我是一个蠢人,竟杀了自己的儿子,又说他那一次,领到了一大笔赏金,可惜近年来花天酒地,已经用光了,只可惜陈三虽然不是真的聋子,但却真是哑了,他不能向赵进逼问,只能将事情通知柯一梦。”
“柯一梦立时打了急电给我,我起程回来,可是陈三却已被赵进发现了,他又遭了赵进的毒手,柯一梦迟到了一步,愤而将赵进杀死──那时,我还在飞机上,赵进一死,当年的情形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了,这是十分可惜的。但我总算知道了我并没有一个卖国贼的儿子,为了请警方不要在这件事上多费脑筋,所以我才对高翔、秀珍以及张院长有不礼貌的行动,张院长……他其实是一个十分卑劣的小人!”
谷老爷子的叙述之中,忽然加进了这样一句话,这不禁令得木兰花为之错愕不已,谷老爷子似乎也不想多说下去,勉强一笑,道:“你说,赵进是不是该死呢?”
木兰花舒了一口气,道:“当然,这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只可惜柯一梦太过鲁莽了一些,要不然,一定可以向赵进逼问出当年陷害令郎的真相的了。”
“是的。”谷老爷子点头同意。
“照这样的情形来看,”木兰花又想了一想,才道:“我的确应该劝高翔,不要使警方再管这件事了,应该将之列为悬案。”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感谢你。”
“可是──”木兰花又道:“如果事情并不如此之简单呢?”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发生新的变化的可能。”谷老爷子立即回答,“我儿子被冤屈地当卖国贼处死之后,他的骨灰我一直带着,我后来是将他葬在本市近郊的,现在我要去向他说:一切都过去了,木小姐,我们也应该再见了。”
木兰花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终于未曾讲出来。
她望着谷老爷子和谷家驹两人,沿着马路,渐渐地远去,她好几次想要将他们两人叫住,再问谷老爷子几句话的。但是她终于忍住了未曾出声。
她呆了不多久,便信步踱进了附近一家十分幽静的咖啡室,要了一杯黑咖啡,用铜匙慢慢地搅着糖,她正在出神地思索着。木兰花所首先考虑的,是谷老爷子告诉她的故事,究竟是不是可靠。这一点,木兰花想了没有多久,便确定是可靠的。
因为谷老爷子在传说中,是个极其正直的人,木兰花和他见了两次之后,印象也是如此,再加上谷老爷子讲述这件事情时沉痛的神倩,处处都表示他向木兰花说的是真话,他的话,是完全可以相信,绝对不是随意捏造出来的。
木兰花肯定了这一点之后,觉得问题更难以明白了。如果博物院中的凶案,正如谷老爷子所说,是赵进杀了陈三,而柯一梦又杀了赵进的话,那么那幅织锦呢?又是怎么一回事?
光是织锦不见了,事情或许还不值得研究,但事实上,却是档案室中,有关这幅织锦的资料,也一起不见了。这便大大值得研究。
然而,在谷老爷子的话中,却找不到一点可供研究这件事的资料。而且,还有一件最令人难以解释的事情,那便是:穆秀珍发现了赵进的尸体之后,她和一个博物院中的职员,曾经看到过陈三!木兰花直到如今,还是肯定那是一个人化装成陈三的模样的。那么,这个化装成陈三的是什么人呢?
木兰花隐约觉得,这个人似乎是全案的关键。
只要弄清了这个人是谁,整件事便可迎刃而解了。但是如今令人所不解的是,根据谷老爷子的叙述,是绝不应该有这个假扮陈三的人存在的。
当然,柯一梦可以在杀了赵进之后,再假扮陈三的,但是这里又有了两个问题:一个是柯一梦的目的何在?其二是柯一梦的身量很高,要他去假扮陈三,无论面部的化装何等巧妙,却是会轻而易举地给人看出来的,那个假扮陈三的人不是柯一梦。
木兰花呷了一日浓浓的咖啡,她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曾经经历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是像这样一个疑团接着一个疑团,令得人似乎瞎子在迷魂阵中摸索一样,以为有了些头绪,但是结果却又堕入了更深的疑阵之中,那却是不多见的。
木兰花正在深思着,突然,咖啡室的门被推了开来。这家咖啡室的生意十分清淡,是以有人一推门进来,也引起了木兰花的注意,木兰花不经意地抬起头,向门口看了一眼。
然而一看之下,她却为之一怔。
推门进来的人,竟是柯一梦!
从柯一梦的脸色,和他急匆匆的步伐看来,可以知道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变故。他一进来,便在柜面上拿了电话。
木兰花的座位在咖啡室的里面,而咖啡室中的光线,又是十分黑暗,她是不怕柯一梦会发现她的,她一见柯一梦拿起了电话,便连忙自口袋中取出了一只如同打火机也似的东西,放在桌面上,那东西有一只耳机,可以塞在耳中的。
那是超小型偷听仪,可以听到在一百公呎之内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声音。而且其中还有极其精巧的录音设备,可以在因为环境太吵闹时,将声音记录下来,慢慢地去研究细听,木兰花塞上了耳机,也拨动了录音机的钮掣,使之开始工作。
然而她的动作却慢了一步,当她塞上耳机的时候,柯一梦已拨完了电话号码了,微声波扩大装置的录音机,未能将柯一梦拨动电话键盘转动的声音记录下来。
要不然,木兰花是可以轻而易举地知道他的电话是打给什么人的了。这时,她只听得柯一梦低沉的声音在问:“怎么一回事?”
和柯一梦在讲话的那个人讲了些什么,木兰花自然无法听得到,但是她却可想而知,那边的人,一定在嫌他大惊小怪。
因为柯一梦立时道:“还说我大惊小怪,高翔带了一大批警员来捉我,如果不是我见机,我几乎被他逮住了,你究竟又闹了些什么事?”
等到木兰花听到了柯一梦的这几句话时,她全身的神经,都为之紧张了起来!高翔去抓柯一梦?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博物院中新发生的案子十分严重了!过了片刻,又听得柯一梦道:““那你也做得太过份些了,我们怎么会面?今天晚上九点钟,在老地方?好的,你可得准时到,本来,咱们将老家伙骗过去,就可以没有事情了,你却又来节外生枝,看你有什么办法来只手遮天!”
柯一梦一讲完,便放下了电话匆匆向外走去。
木兰花几乎来不及思索,连忙放了一张钞票在桌上,也跟了出去,当她推开咖啡室门的时候,看到柯一梦正转过街角。木兰花没有时间来易容化装,她只好小心从事,采取较远的距离,跟了上去,她的脑中,更是紊乱到了极点!
她脑中新的紊乱,是柯一梦的那个电话带给她的。柯一梦是在和谁通电话?
柯一梦说:将老家伙骗过去,就可以没有事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所谓“老家伙”又是什么人,难道是谷老爷子?
木兰花虽然竭力想替心中的无数疑问找出一个答案来,但是她却始终不得要领,她想先和高翔通一个电话,问问他博物院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却抽不出时间来,因为她需要紧紧地钉着柯一梦,疑团虽然仍包围着她,但如今,她总可以肯定一件事:柯一梦在这件事中,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而那个和他约了今晚九时,在“老地方”见面的那个人,可能更加重要,木兰花是万万不能够错过这个好机会的。
天色慢慢地黑了下来,霓虹灯已发出了诱人的彩色。柯一梦似乎只为打发时间,而毫无目的地在走着,他甚至进了一个电影院。
但是当木兰花也购票入座,在黑暗中找到了他的时候,却发现他正在打瞌睡。木兰花耐着性子等着,到八时三十分,柯一梦不等电影终场,便走出了电影院。
木兰花在电影院中,已进行了最简单程度的化装。当然,她随身所带的东西,不可能进行巧夺天工的易容,但是都也使得她变成了一个扁脸斜口,看来带着几分邪气,不像是正经人的女郎了。
在夜晚,如果不是近,是很难看出那便是经过了化装的木兰花的。
既然经过了化装,木兰花就算离得柯一梦近一些,柯一梦也不会觉得了,离开电影院之后十分钟,柯一梦来到了一间大酒店的大堂中。
那是一座本市十分知名的酒店,它以高和豪华着名,柯一梦进入电梯,木兰花大着胆子跟了进去,柯一梦并未曾对她特别注意。
一进电梯,木兰花便听得柯一梦对电梯司机道:“顶楼。”
木兰花则沉声道:“十三楼。”
电梯中还有一对肥胖的外国夫妇,四个人之间,自然谁也不说话。木兰花的心中十分紧张,因为她和她所跟踪的人,隔得如此之近!
这座酒店一共是十五楼,木兰花之所以说她要上十三楼,只是避免柯一梦的起疑,十三楼和顶楼,只不过两层之隔。她可以在出了电梯之后,轻而易举地赶上顶楼去的!
电梯迅速地向上升着,在九楼,那一双外国夫妇,走了出去。电梯之中等于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木兰花踏前一步,先站到电梯门口。
这样,表示她就要出电梯去,而且她还可以背对着柯一梦,那样当然更不容易为柯一梦觉察。到了十三楼,木兰花跨出了电梯。
她在电梯的门口,略站了一站。
她站一站的目的,只不过是在阻延时间,等候电梯门关上,而她一听到了电梯门关上的声音,她立时以极快的速度,向楼梯上冲去,她冲上了两层,到了顶楼,在她刚到顶楼之际,便听到了电梯门开动的声音,木兰花身子一侧,贴墙而立。
只见柯一梦从电梯中跨了出来,他也在电梯门口,略停了一停,木兰花看到他的神态,似乎相当紧张,他停了没有多久,竟向楼梯口走来。
这是木兰花所绝对意料不到的,她正躲在楼梯口上,她以为柯一梦既然到这里来,是来会晤一个人的,那么他当然应该在顶楼的某一间房间之中,和那人相会,何以会向楼梯口走来?莫非自己的跟踪功夫,竟如此拙劣,早已被他发现了么?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木兰花实是没有多作考虑的余地,她连忙向下跃去,跃下了五六级楼梯,藉着楼梯转角处的阴暗,隐藏了起来。
柯一梦来到了楼梯口子上,又停了一停。
木兰花屏气静息,注意着他的动作,只见他抬头向上望了一眼,沿着楼梯,向上走去。刹耶之间,木兰花明白了,她知道柯一梦和那人约会的“老地方”,并不是这里豪华酒店的一间房间,而是这座酒店顶楼之上的大天台!
木兰花一想通了这一点,便知道自己的跟踪,绝未被人发现,她抬头向上望去,只见柯一梦已来到了通向天台的门前,他正以一柄钥匙在开着门,门几乎立即应手而开,木兰花看到柯一梦走了进去,又顺手将门关上,木兰花看看手表,是八时五十五分。
离开约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
那另一个人是不是已经到了呢?
木兰花决定继续等着。因为那另一个人可能还没有来,那么自己如今所在的是有利地位,可以将这个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木兰花已经料定这个人是这件怪事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只要能够见到这角色的话,那么一连串的怪事,便可能有答案了。
就算那另一个人,早已在天台上等着柯一梦,那也不要紧的,他们的会面,不会那么快便结束,一到九点,自己再可以上天台去察看究竟的。
时间慢慢地过去,楼梯上十分寂静,也十分阴暗。
木兰花本就是为了一件十分神秘的事情来的,这时的气氛,也令得她觉得不寻常,她想考一考自己的智力,想在那人还未曾出现之前,想出那是什么人来。
然而,木兰花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她耐着性子等着,很快地,五分钟过去了,她腕上的手表正是九时正,木兰花仍末曾看到有任何人上天台去,但是就在这时唳,她却隐隐听得天台之上,传来了一下十分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十分黯哑,也相当凄厉,听来像是一个人,正在张口呼叫,但是却又突然被人紧扼喉咙一样。
木兰花猛地吃了一惊,身形快捷得像猫一样,向上面窜了上去,天台的门,只不过是虚掩着,木兰花一伸手,就推开了门。
门才一推开,眼前的情形,就令得木兰花呆住了。
天台上面,竖立着巨大的霓虹灯招牌,浓烈的颜色,照得天台上色彩纷呈,紫色、红色、绿色、黄色的光影交织着,使得整个天台,变成了一个奇异的,充满着诡异色彩的地方,又像是童话中的境界,也像是古代魔术的工作室。
而就在那充满魔幻色彩的天台之上,一个颀长的人影,正在摆着手,发出那种沉重而凄厉的声音,身子也在颤动着,看来像是在跳新式的热舞。
但是他当然不是在跳舞。
木兰花才一推开门,那人便抬起头,向木兰花望了过来,他的身子,恰好在一片绿色光芒的笼罩之下,所以当他抬头向木兰花看来之际,他的面上一片惨碧色,他的两只眼睛,睁得如此之大,以致看来像是眼珠随时可以脱离眼眶一样。
而他的口,则像离了水的鱼儿一样地张翕着。
这个人整个神情,说不出来的可怖,他简直已不像是一个人,他的样子,连得一向胆大的木兰花,也不禁为之陡地一怔。
但木兰花立即看出,那人是柯一梦。
木兰花更看出,柯一梦遭到了意外。
木兰花立即向前奔去。
她奔到了离柯一梦还有五六码远近的时候,鼻端便闻到了一股异样的气味,那是氰化物独有的杏仁油味道,木兰花更可以料到,柯一梦是中了毒!
柯一梦当然不会是自杀的,他来到这里,是约了一个人,而他在事前,还曾和这个人通过电话,在电话中,他责备那人“弄坏了”事情。
即便是再没有推理能力的人,也可能推断出,柯一梦中毒,正是那个他要约见那人所下的毒手,那人是早在天台上等着柯一梦的了!
木兰花这时候,已没有时间去后悔,为什么自己不在柯一梦一上天台的时候,便立即跟了上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柯一梦便不会遭毒手了。
木兰花连忙再跨一步,将柯一梦扶了起来。
柯一梦望着木兰花,喉间继续发出那种声音,他似乎认出了木兰花,但是他中毒已深,氰化物又是最毒的毒物,他已经丧失了讲话的能力。
他只是勉强扬起手来,向天台的一角一指了一指。
木兰花随即循他所指看去,只见天台的边缘之上,有着一只铁钩,那铁钩在略略地移勋着,木兰花一看到这情形,便立即想到,那铁钩是连着一道绳子的,而绳子上正有人在攀悬,所以钩在天台石栏上的铁钩,才会在颤动着的。
木兰花连忙放下了柯一梦,一个箭步,向前窜了出去,她到了石栏之旁,向下看去,果然如她所料,有一个人,已沿着一条绳索在向下落去,那人的下半身,已经进了十五楼一间房间的窗子,但是上半身都还露在窗外,正准备潜进去。
木兰花陡地叫道:“喂,你!”
那人的身子猛地一震,连忙抬起头来。
那人一抬起头来,便和木兰花打了一个照面。
木兰花在天台的石栏上俯身下望,而那人则在十五楼的窗口上抬头向上望来,两人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十英呎的。
木兰花可以将那个人的脸面,看得十分清楚。
那是一个丑得难以形容的汉子。
而木兰花在一瞥之间,便立即肯定,那人就是博物院中的聋哑人陈三──当然他只是化装成为陈三的一个人,也就是这一连串神秘事件的主角!
木兰花一扬手,道:“别动!”
可是那神秘怪人,却向木兰花咧嘴一笑,身子向下一滑,已滑进窗口去了,木兰花自衣袖之中,射出了几枚小针──那些小针中,含有强烈的麻醉剂,使得被射中的人,在半分钟之内便昏迷不醒,至少要半小时,方能够略有知觉。
然而,木兰花那几枚小针,显然都未曾射中那人!
因为那人滑进了窗子之后,那段连着铁钩的绳索,突然扬了起来,脱离了天台的石栏,那当然是不给木兰花以追踪的机会。
然而木兰花却就在此际,毫不犹豫地跨过了石栏!
在石栏之外,只有五呎宽的一道石檐,可以勉强站住身子,而在那五呎之外,便是接近两百呎的地面,人若是跌了下去,那实是不堪设想的!
但是,木兰花胆大包天,她在石檐上略站了一站,立即身形一矮,又向下滑了下去,当她身子下滑之际,她双手已抓住了石檐,那样一来,她的双足,已经可以构到刚才那神秘人物滑进去的窗子。窗子已经被关上了,木兰花足尖碰到的是玻璃。
接下来的,是最危险的一个动作了。
木兰花双足在玻璃上猛地一蹬,“哔啦”一声响,玻璃被她镶着铁尖的鞋子蹬碎了,木兰花整个人,也就着那一蹬之势,在玻璃的破洞之中,穿身而过,她的身子在穿过玻璃碎洞之际,并没有受伤,只不过衣服被撕破了好几处。
她穿过了窗子,人已到了房间中,她立时就地一滚,滚开了几步──她几乎是在锋利的碎玻璃上滚过去的,但是她却并没有受伤,那全是她对全身肌肉控制得宜的原故。
在夜总会中,我们时常可以看到一种杂技表演的人,赤着双足,自高处跃下,跃在一堆碎玻璃上,而他的双足可以安然无损。印度的苦行僧,可以睡在钉床之上,这也全是对肌肉控制得宜的原故。
木兰花滚出五六呎,到了一张沙发的后面。
她沉声道:“好了,你逃不走了。”
房间中十分黑暗,天台上的灯光,只有一小部份射了进来,却并不能使人看清东西,木兰花叫了一遍,没有人回答。
她估计自己和那神秘人物,先后从窗中进房间来,前后相差,至多也不过一分钟而已,难遗那神秘人物已经夺门而走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这个神秘人物,有什么时间来卸下他的化装呢?他总不能用这种可怖的样子来租这间房间的,当然他也不能用那种可怖的样子离去,因为那太受人注目了。
木兰花正在想着,突然,房门“蓬”地一声响,被人一脚踹了开来,走廊中的灯光,立时射进了房中,这是一间陈设得十分华丽的套房。
在房门口,站着两个男子。
那两个男子站立的姿势,便给人以身手矫捷的感觉,他们的手中都握着枪,同时喝道:“快举起双手,放弃抵抗!”
虽然背着光,但是木兰花还可以看到,那两个男子中,左面的那个,是她所认识的,那人叫梁光,是一个私家侦探。
梁光会在这时候出现,当然他是受雇于这家大酒店的私家侦探了,而他之所以会踹开了房门,当然是有人去通知他,房间内有了“盗贼”的原故,而那个通知他的人,自然就是先木兰花进房一步,并且立即离开了房间的那个神秘人了!
但他不但立即离去,而且还去报告了酒店的侦探这一点,这个神秘人物行事之镇定,当也可见一斑!
木兰花知道,那神秘人物一定已走远了,自己如今可做的事,只是从酒店方面,多了解一下那神秘人物的外貌行动了。
木兰花并不是容易被失败压倒的人,这时,她无疑地是失败在那个神秘人物之手了,因为她早已知道柯一梦会和一个神秘人物会面,她又一直跟踪着柯一梦,而这个神秘人物还是对柯一梦下了毒手,而且,木兰花虽然见到了那人一眼,却仍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不过肯定了那人是扮成聋哑人陈三的样子而已。
木兰花略想了一想,便从沙发后面站了起来。
“别动!”她才一站起,门口两个男子便齐声呼喝。
“梁光”木兰花笑道:“那么凶作什么?”
左边的那个男子,震了一下,立时向前踏了一步,“拍”地着了灯,木兰花也已笑着向前走去,道:“不认得我了么?”
“这……是怎么一回事?”梁光的面上,充满了疑惑。
“一时之间,也难以和你讲得明白,你先说,你们两个人冲进来,是做什么的?”木兰花又坐了下来,仰着头问他们。
“这里的住客报案,说是有人越窗而入。”
“他是什么样的人?”
“是一个中年人,面且黝黑,身子并不十分高大。”
“他在那?”
“他就在走廊中──”梁光刚讲了一句,在他身边的另一个男子,已突然叫了起来,道:“他不见了,他已经不在了。”
“好了。”木兰花站了起来,她已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她只是吩咐梁光:“天台上有一具尸体,杀人凶手就是这间房间的住客──那可能是他近几天来的第四次谋杀了。你在这房间中搜集指纹,再将旅客登记簿中那人的签名交给警方,是你通知警方,还是我通知?”
“我来通知好了!”梁光听了木兰花的话之后,不免慌了手脚。
木兰花出了房间,走到了电梯门口。
不一会,电梯便到了,木兰花跨进了电梯,就向电梯司机问道:“刚才可是有一个面日黝黑的中年人下楼去?”
“是的,他还叫我带到酒店的安全部去投诉,”电梯司机笑了笑,“看来他很神经质,说是有人从窗中爬进了他的屋子!”
木兰花苦笑了一下。电梯司机的判断,当然是大错而特错的。那人非但不神经质,而且还镇定得出奇,他自己刚在酒店的天台中干了一件凶案,却还向酒店的保安人员去投诉,在他的房间之中,有了“越窗而进的窃贼”!梁光和电梯司机的描述,都说这人是一个“面目黝黑”的中年人。
但木兰花知道这是靠不住的,她已知道那神秘人物,一定是用一种玻璃纤维的面具,来改变自己容貌的,那比化装快捷得多。
但是一个人的容貌,可以藉着科学的工具而得到暂时的改变,一个人的声音要令之改变,却又不是容易做得到的事。
只可惜电梯司机和梁光,他们对那个“面目黝黑的中年人”,根本没有丝毫的怀疑,是以那中年人的声音究竟是怎样的,他们也根本记不起来了。
木兰花一面沉思着,一面走出了酒店。
她的心情十分沉重,这一连串的怪事之中,有一个人在主谋,找到了这个人,一连串的事情,便可以迎刃而解了,这个人,已和她有了见面的机会,可是终于被他溜走了。若不是酒店的侦探,恰好是自己所识的梁光,那还得费一番手脚,才能脱身哩!
木兰花沿着马路,踽踽地走着。她又将所有的事,从头至尾地想了一遍,当然,她也将谷老爷子的话,又细想了一次。
她发现在谷老爷子的叙述之中,完全未曾提到那一幅失了踪的织锦。本来,自己也以为那幅织锦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但如今事情越来越是扑朔迷离,在已经发现的一些线索之中,难以寻得出解决怪事的可能来,那只有再重新考虑本来不值得考虑的事情了。
谷老爷子是刚从外国回来的,而谷老爷子将调查他儿子叛国的一事,嘱托了柯一梦和陈三两人。如果说,柯一梦,或是陈三,要欺骗谷老爷子,说他们已发现了证据,证明谷老爷子的儿子是被人陷害的,那谷老爷子一定深信不疑的。
因为谷老爷子一直不信自己的儿子会私通敌军──虽然木兰花根据谷老爷子的叙述,觉得他儿子可能真是个叛徒──那么谷老爷子一定会从外国回来。然后,柯一梦随便捏造一人,说这个人便是诬陷他儿子的人,谷老爷子当然也会相信的。
那么,柯一梦便可以先杀了陈三,再杀了那个人,而说那个人杀了陈三,自己又杀了那个人,为了陈三和谷老爷子报仇。
以谷老爷子过去的声名而论,警方在凶案发生之后,真是可能接受谷老爷子的意见,将这件事列为悬案的。
自己不是已经劝高翔不要再追究了的么?
如果自己的推测不错,那么这一切事,全是一件极大的阴谋,谷老爷子只不过是被人利用了来做警方不要追究这件事的挡箭牌!
而这件阴谋,当然不是柯一梦一个人进行的。
柯一梦还有一个“合伙人”,就是那个神秘人物,这神秘人物在和柯一梦合作,杀了陈三,赵进之后,又杀了一个人──博物院的资料员。
这使得柯一梦大为不满,认为本来可以平息下去的事情,又重新引起了警方的注意,所以他便和那人见面,结果,却遭了毒手。
木兰花想到了这里,在街道的转角处,一家大型百货公司的橱窗之前,停了下来,看她的样子,像是在浏览橱窗中所陈列的五花八门的货色,但是实际上,她却仍然是在深思着。
她想:自己这些推断,如果不错的话,那么,已可得出如下的结论:
(一)不论谷老爷子的儿子是不是叛徒,这是一件早已无法追究的往事,但柯一梦和人利用了这件往事,利用谷老爷子来作恶。
(二)柯一梦和一个人合作的。
(三)凶案连二接三,发生在博物院中,可知事情和博物院有关,简言之,可能和失踪了的那幅印加帝国的古织锦有关。
这是三个结论,还有两个问题是悬而未决的:
(一)制造凶案的目的何在?
(二)和柯一梦合作的神秘人物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