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迪一丝不挂,觉得自己非常健康。走路的时候,他弓起脚背,瘦长的脚趾紧抓着肮脏的石板地。他的辜丸在温暖的空气里耷拉着,惬意地晃荡在两腿之间。他的胳膊在身体两侧自由地摆动。肩膀不再紧绷,而是放松下来;他的头高昂着。他全身的皮肤显得柔滑而亮泽,仿佛经过睡眠的浸润。
灯光很强烈,几乎有些刺眼,让迪迪对走在其中的封闭空间一览无余。同时还清楚地看出这里与隧道的显著差异。与隧道里压得很坚实的泥土地面相反,这里是真正的地板。铺着深灰色的石板,每隔约三十英尺便有一个方形排水口,上面覆盖着沉重的铁网格。墙上也是同样的深灰色石板。
迪迪心里暗想,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碰到一位上了年纪的门卫在藤椅里打盹,他可以上去问问路,从而弄清自己的方向。他脑海中清晰地出现了门卫的模样。一位年约六旬、不修边幅的老人,两颊凹陷,额头上长着一个瘤子,至少两天没有刮脸了。穿着发亮的蓝色哔叽制服,衬衣的破袖口从外衣袖口露了出来;外衣口袋里装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陈旧的口香糖糖纸,用过的邮票,旧票根,还有脏乎乎的纸巾。挺着个大肚子,患有粘液囊炎。每天晚上回到家里,走进一个摆有家具的房间,睡在马毛床垫上,床头挂着亡妻的照片……老门卫斜靠着墙坐在藤椅里,迪迪想问问他:我这是在哪儿?门卫会懒洋洋地回答。这就够了。因为迪迪并不指望了解很多。多少有点儿信息就很感激了。但是,尽管他的期望并不高,却没有碰到哪怕是一位老态龙钟的管理员——不管是在长长的画廊的入口处,还是在画廊里任何别的地方。只是在地上发现一顶7码的草帽,被冲到了一处排水口的边缘,它的主人倒可能是这样一位门卫。
迪迪赤条条地走在漫长的画廊里,这里空荡荡的。除了一些几乎分文不值的奇怪物件之外;每隔较远一段距离,迪迪就会看到一样东西,它们在这宽大的空间里显得很不起眼。这些东西是被扔掉的?丢失的?还是藏匿的?它们按一定的顺序摆在这里,是否要传达某种神秘的信息?
首先是前面提到的那顶草帽。
沿着画廊往前走几码远,墙脚有一台1930年前后生产的“顶峰”牌收音机。仔细察看之后,发现里面的电子管已全被烧坏。
接着往前,有一大堆每分钟78转的唱片。迪迪弯下腰,想很快地翻翻看。但它们全是歌剧咏叹调,上面落满了灰尘。看完十张唱片并弄脏了手指之后,里面的那些歌手他还是一个也不认识。
再往前是一箱椰子。迪迪拿起一只,摇了摇,听着椰汁的晃荡声。感到口渴了。如果有一把小螺丝刀就好了,那么他就能打开一只,喝上几口。他的瑞士军刀上倒是有一把这样的小螺丝刀——但放在裤子的口袋里,裤子留在隧道里。
再往前有一盒雪茄。是里格尔喜欢的那种古巴雪茄。(现在)抽一支倒也不错,只要不是太干的话。遗憾的是,烟盒里没有火柴。
再往前,在没有水龙头的墙边,有一截长长的橘黄色塑料软管,外加三只不同的喷嘴。
继续往前,只见:一把生锈的园艺剪刀;一只夜壶,上面饰有绿、褐、白三色曲线图案,底部印有“明顿”和“12号”的字样;一捆杂志,主要是《常用机械学》和《科学与机械》;一个标准信封,里面装有一沓1950年代多洛雷斯·德尔·里奥主演的墨西哥电影的剧照;一只磨平了的汽车轮胎;一个破旧的芭比娃娃,旁边不见肯的身影;一卷褐色的线;一小堆整齐地归拢的枯叶;一只印有“月神酒店”的木衣架;一瓶只剩五分之一的司木露伏特加;一管清洗假牙用的牙膏;一副不完整的塑料扑克牌。迪迪数了数,只有四十九张。
迪迪似乎闯进了一个物品的世界。有少数也许值得收藏;如果真的有人具备这种奇特的嗜好,愿意收藏这类东西的话。不过,鉴于这个世界里只有这些东西,而且都很少见或者过时,所以,它们间距这么遥远地散布着,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这里的空间太大,在迪迪看来,这是个不同寻常的问题。如果是堆在一般的房间、公寓或者屋子里,一定会杂乱拥挤,而散布在这个空旷无比的地方,却显得很不起眼。
因此,这也是一个空旷无物的世界。上面提到的东西与其说是“展品”,不如说是“垃圾”或“废物”,除此之外,画廊里没有家具或装饰。空无一物。
当然,墙上的东西算是例外。因为这个长得出奇但相对较窄的空间虽然空荡荡的没有摆设,但两面墙上却有大量的文字,在一定程度上算是弥补。沿着长长的画廊,各式各样的语录和题词几乎看不到头。
走进画廊后,在最初几百英尺的墙面上,它们只是随意地挂在那儿,彼此距离不等,有高有低。有的直接用油漆或粉笔写在石墙上。有的潦草地写在纸板、隔音板或胶合板上,然后用胶带或钉子固定在墙上。但迪迪越往前走,就发现它们分布得越密;而且制作的成本也越高。有些是写在标语牌上;其中不少还经过精心装饰,如不同颜色的首字母和四周的图案设计。还有些是刻在金属板上。不过,从它们所体现的印刷、书写和镌刻风格——不管是原始还是稚嫩——来看,很难发现任何统一甚至主要的倾向或出自哪一时期。完全是一个字体风格各异、水平参差不齐的大杂烩。
在文字的内容上也许可以找到一点相似之处,即多多少少与死亡的主题相关。有各种诗句,也有说教式语录,少数还算完整,但多数是掐头去尾的句子或词组,而且说的都是通俗的道理。这些词句似乎不存在伦理、性情或文化上的一致性。仿佛是随意邀请了一些人,让他们说出自己最喜欢的名言警句,而他们欣然应允。根本不曾考虑过整体的协调问题。
“最好根本就不要来到人世”的旁边,是“罪恶的奖赏是死亡”。接着是“秩序,冷静,沉默”。再接着是“花开堪折直须折”。
如果带有纸笔的话,迪迪可能会把看到的其中一部分记下来:
“我蔑视构成我生命并对你讲话的泥土。我把它奉献给你。”
“‘世界没有对任何人做出任何承诺。’摩洛哥谚语。”
“来得容易去得快。”
“死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
“在那旗帜后面,有一大群人排成长龙,/我简直不敢相信,/死神竞毁掉这么多人的生命。”
“眼不见则心不烦。”
“即使在阿卡迪亚也有死亡。”
“‘问题是,死亡之前有生命吗?’匈牙利谚语。”
“……让狗追赶/狗让猫担心/猫让鼠丢命。”
“死亡和赋税。”
“思迪库,我如此深爱的朋友/曾与我患难与共/命运却夺去了他的生命!/我为他痛哭了六天七夜/直到蛆虫钻出他的鼻孔。”
“该走的时候就得走。”
“因为我不能停下来等待死神——死神宽厚地停下来等我——”
“尘归尘,土归土。”
“我唯一遗憾的是我只有一次生命可以献给我的祖国。”
“我们这些被拯救的人/死神已从干枯的尸骸上切掉生命之杯/死神已将弓上弦,将随时射出利箭。”
“未能毁灭我的,将使我变得更加坚强。”
“我是昔在今在永在。没有人掀开我的面纱。”
“宁要共产党,不要核战争。”
“而死亡也不得称霸。”
“去年白雪,如今安在?”
“死人不会告密。”
“多么致命的思想!它只能够/哭着去把那时刻怕失去的占有。”
“我走向圣詹姆斯医院。”
“现在让我们下到更加悲惨的地方;/我动身时正在升起的众星辰,此刻都已在下降/我们逗留的时间不可过长。”
“死亡终局。”
“在死神的宫殿里。”
一条一条地看过去。智慧的集中展现:或无害,或直白,或过时,或幼稚。大同小异的智慧。老掉牙的智慧。墙上的牌子(现在)越来越少了。在最后的几块中,有一块上面写着多恩的两句劝诫诗;迪迪在它面前停下脚步;几乎有些疲惫。把发烫的面颊在冰冷的石墙上贴了片刻。很快便有了力气,于是继续前行。迪迪的鼻子里满是岩浆的味道以及海水的腥味。除此之外,隐隐还有一种像呕吐物一般的难闻气味。迪迪缓缓地走着,手指抚摸着肮脏的石墙。他模糊的脚步声在自己孤寂的脑海中回响。
接着,迪迪看见一道宽敞的拱门。拱门进去是一个房间,比他刚才经过的画廊要宽三倍,但是更短。画廊更像是他(现在)即将进入的这个房间的前厅。在这个房间的尽头,还有另一道门吗?也许吧。迪迪从这里无法看到,他的视线差不多被完全遮挡。不过,他已经想到,那长长的画廊和他正要进入的房间都仅仅只是开始,随后将是一连串彼此相连的地下室。
进门后,迪迪来到一个差不多呈方形的大地方,有点像地下室,拱形的屋顶很高。可以说是个房间,但是没有窗户,显然适合做教堂的内室。像某个贫穷而虔诚的巴尔干国家的教堂的内室。
但这个地方并非作崇拜之用。迪迪走进的像是一个巨大的墓室,而且是维护极度不善的墓室。迪迪走在中间的过道上,过道虽然大致空了出来,但其他地方到处都是胡乱堆放的棺材。有几百甚至上千具。它们或者歪歪斜斜,或者一头朝上,或者已经侧翻,或者像生火的木材一样,六七具叠在一起,摇摇欲坠。仿佛有人在暴怒之中,将它们随手扔进来堆在那儿;也可能是从什么地方掉进了这个房间。而不是用心安置或堆放。丝毫看不出认真对待或预先计划的迹象。很显然,尽管这里很宽敞,它们的数量还是太多。而这么横七竖八地乱放一气,全然不顾要节约使用这有限的空间,于是,房间似乎平添了几分拥挤。
也许这并非普通意义的墓室,在这里,死者并没有被满怀敬意地安放,也没有心情沉痛的亲戚朋友定期前来悼念。这里更像是多余尸体的贮存所。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这么大不敬地缺少最起码的维护;以及为什么没有花儿,不管是鲜花还是假花,也没有通常装饰着死者安息之所的任何其他物品。多数棺材甚至没有一块标明死者姓名和生卒年月的小牌子。无法想象会有人来这里悼念。如果哪位对往事念念不忘的后人看到自己亲人的遗骸被如此作践,如此漫不经心地乱放,他该有多么悲痛啊。
因为这些棺材不仅仅是放得东倒西歪。棺材本身还破损严重。迪迪看得出来,有些棺材的材质相当不错。但不管是桃花心木,橡木,还是廉价的松木,往往都伤痕累累,有刮擦、碰撞或削砍的印记。甚至被凿穿——都被奇怪地打开了一个大体相同的约五十美分大小的圆孔。有几口棺材的侧面划痕很深而且有连续性,似乎是写的草书。不过迪迪什么都认不出来。无法辨认的涂鸦。有的棺材涂过油漆而不是保持自然的形态或仅仅上过清漆,但油漆已经脱落和褪色。还有些干脆散了架,棺材板已经彼此分家。迪迪一丝不挂,赤条条地走在这里,不得不随时留心戳出来的锈铁钉。有时还得绕开横在过道上的翘起的棺材板或半开的棺材盖,以免划伤自己的脚踝、小腿或大腿。另外,有许多棺材的盖子已经被完全撬开,有的还斜搭在敞开的棺材上,所以迪迪必须十分谨慎,免得自己撞在上面。特别是当他好几次离开过道,在两边密密麻麻的棺材丛中艰难前行的时候,则更是如此。稍不小心的话,他很快就会遍体鳞伤。还必须留意自己的光脚。提防地上的钉子。还有尖木片——有些棺材盖被撬开后,既没有斜搭在棺材上面,也没有被搬到一边,而是掉在地上,落下了许多尖木片。
棺材的状况虽然很可悲,但从自私的角度来说却不无益处。迪迪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只要低下头,没有盖子的棺材里面便一览无余。许多棺材的盖子仍然原封未动,用钉子或铜扣牢牢固定,但盖子上有一个方形小窗口。只需弯下腰,必要时再拂开上面的灰尘,里面的情形迪迪也能看到。至少能看到面孔。
他看到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戴都很齐整,而且很正式。保存也都完好。他们的脸和手——全身唯一没有被遮挡的部位——上的皮肤常常像一层干羊皮纸。面容还清晰可辨,多数是白人,而且看得出来有不少美国人。尽管表情过于丰富。往往扭曲得厉害。经过显然是非常高级的防腐处理后,皮肤变干而渐渐皱缩,从而形成一副苦脸或苦笑。不仅皮肤大多完好无损。常常还可以看到满头的头发——颜色虽然变淡,但仍然可以看出原来的褐色、金黄色、黑色、灰色或白色。而且约半数的男尸还保留着胡须。
看到这么多的男尸有胡须,迪迪起初有些不解,因为他想起自己这一代或者他父亲那一代的美国男人很少留胡须。后来他意识到,多数尸体的历史比他想象的要长得多。全都死了几十年,有的甚至是几百年。那保存完好的皮肤都一律是菜褐色,仅仅从肤色来看,迪迪无法猜出他们所属的年代。但是有其他的线索。
服装往往能显示出死者生活在什么时代。比如,左边这堆摇摇欲坠的棺材中,最上面一具里的女人穿着一件1890年代的有垫胸的高领长裙。还有个男人戴着扑粉假发,穿着殖民时期的衬衫和马裤。不过,有一具特别的棺材为迪迪判断大部分尸体的历史提供了他自认是最终的证据。相对于多数棺材而言,这具高度刨光的橡木棺材保存得要好得多,几乎没有任何划伤,钉得严严实实的棺材盖上有一扇几乎占据整个盖板的玻璃窗。迪迪朝里看去。里面是一位小姑娘,穿着粉红色的长裙,白袜子,脚上是一双在脚踝处系带的粉红色漆皮鞋。棺材的侧面有块小牌子,上面写着:玛莎·伊莉莎白·坦普尔顿,1922—1933。但是透过玻璃,迪迪看不出孩子有任何腐坏的迹象。她看上去栩栩如生。只是睡着了一般。也许有一点黄疸,但仅此而已。除了这令人吃惊的情景之外,迪迪粗略地扫视了一下其他标有姓名和生卒年月的棺材,(现在)还发现没有哪一具晚于1933年。而且所有的尸体都不像小姑娘的这样鲜活完好。因此迪迪判断出其他的人肯定死于1933年以前,甚至是以前很久的时候。
玛莎·伊莉莎白·坦普尔顿的棺材封得严严实实。但是他抑制不住想要触摸的冲动。在可以触摸的情况下。在几具敞开的棺材前,迪迪小心地伸出手去,抚摸着那干瘪的、落满灰尘的面孔。当然,多数棺材里只有一具尸体。旁边偶尔有一件东西。心爱的物品,或者仅仅是必要的象征物或工具。在一具衣冠整齐的男尸身边,有一支低音管。另外一具穿着褐色斜纹呢大衣、戴着米色围巾的男尸身边,则放着双拐;看不出他腿有残疾,但也许卷起裤腿就一目了然,迪迪正想试一试,但马上又住了手。他瞥见了一截白花花的腿骨。不过,更触动人心的是一位干净清爽、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仍然戴着一只很大的粉红色塑料助听器。
迪迪发现,有为数不多的棺材是双尸合棺。由于彼此相爱太深,他们无法忍受死后的别离,除了对方的怀抱,他们不肯在任何别的地方腐烂。也可能是因为双方的家人发现只买一具棺材可以省下不少钱?迪迪透过一具棺材的盖子上的玻璃窗看去,只见一对已经枯槁的年轻男女,男人向左,女人向右,侧卧着拥抱在一起。在一具没有盖的棺材里,有位穿着一袭白色的花边长裙的女人,胸前搂着一个婴儿——也穿着一件款式完全相同的小白裙。迪迪伸过手去,摸了摸婴儿的脸。婴儿的皮肤看起来很鲜嫩。但用手一摸,感觉却像报纸一样软,而不像是皮肤;并且很干,就像他在这里摸过的年纪最大的死者的皮肤一样。
有几具棺材掉在长长的过道上,迪迪不得不用光脚推,然后又用双手拖。他看到棺材的那一边有个很大的入口。他犹豫不决地停了片刻。用前臂擦去脸上的汗水。又想了想。用牙齿咬着嘴唇。
对那个没有说出的问题,答案是不。不是现在。“行事严谨的迪迪”必须循序渐进,否则就会迷路。像别的地方一样,这里也存在先后顺序的问题,迪迪最好遵守这种顺序。依次逐一查看。(现在)该按捺住单纯的好奇心。迪迪还不准备去探索新的地方,因为他想彻底看看这个房间里长长的过道两侧的区域。所以他转身回到过道,走了约五十码的距离。
迪迪再一次在这复杂拥挤的空间里穿行。在成堆的棺材中尽力为自己赤条条的身体找到一条条小小的通道;必要的时候,灵巧地从棺材顶上爬过去。迪迪的战绩不错:只有一次险些摔倒,外加右膝擦伤。而且,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他的努力取得了成效。迪迪果然发现与过道平行的两面墙上各有一个出口。由此看来,除了正前面的房间之外,这里左右两边还各有一间厢房。迪迪要看的还真不少。
厢房里同样堆满了棺材,它们比主室小得多;屋顶是平的,约十英尺高。这里还更暖和,迪迪开始浑身冒汗。不禁觉得灰尘更厚,更脏。他擦去手心、额头、上唇和脖子后面的汗水。他有什么办法吗?在这种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家具设施、仅作存尸之用的房间里,根本不可能指望找到自动调温器。迪迪已经算是幸运了,能有这么好的光线;所有房间的墙上都安装有铁架,里面有无罩的灯泡大放光华。可他还是宁愿不要这么暖和。也许这里必须保持高温;也许是尸体保存的方法之一。对尸体而言,这种温度也许正合适。但对迪迪却完全不行:在这个物的世界里,他是个孤独的人。不过想起来还不算太糟。多亏他早在进来之前,就决定脱掉了所有的衣服。
一丝不挂可以缓和热的感觉,但无法抵御房间的肮脏。这使迪迪仍然感到沮丧。尽管就迪迪所见,所有的房间都既没有害虫也没有耗子。但一切还是肮脏不堪。不是烟尘和煤灰。不是血迹、粪便、油渍或精液。不是动物的分泌物或排泄物。也不是工业垃圾。而是时间的灰尘。不朽的灰尘。很厚很厚的灰尘。
迪迪(现在)渐渐适应了。一丝不挂也许不能减轻周围的肮脏程度,但至少可以减少他因为来到这里而不是别处而受到的惩罚。迪迪也许不喜欢自己的皮肤接触肮脏、腐烂或黏糊糊的东西。但与此同时,也不必额外承受衣服弄脏而带来的屈辱。
对这个新的空间及其复杂的地形越来越适应。学着克服障碍。新的技能往往不早不晚,而是在急需的时候来到。“易受伤害的迪迪”现在急需变成“勇敢无畏的迪迪”。就在此时此刻。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隧道会有这么大,这么复杂。(现在)他很想把它看个遍。
逐个地去所有的房间看一看。
在所有这些较小的房间里,他发现了更多的棺材。横七竖八地乱放着——跟拱顶大房间的情形一样,只是规模更小。棺材本身也同样无人照管。有的是整具棺材散了架;还有些也许曾经摆放得很整齐,后来却倒下来摔破了,露出了里面的胳膊或腿。小心!脚下别绊着了。有几个头骨搬了家,与下面的骨头两相分离。像贝壳一样的头骨。
看过这些房间,又有更多的房间。“赤条条的迪迪”(现在)从这些地方快速穿过,他脚步轻快,有时还变成一溜小跑。各个房间的情景都大同小异,因此没有必要一一细看。“巡视员迪迪”只是检查一下,看情况是否大体相同。但是要做到这一点,他就必须到每个房间去扫一眼。通常可以做到。但并非总是如此。有几次,迪迪懊恼地发现,由于太乱太挤,完全没有下脚之处,哪怕是一个人也无法通过。无法继续前行。迪迪有一个办法,就是动手为自己清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但是他没有。不是因为体力不够。而是为了谨慎和充分利用自己的时间起见。在一个房间的门口,许多棺材几乎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像一堵墙似的摇摇欲坠;迪迪不知道门的那一边是什么,觉得花大力气拆掉这堵棺材墙,然后把它们一具一具地挪开,可能不算谨慎之举。还有两次,在探索一条新的走廊时,大堆的棺材像发生过雪崩似的挡住了去路,于是他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那么,当密密麻麻的棺材堆得小山一般,拦住了迪迪的去路,使他完全无法通过时,他该怎么办呢?只有一种选择。有好几次,虽然不情不愿,他却只好原路返回。回到大屋。然后笔直往前走。只看中间的一溜房间。
迪迪在侦察未来。迪迪在探索自己的死亡。小心地,沉思地,不倦地。他希望去了解,也一定会了解这里所有房间的情况;即使这里是死亡之家。
片刻之前,他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列快车沿着铁轨疾驰而来的轰隆声。(现在)更近了。就算那真是火车的轰鸣,他也没有危险。迪迪置身的是最安全的地方。没有哪一列火车能追到他这里来。石板地上没有铺铁轨,也不可能铺铁轨。所以,只管让它飞驰好了。有时候,速度一旦达到某种程度,不就成了静止吗?
迪迪(现在)进了另一间大屋,跟第一间一样宽,但是更长。只是屋顶没有那么高,也不是拱顶。但还是比小房的屋顶要高出一倍多。跟此前一样,这个房间也被许多无罩的灯泡照得透亮。不过虽然光线很强,这里却凉爽得多。早已汗流浃背的迪迪不禁感到庆幸。
迪迪所进入的可以称为第二大墓室。这里的内容和摆设与他前面看过的——第一大墓室及其两边厢房——有些不同。在这里,甚至不曾有人半心半意地试着把死者塞进棺材。死者(现在)干脆你挨我、我挨你地保持站立姿势。分成三排,将四面墙壁从地上到屋顶的空间都用得干干净净。每具尸体都被两根很粗的长绳所固定:一根套在胸部,然后从两边腋下穿出去;另一根在膝部紧紧地绕了一圈。上下两根绳子把一具具尸体串在一起;每一面墙上都没有间断,甚至没有打一处结。
如果仅仅是这三排尸体,第二间大屋一定不会这么拥挤,而应该宽敞得多。但与前面一样,主宰着这整个地方的杂乱拥挤的风格在这个房间也没有例外。尽管长长的四壁上的每一寸席位都被尸体所占据,但显然有更多的候选者,墙上根本容纳不下。这些多余的尸体便三四具摞在一起,堆在灰色的石墙跟下。竖在墙上的尸体虽然排列得比较整齐——起码最初在摆放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心思——但堆在地上的却完全是横七竖八。只是在方向上才唯一体现出一点秩序观念。尸体一律头朝墙,脚对着房间的中心。无需多说的是,这条规矩也被违反或忽略了许多次。
简而言之:迪迪发现这里与那些有成堆的破棺材的房间一样,缺乏妥善的看管。如果照料得当的话,这些保存尚好的尸体可能会更加完好,更加栩栩如生。说到尸体的状况,这里也是好坏不一。有些尸体比他在堆满棺材的房间里看到的要保存得更好。有些则糟糕得多。就迪迪所能见到的而言——假如所有的尸体像此前的一样,都穿着衣服的话——这里全身皮肤相对完好的更少。但皮肤本身似乎更坚韧,更耐久。是一种深黑色的皮革状皮肤,而不是像棺材里面的尸体那样,皮肤像发脆的羊皮纸。不过,那皮革状的皮肤有许多在渐渐脱落,露出了里面的骨头。墙上有些尸体几乎完全没有了这种变形的肌肤。但即使只剩下骨架,也决不全是光秃秃的骨架。总是多多少少有几块皮搭在骨头上。像棺材里的尸体一样,这里多数尸体的面部也扭曲得厉害。由于肌肉萎缩,皮面具被扭曲成各种古怪的表情。也可能是因为下颚骨已经脱落——这个理由无疑是保持站立姿势所致。产生了一种在尖声怪叫的效果。但几乎每一颗没有牙齿、眼窝空洞的脑袋上,就算没有别的东西,却都多少留有头发。一张肌肉完全掉光的面孔上,可能有一头保存完好的头发,就像假发一般。有的只剩下几缕肌肉反衬着一片片浓密的头发。迪迪发现有颗脑袋上的肌肉已经荡然无存,只留下浓密的胡须来推测肌肉原本的所在。
同样,根据服饰,迪迪总是不难看出尸体的性别,往往也能判断死者生活的年代及生前从事的职业。头发的状态和颜色也能为死者去世时的年龄提供一定的依据,尽管不是很确切。有时候,迪迪的猜测也许很牵强,但是聊胜于无。因为在他眼下所探索的这个房间或区域里,所有的尸体都没有标出姓名和生卒年月。也许什么地方有个名册。一本发了霉但是有趣的大名册,里面记载着所有尸体的情况。
仿佛是在仓库里转悠一般,迪迪开始清点起来。具体说来,这里都有些什么呢?各种尸体似乎是很随意地装在这间大屋里。男女老少都有,生活的年代也相距很远。迪迪所能发现的历史最久的尸体属于十七世纪:是一位朝圣者,戴着宽边帽和圆硬领,穿着马裤和带扣鞋。但在他旁边,有不少现代人的尸体。有一位头戴大礼帽、身穿圆角下摆礼服和条纹裤子的银行家。有一个穿着幼童军制服的男孩。有一位注册护士。还有一名纽约警察。这个房间里的尸体似乎从几百年前直到现在的都有。竖在墙上的不少尸体都晚于不幸夭折的玛莎·伊莉莎白·坦普尔顿,也即在1933年之后。比如,有位身穿1960年代的军装、左胸口袋上佩戴着一枚银质勋章的美国大兵。但就算是刚刚去世不久,那些尸体也不及玛莎·伊莉莎白·坦普尔顿那样鲜活,那样保存完好。也许她只是所有规律的一个例外。
走进接着的那些小房间时,迪迪不得不承认,这里颇费了一些心思。起码在摆放尸体的时候是这样。因为这些房间大多各有专用。尸体首先被分类,然后按类别集中存放。
比如,有间房里全部是小孩子。不足五英尺高的尸体同样被排成三排,拴在墙上;尽管这里的屋顶比大屋里要低得多。迪迪此行中,这个房间第一次让他觉得悲哀。如果被放进棺材,这些孩子至少可以抱着自己心爱的布娃娃或别的玩具。而被拴在这里,使他们看上去就像遭到彻底抛弃,无人疼爱。所有的人之间毫无关联,仿佛是在活着的时候就被抓过来绑在墙上;他们不是因为饥饿或肉体上受到虐待而死,而是因为孤独。看看第二行靠近角落的那个小姑娘,她穿着一袭上教堂穿的白裙。说到底,孩子们的动人之处就在于让人心生怜悯。
另一个房间里只有消防员。全都穿着制服,胶靴深及大腿根。许多人还戴着椭圆形帽沿的红色大帽子,那是他们的标志。帽子歪戴在头上;与其说是潇洒,不如说是别扭,因为不管是否还有皮肉和头发,那些脑袋大都向前耷拉着。迪迪(现在)的心情不一样了。成年人的动人之处就在于要么令人满足,要么使人发笑。迪迪觉得这些人很洋洋自得。而且他们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另一个房间里全是牧师。迪迪在墙上四处寻找“他自己的”牧师,那位手执祈祷书、说话柔声细语的胖男人。但他怎么还认得出来呢?这里每一具身穿黑衣、满面笑容的尸体都有可能是他。不过,看一看还是未尝不可。迪迪走上前去。接着发现这些牧师——特别是身穿紫色和白色法袍的牧师——身材魁梧得简直不真实。假的吗?哎呀,没错。连这里都是如此。迪迪发现,多数尸体——或者准确地说,是骷髅——都塞了稻草,以便支撑他们那派头十足的衣服。而一旦露了馅,结果几乎就会很滑稽。当然,到头来总会露馅的,当尸体上的皮肉尽失的时候。比如那位身着主持安灵弥撒时穿的黑色法袍的胖墩墩的牧师。几撮稻草从他宽大的袖口露了出来,下面的手和手腕只剩下几根瘦骨。
还有一个房间里的尸体全都穿着南北战争的军服,蓝灰两色都有。细看之下,这个房间似乎用“专用”一词还不足以形容。不仅仅是为参加过南北战争的人所保留,从死者的白发和矮小的身材来看,还是为上了年纪的老兵所专用。也许不少人才刚刚去世不久。活到了一百来岁。以葬礼的形式为共和国举行的阅兵式。
在另一个房间里,是穿着各式运动服的男人和男孩。看过一屋子塞有稻草的牧师之后,迪迪(现在)更怀疑了。会有人穿着本不属于自己的运动服下葬或入殓——用什么说法都行——吗?说到底,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功成名就。但是那么多的人都希望功成名就,或者至少自以为希望这样。门边那位橄榄球运动员会是货真价实吗?他的大垫肩高高地隆起,几乎高达他光秃秃的小脑袋顶?即使在他还活着,皮肉健全,能跑会跳的时候,肯定也是颗小脑袋。那边是旧金山巨人队的接球手——如果可以相信死者的服装和头盔的话,头盔的金属罩下是一张瘦削、扭曲但保存完好的脸。迪迪很想固执一回,而不要轻易地信以为真。但是,这些死人为什么要装模作样呢?就算是死者的临终遗愿,生者又为什么要迁就呢?难道世上真有人愿意不辞辛苦,为这些尸体化装打扮,仅仅是为了满足某个随着死者心跳的停止而告终的庸俗虚荣的念头?迪迪放弃了自己的怀疑政策。决定向证据妥协;或者姑且相信尸体的真实性。比如说,穿戴成篮球运动员的那些人不可能是假冒伪劣。因为他们身材很高。聚集在这里的尸体中,最高的有七英尺七,穿着辛辛那提皇家队的队服,护膝还套在光膝盖上,看上去颇为神气。
另一个房间的尸体都穿着牛仔工装裤和汗衫或者类似的耐磨而不成形的衣服。这里不存在弄虚作假。可能都是农场主和农场工人,迪迪猜想。可能还代表着不少类型的蓝领工人:汽车厂里的铆工和焊工,缝纫工,挖沟工,电话线修理工,看门人,砖匠,码头工人,汽车修理工,等等。尹卡多纳会在这里分有一席之地吗?就在这里?拴在这个非常低矮而且不透气的房间里的某一面墙上?迪迪犹豫着,仿佛自己其实就是这里的守门人,对此掌握有决定权。看他那副模样,似乎发现尹卡多纳的申请表填写有误,似乎想借助某种行政手段将那工人拒之门外。为什么呢?是因为他觉得尹卡多纳应该有更好的安息之所,还是因为他已经把这里看成自己的地盘,而不想让尹卡多纳涉足?迪迪这样可就令人讨厌了。前者是关错了心,后者是出于敌意,不管是哪一种原因,他都应该到此为止。不要拖拖拉拉。为什么尹卡多纳就不行呢?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就不能在这里?或者别的任何地方。对这种摆放尸体的奇特而不专业的方式,迪迪不会太较真吧?每当遇到有序的分类时,迪迪就喜欢胡思乱想,如果此刻触动他的不是这种习惯,那么他就不仅是报复心强,而且还很势利。他以为自己是在哪儿?这里可不是什么高级俱乐部。成员不需要有良好的品行,或者符合什么适用于自己的人生标准。唯一的条件就是已经死亡。“不愿讲民主的迪迪”。那好,把他埋了吧。迪迪后退一步,回头看了看自己刚刚进来的那道门。但迪迪不想原路返回;只要不再回到隧道,几乎干什么都行。在那里,除了尹卡多纳还有一个人。但也许哪位陌生人会为迪迪代劳。心甘情愿地跑一趟。帮一个忙。或者做一件善事。
附近难道没有别的人可以把那具沉重的尸体拖进来,竖到墙上,用绳子拴住吗?当然,是假定还有空间的情况下。假定还能为他腾出一个位置。
的确,空间已经很快地越来越成问题了。迪迪离开尹卡多纳可能的安息之所,往前探索新的房间时,发现这些房间愈发拥挤了。而且(现在)看到的尸体多数还没有开始腐烂,这是否意味着近期的死亡人数剧增,已经多得不可收拾?真是奇怪。死亡率不是大体保持稳定吗?也许不是。不管原因何在,尸体的密度显然在增加。拴在墙上的彼此挨得很紧,有时候还叠成了双行;放在地上的则越堆越高,而且不断地向房间中央发展。一间接一间都是这样。无法实现的目标就是,最终不留下任何空间。让所有的空间填满。死亡之屋形成一定的秩序。满满的全是死人。
在侦察未来,在停尸屋里清点无穷无尽的尸体时,迪迪感觉如何呢?除了感到太热之外,他身体并无不适;而且在有些房间里,天花板上挂着落满灰尘的带叶片的老式吊扇,它们缓缓地旋转,轻轻地搅动着发霉的空气。他的心态和情绪也没有太多的不适。你也许会以为,他有时或一直都感到恶心。可其实不然。那么,他是否至少为自己的所见而感到压抑呢?也没有。害怕吗?这倒是自然的事情。但还是没有。事实上,以上种种情绪与这迷宫似的房间及其展品并不相符。这一切虽然很阴森,却似乎让迪迪觉得心情轻松。尽管这里的肮脏和拥挤起初让迪迪感到非常不安,但奇怪的是,这整个地方却让他感到心宁神静。让他达到了一种几乎无情无欲的境界。
怀着这种平静的心情,迪迪继续前行。但脚步渐渐变慢。这是两种愿望折衷的结果:他一方面想拔腿飞奔,另一方面又暗中希望慢慢地磨蹭。又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冲突被消解。
有时候,他会两次进入同一个房间。这并不一定是他的本意。
但迪迪并非只是在东游西逛,想假装自己没有迷路。他觉得自己与其说像一位游客,虽然既没有导游也没有具体的路线图或计划,却勇敢地试图探索一座奇异的城市,还不如说更像一位朝圣者,从前辈们那里掌握了所有的情况。如果说心境已经平和,那是因为虔诚而专注所致。有待实施的已经被无数的人实施过无数次。迪迪并没有了解所有的细节。但他为什么会觉得那么自信、那么自如?为什么各种新奇的事物在他看来又那么熟悉?答案很简单。迄今所发生的一切构成了一种秩序。它为什么不该延续下去呢?迪迪不可能迷路。尽管在此时此地,他进入了一种新的媒介。达到了一个新的层面。什么层面?从一方面来看,这地方是一个全景舞台,是一种戏剧表演。而迪迪可能会受邀发表观感。除非他把事情弄错了,根本就不该由他来评判。如果这地方是审判庭,也许迪迪的任务就是找到另一个人,一位法官。法官会负责审理,然后对他做出裁决。
当然,从另一方面看,审判二字与这里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死亡就是这么回事。人们死后都集中在这里,不管有罪还是无罪,不管是否付出过努力。想到这里,迪迪不禁笑出声来。他解除了负担,不必去定位自己或评价周围的一切。
迪迪的所见至少十分有趣。死亡=人生百科全书。
这地方是迪迪的噩梦吗?还是消除他噩梦的地方?
这是一个伪问题,因为其实有两种噩梦。就算不是彼此矛盾,两者的区别还是很明显。一种噩梦里有两个世界。另一种噩梦里只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
且慢。对于有关世界的棘手问题,也许他有答案。人生=世界。死亡=完全置身于自己的头脑。这些新等式能解答两种噩梦的谜团吗?
迪迪冥思苦想着这些问题,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里,他完全忘了自己是在哪里。身在何处,状态如何。即使是(现在),他的思想还在威吓他。你也许认为,他在进入这地方之前,就把思想与衣服一起扔掉了吧?可它们仍然与他在一起,用自己的琥珀保存着。
仿佛迪迪终于生活在自己的眼睛里,仅仅在自己的眼睛里。外部的眼睛负责命名和归类,内部的眼睛与思想一起搏动。
但他并不总是这么一本正经。有时几乎还很快乐。“花开堪折直须折。”在这种时候,尽管完全可以看见,他却不只是一双眶在眼窝里的湿润而易受伤害的眼睛——就像贝壳里的软体动物那样。因为在自己的体内而倍感快乐,感受着自己赤条条的美妙滋味。他的脑袋很灵敏;踏在凉爽的石板地上的双脚灵活而有力;肩膀摆动自如;小腿上的肌肉十分结实;胸部宽阔而敏感;腹壁平整而坚硬;柔软的生殖器摩挲着他的大腿根。人在孩提时代居然会放弃这样的乐趣,而同意穿上衣服,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但有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绷紧并抬起肩膀;他的呼吸越来越浅,脚步变得无力。依稀有一种类似于恐惧的难受之感。万籁俱寂。有腐臭的气味。他也许打算问问自己干了什么。这一切是否是一种不光彩的隔绝,一种无谓的折磨。但迪迪知道怎样对付这种恼人的时刻,不让它们摧毁自己的勇气。他想象自己会在此行的终点找到海丝特。而此时此刻,她正在远处的某个房间或画廊,正在平静地等待着他。她的作用十分清楚,而且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就是拯救他,像童话里的公主那样。爱的力量把他从死神的王国卷起。“死神与少女”。
他所要做的就是继续前行。一步接着一步。不管海丝特是否在等他。
更多的房间。更多的尸体。
迪迪到达自己的目的地了吗?
死也是一件十分劳累的事情。
迪迪又一次听到火车的声音,还有模糊的喊声。有只狗在叫。
一位整洁清爽、穿着白衣白裤的年轻黑人推着一辆小车来到他的床边。散发出一股呕吐物的气味。是谁呢?迪迪。“肮脏的迪迪”。
更多的房间。迪迪继续走着,寻找自己之死。迪迪制作了他的最终图表,画出了他的最后地图。迪迪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名册。